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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0年第3期|馬金蓮:蒜(節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3期 | 馬金蓮  2020年05月26日07:30
    關鍵詞: 馬金蓮 江南

    老黑和老白是一對居住樓上樓下多年的老鄰居,多年來平淡的關系卻因為一次托付和一壇腌蒜而發生了變化。小說以鄰里間的一些交集和他們忽進忽退的情誼為落點,寫出了退休老人在生活方式的重新定位過程中,對世事的反芻和感悟:有寂寞失落、有悲哀無奈、有豁然開朗。在百味雜陳里,呈現的都是尋常人間生老病死的悲喜常態。

    老黑老兩口來告別。抬一個大瓷壇子,看樣子挺沉。兩人把壇子往老白家地上一坐,喘著氣說他老兩口要去江蘇給女兒搞娃娃,這一去估計沒個三四年回不來,最遲也得等外孫進了幼兒園。這幾年不在,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所以已經租出去了。需要麻煩老白兩口子的是,每年供暖之前去房子里看看,尤其是注水打壓那幾天,麻煩去關注一下通水正常不,會不會漏水。以前漏過,順管道滲下去把樓下屋頂濕了,為此和樓下鄰居還鬧了糾紛呢。還有,樓道聲控燈的充電卡交給老白,沒電的時候需要樓上樓下收一下全體住戶的電費,再去供電所充卡。

    老白老婆一邊伸手拍了拍壇子,一邊感慨老黑的熱心忠厚,做鄰居這些年,這個單元的住戶沒少受老黑的好處。時不時竄進來亂貼小廣告的總是被老黑攆走。打掃樓道的保潔總是偷懶,多虧老黑監督才不敢太過分。還有這聲控燈,隔三五個月就沒電了,整個單元的人就得摸黑進出,還不是老黑跑上跑下挨家挨戶地收電費。更重要的是,物業管理難免出紕漏,還變著法地糊弄業主,每次都是老黑出頭去交涉。就拿去年來說吧,不知哪一路暖氣管子破了,數九寒天的,就這一個單元停暖,問物業說屬供暖公司管,問供暖公司說應該先找物業,再問物業說應該先從住戶手里收錢,再請專業工人來維修。老白當時也給物業和供暖公司打過電話,他們都用車轱轆話來推諉扯皮。最后還是老黑出面,黑著一張臉先罵物業,再去供暖公司吵,硬是把三方都拽到一起才算解決了問題。

    要不是老黑呀,誰知道大家要被凍到啥時候去!老白老婆不止一次這樣感嘆。

    老黑今兒沒時間多逗留,直奔主題,解釋說腌了兩壇蒜,沒時間吃了,一壇送你們,還有一壇留給小劉了,小劉年輕人,肯定不會腌這個,再說要把這么一大壇子搬上你家來,實在不容易。

    小劉是剛剛租了黑家房子的人。

    老白笑開了花,說一壇夠了,那壇就留給房客吃吧!好重的一壇子蒜,不要說吃,就是聞聞,我已經饞了——說著就要開蓋子拿筷子來撈幾個嘗。

    老黑老婆攔住了。說還沒腌好,再等上半個月吧,等調料把蒜瓣兒吃透,每個蒜瓣都入了味,那才算香哩。

    她說著幫忙把壇子搬進廚房,老黑特意留了一把備用鑰匙,老兩口就告辭去江蘇了。

    老黑到江蘇的第三天打來電話。接上電話老白有點感慨,上下鄰居當了多年,他們從來沒有互相打過電話,連彼此的電話號碼也沒有。老黑臨走才要了老白的手機號,為的是以后就那套租出去的房子產生什么需要交流的事宜好隨時聯系。

    老黑在電話里笑呵呵的,說老白你看窗外,能看到啥?

    老白很配合,真的趴在窗口看了一圈。對面幾棟樓,樓下停著一些車,這都是司空見慣的,沒啥看頭。老白有點摸不清老黑的路數。

    我說的是風景。老黑提醒。

    風景嘛,自然和花草樹木有關。大冬天的,除了幾棵在初冬的冷風里瑟縮的亂蓬蓬的垂柳,夏秋時節葳蕤出一片姹紫嫣紅的蜀葵現在早死了,枯萎后的枝干還瑟縮在原地。小區老舊,早年預留的綠化帶被侵蝕成了免費停車場。除此之外,老白眼前實在看不出有什么風景。

    老白說大冬天的,除了一片灰禿禿,還能有啥風景!是不是南方風景正好,你老伙計命好,這輩子有條件去那兒享受,是不是不想回來了,后半輩子都留那兒養老了?

