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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0年第4期|賈志紅:恩古哈拉的九重葛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二
    來源:《黃河》2020年第4期 | 賈志紅  2020年05月26日14:47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駐會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散文選刊》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半邊天的烏云從芒果林那邊原野朝我們奔涌過來,越積越厚,也越來越低,一聲響雷后,烏云被扯破一個大口子,傾盆大雨砸在我們皮卡車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天旋即暗下來,仿佛夜晚突然降臨。司機阿達瑪打開車燈,問我,要不要到恩古哈拉的小院子里避避雨再走?我說,不,回尼埃納,慢些開。

    阿達瑪說的恩古哈拉的小院子是我們一個臨時駐地,原來是當地區長辦公場所,后來租給我們,院子用來放置工程機械,幾間房子住著同事們。

    若是不下雨,我每每從此經過,必定要進去待一會兒,我喜歡那幾棵依著土墻攀援的九重葛。起初我奇怪,明明是三角梅嘛,同事小冰卻在他的詩里寫下“恩古哈拉的九重葛”這樣的字眼,后來我知道了,九重葛是這種紫茉莉科植物的另一個名字。寫詩的人總是喜歡用新鮮詞語,而在這個遙遠又偏僻的地方,在一群搞工程的粗糙男人中間,文藝青年小冰的詩心就像旱季原野上掙扎著長出來的小植物一樣令人稀罕和心疼。為了表示我對小冰的敬意,我也隨著小冰稱呼三角梅為九重葛。

    小冰隨一支小分隊在這一帶施工,這里距離項目部所在地尼埃納有40公里。租一所院子作臨時駐地成為小冰到達工地后第一個任務,這個在大學里讀法國文學專業的小伙子熱愛寫詩,他寫完后常拿給我看,是用筆工工整整寫在紙上的,稿紙是淡藍色的。我記得有“轟然降落/一株植物/指尖的風顫抖如風中的小蛇”這樣的句子。我讀不懂他的詩,但是我不好意思說出來,便逗他多說話。我喜歡聽他說話。他說,那天他沿線去找大小和價格都合適的院子,遠遠地就被一小片玫紅色吸引到了這個叫恩古哈拉的小村。那時是旱季,干渴的原野一片焦黃,間或幾棵農地樹單株或相伴佇立在驕陽下,樹大多是乳油樹,而乳油樹的樹形并不美,葉子也窄小,花朵又過于羞澀,細細密密藏于葉縫間,像原野上的灰姑娘。此外還有零零星星的猴面包樹,但是在旱季,這些枝干粗大的樹也只能舉著干枯的枝丫面對一望無際的晴空。這樣的背景下,一院墻的玫紅色花朵瞬間就點亮了小冰的眼睛。他奔跑著抵達。大門口,他停下腳步定睛一望,一個姑娘站在門口,穿著大紅花朵的上衣和裙子,系著一條同花色的頭巾,頭頂一個小水桶,正吃驚地望著這個好像是從天邊跑來的中國人。小冰那天滿眼滿心都是花朵,墻上的,姑娘身上的。

    后來,我們就租下院子,區長搬走了,留下他的女傭,那個穿大紅花朵衣裙的姑娘。她叫法杜娜,是恩古哈拉本地人,我們繼續雇傭她當廚娘,料理著這個院子里的柴米油鹽,小冰還特別囑咐她要照管好九重葛。其實那些花是不需要費精力去照料的,它們是熱帶植物,耐瘠薄,耐干旱,耐鹽堿,唯一需要的就是陽光,充足而熱烈的陽光,西非的氣候對于它來說,恰恰好。而在法杜娜眼里,能夠激發小冰詩的靈感的九重葛不過就是幾根野藤蔓而已,遠遠沒有她在后院新開辟的小菜地里種的中國黃瓜和上海青重要。如果小菜地收獲不錯,主管就會給她額外獎勵,她慢慢積攢著,或許就能去距離恩古哈拉30公里的大城市錫加索做一個漂亮的發型或者買一塊鮮艷的衣料。她可以任意使用小費收入,可她每月4萬西朗的廚娘工資是要如數上交她父母的。在我們這兒做廚娘幾乎沒有任何日常生活開銷,這筆工資完整上交家庭成為法杜娜父母在恩古哈拉的驕傲。

