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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1期|陳倉:止痛藥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1期 | 陳倉  2020年05月27日07:17
    關(guān)鍵詞:止痛藥 陳倉 中國作家

    01

    鳳凰是一種非常不好伺候的鳥。

    它有多難伺候呢?據(jù)《莊子?秋水》中所說:“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大概意思是,不是梧桐樹它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

    提起梧桐樹,最多的恐怕要數(shù)上海。上海的梧桐樹是英國雜交培育出來的,在清朝殖民地時期,法國人為了解慰思鄉(xiāng)之苦,遠隔重洋把它們引進來,植于法租界公園里,經(jīng)過一百多年不停地開枝散葉,如今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白花花一片,成了鄉(xiāng)愁四處彌漫的綠化景觀,甚至已經(jīng)把根扎進了上海人的血脈里。可以說,梧桐樹是上海最早一批西洋移民,就像永遠不清楚是風先搖,還是樹先搖一樣,到底是梧桐樹造就了這座城市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還是這座城市慣壞了梧桐樹自命不凡的脾性,已經(jīng)很難說清楚了。

    有人據(jù)此以為,如果人世間真有鳳凰,那一定會在上海出現(xiàn)。而離上海一千三百公里的秦嶺南麓,有個鳥不拉屎的大廟村,無論什么品種的梧桐樹是沒有一棵的,所以不可能有鳳凰存在,哪怕聽說過鳳凰和見過梧桐樹的人也沒有幾個。

    無論如何,不管哪里,自古至今,戲里戲外,叫這鳳那鳳的人還是挺多的,那之中的“鳳”字自然都和鳳凰有關(guān),比如王熙鳳和羅玉鳳,比如馬上要出場的鳳姐和鳳妹。至于這鳳那鳳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她們的命運和鳳凰都有什么相通之處,別說大家一時講不清楚,估計連老天爺也會一臉茫然。不過,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發(fā)現(xiàn),鳳凰麟前鹿后、蛇頭魚尾、龍文龜背、燕頜雞喙,是用多種鳥獸組裝起來的,極像現(xiàn)在的某些電子產(chǎn)品。

    說白了,鳳凰是子虛烏有的,有關(guān)鳳凰可以銜枝自焚、浴火重生的故事,多是在佛經(jīng)中和詩人筆下存在的,它實質(zhì)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或者,鳳凰就是一種美好的想象。

    02

    十幾年前,陳元去上海的時候,正值春末夏初,是上海一年當中氣溫最好的,不冷不熱不潮不濕,又風清天藍云白。當他從丹鳳縣大廟村出發(fā),順著312國道線一直朝東,途經(jīng)西峽、南陽、信陽、六安、合肥、南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黃昏時分抵達上海的時候,面對這個美麗得像天堂一般的城市,真是茫然不知所措,因為沒有一座山,盡是高樓大廈,無法辨別東南西北。他明明以為的東邊,太陽卻從那里落下去了;他明明以為的南邊,風卻從那里刮過來了。陳元下了大巴,從汽車站盲無目的地朝前走,順路問了幾家酒店都貴得十分離譜,讓他都不知道應(yīng)該去什么地方投宿了。走著走著,他被一個金碧輝煌的院子攔住了,借著剛剛亮起的霓虹燈朝門頭一看,牌子上竟然寫著“靜安寺”。

    陳元覺得十分奇怪,他們大廟村的中心原先也有一座寺廟,始建于明朝萬歷年間,相傳最早供奉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佛,而是一個人,當時叫木公祠。到了清朝末年,有人說大廟村沒有一個姓木的,所以從外邊請了一尊菩薩,演變成了村民們燒香拜佛的寺廟,恰恰又改了個名字叫靜安寺。不過,在“破四舊”的時候,被徹底拆除了,僅僅留下一棵合抱粗的大柏樹,依著大柏樹建起了三間大瓦房和一個院子,這就是陳元的家。

    陳元就是在這個廢墟上建起來的家里出生長大的。

    陳元覺得,寺廟都建在窮苦的地方,尤其要建在偏僻的山里,只有偏僻的山里才需要寺廟,因為只有那里才有苦難。如今在如此繁華如此吵鬧的城市看到寺廟,而且和村子里原來的寺廟一樣叫靜安寺,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