    老黑哈哈笑,說風景確實好,跟我們那里完全不同,我們數九寒天的,人家照舊是花紅葉綠,一點都不冷。

    老白有一點煩老黑,反正南方他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常住的,一個去不了的地方,深入探討有什么意義,他說你放心,房子的事我記著呢,會幫你操心的。算是打斷了老黑的賣弄。

    掛斷電話后,老白給老婆嘁一聲,說老騷情,咋的,到了江蘇整個人就飄起來了,給我賣派上了!

    老婆正忙著對鏡子換衣服,搭絲巾——老白瞥見她今天在一件大紅的風衣脖子里搭了條蔥綠的絲巾。一邊瞅著鏡子,一邊問老白咋樣,好看嗎?

    老白說老黑是個小心眼,這才去三天,就來電話,距離供暖還早呢,難道這就操心上打壓注水的事了?

    老婆翻出一個老年業余秦腔主角的白眼,用唱腔懟老白:不懂風情!

    老白其實懂,他是懶得評價。通身大紅,脖子里一抹綠,加上老婆人胖,像根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帶著綠葉的紅蘿卜你信不信。他不敢給老婆描述真實感受。真話傷人。如果女人向男人征求意見,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之外,她們預期的結果其實就是想聽到你的肯定和贊美。老白犟了一輩子,難道老了老了,會強迫自己做口是心非的選擇?

    好在老婆也只是隨口問問,老白不回答,她也不會真的等待。她參加了社區的自樂班子,每天出去和一幫老頭兒老太太唱秦腔。老嗓子們咿咿呀呀地吊起來,帶著真真假假的悲傷與歡喜,經擴音器放大后,飄得滿小區都是。

    老白對那些沒興趣,也就從不去排練現場湊熱鬧。他也有自己的樂趣,飯后下樓,到小區外馬路邊上取一輛共享平臺投放的小黃車,騎上滿城轉悠。從大街溜達到小巷子,從南邊蹬到城西頭。老婆子唱戲上癮,到了飯點才回來,飯熟了也不等他,吃完又會出去。他一整天不回家沒人惦記。他樂得這樣自在。老白不是本城人,童年在本市一個縣下轄的鄉鎮村子里完成,上學工作后成了縣城人,可以說大半輩子都在小縣城過了。三年前退休后才徹底成了小城居民。他喜歡這座小城,它有歷史,據說好幾千年呢,有歷史專家將這片土地的人類活動史上溯到了新石器時代。小城建城史則有史料明確記載顯示到了元代。所以說小城歷史悠久,厚重滄桑,絲毫都不算夸大。

    老白騎著自行車,一邊觀看眼前流水一樣展現的今人生活,一邊滿腦子回想千年前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耳邊交織的時而有百年前兵家必爭之關隘要塞的金戈鐵馬之聲,時而是某個店鋪里傳出的現代電子樂器交響。他看也看得投入,聽也聽得陶醉。陶陶然樂悠悠在城東遺留的老城門根下曬一會太陽,看城門洞下一幫老頭子下棋,又到城南清真寺大門口,看鐵藝大門里長須如雪的回民老阿訇領著滿拉們進大殿去做禮拜。興致再好一點,精神頭足一點,他甚至會把小黃車往路邊一鎖,徒步爬上本城懷抱里的一座小山,看山頂小觀里年輕的道士給泥坯彩塑的玉皇大帝上香拂塵。

    老白走,看,聽,都是為了消磨時間。他當了一輩子干部,后來在領導崗位上退休,屬于閑不下來的那種人。真要閑著就渾身難受。即便現在,他那愛操心好管閑事的習慣還在,騎車慢行,忽然咯噔一顛,是路面上受損的下水蓋子。他會下車,記下這個蓋子的位置和編號,立即給城管打電話要求馬上更換,不然存在安全隱患,出人命就遲了!公園廣場上的路燈被小青年們砸了,他一邊沿著燈桿子拍照片,一邊憤憤地罵,現在的年輕人缺德,少教養,危害社會。遺憾老白的這些舉動大多都是在他自己一個人知道的范圍里鬧騰,所以影響范圍有限,真要是登上什么媒體平臺發聲的話,他估計早成為小城的公民意見領袖了。

