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0年第5期|鄭局廷:亂云飛渡(節選)
一
辦公室的門大開著。
刺骨的北風從走道穿過,直撲屋里,裹進陣陣寒意,柯衛平打了一個冷噤,他搓搓手,站起身,關上南邊的窗戶,風不再對流,辦公室里頓時暖和許多。其實,他只要關上門就OK了,可他沒有關。但凡在辦公室處理公務,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他都要把門打開,好像只有這樣,心里才踏實似的。有人提醒過他,說你一縣之長開門辦公不好,大事小事都找到你這兒來了,沒有一個遮蔽。碰到好溝通的人,幾句話就可以打發走,要是難纏的刁民涌來了,那不煩死人了,你還能辦公?還能抓政府的大事?他本想回懟幾句,但看提醒者并無惡意,便一笑而過了。在他的心里,是極不贊同這種觀點的。一縣之長,當你敞開辦公室的門,沒有老百姓找你上訪、申訴、反映問題,說明你的工作抓到了位,讓老百姓滿意。反之,只要還有老百姓來找你,說明你還有事情沒有辦好。政府的大事是什么?是辦好老百姓的事。他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議論,說他作秀,說他假裝正經,還說他嘩眾取寵,而他根本沒予理會,反正自已不改初衷堅持而為就夠了,起碼圖了一個心理安寧。
大多的領導都是把秘書的辦公室放在自己辦公室的外間,當有人來訪時,秘書可以“擋駕”攔一篙子,也可以“探風”為何事而來。就能有“選擇”地讓領導接見。能見的則讓見,不能見的就借口領導出去了。如此這般,讓很多來自基層的上訪者掃頭而去、失望而歸。可想而知,經過秘書“過濾”,有選擇性地見或不見,根本得不到原汁原味的東西,不僅聽不到最底層群眾的第一呼聲,也接收不到老百姓發出的第一信號,隔斷了同群眾的聯系,你的決策亦好部署也罷,都可能遠離實際脫節百姓,那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把秘書的辦公室放在自己辦公室的內頭,只要來找縣長的,先見面的是他而非秘書。
桌上摞著一大堆待簽的文件夾,柯衛平簽了一半,揉了揉發脹的眼睛,端起茶杯,喝掉杯里的茶,然后起身到辦公室東角,在簡易的茶具上,沖泡出一壺茶,倒進茶杯。他沒有什么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稱得上愛好的就是喝茶。他覺得喝茶能夠清除身體內的毒性污漬,可以淬煉性情純潔內心,還能讓人淡然物外慢下節奏,反正好處很多,他可以說出一百條。
望望門口,寂靜無聲,柯衛平的臉上頓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上任之初,他作出這種安排,瞬間,“縣長開門辦公,敞開接待群眾”的新聞轟動全縣,一件本該要這么做、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卻被老百姓傳為佳話,也被許多同事同僚冷嘲熱諷。他依舊樂此不疲地繼續做著這件事情,有時一天要接待群眾幾十人,說不厭煩不頭疼那是假話。然而,有付出就有回報,從那些繁瑣紛云、雜亂無序、團團如麻的反映中,抽絲剝繭,他理出了老百姓的需求點,發現了政府工作的薄弱點,找到了抓落實的著力點,讓政府在民生領域的工作及時調整了思路,避免了犯錯,總之是受益匪淺。
今天是怎么了?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一堆文件簽了大半,卻不見一人來訪。不可否認,從最初的門庭若市,到后來的門冷人稀,再到現在的門可羅雀,來訪群眾數量呈階梯式遞減,說明政府的工作質量得到提升,讓群眾比較滿意,老百姓沒有啥事來作反映,這應該是值得欣慰的好事。可是,柯正平感到一種不習慣,似乎已經適應老百姓圍著他反映問題提出建議的那個陣勢。
終于來人了。一個小個子男人閃身而入后,把門關上,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樣,只是沒對暗號。來人輕言細語道,“柯縣長,你們一直在查找排中河的污染源頭,其實我這里就有。”一邊說一邊遞給柯衛平一張畫著圖的紙片。