    大門兩邊各擺著一只銅獅子,有一個老頭正在下邊整理一堆飲料瓶子。陳元上前問,這靜安寺是干什么的?老頭說是燒香的。他問給誰燒香?老頭說里邊供奉的是佛,當然是給佛燒香。他問大城市里都是有文化的人,而且花花綠綠的日子這么好過,香火不會太旺吧?老頭說,你看看寺廟修得這么漂亮,里邊有一尊佛像是用三十萬兩白銀造成的,還有一座佛像是用四萬兩黃金造成的,這都是香客們捐獻的,你說香火旺不旺?陳元說,里邊有和尚嗎?老頭抬起頭,瞄了一眼他的光頭,順著他的頭頂又瞄了一眼后邊的靜安寺。老頭說,沒有和尚那還叫寺廟嗎?陳元說,和尚很多吧?老頭說,怎么了,你想來出家嗎?陳元說,我就是問問而已。老頭說,你想到這里出家的話,我勸你還是快走吧。陳元問,為什么?老頭說,就因為它是靜安寺。

    老頭抬起腳,把最后兩個塑料瓶子啪啪地踩扁,裝進袋子里提走了。老頭臨走前,又瞄了一眼陳元的光頭,說你等一二十年再來,也許就有希望出家了。

    陳元覺得有些好笑,真想再問幾句,但是老頭佝僂著腰,已經(jīng)匯入了茫茫的人流。

    靜安寺前邊是繁華不已的南京路,西邊一路之隔就是有名的百樂門舞廳,許多人從大門前經(jīng)過時,都禁不住要停下腳步,扒在門上朝里看,看著看著就身不由己了,干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大家似乎把大門當成了功德箱,順著門縫朝里扔錢。有一對中年男女跪在地上,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陳元靠近一聽,他們念的不是佛,而是李某某的名字,還有北大和清華,還有數(shù)學和外語,還有六月七日、八日、九日。陳元串起來就明白了,高考馬上臨近了,這是在祈求孩子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

    陳元來到東邊的偏門,從身上摸出十塊錢,也從門縫塞了進去。這個時候,大門開了,是朝外邊運送垃圾的。他上前幫忙推了推垃圾車,順便就鉆了進去。

    靜安寺里邊更是恢弘氣派,廣場中間有一座十余米高的福慧寶鼎,大雄寶殿被幾十級漢白玉臺階托在半空,似乎直達佛國天庭;幾十根合抱粗的柱子都是柚木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用手輕輕一拍,就有嗡嗡的回聲;屋頂鋪著金黃色的琉璃瓦,屋脊和飛檐雕刻著各種各樣的裝飾,有大象、走獸、垂魚、風鈴,顯得一片吉祥如意;香爐里的香火沒有燒完,依然燭影點點、煙氣裊裊,還隱隱地傳來木魚聲和念經(jīng)聲。

    陳元好奇地東摸摸西轉(zhuǎn)轉(zhuǎn),又坐在臺階上休息了會兒,靜安寺就打板止靜了。他實在太累了,又舍不得幾百塊錢,感覺和在自己家里也沒有什么太大差別,心想將就將就算了,最后干脆靠著大雄寶殿前邊的一棵銀杏樹馬馬虎虎地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又做夢了,還是相同的夢。

    陳元之所以迷迷糊糊地跑到上海,而不是順山順水地西出長安、南下武漢、北進首都,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并不是自己了解上海,也不是投奔什么親戚朋友,就因為到上海之前自己經(jīng)常會做一個夢。他把整個夢境組合起來就是一只鳥——有一條江呈S形穿城而過,霓虹艷影投入清凌凌的江水之中,像一條拖得長長的尾巴;江東是一片高樓大廈,江西是一片老舊的洋房,尤其在燈紅酒綠的晚上,像一對展開的五彩斑斕的翅膀;有一個臨水而居的日夜凝視著江水緩緩流逝的仙女……他沒有見過仙鶴,也沒有見過天鵝,更沒有見過鳳凰,只是在大廟村的房前屋后,尤其在背風向陽的山坡上,經(jīng)常可以遇到披著一身漂亮羽毛的錦雞。他仔細地回味了很長時間,覺得那只鳥像鳳凰、像天鵝、像仙鶴、像錦雞,但他堅信是鳳凰。