    老白習慣良好,作息準時,晚上《新聞聯播》一結束就洗腳上床睡覺。不到十點鐘已經進入深度睡眠。到了夢里也不閑著,繼續滿小城閑轉。老婆平時晚上也會在家陪老白的,只是最近班子里接了場演出,據說有兩千元的出場費,這讓老頭兒老太太們樂開了花,一致認為必須把戲唱好,要保證讓主辦方滿意地掏腰包。他們白天練,晚飯后也加排一場。老白老婆是主唱,不能缺席,她每次回來都十一點鐘了。

    這一晚她照舊腳步輕飄飄,一路嘴里哼著薛平貴你把良心賣,我王寶釧寒窯十八年……上樓打開自家門,屋里黑洞洞的,老漢早就睡了,老白不懂風情,不通音律,一輩子就愛個吃喝游玩,老了老了,她改不了他,也就不妄想能改了,只是兩個人興趣大不相同,心與心的距離實在太遠——她輕輕打開燈,燈下明閃閃一對大眼,瞪得像老牛。嚇她一跳,她一邊拍著胸口,一邊罵,興啥妖哩,大晚上的不睡黑燈瞎火地坐著嚇人?

    睡不著。老白光腳下床,走向客廳,盤腿坐在沙發上,燈下他一臉的皺紋像墻皮一樣明顯,他朝下努努嘴,說吵啊,太吵了,我哪能睡得著?

    老婆順著他的目光往下,一直看到腳底,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啞謎。她動手脫大衣摘圍巾,嘴里說咋了,誰能吵著你呢,我們班子晚上排練可一直都在清唱呢,自打你向物業告狀后,我們哪敢開音響用喇叭哩!老婆的口氣氣憤憤的,說起這個茬兒就來氣。老白投訴別人也就罷了,竟投訴到自己老婆頭上。物業找他們班子打招呼了,說有戶主打電話抗議他們擾民。她知道這個業主除了老白沒有別人。難道這名戶主現在還不滿意?還要進一步刁難?

    老白臉上有疲倦,打個哈欠,說十二點了啊,平時這個點我早夢周公去了。我說的是樓下,老黑家,吵嘴哩,那兩口子,抬起來吵,就差把屋頂給揭了。

    老婆噗嗤笑了,樓下二層?他們頭頂上不是還有我們三樓,上頭還有四樓五樓呢,哪來的屋頂可揭,你也太夸張了吧,再說樓下老黑家,那不是租給別人了嗎,吵你的哪能是老黑兩口子!再說,樓下真要吵,也沒理由傳到上頭來啊,這些年除了頭頂上那個女人的娃娃在地板上跑、鬧、打架、練滑板,會吵到我們,樓下啥時真吵到我們了?

    老白眼里的疲倦一點點變成了氣憤,他又光腳下地,走回臥室,頭靠在床頭前感慨,你們這節目要是再排練下去,就不食人間煙火了吧,超脫到這種程度了。

    老婆洗了臉,往臉上拍著爽膚水,肉肉的手掌拍得肉肉的臉蛋啪啪顫抖,她剛要還嘴,突然老白身子一縮,被某種凌厲的東西穿透了一樣,擺手,快聽,又吵起來了。

    果然吵起來了。聲音還真不小。老婆聽了三五句,就下了結論:一男一女,是兩口子吧,還真是樓下呢,對了,是老黑家的租客,叫啥來著?唉唉,現在記性真是不好,那天老黑說過來著,我就是記不起來了——

    老婆的激烈反應老白很滿意,似乎他瞪著眼,巴巴地不睡,就是為等她回來后的這番吃驚。他沒那么疲倦了,也許是困勁熬過去了,倒是來精神了,他目光里甚至有了亮色,閃閃地觀察著老婆。

    罵聲時斷時續,整體來說,是比較密集的,一男一女在對罵。女人的聲音細而高,不依不饒,罵完一句,又追加一句。男人調門低沉,但也聽得出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女人甩出的每一句,他稍微遲幾秒鐘也就回上嘴了。