柯衛平接過紙片,看過一眼后,問道,“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來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悄聲建議道,“柯縣長,按我畫的示意圖,肯定能找到排中河的污染源頭,只是您得親自督陣。藍光化工一般是在排中河水體豐盛時,偷偷排放。”
柯衛平正要倒一杯茶給這位不速之客,并與他坐下細說一番,哪想到他話一說完,沒打招呼,輕悄悄地拉開門,小跑著溜了。
排中河的污染被老百姓舉報了幾年,可一直沒能解決,往往上級來查的那些天,河水檢測沒啥大問題,可檢查組一走,依然如舊。很多人懷疑,藍光化工是排中河的污染元兇,縣里派環保執法大隊的執法人員去檢查,卻查不到排污口。加上藍光化工是流口鎮的利稅大戶,每年繳稅將近五千萬,可謂鎮里的“錢袋子”,當然不希望它關停,只要有風吹草動,書記鎮長出馬,到處說情,四處滅火,讓藍光化工一直保持正常的生產經營。今年十月,有群眾向國務院環保督察組直接舉報,藍光化工是排中河的主要污染源。督辦函下來,讓縣里徹查、整改,他正愁無處下手,卻意外地收到這張示意圖。柯衛平仔細地將示意圖看過幾遍,瞧出了一些不尋常。他把政府辦公室主任唐江波叫來,將示意圖遞給他,吩咐道,“你馬上抽空去流口鎮跑一趟,按照示意圖,把周邊方位弄清楚。”唐江波拿過示意圖,看了一眼,蠻有把握道,“我對這塊太熟了,地形地貌、建筑方位了然于胸。”柯衛平笑著叮囑道,“再熟悉你也跑一趟,算是跟我打前站。隱秘一點,不要驚動任何人。”唐江波愉快地接受下來。
柯衛平繼續簽批著文件,突然,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個老板派頭的中年人,沒講什么客氣,直接一屁股坐在柯衛平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柯衛平趕緊從茶壺里用紙杯倒了杯茶,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有什么事么?”
“當然有事。”老板派頭的中年人面色難看、語含怨憤,他端起紙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人都快急死了,誰還有心情品茶喝水?”
“有事慢慢說。”柯衛平笑著降火道。
“我是金晟公司的趙天祿。”老板派頭的中年人終露崢嶸,理直氣壯地詰問道,“柯縣長,金晟公司開發的‘皇家公館’項目,樓盤已經封頂,預售證去年就已經發了,現在賣得正火,為什么要被叫停?”
“被叫停必定有其原因,趙老板。”柯衛平極其平靜地回應道,“我想你心里應該比我清楚吧。”
“不錯,我們的樓盤是超了一點容積率,可在寧陽,超容積率的樓盤多了去了,不都是罰錢了事么?為何偏偏要拿‘皇家公館’開刀?憑什么呀?”趙天祿好像很有道理似的,連珠炮式地發問道。
寧陽縣城的開發亂象觸目驚心,種房子濫開發的比比皆是,超容積率擠占公用面積的樓盤層出不窮,以往的做法,都是罰款交錢,蓋章通行,以致這種行為禁而不止野蠻蔓延,老百姓有意見,全社會有輿論。去年底,縣人大就此項工作詢問過住建規劃局。住建規劃局于今年1月出告文件,縣政府給了批轉,但卻處理不嚴督辦不力,歪風沒有壓下來。在人大委員的半年測評中,不滿意率超過半數,縣人大只能啟動質詢程序。住建規劃局局長林佳斌這才慌了手腳,拿出了整治開發亂象的方案,提出從“皇家公館”樓盤入手,再大面積鋪開。方案幾易其稿,前幾天報給了他與分管城建的副縣長張冰清,三個人曾有過一次合計,沒有人提出異議,只等本周四的政府常務會議討論通過后開始實施。看來,有人提前給趙天祿泄露了,他想在上會之前阻撓這件事。得知趙天祿來的目的,柯衛平就知道如何應對了,他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趙老板,你問我憑什么拿‘皇家公館’開刀?我鄭重告訴你,憑你們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規則違規違建,政府有什么問題么?”