    等陳元真正跑到上海不久,才明白那條江叫黃浦江,東邊是陸家嘴,西邊是外灘,那個仙女名叫鳳姐。只不過,鳳姐家緊靠著的,不是黃浦江和蘇州河,僅僅是從外灘朝北走,穿過江河交匯處的外白渡橋,大約兩三公里之外的一條無名小河。即使到了后來,那條小河邊的一棵梧桐樹差點要了他的命,有人帶著幾分指責、幾分嘲笑的口吻問他,你一個土農(nóng)民,沒有錢,沒有學歷,吃了豹子膽,也敢去上海?但是他始終一句話,都是為了夢的召喚,更是上天注定的。

    當然,在他的夢里,每次還會出現(xiàn)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他總以為那是大廟村被拆除的靜安寺。雖然自己從沒有見過大廟村的靜安寺,畢竟在它的遺址上住了二三十年。當他真正地站在靜安寺里邊的時候,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夢里出現(xiàn)的,和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他想,也許兩座寺廟原本就一模一樣,或者他的夢是一面鏡子,把一座寺廟映照成了兩座寺廟,其中一座不過是影子而已。

    似乎上海和它的靜安寺,以及即將相遇的鳳姐,原來都是不存在的,而是從他的夢里飛出來的。

    早晨六七點的時候,有個漂亮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銀杏樹下的陳元。她看陳元剃著一顆光頭,但是沒有僧人的戒疤,又沒有僧人的打扮,所以猜測是乞丐,或者是俗家弟子,于是拿著一把三角尺捅了捅陳元,說你去別的地方化緣吧,我們要在這里干活了。

    這女孩就是鳳姐。她留著披肩長發(fā),被染成了黃色,像傾瀉而下的金絲,上身穿著橘紅色襯衣,下身穿著淺藍色牛仔褲,氣息像上海街頭的法國梧桐樹。不過,看上去低眉順眼的樣子,其實目光是長在頭頂上的,似乎她的路不在地上而在天上,因此她和陳元說話時,目光是斜視著天空的。天空此時正是朝霞滿天,映照得她滿臉都是流光溢彩。

    陳元睜開睡意蒙眬的眼睛,疑惑不解地問,你是說我嗎?鳳姐說,你以為我說的是銀杏樹啊!陳元說,我又不是和尚。鳳姐說,你不是和尚為什么睡在這里?陳元說,你也不是尼姑,為什么站在這里?

    鳳姐的同伙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三四十歲的樣子,一口河南腔,他在旁邊的空地上鋪起一層紙殼子,然后倒出半袋子水泥,拌入一些沙子,兌了半桶水,開始和了起來。他一邊干活一邊說,別廢話了,趕緊讓開吧。陳元說,我找不到地方住宿。小胡子說,那也不能住在人家寺廟里,外邊到處都是大酒店,三星、四星、五星,還沒有你住的嗎?我看你是舍不得錢吧?陳元笑著點點頭說,是啊,睡一晚上幾百塊,可以買一頭豬了。小胡子說,你是從農(nóng)村來的吧?如果是來打工的,應(yīng)該租房子住,睡在這里也不是長久之計。陳元說,我不知道應(yīng)該在哪里租房子。小胡子說,這要看你準備去哪里打工。陳元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工。

    鳳姐拿著三角尺,在旁邊的墻上、門上和窗子上量來量去,在小本子上邊記著什么。

    鳳姐說,你多大了?陳元說,不到三十。鳳姐說,你是從哪里畢業(yè)的?文憑是什么?陳元說,我家是陜西的,僅僅高中畢業(yè),土農(nóng)民一個,哪里有文憑呀。鳳姐說,你有什么技術(shù)嗎?陳元說,我們農(nóng)民,只知道種莊稼,不知道捉蟲子、鋤草算不算技術(shù)?而且打工也不要什么技術(shù)吧?鳳姐說,你除非去長江口當搬運工,干其他活都要技術(shù),在上海你沒有文憑又沒有技術(shù)能混得下去嗎?

    小胡子說,你看看我們鳳姐,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學的又是裝飾設(shè)計,要文憑有文憑,要技術(shù)有技術(shù),連我這樣一個泥水匠,干的活也是有學問的,而且是要執(zhí)證上崗的。陳元說,你說的是什么證?小胡子說,資格證啊,是正兒八經(jīng)考出來的。陳元說,你干的這活,我也會。小胡子說,那好,我抽根煙,你來幫我干干看?陳元說,你和這些水泥干什么?是鋪路嗎?小胡子說,鋪路也需要技術(shù),我這沒有鋪路那么簡單!