    老婆用水、乳、霜把一張臉拍冬瓜一樣浸潤一遍,沖了身子,換了睡衣,香氣撲鼻地爬上床。

    老白點頭,對,是房客,姓劉,劉啥來著?一邊伸胳膊摟住老婆,一邊瞪著眼睛想,他越老越固執,啥事都要有個一清二楚的結果,尤其面對今晚熱騰騰的老婆,他心里也熱了,熱烈讓他沖動,很想給老婆一個確定的答案。可那房客叫什么來著,他怎么都想不起來。

    他的記性早就衰退了,尤其從領導位子上退下來后,斷崖式地下滑,即便這樣,在同齡人當中,他還是比較強的。一年前的同學聚會,五十年前的小學同學,趕在離世前聚最后一次,大家見面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相認。很多已經認不出來了,畢竟五十年的時間啊,變化太大了。老白眼窩毒,再加上連猜帶蒙,成為認人最準最狠的一個,飯桌上他還講得出好多同學的當年趣事。滿桌的人都羨慕他記性好。老白深感自豪,事實上他記性還真不算差。可今晚就是記不起老黑老兩口交代過的人叫什么名字。

    老婆推開老白的熱手,說睡吧,不想了,人老黑就沒告訴咱們那房客叫啥,只說是小劉,一個年輕人。再說他叫張三還是李四跟咱有啥瓜葛?又不是租咱們的房住。

    老婆不熱情,老白有點受打擊,既然她推辭,他也就不勉強,老了,退了,當領導時那點架子和氣勢還殘留著一些,也算不上架子吧,就是心里的一點高傲,不喜歡上趕著主動懇求他人成全好事。

    他悻悻地松手,拍自己的腦門,對啊,老黑還真沒說那么清楚,小劉,他只說房子租給了小劉!可能是老婆的拒絕,讓他有了一點點的挫敗,還是這么晚不睡實在太困,他心里忽然對老黑有了一點模糊的恨,感覺他在什么地方對不起自己。

    小劉應該是男的,他在和一個女的吵架。不是一般情人之間打情罵俏的感覺,應該是真的動了火,在真刀真槍地對戳呢。已經凌晨半個小時了,老婆打個呵欠,拉被子時蹬一腳老白,說人家吵架,關你屁事,你倒上心了?

    兩個人老夫老妻半輩子了,彼此說話早沒了委婉的必要,是想啥說啥,話總是直接就從腸子里往出來射。

    老婆睡覺不愛開燈。得滅燈。燈一滅,黑暗像稀釋的血,很快把屋子填滿了。

    第二天老白沒有早起,也沒騎車去轉悠。但也沒閑著補昨夜缺失的覺。倒是早早醒了。老婆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跳廣場舞,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停留在廣場舞大媽的水平上。她是唱秦腔的,還是他們那個班子里的角兒。她早晨出去,在廣場上的人群中旁若無人地吊吊嗓子,順道從早市上買些新鮮又便宜的菜蔬回來。

    老婆不在,凌晨的家中安靜得讓人懷疑這種安靜的真實性。老白把電視打開,又關上,手機里播放著《新聞30分》,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想罵人。找不到挨他罵的人。老婆不在,兒子一家常年在外,一年半載見一次面,想罵也罵不上。父母早就過世,埋在土里的尸骨早就寒涼,也不能罵。單位的同事、下屬,還有同學,哪一個都不敢罵,不能罵。那就只能罵自己吧。活到這么大歲數,是應該安穩享受生活的年紀了,為什么就不快樂呢,就這么煩躁呢?不就一夜沒睡好嗎?

    他再次躺回床上。情況跟昨夜后半夜一樣,樓下的爭吵熄滅后,一切靜悄悄的,好像一切都從未發生過,只有他醒著,怕錯過什么重大事項一樣,堅持醒著。雙眼閉上,耳道敞開著,注意力往窗邊那個角落跑,拉都拉不住。那兒有暖氣管道,上水與回水兩根管子,按老式供暖管道的連通方式排列,貫通上下樓房之間,把他家與樓上樓下串聯了起來。當年剛住進來,他和老婆試圖想辦法堵塞這些細小的空隙。努力的結果是,沒別的好辦法,如果請專門的人來處理,得花錢,他們感覺不劃算,就自己塞了些棉花團,感覺串音的現象沒那么明顯了。他們慢慢地也就適應了那個空隙的存在。

