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之旅的多重背影
在去年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評審會上,我便讀過鐘二毛的作品,其中寫回鄉情節的短篇小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千百年來書寫故鄉的文學作品,構成了一部源遠流長的中國心靈史。在對故鄉如絲如縷的思念中,不僅呈現著中華各民族悲壯的遷徙背影、民族變遷融合的歷程,更蘊含著我們多元一體國家形成的文化內涵。然而直至上世紀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處于封閉的二元城鄉結構社會形態才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大小城市如雨后春筍般崛起于中國大地,迅速改變著中國的舊有面貌。然而,隨之出現的一個壯觀景象同樣震驚了世人,那便是每年春節幾千萬人的城鄉大流動。原本繁華喧囂的大都市,瞬間變得異常安靜,而各地沉寂的鄉村一下又恢復了原有的生氣。這時人們才發現,原來發展至今的中國城市化,是建立在城鄉間如潮汐般人員大流動上形成的,中國的鄉村與城市其實始終保持著血肉聯系。這種城鄉大遷徙的社會現實,便構成了鐘二毛《回鄉之旅》小說創作的生活基礎。
我認為《死鬼的微笑》是這本小說集中的一篇代表作。小說構思巧妙,人物鮮活生動,尤其在篇中展現出的精神指向,深刻地反映出了農民工的內心世界。而那位“死鬼”的妻子,在奔來城市領取了丈夫的喪葬費后,所實施的告慰是其丈夫未實現的三個夢想——吃澳洲大龍蝦、住五星級大酒店、找一回小姐,耐人尋味地暴露出了潛藏在一些人靈魂深處的人性基因。小說的這一情節初讀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然而掩卷沉思卻為鐘二毛的這一故事情節擊節叫好。在中國古老的喪葬儀式中,一直延續著為逝者制作紙糊的美女、車馬、房子……等陪葬品的風俗。其妻子在吃過了龍蝦、住進五星級酒店、找到小姐后,將準備好的丈夫照片放在小姐身上……鐘二毛通過其妻子的這一鄭重其事的“祭奠”方式,讓21世紀的國人,再次看到了魯迅先生深惡痛絕的國民性表現。然而,鐘二毛在寫下這一情節后,將筆鋒一轉,又精彩地寫出了其妻的下一個舉動:立刻打電話給正在學校準備填寫高考志愿的兒子,告訴他學費已經有了,叮囑其一定要去讀民辦大學本科……鐘二毛在小說中塑造的這位妻子形象,無疑是一個具有典型社會意義的文學形象。
鐘二毛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雖各自懷抱著不同的生活夢想,但都擁有著共同的出發地——鄉村,從而讓我們通過他的小說,清晰地看到了生活在當下的這些小人物的內心世界。作為少數民族作家的鐘二毛,在其民族血液中天然遺存著對山川、大地、祖先割不斷的精神聯系。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如夢如幻的“月攏沙”景象,我想就是其構建的一個令人憧憬的民族魂象征。尤其在當今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中,現代信息科技日益消弭著地域隔絕的今天,人類古老的民族出發地,將喚醒漸行漸遠的民族記憶,鼓勵民族文學書寫。從湖南大瑤山走出的鐘二毛,經過在大學法律系的學習,從事過警察、記者等工作,擁有深入了解觀察社會的多重視角,積累了豐厚的生活經驗。這些經歷使他可以透過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敏銳地捕捉各種人物的心理,洞悉他們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對那些往返于城鄉的打工者,他則更具有著感同身受的切身情感,和寫出他們不為人知內心情感的創作動力。故此,他筆下的那些喪失了故鄉舊影,內心充滿焦灼感的漂泊者,似曾相識又內心陌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回家種田》中的我,便是他以漂泊者的心態對故土的一種無奈回望。
“說來可笑又可疑,我每晚的夢里都裝滿了大片大片的稻田。這個時候,稻田已經落敗,未割盡的禾根,在雨水和冷風的侵蝕下,近乎朽掉,人一腳踩上去,它們化成泥水。”這種荒蕪的村莊景象,在中國各地隨處可見。而鐘二毛在小說中要告訴人們的是,這些背景離鄉進入城市的農民,雖已在城市打工多年,其中的一些人已在城市擁有了自己的住房,但在內心深處卻始終感覺自己與城市有著一道隔膜。失去了與山川大地寧靜相依的內心環境,他們就像心靈失去了依托。然而,回到了故鄉,又發現曾經那么依戀的故鄉也陌生了,從而陷入了更深層的一種孤獨痛苦中。這種雙重陌生感,使這些人成為游離于城鄉的一群沒有歸屬感的靈魂。
鐘二毛的小說人物,讓我們看到了那些奔波于城鄉間的打工者的內心世界、現實生活。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群體會誕生出更多的新的文學人物形象。因為中國的城市化將不可逆轉地繼續進行下去,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千百年來人們世代居住的鄉村故居,將會隨著城市化的發展,漸漸失去古老的身影,成為情感寄托的一個心結,存活在文學中。
《回鄉之旅》便是以文學的回望,在尋找故鄉舊影的同時,喚醒著人們的集體故鄉記憶。然而每年春節來臨時,遙望著川流不息于回鄉之途的重重背影時,會讓人在心里不禁默問,是回到阿Q的故鄉,還是回歸到屈原、陶淵明高貴清潔的故鄉,將決定著我們民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