    法杜娜天天去村里的井臺上打水澆灌小菜地。井臺距離院子大概有幾百米距離。其實法杜娜不用去井臺上打水,每天都有驢車從尼埃納出發到恩古哈拉院子,送來足夠使用的水,滿滿四大塑料桶。尼埃納的院子里有一口深水井,是我們花費10萬美金打出來的,井水的各項化驗結果都顯示水質適合飲用。在西非的原野上打一口適合飲用的深水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這口水井之前和之后,我們在這一帶共打了四口井,結果,那些井自卑地蜷縮在荒草叢中,羞于承認自己是作為一口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尼埃納院子里的井,則被自己的驕傲鼓勵著,出水量遠遠超過當初的預測量。

    恩古哈拉的院子并不缺水,法杜娜卻仍然去村莊的井臺上打水。每次去打水時,她都要換衣裳,把在廚房干活時穿的油膩衣服換下來,系一條花色艷麗的長裙,上衣有時候是和長裙花色搭配的低領寬袖的民族服飾,有時候是一件T恤,腳踩人字拖,這是一個西非姑娘的標準打扮。頭巾是必須戴的,非洲女性習慣用頭頂水,她們頭部的力量遠遠大于臂力,厚厚的頭巾能緩解重物對頭的壓力。還要涂抹口紅。然后頂著一只藍色的小水桶,妖嬈而去,不像是去打水,倒像是去赴一個約會。

    這些都是小冰告訴我的,我每次從尼埃納來恩古哈拉,小冰除了把他的詩拿給我看,再就是說說一些日常瑣事,在工地這個主要由男人構成的單調世界里,女性瑣瑣碎碎、婆婆媽媽的事也變得饒有趣味,像那面土墻上的九重葛一樣是玫紅色的。

    我跟著法杜娜去過井臺。那一次剛剛發了工資,我親手把4萬西朗遞給法杜娜。發薪日這一天是整個工地的節日,也是各個駐地廚娘們最漂亮的一天。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法杜娜穿著大紅花朵的衣裙,系著同色花的頭巾,像小冰第一次見到的那樣漂亮。她接過錢,對折兩次,塞進長裙腰間小口袋,然后,她說她要回家一趟,問我想不想去她家里看看,她媽媽想見我。小冰在一旁笑著打趣我,說賈姐你是方圓100公里內的名人啊,人人都知道中國女人Madam賈。

    小冰說得沒錯,這一帶的確人人都知道我。一張東方女人的面孔實在是太顯眼了。他們知道一支中國工程隊正在這一帶修路,工程隊里唯一的女士叫Madam賈。我的黃皮膚和又黑又直的頭發對他們而言簡直就是一道與眾不同的風景。我在紅土路上走去趕集,老鄉驢車經過我身邊時都會停下來,喊我一聲Madam賈,然后做個邀請我上車的手勢,我經常能坐在趕車的位置上,裝模作樣地駕著驢車。在集市上更是到了自家集市一樣,我甚至能賒賬,忘記帶錢也能提著滿袋子水果而歸,當然,隨后會有人上門討賬。鄉間小路上一群一群孩子老遠看見我就會奔跑過來,齊聲喊著Madam賈,個個大張著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齒,小胸脯一起一伏地賣力呼喊,像進行夾道歡迎儀式。還有云游到此地的小販,騎著自行車,后座上馱著花花綠綠的布,叮叮當當地徑直往我們駐地闖,他和大門保安說,Madam賈是他的朋友,今天要買他的花布。在原野里撿拾乳油果的姑娘們經常等在我早晨跑步必經的路口,用她們手工編織的五顏六色的手環換我扎在頭發上的發簪或是發箍,我當然樂意交換,只是這樣我便不得不披頭散發地跑完我的后半程。最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一個叫法蒂姆的小姑娘,抱著出生沒多久的嬰兒,站在我門口。她解開小毯子,露出嬰兒嫩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兒,說這是她妹妹,名字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叫Madam jia。法蒂姆會說簡單的英語,她一字一句地說,Madam jia是一個美麗的名字。我抱過嬰兒,像捧起一件禮物。那一天于我而言真覺得原野明媚至極,空氣中濃郁的芒果花香令人陶醉。

