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拉爾·馬瑟:在語言的花園里尋徑、駐足
如果給法國作家熱拉爾·馬瑟貼幾個標簽的話,“2008年憑借其終身文學成就榮膺法蘭西學院詩歌大獎”;被伽利瑪出版社評為最出色的散文家之一,稱其是像荷爾德林所說的那般“詩意地棲居”的作家;法國當代重要詩人、散文家、文論家、翻譯家和攝影師。這些似乎都顯示了他的某種分量。
但自2010年起,熱拉爾的三部散文集《量身定制的幻想》《行腳商》和《簡單的思想》才相繼被引入國內。在那里,他以斷章片語的形式,打破學科的分野及文化的疆界,對文學、藝術、人類學等諸多領域以簡單的形式呈現了跳躍式卻又深入的思考。而他的詩歌成就在中文世界里卻沒有相關譯本進行佐證。
1974年,后來成為法國重量級詩人、散文家的熱拉爾出版了第一本散文詩集《語言的花園》。仿佛應和著這個詩集名,此后的四十余年中他在“語言的花園”里行走、駐足、觀看,甚至常以“他者”的語言景觀來觀照自身花園的幽微小徑。一切都如其所言,“我的創作來源于對語言的感情”。
熱拉爾1946年出生于巴黎,如果追溯其對于語言的興趣,他那位不會寫字但講話卻異常有吸引力的祖母約莫提供了一點因由。在他看來,他的祖母是在“創造語言”,她的語言盡管粗糲但卻有生命力,比“用記憶書寫”的語言來得更好,“記憶的語言是非常精確和明晰的語言,看上去真實、現實,但卻失去了某種意味。”如果將兩者連結比對,他將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作為一份范本,“該書也是從記憶出發的,但普魯斯特重新創造出一種理念,使其成為一種創造性語言,才有了其價值。”
這也就不難解釋,熱拉爾為何會對漢語感興趣。中學時代,他因為謝閣蘭引發了對中國的興趣。謝閣蘭長期旅居、游歷中國,因書寫中國而富盛名,熱拉爾對他產生興趣之初,謝閣蘭還沒那么有名。謝閣蘭在作品中常把自己的家鄉和中國聯系起來,而熱拉爾的父親便出生于謝閣蘭的家鄉。對于謝閣蘭的這份私人化興趣,促發了熱拉爾未來以“他者”反觀自身。他在一個訪談中提到:“在語言中,一個詞的意思是通過與其他詞的關系來定義的;同樣的,一個人也是在與他人、別國的關系中定義自我的。我對遠方、他人、其他世界都很感興趣,因為它們能夠令我更好地回到自身。”
1981年,熱拉爾推出了《漢語課》詩集,盡管該詩集至今還沒有譯本,但早已是研究中法文學關系的重要文本。熱拉爾對于漢語是一種自覺接近,但并不是漢學家式的學習,他純粹出于一種詩性化的目的。他將自己投身其中,反觀自己的母語從而獲得一種新的認識:“四十年前我想了解什么是中國的語言和漢字,當時我一周寫一次中文,尤其是關于字的概念。學一個很陌生的語言是要去接受去理解的,在這里面我重新認識了母語。”
熱拉爾曾經有過一個比喻:當他最開始學習漢語的時候,他是把自己放在祖母那種境況之中的——祖母是文盲,所以她對任何有文字的東西都充滿了敬仰之心;當他第一次進入漢語世界里時,他也抱持著這樣一種對差異的敬畏,進而重新認識到自己母語的更多表達可能性。熱拉爾對另外一種語言的認知和想象的方式,讓漢語字形幻化為他詩歌的助推器,在他的詩歌內部推著他往前走。
正如《一種朝向東方的法語》的詩歌形式所呈現的,散文詩是熱拉爾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自來,法國就有強大的散文詩傳統(散文詩的源頭,一個是德國,一個是法國),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蘭波《靈光集》,馬拉美《白色的睡蓮》,我們所熟悉的法國歷代優秀詩人都有一只手在書寫散文詩。熱拉爾也是如此,他常在詩歌內部發生一種從感受到觀念思辨的過程。
熱拉爾對曼德爾施塔姆的詩著迷,不僅在于其詩縝密的密度,更在于曼德爾施塔姆與他的某種同一性,曼德爾施塔姆的文字世界里有多種文化——希臘文化、斯拉夫文化、猶太文化,曼德爾施塔姆也不僅是詩人還是散文家,甚至對很多科學包括地質感興趣。熱拉爾無疑也是如此。
希臘文化也是熱拉爾的興趣所在。他稱自己“幾乎跟希臘神話一起在生活,盡管不研究古希臘,但我在生活中根本避不開它們”。這也蘊含他對神話的一種看法:理論界開始對神話世界、族譜進行新的建構,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在寫作中對古代神話進行新的解讀、闡釋,于是出現了一種新的繁榮——用對古代神話的變異書寫來延續神話的生命,而且在神話啟發下產生的一些寓言、童話,所有這些都意味著神話不但沒有消失,而且更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滲透到更多的創造細節當中。
文字之外,熱拉爾熱衷攝影。“詩歌局限在其內部是無法自足的,我所欣賞的詩人一般也都是偉大的散文家。波德萊爾與攝影,阿波利奈爾與立體派繪畫,謝閣蘭與中國,阿爾托與戲劇,萊利斯與人種學,雷達與爵士樂——我把范圍限定在法國詩人身上——他們無一例外地把思考投向一種藝術形式或人類文明的一個時期,也正因為此,他們踏入了比預期更遙遠的境地。”而他自己,也是一位可以用這個“熱拉爾與攝影”結構指稱的作家。
他曾經為了拍攝稍縱即逝的瞬間,仰頭拍云拍了一天,就是為了能夠捕捉一絲光從不同角度透過來的樣子。對他而言,這就是攝影家布列松所說的那個“決定性瞬間”。攝影某種意義上是對瞬間的練習,是在抓住飛逝的感覺,而這種飛逝恰恰是生活最真實的感受。
其實熱衷攝影,或許也因為攝影與寫作有異曲同工之妙。熱拉爾曾說,攝影最有意思的一刻,一是捕捉它的一瞬間,二是它經歷了一個在黑暗中發酵的過程——也就是“暗房”后看到它的那一刻。他喜歡在黑暗中等待的那個時段,這與寫詩相同,他也特別喜歡寫一首詩之前在心里反復跟隨一個聲音,等待它生長的那些時刻。“寫詩像在黑暗中舞蹈,當燈照下來那一刻,我早已在黑暗中舞蹈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