    老婆說別的倒不怕,就擔心夜里夫妻有活動時,聲響傳到樓上樓下。這倒是真的,好在他們老了,無論是頻率還是強度,都已經不復當年。他就以這個為借口,懶懶地放過了老婆的擔憂。其實他內心有一個隱秘的念頭:留著吧,說不定能聽到樓上樓下的現場直播呢。樓下老黑老兩口跟他們一樣,老了,收斂,安靜,多年下來沒聽到什么太異常夸張的響動。倒是樓上曾經有一對夫妻滿足過老白。夜半人靜了,床被巨大的力量碾壓發出的有規律的震蕩,伴隨著震蕩,有女人在唱歌一樣地呼喊。那呼喊有魔性,汪著大團的油腥味,撲人鼻息,好像那女人在粉身碎骨,在替全人類承受著所有的刑罰。

    老白跳下床,光著腳,趴在暖氣管道上聽。老婆罵他沒出息,為人猥瑣。等他起身后,老婆自己卻又趴下去聽。

    那段時候老白和老婆被一種躁動的情緒撩撥著,兩個人好像都渴望著什么,彼此又不能讓對方滿足,他們就頻繁地吵架。和睦了一輩子的夫妻,那時候竟然喊出了離婚的口號。還好風暴很快就過去了。那兩口子搬走了。新來的住戶基本沒什么響動,老白兩口子一度緊繃的關系,也就慢慢松了下來。后來的幾年里,老白竟然偷偷懷念過那對男女,當然還有他們通過暖氣管空隙傳送下來的聲響。

    根據這么多年住樓房的經驗,老白知道,聲音從上往下傳響亮,從下往上傳,要耗損許多。但多年后老黑的租客小劉刷新了老白的認知。原來只要分貝高,力氣大,樓下的響動同樣可以無比清晰地送達樓上的耳朵。

    現在暖氣管道那里沒一絲響動,如果通水的話,會有流水的聲音。那種聲響是綿密厚重而內斂的,不會影響到室內人的聽覺神經。但愿昨夜只是一次偶然吧。老白起床,準備下樓去騎車溜達溜達,日子照舊,一次偶然不應該破壞這種秩序。

    路過樓下的時候,老白左右掃了幾眼。二樓的防盜門和老黑在時一樣,緊緊關閉,門口的小腳墊還是老黑留下的,只不過和老黑那會兒比,臟了許多,也鋪斜了。他沒停,腳步很輕,抬腳把那錯位的墊子往端正處踢踢,就快步離開。他有點擔心,怕那門忽然開了,撞見門里走出的人。

    這晚老白早早關了電視,躺在床上閉著眼假睡。他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出現了入睡困難,這在退休生活里還是第一次。他在等待什么,青年時代與姑娘第一次約會,也不過這種感覺。他說服自己放棄等待,排除一切雜念早點入睡。晚年要想活得健康、長壽,與睡眠的關系太重要了。

    十點過了,沒有動靜。老白確定昨夜只是偶然事件。再不會重復上演了。老白心里有點空,好像還在堅持等什么。同時忍不住回味昨夜的鬧騰。到底是年輕人,真是能吵啊,嗓門大,調兒高,不遮不掩,無所顧忌,還大量使用了臟話。女聲數次用含著生殖器和生殖行為的詞語,問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男聲也表達同樣的問候,而且每個動作每個行為的前頭都加了他自己,由他自己去完成上述行為。暖氣管道充分發揮了傳聲筒的副作用,它盡它最大的努力,把樓下那對男女的對罵傳送了上來。他們一直在臥室里罵。完全可以去另外的房間啊,他們偏偏不去,就選定老白身下的這間臥室。

    十點半過去了,平時老白去見周公的時間早到了,他終于有了一點睡意。迷迷糊糊中想,昨夜的事只要再重復,他就下去敲門,警告他們一下。年輕人不懂事,半夜擾民,是不道德的。

    老婆準時歸來,開燈后看見老白沒脫衣服,橫趴在枕邊,睡得很香。看來暫時被打亂的秩序,可算是回歸了正常。

    第三夜,老白九點入睡。一周后,老白騎在小黃車上轉悠一天后,特意去小區社區工作室看了老婆他們排練。老婆打扮得像個花母雞,可能她在努力讓自己表現成一只花孔雀。在老白看來,那樣子就說不出的別扭。作。他狠狠地想。難以理解的是,幾個拉胡扯弦打板伴奏的老頭子,怎么就看不出這種作呢。他們好像一點都不反感,很默契地配合成一體,用一片粗糙的器樂聲襯托著孔雀的高傲和優雅。

