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布爾加科夫逝世八十周年:文學與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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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爾加科夫《逃亡》
布爾加科夫
1940年1月13日,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頂著自己那最心愛的“大師帽”、戴著寬框的大墨鏡,無視寒風凜冽、病體衰微,最后一次踏出了屋門。10天后,嚴重的腎硬化已讓他不能直立。他的瑪格麗特,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徹夜守在他的床邊。1月28日,聽著愛人的朗讀,布爾加科夫撐起全身最后的力氣口述了修改。隨后,他便再也沒有起來。臨終的時日里,他焦躁易怒,唯有對葉蓮娜傾訴柔腸。3月10日,療養院的病榻上,他闔上眼睛,撒手而去。這時離他的50歲生日,還差兩個月零五天。窗外的積雪甚至還未消融,春風卻已熙然而動。再有一個月,就是俄羅斯傳統的東正教最大節日復活節。布爾加科夫逝世6年后,和他同時代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寫下了《在圣周》:
但在半夜人與獸都止了息,
聽起了春天的聲響,
正在這才剛剛轉晴的契機,
死亡將被克服——
由這重生的力量。
80年前,作家布爾加科夫停止了呼吸;而80年后,他的形象依然活在我們這些讀者的心中。正如他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反復重申的一樣,“作品不焚”——他筆下的文字依然鮮活,他作品中的世界仍充滿生機。這些偉大的作品將永遠地活下去,活在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中,活在我們人類共同的文化記憶中。
大多數國人聽到布爾加科夫的名字,往往會聯想到他那部最負盛名的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甫一面世,該小說便受到各國讀者與文學評論家的追捧。魔幻卓絕的敘事風格、辛辣犀利的諷刺筆觸、濃厚的戲劇氛圍、離經叛道的宗教情節,讀之酣暢淋漓,令人目不暇接。這些無不令這部小說收獲了大批擁躉,使得布爾加科夫之名聲震寰宇。時至今日,這部作品已經數次改編為舞臺劇、電視劇、電影,為世界所知。也正因此,我們這些遠離他那個時代幾十年的讀者往往會忽略他的另一個身份——劇作家。1926年10月10日,他親自操刀擔任編劇,將自己的小說《白衛軍》改編成四幕劇《土爾賓一家》在莫斯科首演。隨后幾年里,他的劇作接連上演,而正是這些戲劇讓他蜚聲文壇、享譽全國。他在世時,人們對他的認知更多是“劇作家”,而“戲劇”這一元素也的確貫穿了他的創作始終。
奠定布爾加科夫“劇作家”地位的,正是之前提到的《土爾賓一家》。然而他對于這部戲劇本身的準備要遠遠早于1926年。這部戲劇的最初版本《土爾賓兄弟》寫于1920年,正值他隨軍行至高加索山區的南方軍事邊陲弗拉迪卡夫喀茲之時。1917到1919年間基輔城中數次政權更迭動蕩中的普通家庭生活成為他寫作的源泉。“土爾賓”正是他母親的娘家姓,甚至劇中的小弟尼克萊之名也取自他的二弟。這部劇的上演開啟了老家遠在基輔的“莫漂”布爾加科夫正式的戲劇生涯。然而他的戲劇生涯卻在1929年夏天由于種種原因戛然而止。3年以來展現給戲迷們的也只有上演無數場的《土爾賓一家》《卓依卡的公寓》和剛剛演出了幾場的《紫紅色島嶼》三部而已。