“柯縣長,‘皇家公館’確有超容積率的問題,而我們的樓盤兩年多前就開工,應該享受和別的房企一樣的待遇,罰錢放行。”趙天祿堅持己見道。
“趙老板,違規違建不能長此下去,老百姓怨聲載道,人大代表集體聲討。前不久,市委巡察組巡視寧陽,群眾反映最為突出最為集中的問題,就是房企違規違建。同時,縣人大啟動質詢程序,這在寧陽尚屬首次,如果政府再不出手整治,無法向老百姓交代,無法向歷史交代,無法向市委交代,弄不好我這個縣長要被縣人大罷免。”柯衛平啰里啰嗦地說這么一大通,既是在擺現狀,也是在表苦衷,更是在亮態度,“你說得沒錯,‘皇家公館’項目兩年多前就開工了,而你們在封頂前,加蓋四層,擅自提高容積率,卻發生在今年七月,時間點在住建規劃局的文件發布之后。不是政府偏偏拿你的樓盤開刀,而是你們在藐視規則,公然挑戰政府的底線。”
“你講的這些理由,虛了吧嘰,站不住腳,你就是在有意針對我們。”趙天祿無話可說,只能拉橫耙。
“規則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柯衛平臉上掛著笑,語氣平和,但平和之中蘊含著義正辭嚴,“如果你硬要對號入座,那我也沒有辦法,該要針對的,必須針對!”
“柯縣長,我最后請求,愿意罰款了結!”趙天祿加重語氣,重申道。
“罰款了結,此路不通!”柯衛平不軟不硬地回擊道。
“如果你執意要盯著金晟搞,對不起,我們會奮起反擊!”趙天祿冷著臉色威脅道,霍然起身,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闊步而去。
他走出門,到隔壁辦公室門口,對秘書說,讓林佳斌過來。
靠在椅上,心潮難平,越想越氣。明目張膽地踐踏規則,想按老皇歷以罰款了結,當如意算盤落空之后,他們想到的不是實施整改,而是要奮起反擊,語氣蠻橫,態度猖狂,現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不說對待一縣之長,要有起碼的尊重,至少不能在一級政府面前,恣意挑釁,如此驕縱和狂戾,政府的權威何在?
寧陽的水不僅深而且渾,從本心而論,柯衛平是不愿意蹚這攤渾水的。上任寧陽縣長兩年多來,他親眼目睹了這個地方房企的肆意妄為、畸形攫利之招:通過違規違建,花極小的成本謀取豐厚回報。很多房企以違規違建為榮為耀,表明自己在寧陽有狠有襠,啥事都能擺平。什么規劃什么條例,狗屁不值,統統不在話下。最難辦的是,在高額利潤的誘惑下,好多人都卷入到這個利益鏈中。將近十年了,幾任縣長履職不力任其泛濫,導致現在沉疴宿疾病入膏肓,他也想像前任一樣,盡量地不去觸動別人的奶酪,保全自己在寧陽的仕途平穩度過,在多則五年少則三年的縣長任期內,能推則推一拖了之。可是,現實情況容不得拖下去了,房企囂張至極直接打臉,讓老百姓起吼了,讓人大代表發怒了,讓市委巡察組列入整改清單了。
巡察組長結束巡察時,單獨找他談話,告訴他,寧陽的許多干部群眾吐槽,政府缺乏攻堅克難的氣魄和打大硬仗的決心,言外之意,就是質疑他這個縣長在抓整治開發亂象上魄力不大,狠勁不足。如果留下這個印象,等于仕途被“一票否決”。山雨欲來,作為縣長,他已經別無選擇沒了退路。
林佳斌匆匆趕到,甫一坐下,柯衛平有些氣憤難捺,直接發問,“那個趙天祿,叫板要與政府對著干,他是什么來頭如此狂妄?”