    都是這幫糟老頭子慣壞的。蠢婆娘。老白悻悻地離開。上樓經過二樓老黑家,門是關閉的,他想敲門,敲出屋里的人,看一看叫小劉的租客長什么樣,多大年紀,干什么工作的,和他吵架的女朋友長什么模樣。他現在只知道他叫小劉,每個月往老黑的賬戶里打上當月的房費。此外一無所知。

    手指頭伸出來,就要敲擊在防盜門上,老白又剎住了。老黑交代需要他照顧的內容是,通水的時候注意一下,怕萬一漏水。現在還沒到供暖通水,難道他能敲開門說自己查看水管來了?

    理由不硬,他收回手,上樓回家。

    這一晚老白又聽到了吵架。新聞還沒播完,就吵起來了。老白沒興趣關注國家大事和世界大局,走出家門,站到了樓道里。在樓道里也能聽到罵聲。他被罵聲牽著,下樓,一步一步靠近,站到二樓門口。隔著一道門,門里的罵聲更明顯了。是一對男女在吵嘴。聽得出,還是上周那對人。可能剛開始,處于預熱狀態,所以爭吵還不激烈,屬于有一搭沒一搭的那種。不過他們不加收斂,調門盡可能地高,一句頂著一句,門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遺憾的是,那女的語速太快,男的又好像舌頭有一點大,老白努力聽了一陣,弄不明白他們爭吵的核心矛盾何在。他發現在門外聽還不如在自家床上清楚,還要提心吊膽地防著有人忽然出現在樓道里撞見了他。他回家了。那對男女好像要配合他,也把戰場挪到了臥室。

    老白牙也不刷,腳也不洗,直接上床,躺在枕頭上聽熱鬧。女的開始冒臟話了。男的也不讓人失望,同樣用臟話來還擊。戰爭毫無過渡,就飆升到了更高的檔次。雙方都開始問候彼此的祖宗八輩。

    老白軟軟地躺著,有些感慨,兩個男女嘴里使用的方言臟話,都是老白曾經很熟悉的。小時候生活的鄉村環境里,鄉親們吵架罵人就常用這些做武器。人們在一輩輩繁衍生息,臟話也發生著傳承和革新。他后來上學,工作,一步步遠離了鄉村,也就遠離了那些臟話存在的環境,他以為他完全忘了,生疏了,再也沒機會聽到了。現在有人很好地繼承了這套語言體系,而且像村夫村婦一樣熟練地使用著。他啼笑皆非,上學時歷史老師說人類社會是螺旋式上升的,現在他忽然感覺自己理解透了,眼前樓下上演的這一幕,不正是前進中的一種倒退?

    他一點點代入,讓自己站在一個方言使用者的角度上,聽了一會兒,他明白了一點眉目。女的跟小劉不是夫妻,是暫時住在一起。女人說男人騙了她,白睡她,不負責任,男人反問她有什么值得他騙的,她蹭吃蹭住,說好的合租呢,憑什么他一個人提前承擔了三個月的房租?

    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女人太快,像打機關槍,男人嗚哩嗚嚕的,拖泥帶水,要準確聽懂他們是困難的。老白只能靠活了六十幾年的經驗,來自行腦補。補出一個概況,他憤怒了。找衣服,想下去敲開門,說那男人幾句。應該是叫小劉的男人,他這話也太混蛋了吧,你好歹是一個大男人呢,還有一個爺們的樣兒嗎,都和人家姑娘住一個屋里了,你還讓人家分攤房費?你好意思說出口我老白還不好意思聽呢。

    老白下樓,一個人正沿著樓梯往上爬,他們兩個人撞在一起。都站住了。來人頭戴頭盔,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看打扮就知道是送外賣的。外賣小哥讓開老白,掏出手機打電話。門里的吵鬧停了。你的外賣到了——小哥電話還沒說完,門開了,一個手探出來,同時有語聲沖出來:怎么才到?半小時內沒送到,給你差評!