    去法杜娜家要路過井臺,再也沒有比井臺更能聚集村莊的女人們了。她們遠遠看見我們便大呼小叫,喊著Madam賈,發出一陣陣笑聲,等我們走近了,便圍過來,嘰里呱啦地說著班巴拉語,一個婦人伸手去摸法杜娜的裙子,眼里露出羨慕的神色。有個姑娘大膽地來摸我的頭發,她并攏手指,放在我的頭發上,從上而下細細地滑下去,邊摸邊喊“若力、若力”,這是法語漂亮的意思,我能聽懂。另一個婦人好像受到鼓勵,也來摸,繼而又來了一個,我被一群女人圍住,她們羨慕東方女人飄逸的頭發,她們覺得自己卷曲如絨的頭發不美。我也學著她們的樣子去摸她們的頭發,也邊摸邊喊“若力、若力”,惹得她們大笑,邊笑邊搖頭說“巴若力、巴若力”,那意思是不美、不美。

    村莊的井臺上,法杜娜像進入社交中心,大概女人們都在贊美她,羨慕她能在中國公司做事掙錢吧。我聽不懂她們的班巴拉語。我從法杜娜快樂的表情中猜出她們在交談什么,后來法杜娜的一個動作證實了我的猜測,她得意地從腰間的小口袋里用兩根手指捏出那幾張折疊在一起的鈔票。那一會兒,是不是連壓水井里的水都在嘩啦啦地為法杜娜而開心歌唱呢?

    法杜娜的家像我去過的很多村民的家一樣,尖頂的谷倉,和谷倉長相一樣卻小了一號的雞舍,院角有羊圈,羊圈外木樁上拴著一頭驢,芒果樹低低地摟著一半是磚一半是土坯的住房。木瓜樹在院墻之外,累累果實越過院墻探身進來,若是木瓜熟了,果實定會落在院子里。幾塊大石頭圍起來的灶臺旁,小炭爐正燃著,煮著茶,一張躺椅上,懶懶地坐著個喝茶的男人,而院子的另一邊,一個婦人正將洗好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晾曬在一截磚墻上。

    法杜娜進院門,一條黃狗竄出來,搖頭擺尾剛要和她親昵,又忽然發現她身后的我,便立刻換了一副面孔,高聲吼起來,亮出牙齒。坐著喝茶的男人喊住了狗,又厲聲訓斥了一句,那狗安靜下來,臥在主人身旁,虎視眈眈地瞪著我。

    晾衣服的婦人走過來,法杜娜說這是她媽媽。婦人看著我,一個勁兒地說“邁西、邁西”,法語是謝謝的意思。她聲音極柔,有幾分怯意,站了一會兒,轉身進屋,再出來時,用頭巾兜著一包雞蛋遞到我手上,還是只說“邁西、邁西”。

    那條始終瞪著我的黃狗,終結了我對法杜娜家的拜訪。我其實也在一直瞪著它,因為瞪它而無心去打量法杜娜的媽媽,也無心細看那個坐著喝茶的人,他或許是法杜娜的父親吧。

    法杜娜喜歡去井臺打水的秘密被我看穿,我沒有告訴小冰,這是女人間的秘密。幾百米的距離,頂著一只桶,法杜娜婀娜而去,裊裊而來,脖子挺拔,上身筆直,胸脯飽滿,細腰翹臀。因為長裙的緣故,步子小而碎,人字拖呱嗒呱嗒地拍擊著地面,像一個職業模特走在T型臺上,而她的背景是滿滿一面墻的玫紅色九重葛。有幾次我看著她的背影,猜不出那桶里是否有水,她太輕盈了,那桶于她仿佛不是勞動工具而更像是舞臺道具。

    這幅畫面,小冰一定經常看到,或許他已經為此寫了很多首詩,在一張淡藍色的稿紙上。

    我在大雨滂沱時經過恩古哈拉,開滿九重葛的院子在雨霧中模模糊糊,漸漸遠去,我看不清那些花兒是否在暴雨中被折損。時辰其實還是下午,但是烏云遮蔽了太陽。我們在雨霧中行駛,路基兩旁的低洼處在車燈的光照下能看見積水如池。