    陳元說,你不會是女媧補天吧?

    小胡子說,我在修繕寺廟,和女媧補天差不多,不信你看看這里的墻壁,僅僅是這種顏色,你能調(diào)得出來的話,我馬上給你磕頭,拜你為師。

    陳元看了看所有的院墻,都被糊得黃燦燦的,確實與任何地方都不一樣,尤其被早晨的陽光一照,似乎是佛祖身上放射出來的沐浴著蕓蕓眾生的靈光,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敬仰。陳元指著鳳姐問小胡子,你是女媧的話,那她是干什么的?

    小胡子說,她才是真正的女媧,我剛剛已經(jīng)說了,她是設(shè)計師,墻的顏色、窗子的樣子以及大小尺寸,甚至菩薩坐著什么,手中拿著什么,最后的效果是什么,都是她事先畫出來的。陳元說,我明白了,你們不僅僅在修理寺廟,還在塑造佛像對嗎?小胡子說,差不多吧。

    陳元有些敬佩地說,你們太厲害了,我平時見到佛像的時候,下跪都來不及呢。鳳姐說,其實吧,人家佛像都是鍍金的,我們也塑造不了,我們只是來給他們修理一下院墻,補幾扇窗子。小胡子說,你可別小看院墻和窗子,都有幾百年上千年的歷史,可不像我們在農(nóng)村蓋房子的時候,隨隨便便用磚頭砌一砌,和點稀泥抹一抹就行了。

    陳元在起身離開的時候,也許是靈光一閃,忽然告訴鳳姐,其實他是一個木匠。

    似乎木匠是生活在半空的正在飄過來的一朵白云,鳳姐依然斜視著天空說,你是一個木匠?你都打過什么家具?陳元說,過去給人打過不少嫁妝,也打過不少棺材,還打過幾臺大風車,你知道大風車嗎?鳳姐說,是游樂園里吱呀吱呀轉(zhuǎn)的那個東西對嗎?陳元沒有進過游樂園,說是夏天收麥子用的。鳳姐說,上海不種麥子,肯定是用不著的,你會打門窗、櫥柜和書柜嗎?陳元說,這些都是最簡單的。鳳姐說,你打的家具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嗎?陳元說,也沒有什么不同,就是除了鉸鏈、膠水之外,不用一顆釘子,而且還可以畫一點畫。

    鳳姐終于回過頭,盯著陳元說,你會畫畫?

    陳元說,我哪里會畫畫呀,就是在家具上雕刻幾只喜鵲、幾朵梅花而已。

    鳳姐指了指寺廟的柱子、閣樓和屋檐說,龍呢?大象呢?蓮花呢?祥云呢?你會雕刻嗎?陳元說,我們那里貧寒,是不敢雕龍的,山多水少,也不長蓮花,雖然從來沒有雕刻過,不過會應(yīng)該是會的。鳳姐說,你這手藝是從哪里學的?陳元說,是我爸教我的,我爸又是從祖先那里一代代傳下來的。鳳姐說,你不會姓魯,你的祖先不會叫魯班吧?陳元說,我不姓魯,但肯定是魯班的徒子徒孫,我們家好幾代人都是木匠,據(jù)說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斒墙o貴妃娘娘打過鳳椅的,貴妃娘娘坐著那把鳳椅,把好多毛病給治好了,而且很快懷上了龍?zhí)ィ园炎约旱难经h(huán)許配給了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賞給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哪棠桃幻赌居^音。

    小胡子說,你是不是吹牛啊?

    陳元說,我也不知道,估計是吹牛吧,反正傳下來一枚木觀音肯定是真的。

    鳳姐笑瞇瞇地問,為什么是木的,而不是玉的?陳元說,我猜應(yīng)該與木匠有關(guān),而且金的、銀的、玉的,有時還不如木的。小胡子說,有的金絲楠木確實比金子還貴,你那是什么木材?陳元說,正好是香楠木的,金絲楠木是其中一種。鳳姐說,如今木觀音呢?陳元說,我藏著呢,這是要傳給我媳婦的。

    鳳姐說,你媳婦呢?