“‘皇家公館’項目,看似趙天祿牽頭,他實則只持30%股份,最大股東景東風,占50%股份,另外還有十個小股東,都是縣里有頭有臉的狠角。趙天祿感覺后臺強大,所以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林佳斌細說緣由道。
烏云密布,壓力驟來,柯衛平打了一個寒戰。怎么又有景東風呢?關于景東風,柯衛平聽到的版本太多了,似乎充滿傳奇色彩。有人夸他是江湖高人,有人贊他是商海精英,還有人稱他是管理奇才。無論他做得多么大多么好,柯衛平打心眼里是極為鄙視的。十五年前,他就是一個黑道頭目,與另外兩班黑惡勢力稱霸寧陽。為了一統天下,他用計使壞,慫恿那兩班黑惡勢力為爭奪地盤明爭暗斗大打出手,結果一個被亂刀捅死,一個被追究刑責而吃了槍子。這些年來,他改頭換面,又是辦實業,又是搞公益,將第一桶黑金逐漸漂白。雖然財富越積越多,但其黑的本質永難抹去。只是讓人瞠目的是,有幾屆的書記縣長,都是他家的座上賓,好像以與他攀上關系交上朋友而榮幸。所以,有些“紅頂子”就拼命往他的頭上戴,什么“明星企業”“慈善企業家”“稅收突出貢獻大戶”等,甚至讓他當選市人大代表。這些做法,真的令人費解。柯衛平嘆了一口氣,明知故問,“藍光化工是不是景東風的?”
“是的。”林佳斌滔滔不絕地爆料道,“什么賺錢他就投什么。化工賺錢,他就開化工廠;商混利潤大,他就辦商混站;商住開發暴利,他就四處拿地,見縫插針入股。反正,他在寧陽名氣大名聲響,沒人敢與他爭,沒人敢同他搶。”
“法制社會,踩踏法律,侵犯規則,終究會受到嚴懲!”柯衛平很是憤世嫉俗道。
“現在正開展聲勢浩大的‘掃黑除惡’行動,為什么不就此機會……”林佳斌建言道。
柯衛平打斷他,“這不是你操心的事。”繞過這個話題,柯衛平詢問道,“‘皇家公館’樓盤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林佳斌一五一十地匯報道,“項目建在繁華的寧陽大道上,寧陽大道的容積率控制在3點以內,而‘皇家公館’樓盤達到了4.2,超建近萬平方米。如果按原來的處罰標準,他們只需按每平方200元交納罰款200萬元就能了結,光一萬平方米的超建面積進入銷售,純利在2000萬以上。”
“是呀,違規違建的‘代價’太小,利潤豐厚,難怪老板也好,官員也好,百姓也好,趨之若鶩地要拼命去分享這杯美羹。”柯衛平喟嘆道,“我們的對手不僅群體龐大,而且能量驚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利欲熏心極不理智,所以,我們要作好打大仗打惡仗的準備!”
林佳斌細細聆聽著,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二
快年終了,上級派下來的檢查組紛至沓來,讓人應接不暇。袁書記不在,檢查組來了,你作為縣長必須陪餐,表明縣里對這項工作的重視程度。好在現今公務活動不能飲酒,少了許多禮節,只需用飲料代酒敬過之后,就能吃飯完事,至多半個小時可以解決戰斗。不像原來陪個餐得花兩三個小時,喝得昏天黑地,搞得心力交瘁。對于不喜結交不善飲酒的柯衛平而言,現在可謂翻身農奴把歌唱了,感覺輕松自如了不少。陪市里信訪維穩工作檢查組吃過晚飯后,柯衛平回到辦公室,換上跑鞋和運動衣沿著寧陽大道走了一大圈。這是每天的必備,風雨無阻,鮮少間斷。
走上辦公樓,看到副縣長張冰清辦公室亮著燈,柯衛平走進去與張冰清打了個招呼,然后回到辦公室,用座機給袁書記打通了電話。袁書記被推薦到中央黨校學習培訓三個月,民間組織部根據以往上過中央黨校的縣委書記的后續安排,推斷袁書記學習歸來,即可提拔。甚至有人背地里小范圍都稱呼他“柯書記”了。雖然是私底下的稱謂,帶著討好、帶著恭維、帶著逢迎,看似一片好心,但畢竟袁書記還是寧陽縣委書記,要是讓他聽到了,會作何感想?因此,他劈頭蓋臉予以了嚴肅批評和嚴厲制止。對于袁書記,他繼續保持著尊重,一天一短信,兩天一電話,重大事情向他請示,重要工作向他報告。盡管袁書記口里說,你放手去干,不要事事跟我匯報。但可以聽得出來,袁書記的心里還是蠻舒坦他這么做的。