    雨季是真的來了么?從上個月開始,斷斷續續的雨就開始灑落在這片干旱了半年多的西非大地上。第一場雨時,我問我們基地翻譯老汪,這算是雨季真的來了嗎?他是個老非洲了,在西非工作了十幾年。老汪看看天色說,這還不能算真正的雨季,這雨太溫和了,也不夠準時。的確,那會兒的雨只是踩著幾朵烏云輕描淡寫地飄過來,敷衍地打濕一下地皮,就像輕薄的情人又飄到遠處去了,它們不真誠,頂多算是撩撥大地。太陽再次君臨天下,吐出滾燙的火舌,那點水汽迅速被蒸發殆盡。而后,雨似乎忘記了與時令的約定,一連幾天不見蹤影,令人疑惑強悍的旱季霸占了本屬于雨季的時間。

    從上周開始,情形有了改變,那個輕薄的家伙幡然醒悟,如約前來,每天下午4點左右,憋足了一口長氣,把這片大地變成澤國。日日有雨已是規律。上午,天空一半是太陽,一半是云朵。云朵們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聚集在原野上空,交流、碰撞、纏繞,醞釀情緒,顏色越來越深,分量也越來越重。午后,終于兜不住,云朵破了,大雨傾盆而下。而后,天空一道彩虹,太陽復又醒來,仿佛剛才只是酣睡了一覺。像定好了鐘點,每日如此。

    小動物們紛紛在雨水中活躍起來,飛螞蟻、細腰蜂、蝸牛……飛的爬的紛紛亮相,戀愛和生育這些大事都要趕在這個季節完成,它們等得夠久了,在泥土里苦熬著,眼看快要失去耐心,終于雨水來了,濕潤的土壤微微發腥,那是最好的催情劑。蚊子也愈發多了,攜帶瘧原蟲的非洲蚊子在一片片水洼地快速繁殖,使得瘧疾肆意橫行。

    不過這個雨季令我們恐懼的不是瘧疾,我們對付瘧疾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再也不像當初那樣提起瘧疾就身體發抖,況且我們還有足夠多的特效藥青蒿素儲存在庫房里。

    這個雨季,我們恐懼毒蛇。

    尼埃納的院子里有毒蛇這件事,是一頭驢告訴我們的。

    送水工阿莫每天上午趕著他的驢車來院子里,他的任務是將四個裝滿飲用水的大塑料桶送到恩古哈拉去。裝車的時候本是不用卸驢的,但是那天不知怎么了,可能是打水的工人還沒有來,阿莫就卸了驢,把驢拴在集裝箱后面乳油樹下,而后,他和院子里的保安在一棵小葉欖仁樹下的小炭爐上煮茶喝。這中間有多長時間?我說不清楚,或許很短,不過是幾杯茶的功夫,也或許足夠長,長到一頭驢從生走到了死。

    起初好像聽到驢叫了幾聲,但是沒有人去注意,沒有人聽出那是驢遇險后的求救。過了一會兒驢仿佛又叫了幾聲,但是依然沒有人在意。那天阿莫大概是和保安相談甚歡,他們每天見面,但是每次見面都不會省略冗長的問候禮節,先是貼左臉頰,再貼右臉頰,又握著手問候很多人,對方的父母、配偶、兒女,凡是有的都要問個遍,若是再有共同的朋友,那么問候的時間會更長,及至坐下來喝茶時,兩杯茶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阿莫把驢和送水的事暫時忘記了。直到需要裝車了,阿莫去牽驢,才大叫一聲,噢,天哪,驢!

    一頭驢躺在樹下,還沒有完全斷氣,口鼻流血,身體抽搐,發不出聲音。這是我第一次細細地看阿莫的驢,那驢很瘦,比一只大個頭的羊大不了多少。阿莫傷心地哭泣,他的驢,他掙錢的工具沒了。

    大家都說兇手是毒蛇。無聲無息、快捷是毒蛇進攻的特點。保安抬頭看看那棵乳油樹又低頭瞅瞅樹下的草叢,像個斷案高手一樣說,是毒蛇,這個院子里有毒蛇。

    翻譯老汪和保安聊天,他們主要探討是什么蛇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幾乎無聲無息地殺死一頭驢?他們的法語談話已經超過日常用語,我完全聽不懂,只能通過觀察他們說話的表情來推測事情的嚴重性。