    陳元說,她還在夢里,就因為常常夢見這個媳婦,所以我才跑到上海來了。

    鳳姐說,原來你來上海,不是為了打工,而是做夢娶媳婦啊。

    03

    陳元的病情又加重了,幾乎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

    農(nóng)歷臘月十六,六年級放寒假不久,鳳妹去小賣部買酒回來,剛剛走到大柏樹下邊的時候,隔著院子就能聽到她爸陳元“哎喲媽呀”的呻吟聲,還有砰的一聲脆響,估計他的酒又喝空了,酒瓶子被摔碎了。

    陳元喊叫著說,鳳妹啊,干脆讓狼把你吃掉算了,我讓你買的酒呢?快把酒給我拿來!

    鳳妹是陳元的女兒,名字叫陳丹鳳,因為他們的縣名也叫丹鳳,所以大家不叫她丹鳳,而叫她鳳妹。鳳妹笑著想,她是他的寶貝女兒,他怎么舍得讓狼吃掉啊?她如果讓狼吃掉了,在這個世上還有誰可以照顧他呢?

    陳元十幾年前在上海打工的時候出過一次事故,無法界定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反正把一條左腿給鋸掉了。他拖著一條右腿回到大廟村之后,發(fā)現(xiàn)在上海還落下了一個病根,患上了嚴重的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把那條右腿也基本報廢掉了。每到潮濕陰冷的時候,似乎有人拿著幾把刀子在他的身體里沒完沒了地剁著,把肉剁成了泥,把骨頭剁成了碎末,沒有任何的承受能力,即使身上放一根針,都有磨盤那么重,身上蓋著被子,像是壓著幾座大山,讓他絕望極了。陳元好幾次告訴鳳妹,干脆把右腿也給砍下來算了。鳳妹說,可以砍掉啊,不過再等幾年吧。陳元說,為什么要等幾年?鳳妹說,爸你傻呀,等我長大了,你要不要這條腿都不怕了,我就可以背著你到處跑了。

    所以,等著女兒鳳妹長大,成了陳元唯一的希望。只要鳳妹長大了,別說砍掉一條腿,就是再砍掉兩條胳膊,他也毫不在乎了。

    大廟村沒有醫(yī)生,只有一個劁豬騸牛的獸醫(yī)老馬。平時有人頭痛腦熱,老馬就兼著應(yīng)個急。鳳妹把老馬請來看了好多次,中藥吃了好幾年,偏方喝了一大堆,絲毫沒有好轉(zhuǎn)。陳元喝掉的草藥,每年差不多有上百服,整個大廟村像中藥鋪似的,晝夜都彌漫著一股藥味,僅僅倒出去的藥渣,把村口鋪得平平展展的,成了大廟村最平坦的一段路。

    老馬建議去縣城,陳元死活不肯,一是家里窮得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二是這種病就是華佗來了也只能嘆氣。陳元就天天喝酒,雖然沒有減輕病情,起碼感覺不那么疼痛了。陳元原來就會喝酒,也就二三兩,為了減輕痛苦,他早晨喝,黃昏喝,半夜三更喝,每天加起來起碼要喝七八兩。他的酒癮也越來越大,晚上只有抱著酒才能入睡,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似乎只有喝酒新的一天才能開始。

    這個冬天,陳元總是處在半醒半醉的狀態(tài)中,大廟村也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雪,積雪厚得連屋頂也看不見了,山上更是白茫茫一片,把許多樹木的枝丫都壓斷了,關(guān)鍵是把通往外邊的路全部堵死了,把本來就偏僻的大廟村與世界徹底地隔絕起來了。

    鳳妹進門之前,放下酒,在大柏樹下邊挑了一塊干凈的雪地,拿起一根樹枝子,笑瞇瞇地寫出四個大字——生日快樂。她還拿雪在旁邊堆起了一個蛋糕。她從來沒有吃過蛋糕,也沒有見過真實的蛋糕,但是從書上知道蛋糕的樣子,是白色的,是圓形的,上邊撒著一層花瓣。

    這天是陽歷二月一日,正好是鳳妹十四歲生日。她的生日就是這么奇怪,如果按照陽歷計算,有時候在臘月,有時候在正月。所以,她拔了十四根狗尾巴草,插在“蛋糕”上邊,算是十四根蠟燭。