實際上,布爾加科夫很早就開始了戲劇的寫作。在基輔醫學院讀大學時,他和來自薩拉托夫的塔西婭·拉帕喜結連理。愛情很快激發了年輕醫學生的創作熱情。新婚不久,他便為二人創作了一部短劇,劇中一人坐浴盆,一人睡浴缸。在1920年他隨軍前往高加索地區之時,也加入了當地的文學組織,寫作并且上演了兩三部戲。可惜除了當時演出的海報和一些草稿,什么也沒能留下來。布爾加科夫對于戲劇的靈感可能源于他的家庭。布爾加科夫家在他小時常常舉辦音樂會,而他最愛的則是夏爾·古諾改編歌德的歌劇《浮士德》。在他妹妹留下來的遺物中,有一沓40多張《浮士德》的戲票——正是醫學生布爾加科夫的珍藏。在描繪基輔生活的小說《白衛軍》中,不論是追求軍功榮譽、高貴勇敢的三弟尼克萊,嫻靜動人、守護家庭的二妹葉蓮娜,還是沉默寡言、優柔寡斷的大哥阿列克謝,在三人的家中總是離不開歌劇。尼克萊會抱起吉他唱上一段,而家里的鋼琴上也總擺著《浮士德》的譜子;就連最后阿列克謝重返空無一人的家中時,無視那屋外炮火連天,他抹去口號的涂鴉,寫上一句——《阿依達》的票還有。
不只是人物形象本身對于歌劇舞臺的熱愛,這些描寫本身也處處流露著布爾加科夫細致獨到的舞臺感。桌上暗燈一盞,屋外風雪呼號——如此的舞臺燈光充溢著小說全文。作家晚年小說《劇院情史》中就記述了布爾加科夫將小說《白衛軍》改為劇本《土爾賓一家》的點滴細節。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擔任編劇的布爾加科夫與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不可調和的矛盾,更是從小說作者到編劇的角色轉換時,布爾加科夫那顆飛速律動的戲劇之心。就是寫作小說的人物一一浮現眼前,與他溝通。那原本密密匝匝填滿了文字的小說手稿,和著閣樓里昏暗的燈光,竟然漸漸變成一幅畫、變成一個洋片盒子、一間開了窗的屋子,而鋼琴的律動正從里面緩緩流出。“我真能這樣玩一輩子,就一直盯著這張紙看……但怎么我才能逮住這些個形象呢?怎樣他們才不會溜走呢?終于一個晚上我決定把這個小屋子寫下來……我這樣說著,用了兩個鐘頭寫完了第一幅畫,一直到最后一個晚上撂下筆,我才明白——我是在寫一部戲。”沉浸在戲劇寫作中的布爾加科夫仿佛自己變成了一個觀眾,借著文字搭起的戲臺觀看著、陶醉其中。
在戲劇的創作上,布爾加科夫最尊崇法國的喜劇大師莫里哀。獨自扛起教會的威壓,莫里哀仍然以他獨具的“笑”之審美,面對虛偽的人世察之哂之,凜然孑立。布爾加科夫不僅僅深度研究了莫里哀的創作,并且為他寫下了《莫里哀先生傳》,后被收錄進高爾基組織主編的人物傳記叢書中。同時,他也為自己的戲劇偶像寫了一部戲《偽圣者的債奴》。為戲劇活了一輩子的莫里哀,在《無病呻吟》這部戲里扮演那個疑心病重的阿爾貢,卻在1673年在巴黎的首演中因過勞倒下,在他自己的舞臺上溘然長逝。布爾加科夫在自己的劇作中寫到,在莫里哀倒地之后,觀眾嘈雜的叫喊中,他一人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舞臺上。借“花名冊”拉格朗日之口,布爾加科夫寫道:“(莫里哀)還沒做終禱,就被死神奪了性命……死因是國王沒發慈悲還是黑彌撒?這死因是命運。我就這么寫吧。”莫里哀對社會的冷眼批判,他所肩負的社會責任與使命感令布爾加科夫感佩,也與他心中不可撼動的立場暗暗相合。
當然,戲劇之外,他也有許多著名的小說創作。不論是20年代初的《狗心》《致命的蛋》,抑或最后的大作《大師和瑪格麗特》,都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幻想”。布爾加科夫在許多創作中一直踐行著這一“幻想”路線,不管是科幻還是魔幻。改造流浪狗的腦垂體,用高輻射光線照射雞蛋,對于這些未來世界科技飛速發展可能帶來的后果,布爾加科夫提出了自己的深刻思考。而對于宗教千年不休的爭端,布爾加科夫更是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惡魔降世,將人間丑態盡顯;而大師和瑪格麗特也只能獲得永安。諸如此種的幻想式虛構,與布爾加科夫的兩個父親有著深刻的聯系。他的生父,阿法納西·布爾加科夫神父鉆研循道宗,對東西方基督教的思想與方法兼收并蓄,有著開闊的宗教視野;他的繼父,一名家庭醫生,鼓勵著青春期失去父親的布爾加科夫踏上了從醫之路。可以說,他既有著極為開放的宗教觀點,又有著一名醫生的自然研究者立場——這也為他的“幻想”路線鋪設了基石。但不論是科幻還是魔幻,布爾加科夫的視線始終聚焦在這些作品中的“人”身上。為什么沉醉于科學實驗的研究者會想出用窮兇極惡的犯罪者的腦垂體植入流浪狗的體內?為什么未經驗證的“高產雞蛋”射線系統會被強行征用?為什么在惡魔面前大談神話學說的作家會喋血電車之下?這些問題背后埋藏著的,是虛構之下的現實。在表現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之時,作家選擇了反諷——“笑”的藝術。