    午后的烏云如約而來,雨躲在云層后面,先放出大雨滴試探大地的反應,當當當砸得鐵皮瓦屋頂像敲鑼一樣,緊接著天河決堤,大水傾瀉而下,瞬間就洗刷了一個謀殺現場。

    我們聚在餐廳里聽老汪講院子里可能有非洲樹蛇的推測。老汪推推眼鏡,拿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段文字讓我們看。

    我細細讀完,打了一個寒顫。看來阿莫的驢就是非洲樹蛇殺死的,七竅流血是中了非洲樹蛇毒液的明顯特征,非洲樹蛇的毒液能使中毒者的血液不凝固,其毒性之強,足以殺死一個成年人,一頭小痩驢自然不在話下。更令人恐怖的是,我們所在的地區正是非洲樹蛇的活動范圍: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而我們所處的稀樹干草原地帶又恰恰是非洲樹蛇一貫的出沒區域。

    餐廳里寂靜無聲,鐵皮瓦屋頂也寂靜無聲了,今天的雨完成了任務,此時的天空一定有一條彩虹。我們卻沒有出門看彩虹的興致。行動敏捷、善于偽裝、屬于非洲十大致命毒蛇之一的非洲樹蛇,在殺死一頭驢之后,是隱于樹上還是藏身草叢?

    隱于樹上,它必形色如樹枝;藏身草叢,它將碧綠如翠。

    阿莫埋了他的驢,他自己又得了瘧疾。都說禍不單行,可憐的瘦老頭阿莫應驗了一句古老的中國成語。主管很仁慈,除了賠償阿莫驢錢,還多付了阿莫一個月工資,并對他說,等病好了再買頭驢吧,還來送水。

    只是送水這份活兒一天都不能耽擱,需要立刻再找一個有驢車的,最好像阿莫一樣,是個老頭。主管說老頭一般脾氣不急躁,趕個驢車,慢慢悠悠的,不和汽車搶道,安全地把水送到就行,不需要太大力氣,也沒有技術含量。

    我那些天心里想的全部是非洲樹蛇,哪里還會操心去找什么送水工。我穿上高幫的登山鞋,又用一根布帶打了綁腿,心神惶惶地走在院子里小路上,小路已經被雨季迅速茂盛的草所覆蓋。

    我每天無數次走過這條小路,去院子另一側的衛生間。我過于關注腳下而忽略了其它地方,當我關上衛生間的門,伸手去拉燈繩時,突然覺得手中的燈繩冰涼并且滑膩,那顯然不是一根燈繩應有的手感。燈亮了,我看見細細的燈繩上纏著一條碧綠的蛇。剎那間,我幾乎失去意識,本能地發出一聲尖叫。

    司機阿達瑪破門而入,他正在男衛生間接水打算沖洗皮卡車。后來,蛇是被誰打死的已經搞不清楚了,幾個人拿著鐵锨一起上陣,衛生間沒有可以逃跑的通道,蛇葬身鐵锨之下。大高個子阿達瑪拎著蛇尾,高高提起,蛇身長度幾乎和他身高一樣。因為蛇頭已經被打爛,老汪和保安都無法判斷那是一條什么蛇,是劇毒的綠曼巴蛇還是無毒的綠錦蛇,這成了一個謎。

    那些天的阿達瑪,心里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他說,若是在野外,他是不會參與打蛇的,把蛇嚇走就是了。他神情沮喪,并不覺得自己參與了打蛇而成為勝利者,相反,他忐忑不安。他還堅持把那條蛇送到了幾公里外的野地,說蛇有靈性,放在院子里,會招致蛇類報復。保安也憂心忡忡,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從這頭到那頭,四個院角都走遍,在每一個院角都站立片刻,口中念念有詞。老汪說他在祈禱。風吹動他身上的長袍,身形瘦高的他,立于院角,像一根旗桿撐著一面旗。

    如果沒有毒蛇的陰影,院子里的這片草地簡直可愛得無以復加,尤其早晨的陽光斜灑過來的時候,草尖上的露珠把陽光分成七色,每一顆露珠都散發著瑩瑩的光。可惜我不會寫詩,否則,我要寫一首“尼埃納的七色露”來呼應小冰的“恩古哈拉的九重葛”。