同袁書記通了將近二十分鐘的話,最后,柯衛平才正式匯報整治房企亂象的工作方案,他心里還有些發虛,生怕袁書記打破,因為這件事在他做縣長時,本應由他著手抓的。柯衛平擔心他忌諱自己這么做,會不會戳了他的短?會不會搶了他的風頭?萬萬沒有想到,袁書記態度鮮明,表示全力支持。只是在最后,袁書記跟他說了八個字:“控制上訪,確保穩定。”袁書記這樣叮囑,他十分理解,畢竟到了年末歲尾,一年以來都比較平穩安逸,別到了這個時候突然弄個群體性事件出來。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大環境下,袁書記的最大政績,就是讓寧陽這幾年平平穩穩沒出亂子,雖然發展慢一點,但沒人追究。而今許多官員,寧可不做事,即便被人認為窩囊無用,也不愿去做事而惹上麻煩。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出事,出事就要追責,追責就要受處分,處分上身,提拔就要擱淺。袁書記正處在仕途上升的關鍵節點,能夠無條件地支持他展開這次行動,已經是非常“開恩”了。袁書記肯定不希望這個時候縣里捅出一個大婁子,繼而影響晉升。所以,在掛斷電話前,他鄭重其事地給了承諾:“書記放心,堅決落實好您的八個字的指示!”
其實,柯衛平何嘗沒有這個方面的擔憂呢?只要方案開始實施,就會牽涉到許多人的切身利益,動靜不會很小。事態鬧大,袁書記不能提拔,他也要原地踏步。一個人一生的機遇也就那么一兩次,一旦抓不住機遇而失之交臂,也許人生的命運都會改變。所以,思來想去,他覺得審慎一點為好。明天上午,政府常務會議就要通過方案,在上會之前,他想征詢一下張冰清的意見,聽一聽他的真實想法。張冰清是老寧陽,本土派的代表人物,前年換屆,憑高票推薦進入考察名單,繼而當上副縣長。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社局長,在許多地方都是退職到二線的角色,而他卻能翻一把“海底和”,可見其厲害。趙天祿上午來訪,擺明是他將消息傳遞出去的,作為政府領導,怎么能夠泄露機密呢?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呢?
張冰清有一大愛好,癡迷書法,并小有成就。每天晚上他會來到辦公室潤幾個小時的筆。柯衛平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張冰清站在一張方形板前,右手懸筆,怡然自得地在宣紙上潑墨。他走到張冰清身邊,看到白色宣紙上寫有“公私分明”四個字。張冰清搖頭晃腦,自感滿意,帶著一種傲嬌的神色,客套道,“柯縣長,人家再三索要我的墨寶,讓我寫這四個字。總覺得哪里不順眼,歡迎賜教。”
柯衛平對書法略知一二,把四個字一看,內心發出了“久練成功”的感嘆。一眼看去,大小合適,布白精準、虛實搭配、粗細勻稱、枯潤有力、動勢明顯。看得出書寫者縱得出、擒得定、拓得開、留得住,有王羲之的遺風,也有顏真卿的神韻,的確挑不出什么毛病。他高度肯定道,“你這字寫得可以當帖去臨摹,妙不可言,百看不厭。”
“縣長也是懂書法之人,多提寶貴意見。”張冰清聽到夸獎,滿面喜色,但他還是謙遜地請求道。
“如果硬要雞蛋里面挑骨頭呢,我感覺這‘公’字和‘私’字有些大小不一,‘公’字好像小了一點,而‘私’字顯得大了一些。”柯衛平一邊欣賞一邊沉思道。
張冰清聽完,仔細地看了四個字一遍,悉心解釋道,“‘私’字筆畫多一些,可能顯得大一點。”說著說著,他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柯縣長話中有話吧?”
“沒有沒有,就字論字。”柯衛平哈哈笑道。
張冰清擱下毛筆,拉柯衛平在沙發上坐下,開誠布公道,“柯縣長,趙天祿找你了吧?”
“不僅找了,還講了狠話發出了威脅。”柯衛平告知實情道。
“消息是我透露給他們的。”張冰清毫不隱諱直接坦白道,“遲幾天早幾天,反正他們會知道,該來的總歸要來。”
張冰清說的不無道理,柯衛平準備責問他幾句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來。他換了一副面孔,虛心討教道,“老張,政府開展這次行動,你說采取什么措施,才能順利推進?”
