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與誠意 從《秦吏》看網絡文學的作品為本
近期,閱文高管團隊變動,新的作者合同引發爭議。閱文的經營模式是否發生轉向,作家權益能否得到保障,成為坊間聚焦點。網絡文學的出現和發展,本身就是多方因素促成。作者、讀者、網站、IP改編方,多方愿望、需求和利益的滿足、分配與博弈,構成了復雜的網絡文學生態。
免費引流,布局IP,激活關聯,打通影視,把網絡文學引向新的發展,這個想法自有高度和邏輯。然而,平臺的經營模式固然重要,但作品本身的質量,才是網絡文學的立身之本,才是優質IP的標志和IP化的保障。堅持作品至上、內容為王,網絡文學的閱讀傳播、社會影響、IP效能等才會行穩致遠,發揮出最大價值。
在堅持作品至上、內容為王的意義上,多出優秀精品力作,才是網絡文學發展的不二正途。我們看到,網絡文學近些年來的歷史穿越類創作風頭不減,佳作頻仍。七月新番的《秦吏》即再度證明了歷史穿越類創作的良好發展勢頭。《秦吏》于2018年1月4日在網絡文學平臺首發,完結于2019年7月22日,共336萬字,獲得了349萬總推薦,667周推薦,評分9.1分。一部作品,如此傳播,讀來讓人過癮,讀后印象深刻,想一想,兩個關鍵:閱讀之“爽”、寫作“誠意”。
寫歷史穿越,讀歷史穿越,一個核心就是求“爽”,作者和讀者的基本動機和滿足,正在于此。接受“龍的天空”網站的作家訪談時,七月認為:“畢竟男頻歷史小說的一大賣點就是彌補歷史遺憾。”讓主人公來到一個雖已如此、但作者覺得可以那樣或理應那樣的時代,摸爬滾打、施展身手,自己爽起來,也讓讀者跟著爽起來。七月的第一部穿越作品《春秋我為王》,他就明確說:“本書從一開始的定位,就是一本爽文,無虐”。每天更新時,偶爾會調侃自己:“碼字碼嗨了,差點連更新都忘了……”可見馳騁想象力的爽,沉浸于自己營造的快意世界中的爽!
爽也有風險,搞不好就真變成了一味胡寫的意淫(YY),讀者會以鄙薄而棄讀。這就需要誠意來支撐了。問到“如何看待熒屏上的所謂歷史大戲”時,七月回答:“近年比較喜歡的就是《大秦帝國之崛起》和《軍師聯盟》,不管是故事還是表演,都很有誠意,沒誠意的話,歷史劇拍不好看,當然這是正劇,言情另說。” 誠意,這可視為寫作心態和作品質量的一個標準。歷史穿越類的網絡文學,“處于一個轉型期,舊的題材和寫法讓讀者審美疲勞,正是新題材和新想法冒尖的好機會。這個過程里讀者會兩極分化,要么娛樂至死,要么越來越挑,也就是所謂的小白和老白。”讀者“越來越挑”,正是對誠意(積累與寫作態度、寫作投入)的挑戰。
看央視節目“見字如面”,林更新讀黑夫家書,作者冒出一個想法:“很久之前就翻過云夢秦簡的相關研究,比較熟悉。要是以這個小人物為主角,結合秦的軍功爵體制寫個故事,會怎么樣?”小說這樣開篇:
秦王政二十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云夢澤畔下起了雨。湖邊一家簡陋的客舍內,鬢角發白的“舍人”,聽到外邊傳來狗吠,接著是沉重的敲門聲。一個上穿濕漉漉褐衣,下身穿绔,腳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將發髻固定在頭頂左側的年輕庶民朝舍人作揖:“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可有驗、傳?”年輕人在褡褳里掏了掏,將楊木板制成的“驗”,以及柳木條削成的“傳”小心取出,雙手交給舍人:“我是安陸縣云夢鄉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一位警官學院的畢業生,穿越為黑夫木牘的主人公。此刻,已年滿17歲的他,按照秦國的律法,應該“傅籍”,也就是登記戶口名字,并承擔服役的義務,到縣城當一個月的“更卒”,修城站崗,或是接受軍事訓練,作為上戰場之前的預備。
“好好了解這個時代,慢慢想保命之策”,黑夫開始打量這個被史書稱為“暴秦”的國度。一路上,秦國制度之完備,律法之嚴明,讓他吃驚!比如這舍人索要的“驗”“傳”。“驗”就是秦國人的身份證,由巴掌寬的楊木牌制成,上面刻有黑夫的籍貫身份;秦國百姓比鄰而居,五戶一伍,十戶一什,平日好好種地,不許隨意離鄉,若出遠門,不但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還得由籍貫地所在的里正(村長)、亭長(派出所長)寫證明,這便是“傳”。
穿越小說的作者,都愛用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所言蝴蝶效應,為“爽”張目。筆下人物的出現和奮斗,由小處開始,引起一連串反應,“導致歷史的偏離”。七月認為,先秦是“中國歷史的少年時代,野蠻又文明,殘酷又人性,朝氣又深沉,想象力豐富,對一切充滿好奇。諸子百家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戰國七雄也嘗試過各種政治制度。而秦的統一,相當于完成了一個成年禮。”熟悉之后的沉思,為黑夫的自存與奮斗,提供了邏輯支點。
作者對這部小說的自定義標簽,除了“穿越”,還有“堅毅”,以堅毅的底色來寫一位穿越人物。小說分6卷,黑夫憑借現代人的素質、見識和技能,在崇尚軍功授爵的秦國,擒賊、破案、戰場拼殺、謀略迭出,參與滅魏,亡楚,西拓,東進,南伐……他由基層走向中樞,戰場領兵與地方行政,日常生活與宮廷暗斗,輔佐秦皇與創立新秦,網文界所說的“爭霸流”和“官吏流”的劇情爽點,一個接一個。一方面,作者著墨于秦時法律制度、社會風貌,力求時代的還原感,用扎實的歷史知識來夯實,也就是讀者佩服的“有干貨”;另一方面,21世紀的人回到2000多年前,當然有“金手指”:破案的足跡辨識、農事的肥料與種子、踏碓到水碓的機械、造紙、醫兵、筑壘、鞍鐙、羊毛織衣、雕版印刷……那些創造發明,為小說增添了爽點,卻又契合在那個時代出現的可能性,并不過分“高大上”,正是“合理黨”們樂于接受的。