    送水工終于找到了,是小冰找的,找的是法杜娜的父親。我記起在法杜娜家是看到過一頭驢的,想必她家有驢車,而她父親也符合主管對一名送水工的要求。

    法杜娜的父親接替阿莫往返在尼埃納和恩古哈拉之間,有一次他帶來了法杜娜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條用彩色細線串起來的木質項鏈,小木珠子沒有磨圓,拙樸可愛。我進到房間,翻箱倒柜找能夠回贈的禮物,但是沒有適合的,從國內帶來的小東西都被我送完了。后來我看到洗漱包里還有一瓶大寶SOD蜜,沒有拆封,總算是一件有中國特色的東西,我便拿出來,請法杜娜的父親帶過去。不需要解釋用途,女人一看一聞就會明白。

    法杜娜的父親還會經常帶一些從地里收獲的東西送給我們,比如嫩玉米、新鮮的花生,用麻袋裝著,他也不多說話,放在廚房門口就走。

    恩古哈拉的井臺上,熱熱鬧鬧的議論聲中,法杜娜一家是不是獲得了村民們更多的羨慕?法杜娜依然穿著最艷麗的衣裙,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受那些贊美的眼光和話語吧?

    小冰已經離開了這個國家,他說他想去法國再讀幾年書。我們聯系漸少,不知他是否已經在法國繼續攻讀法國文學專業,他還在堅持用母語寫詩嗎?

    我還在這里,在尼埃納,從旱季到雨季又回到旱季,繼續做著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卻再也讀不到小冰的詩了。我很想念讀一首剛剛寫成的詩的感覺,墨跡未干,淡藍色稿紙上的長短句,我是第一個讀者,哪怕我讀不懂。其實也不用懂,有些東西不是用來懂的,而是用來愛的。

    可惜我不會寫詩,我只會做造工資表這樣的俗事。我從考勤表上發現法杜娜不見了,月初造工資表時,翻到恩古哈拉這一頁,看見她上個月的出勤天數只有兩天,怎么會只有兩天呢?她生病了么?是瘧疾么?老汪給了我答案,他說法杜娜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被一家廣告公司相中了。在大城市錫加索上班呢,過不了多久,錫加索最熱鬧的街口,或許就會豎起法杜娜的大幅廣告照片。

    是的,法杜娜辭職了,她的父親仍然天天來拉水送水,卻沒有告訴我什么,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或許是法杜娜特意不讓她告訴我,她為自己的辭職而不好意思么?

    從此以后,我每次去錫加索,都會格外留意廣告牌。后來,不單單是留意錫加索的廣告牌,在巴馬科,布古尼,在一切被稱作城市的地方,在凡是有廣告牌的地方,只要那幅照片是個年輕姑娘,我都會停下來多看一會兒。可是我沒有發現法杜娜,我想或許她的模樣變化了,有了更好的化妝術和專業的化妝師,她已經美麗得讓我認不出來了。

    許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們收到了幾張西非國家藝術節開幕式的邀請函。這個開幕式將在錫加索國家體育館召開,由于這個體育館是中國援建的,所以作為此地唯一的中國公司,我們將應邀參加開幕式。

    場面熱鬧極了,烈日當頭,熱浪滾滾,各種民族舞蹈跳得人眼花繚亂。其中一個代表團的形象小姐是一副鱷魚裝扮,高高的發髻做成鱷魚頭部的形狀,身穿有鱷魚花紋的緊身長裙。馬里被稱為鱷魚之國,首都巴馬科被稱為鱷魚之都,馬里人以鱷魚為自豪。

    人人都喊那姑娘鱷魚小姐,爭相和她合影留念,她儀態萬方的樣子性感動人。

    我久久地盯著那個姑娘看,覺得她的眉眼像法杜娜,但神態表情仿佛又不是。我本來想去和她合個影,正好可以確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法杜娜,但是人太多了,我根本擠不到跟前。

    算了,不去認了,舞臺那么炫目,天地如此寬闊,這已足夠,管她是誰。

    回程已是夜晚,熾熱了一天的太陽終于收起光芒,沉沉睡去,繁星羞羞怯怯地步入天幕。我們路過恩古哈拉的院子,車速慢下來,司機阿達瑪已經習慣了每每經過此地時放慢車速,盡管院子已經不是我們的駐地。夜幕中我看不清那些玫紅色的九重葛,不過我知道它們依然在,它們屬于這片大地,明天旭日東升,每一朵花兒都將在新鮮的陽光下開放、爭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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