“積重難返,我覺得無論采取什么措施,都難以順利推進。”張冰清不講情面,一瓢涼水潑了過來。
“你是老寧陽,總歸會有辦法的。”柯衛平恭維道。
“整治開發亂象深得民心,迫在眉睫。但是……”張冰清話鋒一轉,不無擔憂道,“年終歲末,春節將至,不是實施重大行動的絕佳時機,應以平穩和睦為上。還有,袁書記像蒸飯一樣,已經上氣了,更需要穩定。我的辦法是,等過完春節再來推進。”
“等不得了。市委巡視組兩個月后要聽取問題整改反饋,縣人大即將開會討論整治開發亂象的情況匯報。如果沒有實質性動作,巡視組那邊過不了關。更要命的是,林佳斌被質詢,不滿意票超過半數,就要免職,成為寧陽首個被質詢免職的局長。免的是林佳斌,可打的是政府的臉啊!”柯衛平滿腹苦衷、曉以利害道。
“林佳斌何等精明之人,他會事先分頭去做人大代表的工作,絕對免不了職的。”張冰清極為肯定地斷言道。
“你想得過于樂觀,上次啟動詢問程序,林佳斌就做過工作,有用嗎?人大委員照樣投了超過半數的不滿意票。”柯衛平頗為激動,自責自疚道,“政府部門把工作沒有做好,靠私底下施以小恩小惠去擺平,人大代表根本不會買賬,依舊會用投票對我們進行警告和懲戒。”
“膿皰又不是現在才形成的。”張冰清推脫道。
“但是,現在要穿頭了,我們沒有責任么?”柯衛平責問過后,滿面笑容征詢道,“你分管這塊工作,由你牽頭,迅速啟動,怎么樣?”說完,眼睛期盼地望著他。
“我牽頭沒有問題,立刻啟動也行。只是……”張冰清遲疑地頓了一頓,望著柯衛平訕笑道,“前不久我作過一次身體檢查,肝上長著一個小囊腫,急需微創切除。我剛剛同省城醫院的專家作了預約,定在下周手術,可能要請一星期的病假。”
遲不約早不約,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約。柯衛平感覺他有點當“逃兵”或抽“吊橋”的意味,但人家是去做手術,心里對他有想法還不能說出口。他無奈地站起身,語氣淡然地祝愿道,“祝你手術順利,早日康復。”
柯衛平的腳踏出張冰清的辦公室時,張冰清在他背后補來一句,“柯縣長,我不在家,會更利于工作推進。”
屁話!具體分管的領導不參加,怎么利于工作推動?柯衛平有些慍怒地嘀咕道,頭也沒回地走向辦公室。
兀自坐著,坐著悶氣,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舒緩心中的怨憤。
唐江波闖了進來,直接匯報道,“下午我到流口鎮,按示意圖踏勘了現場。如果舉報人畫的圖是真實的,那么藍光化工的排污口,正好處在橫嶺閘口。”
立刻,柯衛平腦海里展現出排中河及兩邊建筑的位置,他滿是疑惑,“橫嶺閘建在藍光化工的上游,不是相距很遠么?”
“是呀,相距一公里多。怎么想也不合常理,讓人很覺蹊蹺的。”唐江波懵圈不解道。
“越是蹊蹺,說明名堂越大。”柯衛平突然來了興趣,征求道,“你跟著我晚上去蹲守吧。”
“大縣長,蹲守的事還是交給我們去做吧,您得休息好,迎接更加辛勞的明天。”唐江波笑著調侃道。
“這一次我必須親自去。”柯衛平堅持道。
“就為一張沒有來路沒有頭緒的示意圖,您要深夜親自蹲守?讓這點小事勞心傷神,沒必要吧。”唐江波打破道。
“事兒雖小,但往往能帶出大魚。”柯衛平滿臉神秘,大膽預料道,“揭開這冰山一角,也許能發現整個‘黑洞’。”
“好吧,我陪您去。”唐江波妥協道,“還需要帶上其他人么?”