問到歷史名人如何塑造,七月的回答是一切文學創作的不二法門:“代入角色本人,設身處地,找到他的性格和目標,還有關鍵時刻做的選擇,人物就出來了。”趙佗、陳平、曹參、蕭何、劉邦、徐福等歷史人物,為營造歷史氛圍、推動故事起到了作用,而用力最勤、感人甚深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雄才大略與好大喜功并存,堅定固執與剛愎自用相融,操之過急與深謀遠慮兼有,威嚴深鷙與內心失望同在,他絕非符號,而是有血有肉的“圓型人物”。
1034章,數百萬字,走心的情節和場面處處皆是。追讀過程中,我有時會感慨:一更數千字,每日數更,卻還能敘事嚴密,細節豐富,形象生動,很讓人佩服。來看結局的兩個場面:
代郡平城,武周山上,黑夫烤著火等待扶蘇到來。兩人相見,沉默了一會。曾幾何時,北地相識時二人都英姿勃發,一轉眼,都已人到中年,扶蘇消瘦了許多,鬢角微白。“我想要你讓出的,是這份罪過,自然,也有背后的榮耀!”“還有執掌天下的責任!”沉吟良久,黑夫緩緩道:“因為我不僅知先王三千年之興衰,我還知道后王兩千載之得失……”他指向扶蘇,眼神滿是遺憾:“甚至,知道你,扶蘇的命途走向!”山壁阻隔,河水凝結,這里發生的事,仿佛也會被永遠冰凍。“扶蘇,你我在此,做一筆交易。”“我想用一個真相,換你一個謊言!”……回到自己的軍營,扶蘇呆呆怔怔,似乎在思索一件讓他難以相信,卻又無從與別人說起的事。他下定決心,召集全軍:“我有話,要對眾人說!”“我不是扶蘇!”“真正的公子扶蘇,早就死了!”“我真名叫白羸,隴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蘇在咸陽時的替身!”從黑夫那里,他得到了一個真相,作為交換,是宣布謊言的時候了!一個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還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謊言!卻也是一個能讓他善終的謊言。一個能讓天下和平一統的謊言!
安陸縣分管訴訟刑獄的獄椽喜(正是他棺材里的那么多秦律摘抄,為考古學家、為作者打開了通向秦代的大門),西貶歸來,一路上想著一個問題:“黑夫,還是秦吏嗎?”黑夫告訴他:“這不重要……喜君東來的路上,或已經見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陽附近的變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邊多走動走動,自己看看吧。”他看到亭長仍在嚴格查證驗傳,看到系統的官吏選拔,看到阿房宮成了圖書館和不同學科的學校,看到灞河上正在修建的石橋,看到輕徭薄賦、黔首是樂的百姓生活……最后,他來到秦始皇帝陵寢的東邊,看到正在封埋的兵馬俑。已是夏公的黑夫,也讓人做了自己的俑:戴臃頸,穿交領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發髻右偏,頭上是赤色的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喜認得,這是黑夫初為秦吏,成為公士,在湖陽亭任亭長時的裝束……眾俑肅穆之際,此俑卻是開懷之笑。
就這樣,作者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1號坑旁完結了這部小說。“完本感言”云:“對歷史,對人物,想表達的都在書里了。只是今天站在兵馬俑前,在擁擠的人潮里挪到最前方,點擊發送最后一章,感覺就像西安這網紅城市的宣傳語一樣:時空在此交錯。還是很有儀式感的。然后我就像‘黑夫俑’一樣笑得賊開心。”
求爽而送爽的投喂,無疑會造成單一的閱讀期待和模式。如果不爽的話,“后果很嚴重”。有書友扒“作者的黑歷史,七月第一本書《春秋我為王》的最后一章,文青病發作,悲劇結尾,被人詬病;第二本書因為畢業論文,突然中斷。有過兩次被坑經歷的書友可以說是群情激奮,怨念難消。”然而,文學大家族中,有向哲學看齊的作品,有等同于社會學的作品,有偏重風物志的作品,自然也有專注于童話或“成人童話”的作品。傳統的文學史,對通俗一派不甚重視,但古往今來的文學實際存在中,娛樂休閑、白日做夢、心理補償,卻為不識字和識字的聽眾和讀者喜聞樂見、浸淫其中。這正是文學本身具有、也應該承擔的一個功用。
唐家三少5月3日就閱文一事發微博長文,提到:“我們已經成為和美國好萊塢、韓國電視劇、日本動漫并稱的世界四大文化現象,為什么?因為我們目前已經有超過4.5億的讀者,我們有職業創作作家數十萬人之多,參與創作的作家過千萬。我們依托于祖國超過5000年的文明史進行創作,未來的我們,是最有可能帶著我們中國文化走出去的職業。”
宋人的筆記中多處記載,讀柳永《八聲甘州》中“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之句,蘇軾真心欣賞:“此真唐人語,此語于詩不減唐人高處。”高質量的網絡文學,帶著誠意與“爽”,會走得很遠;作品為本,質量導向,會有IP化的真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