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文學家中的“科學家”
19世紀的法國文化界巨峰林立,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莫泊桑、福樓拜、左拉等享譽世界的文學巨匠先后活躍在此時的法國文壇,他們共同用自己的紙和筆記載和創造著法國的歷史。如果給這些永不會被磨滅的名字按照文學史上的地位排個序,福樓拜恐怕會被放在比較靠前的位置,這位小說大師不僅繼承了法國歷史悠久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傳統,更在此基礎之上進行反思和創新,形成了一種后來被人稱作是“自然主義”的新型文學樣式,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文學創作。福樓拜對法國文學影響深遠,他在世的時候,友人左拉稱其為“自然主義之父”,而在他去世數十年之后,法國現代主義小說作家們又奉其為自己創作的鼻祖,這不僅是在法國,即使是在世界文壇上也是不多見的。
今年5月,是這位“自然主義之父”的140周忌辰。世界各地的讀者在以各種形式紀念他和他的《包法利夫人》。
不動聲色的文學家
作家木心十分喜歡福樓拜,并稱其為“文學舅舅”。木心說:“大舅舅胖胖的,熱氣騰騰、神經病,就是巴爾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煩,言必中的,就是福樓拜。福樓拜家,我常去,巴爾扎克家,只能跳進院子,從后窗偷偷看。”巴爾扎克立志要做法國社會的“書記”,在其小說中,各種有關社會風俗、服飾擺設乃至人情世故的描寫細致入微,經常一起筆就是一段鴻篇大論。而福樓拜則不同,他的特點就是不動聲色,福樓拜常常對身邊的一切冷眼旁觀,半天不做一字,但是,一旦落筆,必是體察入微。與巴爾扎克側重于展示人物的形象和行動不同,福樓拜屬于那種一眼就能看透人物靈魂的作家。
坊間傳說,有一日福樓拜中午去一家餐廳吃飯,侍者問及他今日的創作,福樓拜回答:“一上午只寫了逗號”,而到了晚上,福樓拜又去那家餐廳吃飯,侍者再次問及下午他創作的情況,福樓拜回答:“又把那個逗號給刪去了”。這一故事傳來傳去,傳出了很多版本,但是,將這一故事與福樓拜相關聯,也并非空穴來風,這確實是福樓拜的性格,要不為什么這位名譽全球的大作家一生的作品數量要遠少于同級別的其他作家呢?
福樓拜創作速度慢,并不代表他在偷懶,在不動聲色之間,福樓拜在仔細思考,反復吟詠,不斷尋找素材。他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雖然是長篇小說,其篇幅也中規中矩,但是,據說福樓拜在初稿創作時,其篇幅是現在讀者所能見到的這部作品的三倍,從1851年到1856年,福樓拜用了整整六年時間來打磨這部傳世名作,他曾經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在作品完成后,福樓拜痛哭,嘆息包法利夫人之死,有友人看他悲痛的樣子,便勸他修改作品,讓主人公復活,但是福樓拜卻拒絕了,聲稱生活的邏輯發展至此,包法利夫人是非死不可了。福樓拜的作品一旦定稿,連作為作者的他自己也不能對其進行修改,這顯示了福樓拜的文學功力,同時也告訴讀者們在其緩慢的成書速度背后,是對自己前期工作的不斷否定和超越。
以科學的態度駕馭文學
福樓拜眼中的文學和同時期其他作家有著很大的區別,對福樓拜而言,文學是一門科學。