    鳳妹從脖子里拉出一枚吊牌,有核桃大小,是香楠木的,其中一面凹進去,雕刻著一尊觀音,已經(jīng)被磨得油光發(fā)亮,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她把木觀音捧在手心,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地許了個愿。她不祈求她爸戒酒,酒是她爸的藥,如果戒掉了,那怎么止痛呢?她也不祈求她爸能夠康復(fù),她爸那條左腿除非下輩子,這輩子是不可能再長出來了。

    鳳妹的愿,非常簡單,就是那個人能夠回來。

    那個人如果回來了,無論如何都是最開心的。

    鳳妹輕輕地吹了吹,算是把蠟燭吹滅了。

    鳳妹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似乎吃到了蛋糕,已經(jīng)聽到了祝福,所以她十分滿足。

     

    半個月前,還沒有放寒假,她就惦記著自己的十四歲生日。剛剛在去小賣部給她爸買酒的路上,她多么希望有人突然提醒一下,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十四歲的生日,過完十四歲生日,就算長大成人了,在古代的話就可以出嫁了。但是,在這個世上,有誰記得自己的生日呢?爺爺奶奶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他們墳上的草比自己還高;也許老師記得自己的生日,因為每學期報到的時候,是要登記出生年月的,但是從一年級到六年級,老師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生日,何況已經(jīng)放寒假了,老師已經(jīng)回家了;她爸應(yīng)該記著自己的生日,但是他已經(jīng)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怎么會有心情給她過生日呢?大柏樹上的喜鵲應(yīng)該記得她的生日,因為有幾次自己過生日的時候,喜鵲似乎高興得喳喳亂飛,但是如今喜鵲早不知去向了,換成幾只黑老鴰,經(jīng)常站在上邊不祥地叫著。

    和每個人扯不斷血緣關(guān)系的還有外公外婆,不過對于鳳妹而言,這兩個親人就更加虛幻了。鳳妹曾經(jīng)問陳元,外公外婆是不是也在上海,都被陳元給繞過去了。

    鳳妹說,是死了嗎?

    陳元說,不是,是根本沒有。

    鳳妹說,那我媽從哪里來的?她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陳元說,她還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鳳妹說,天上可以下雨,可以下雪,不可能掉人。

    陳元說,你想想,仙女和鳳凰,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鳳妹想,除自己之外,有一個人應(yīng)該記得她的生日。這個人就是她媽。她沒有急著把木觀音塞回脖子,而是定定地捧在手心,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這枚木觀音是奶奶的,據(jù)說老老太奶曾經(jīng)是宮廷里的丫環(huán),這枚木觀音是一位貴妃賞給她的,于是一代代傳下來,就傳到她爸陳元的手中,再經(jīng)過她媽鳳姐的手,終于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鳳妹的心里,這枚木觀音就是她媽,她媽的眼睛應(yīng)該就是木觀音那副慈悲憐憫的樣子。

    想到這里,鳳妹禁不住抬起頭,朝著東邊陰沉沉的天空看了一眼,似乎越過無邊無際的起起伏伏的大雪,一下子看空了一千三百公里的山山水水,看到了那個遙遠的海邊的城市。

    她在心里輕輕地叫了一聲“媽”……

    鳳妹回到家,打開一瓶酒遞給了陳元。

    陳元說,你在外邊磨蹭什么?我以為你被狼吃掉了。鳳妹說,大廟村還有狼嗎?我正盼著被狼吃掉呢。陳元說,小賣部那王八蛋,又為難你了吧?鳳妹說,人家說了,以后不賣酒了。陳元說,為什么呀?鳳妹說,人家說我是未成年人,賣酒給我是違法的。陳元說,你又不是自己喝。鳳妹說,你喝也不行,人家說進回來的酒全被你一個人給喝光了。陳元說,我又不是白喝。鳳妹說,但是都半年了,欠人家那么多錢,我們還過一分嗎?陳元說,我又跑不掉。鳳妹說,就是的,我們又跑不掉,那么小氣干什么?