    塑料袋被接了進去。老白被厚重的防盜門隔在門后,沒看清說話的人,聽聲音應該就是剛才還在干架的那對男女。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耽誤的——小哥陪著小心解釋。外頭下雨了,不敢騎太快嘛——他沒說完,門砰一聲關上了。聲響太重,把老白嚇一跳,不過小哥倒好像習慣了這種待遇,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老白,可能實在不堪把這份委屈冒雨帶回去,他給老白苦笑,說確實下雨了啊,路滑得很啊——

    老白點頭,他信,窗外的雨敲打玻璃時,他過去收了老婆晾在窗外的鞋還關了窗戶。外賣小哥的外衣濕了,滴滴答答地落水呢。老白拍拍小伙子的肩,說我信,雨還不小呢。小伙子舒一口氣,轉身噔噔噔下去了。

    老白看自己的手,手濕了,他有點疑惑,那小伙子明明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樣子,自己怎么就拍到了人家的肩頭?剛才確定拍到的是肩膀?他舉著手上樓回家。門里那對男女肯定忙著對付外賣去了。吵鬧完全平息。老白躺在床上有點無聊,滿腦子竟然忍不住想象起外賣小哥送給小劉和他女友的那包外賣。匆匆一瞥,他看見塑料袋里有好幾個塑料盒子,不知道那盒子里都裝的什么飯菜。對于他來說,外賣是新生事物。兒子結婚前常和他媽通話,問他吃了嗎,說吃了,點的外賣。老婆就嘀咕說外賣吃多了不好,為此老白專門上網查詢,弄清楚外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兒子很快就結婚了,娶了個會做飯的媳婦,從此再不吃外賣了。老白老兩口也就不再擔心兒子的健康會被外賣禍害。

    這一年來老白自然把外賣給淡忘了。在街頭騎車悠然閑轉的時候,當然會時不時遇上送外賣的。穿戴得跟蜘蛛人一樣,沉默而迅速地滑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有時候老白甚至感覺都要和他們迎頭碰撞上,他們普遍騎術不錯,倏忽一下就滑了過去,像沉默而滑膩的魚。

    每每都只是擦身而過,老白沉默而無視,他沒興趣關注那個群體,總覺得新冒出來的事情,好與不好還需要被時間考驗,不值得投注精力去了解。他更愿意在老城墻根下想象一塊老磚頭蘊藏的歷史味道。今晚他第一次和外賣人員近身接觸,他撞上了那小伙子眼里閃過的委屈,尤其是那些辯解都沒人好好聽,被關在門外頭的時候,那一刻老白的心忽然有點軟,感覺自己要是不好好配合一下,那孩子的身體可能就撐不住要散架。

    外賣盒子里究竟裝的是什么?無非是吃的喝的,面條或者炒菜。這些老白自然知道。可他還是忍不住要想。問題應該是,他想知道那對男女吃的是什么?什么樣的飯菜,能讓他們吵起架來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和激情?

    老白睡不著,前思后想,又開始生起那個女人的氣來,先前只生小劉一個人的氣,現在他有了新看法,一個女人竟然不做飯,兩個大活人有手有腳的,怎么可以點外賣?這樣的女人,怎么和別人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飯,還要來做什么?還能叫女人?還是兒子命好啊,找個了會做飯肯做飯的好媳婦。

    老婆回來了。老白迎頭就告訴她外賣的事。老婆竟然不耐煩,迎頭頂了回來:點外賣咋啦?你憑啥說有女人在家里就不能點外賣?憑啥我們女人生來就要做飯,一輩子伺候你們男人吃喝?!我要是年輕個二三十歲,我能點外賣吃我就一頓飯也不會做,油煙味不熏,我肯定不會這么早就成了黃臉婆!

    一邊罵一邊卸妝梳洗,完了氣鼓鼓鉆進被窩睡了。

    老白瞅著滿屋子的黑暗,又氣又悶,真是奇了怪了,去年老婆還和他一起聲討外賣對兒子健康的危害呢,這么快就已經轉了觀念?不反對外賣也就罷了,也用不著對她老頭子這么兇吧?

    第二天老白還沒起床,樓下就傳來爭吵。短促而高昂的幾聲吵,老白還沒聽清楚究竟為什么吵,門砰一聲巨響,像一把刀切了下去,一切中斷,什么也聽不到了。趕下去看究竟的話肯定來不及了。他撲到窗口,貼著玻璃往下望。一個小伙子,剛從單元門出去,右肩頭挎著個公文包,腳步匆匆,很快走遠了。老白回味所見,那應該就是小劉吧,看那穿著,可能是干保險或者推銷什么商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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