福樓拜有一個創作原則,即作家自身不在作品中露面,他說:“藝術家在他的作品里面,應該和上帝在創造里面一樣,看不見,然而萬能;處處感到他的存在,然而看不見他”,作家創作作品,要有科學家一樣的客觀態度,按照事物和人物本身應有的面貌來塑造情節和人物形象,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也要按照社會規律和自然規律來寫作,不能任意加以修改。這就是為什么福樓拜即使自己悲痛萬分,也要毅然決然地讓包法利夫人死去的原因。
而福樓拜的寫作更像是一場進行科學實驗的過程。在小說《薩朗波》的創作過程中,福樓拜曾經親自遠赴北非考察,甚至深入當地的花街柳巷體驗生活,這體現了福樓拜在創作時的嚴謹。而福樓拜的嚴謹還不僅僅體現在田野調查方面,在文獻的查閱上,他也下了不少功夫。據說,福樓拜在寫作他一生中最后一部作品《布瓦爾和佩庫歇》的時候,前前后后共查閱了一千余種農學、教育學、醫學、物理、哲學等方面的著作,小說的主人公是兩個不學無術的抄寫員,在繼承了一筆財產之后,兩人放棄了職業,在鄉間買了一處別墅開始了自己的“科學生涯”。小說中,兩個人打著科學的旗號卻做著令人捧腹的事情,其中涉及了各種領域的術語、概念甚至是研究成果。福樓拜敢于將這些與科學有關的主題整合在一起,這本身就展現出了他的博學,而這部作品雖然在其生前未能完成,但是卻被后來的讀者稱為“人類愚昧與無知的百科全書”,文學與科學在福樓拜這里相得益彰,這又展現出了福樓拜以科學駕馭文學時的功底。
福樓拜以科學的態度去從事文學創作,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自己對社會的觀察。也許是出生于一個醫學世家,福樓拜看待社會的眼光十分犀利。這從《包法利夫人》一部作品中就能看出來,在同時期其他作家都在描述美景的時候,福樓拜卻在作品中呈現出生活的另一面:“桌上放著用過的玻璃杯,有些蒼蠅順著杯壁往上走,反而淹入杯底殘蘋果酒,嚶嚶作響。亮光從煙囪下來,掠過壁爐鐵板上的煙灰,煙灰變成天鵝絨,冷卻的灰燼映成淡藍顏色。”蒼蠅、煙灰、殘酒,這些意象的結合甚至有些令人作嘔,然而,這些句子甚至曾經令納博科夫這樣的大作家都為之動容。而《包法利夫人》在問世后,曾經因為題材的不道德而被封禁,福樓拜不惜與人對簿公堂也要挽回包法利夫人的名譽。福樓拜之所以有這個勇氣,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寫的是什么。之所以要以科學的態度介入文學,就是要維護文學中的“真”,福樓拜要用自己的一支筆,寫下這時代最為真實的一面。
他被眾多文學大師奉為榜樣
福樓拜不僅著作等身,更是一位很好的文學老師,被人稱作是“短篇小說之王”的莫泊桑就是福樓拜的學生,福樓拜對莫泊桑的指導總是生動而活潑,給這位后來享譽世界的文學大師鋪就了創作的道路。
莫泊桑初學創作的時候,曾經不知道如何描寫事物,福樓拜見到身邊一位雜貨店的商人和一位吸煙斗的守門人,便要求莫泊桑用幾句話形容這兩個人,并要求對其形象的描述中必須蘊含著他們的精神特質。福樓拜告訴莫泊桑,如果有數十匹馬站在面前,當能用一句話就形容出某一匹特定的馬與其他馬之間的區別時,創作就算是成功了。也正是福樓拜這種生動而嚴苛的訓練,使莫泊桑很快便創作出了足以傳世的作品,而其根源則正在于對生活的細致觀察。
而在福樓拜去世多年后,那些致力于探索生活和世界本真的現代主義作家們更是將自己創作的源頭追溯到了這位文學大師的身上,卡夫卡認為自己是福樓拜的“精神之子”,納博科夫更是從譜系上盛贊福樓拜,認為沒有福樓拜就沒有普魯斯特,就沒有喬伊斯,而在納博科夫看來,即使是喬伊斯也沒有超越福樓拜。而更多的作家把福樓拜當作是榜樣,這不僅是對其名作的致敬,更是對其創作時一絲不茍態度的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