    陳元又喝了半瓶子酒,就勉強可以坐起來吃晚飯了。

    陳元看著鳳妹端過來的兩碗清湯面、一盤子土豆絲和一盤子泡菜,說這太簡單了,家里雞蛋還有吧?為什么不炒雞蛋?鳳妹說,剩下幾個雞蛋,早就拿去換鹽了。陳元說,為什么不炒臘肉?鳳妹說,臘肉不多了,要留到過年呢。陳元說,鳳妹小小年紀,就懂得過日子了,不過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鳳妹說,什么日子?陳元說,你別裝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自己是清楚的,但是我真是沒有用,連肉都讓你吃不上啊!鳳妹說,爸你還記得今天,我比吃肉都要高興。

    陳元讓鳳妹拿出兩個杯子,各倒了半杯,然后端起來說,我們干杯。

    鳳妹說,我又沒有病。

    陳元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鳳妹說,好吧,那就一口。

    陳元說,祝你生日快樂!

    鳳妹聽到這句話,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是第三次有人祝自己“生日快樂”。

    第一次“生日快樂”是她媽說的,不過當時自己剛滿周歲,別人說什么是不清楚的,她媽長什么樣子也是不清楚的,都是她爸事后告訴她的,說她媽長著鵝蛋臉,留著一頭長發(fā),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張臉像小火爐子一樣,那雙眼睛像盛滿了疼愛的火焰,而且她媽還從身上取出那枚木觀音,掛在了鳳妹的脖子上。第二次“生日快樂”也是她媽說的,不過那是在電話之中,大廟村一直不通電話,是她爸把她帶到縣城,專門打電話給她媽的,她剛剛記事不久,記得她媽讓她一定要吃蛋糕、要吹蠟燭,而且教她如何捧著木觀音許愿——她許完愿之后就告訴她媽,她的愿望不是有新衣服穿,也不是有好吃的,而是希望下一次生日的時候,她媽能回來。但是她媽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果然,鳳妹的愿望落空了,第二年生日她等啊等啊,站在村口一直等到天黑,坐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但是她媽終究還是沒有出現(xiàn)。那是最后一次聽到她媽的聲音,至今她還能辨別出那個聲音,她媽在她的腦海中也僅僅只有聲音的存在,像柔軟的可以擠出水分的海綿一樣。這之前,有一年夏天,她媽回大廟村住過幾天,每年過年或者過生日的時候,還會寄東西回來,有鞋,有襪子,有大白兔奶糖,每次接到東西,她都像見到她媽一樣,穿著那雙可以發(fā)光的鞋,高興得滿村子跑。但是在電話中說完“生日快樂”之后,她媽的電話徹底關(guān)機了,再也沒有任何音信了,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鳳妹問陳元,我媽什么時候回家?陳元每次回答都是“過年”。每到過年鳳妹又問,我媽為什么不回家?陳元說你媽太忙顧不得。鳳妹就再問,我媽是干什么工作的?陳元說你媽原來是畫畫的。鳳妹說,我媽是不是專門畫星星的?陳元說,滿天的星星都是她畫的,不畫星星的時候她就畫月亮,你想想她有多忙呀。

    鳳妹最后一個問題是,我媽在哪里?

    陳元說原來在上海,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上海,離他們真是太遠了,有一千三百公里。

    鳳妹就是在這樣的追問下一年一年地長大,也許慢慢懂事了,也許失望太多了,所以什么都不問了,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希望她媽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大廟村。哪怕不出現(xiàn)在大廟村,僅僅寄來一雙鞋或者一雙襪子,讓她明白自己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媽更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鳳妹碰完杯,把自己的酒重新倒回瓶子。陳元問鳳妹,是不是怕喝醉了?鳳妹說,這是最后一瓶酒,被我喝掉了,爸你明天就慘了。

    陳元十分黯淡地摸了摸鳳妹的頭說,趕緊睡吧,明天會有辦法的。

    陳元轉(zhuǎn)過身,面朝著墻,用拐杖使勁地敲打著右腿。

    他一半是呻吟一半是痛哭,說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那一聲聲絕望的聲音順著彌漫的夜色傳遍了整個村子。

    ……

    陳倉,1971年生于陜西丹鳳縣。詩人、小說家。主要作品有《詩上海》《艾》等詩集,八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長篇四書《后土寺》《預(yù)言家》《地下三尺》《醒神》。2013年以來,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進入各類年度選本和中國小說學會等機構(gòu)評定的年度排行榜。獲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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