“暫時不要。”柯衛平擺手道,“不是我不相信人,實在是我看不清這些人有沒有被收買?我不想剛剛獲取的線索,又莫名其妙地斷送。”
兩人坐上車,柯衛平讓司機小江把公車車牌取下,小車直奔流口鎮而去。
藍光化工位于流口鎮郊,建在排中河畔。小車停下,熄了車燈,兩人下車,隔河相望,但見藍光化工廠區內燈火通明,耳里傳來機器轟鳴的聲響,排污口有水嘩嘩向排中河里排放。唐江波指著位于河邊正在運行的污水處理設施,道,“污水處理廠正在運行。”
“我聽說這污水處理廠是縣里爭取上級資金近兩千萬建設起來的,為什么不讓它每天每時正常運轉呢?”柯衛平望著設施完好、工藝先進的污水處理設備發問道。
“我找內部人士調查過了,藍天化工每天用水將近四百噸,每噸處理成本約一百元,日處理污水費用需四萬元,如果藍光化工有一半時間偷排,每年可以省下六百多萬。是憨巴苕氣,也想賺這筆錢。”唐江波實曝內情道。
“他們賺的黑心錢上,浸透著排中河流域二三十萬老百姓的血和淚。”只要提及傷害老百姓的事,柯衛平就來氣,他嫉惡如仇地詛咒道,“人在做,天在看,昧心喪德,終遭報應!”
“報應什么喲?他們好像活得越來越滋潤越來越高貴。”唐江波憤憤不平道,“為什么不趁‘掃黑除惡’的聲勢,新賬舊賬一起算呢?”
柯衛平戛然而止,沒有接著往下說。其實,關于景東風的告狀信像雪片飛,鋪天蓋地,公安早就開始暗中偵查。只是這種絕密之事,他不能透露半點口風出去。他讓司機掉轉車頭,小車在黑暗中緩緩前行,接近橫嶺閘,他發話司機將車停下。兩人下車后,步行至閘口,冬季草枯水淺,閘底幾近干涸。他指著蓄著一汪水的閘窩,小聲道,“按示意圖上所標,排污口可能就藏在閘窩這汪水中。”
“人家都是把排污水管往下游牽,而藍光化工卻逆向思維,把污水管往上游一公里處埋,并且放在閘口,開閘放水時,污水混之渾之地排進河里,誰也不可能懷疑他們會這樣。為了偷排岔放,可謂煞費苦心。”唐江波感嘆道。
“為了攫利,挖空心思,極盡偽裝,簡直讓人不可思議。”柯衛平搖頭苦笑道。
“枯水季節,他們不會膽大妄為地岔排,那樣等于昭然若揭。”唐江波推測道,“柯縣長,今天抓不到現行,蹲守沒必要了,咱們打道回府吧。”
一陣冷北風吹來,灌進頸脖里,像刀子劃過。兩個人爬上岸來到堤上,“吱呀”一聲,閘管站的門開了,屋里的燈光發散到夜空之中,一個人披著大衣,從屋里走出來,手拿探照燈,把整個閘位照射一遍,然后走進屋子,關上了門。
“你看出了什么嗎?”柯衛平問。
“看出來了。”唐江波推斷道,“這個人可能是藍光化工派駐到這里的暗哨。”
“你明天找人查一查。”柯衛平安排道,“切忌跑風漏氣,我會派專人來偵查這件事。”
“關鍵是要上游來水,不然難以讓他們露出馬腳。”唐江波提醒道。
“我自有辦法。”柯衛平自信滿滿道,率先坐進車里。
……
鄭局廷,男,1963年生,湖北仙桃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仙桃市作家協會主席。先后在《長江文藝》《北京文學》《長城》《大家》《草原》等期刊發表中篇小說三十多部,大多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領導科學》等雜志選登。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桃花盛開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說集《陽光總在風雨后》及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眼緣》《兩頭牛》三部,出版長篇小說《破蛹》《巨額貸款》《青[艸][頻]之末》《紅色特派員》等四部,共300萬字。中篇小說《預約爆炸》獲2009年《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長篇小說《破蛹》獲中國人口文化大獎,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獲屈原文學獎,中篇小說《兩頭牛》獲湖北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