在“笑”這一方面,布爾加科夫自認導師是果戈理。在他剛剛從南方搬到莫斯科開啟他“莫漂”生活的時候,他只是給一些報紙和雜志投稿,寫的也都是些速寫的連載。他效仿果戈理對彼得堡細致而玄幻的描寫,開始了自己的“諷刺家”生涯。1930年他在莫斯科藝術劇院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改編果戈理的《死魂靈》。他在劇本中添加了一個“第一者”的形象,獨立在原來的《死魂靈》敘述框架之外,充當作為果戈理和布爾加科夫自己的作者人格。雖然時任監制和導演的涅米羅維奇-丹欽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對這種“非現實的”、“亦真亦幻的”處理方式極為不滿,這種“亦真亦幻”的風格卻也來自他一貫的“幻想”式寫作軌道。1924年一篇名為《加波利亞達》的諷刺故事在《地下》雜志發表。這篇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小職員被陰陽怪氣的兩面派經理給逼瘋的故事,可謂兼具了果戈理和契訶夫的辛辣諷刺。的確,布爾加科夫在某些方面相較于果戈理,更近于契訶夫。同是醫生,都以寫作幽默短篇故事開始自己的文學事業,都給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寫過戲。醫學背景也如夜幕一般掩映在布爾加科夫的身后,他救治的不只是病人的身體,更為人們的心靈提供了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在《青年醫生筆記》中,布爾加科夫像給自己撰寫回憶錄一般地寫下了他從醫學院畢業后分配到斯摩棱斯克郊外做鄉村醫生的見聞。這些短篇小說很真實地記錄了初出茅廬的年輕醫生許多笨拙的醫療技術、誤診病情帶來的嚴重后果和他深刻的反思,同時也勾勒出了帝俄末期農村生活的景象。在這些平凡卻麻煩不斷的日子里,年輕的醫生布爾加科夫盡職盡責救治著一個個生命,卻不禁開始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思考。這思考把我們帶回到1924年的《白衛軍》中。面對一個終將消弭的世界,那種在人心中悄悄升起的憂愁與最終迎來的和解與希望:“但這不足畏懼。一切都將過去,無論受難、折磨、鮮血、饑餓、瘟疫。利刃將熔;但縱使我們的身軀或事跡都消失得不留影蹤,星辰仍高懸天際。”當我們陶醉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那樣華麗而魔幻的場景中時,亦需注意布爾加科夫對于現實生活的關切。他不是一個馬雅可夫斯基式的戰士,同樣也不是一個卑微的妥協主義者。他熱愛著自己的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審視著生活。
毫無疑問,布爾加科夫相信文學的價值。在1918年弗拉迪卡夫喀茲的一次聚會上,有人說“普希金和托爾斯泰該從時代的巨輪上跳下去溺斃海中了”,他憤然而起,駁回了前者的發言。在《白衛軍》的連載被叫停之后,布爾加科夫最終并沒有燒掉他的手稿,而是將它那燒壞的殘頁從火爐中搶救了出來,最終醞釀成了后幾部喜劇的初稿。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被丟進壁爐的草稿得以完璧歸趙地交還大師手中,永垂后世。耶穌和彼拉多探討著千年懸而未決的疑問,緩緩走向月亮;尼克萊望著漫天的星辰,終于放下了母親的逝世……布爾加科夫將自己對于人本身的思考寄托在了文學之中,而人世間不斷的爭訟也終于在文學之中達成了和解。
從歌德到莫里哀,布爾加科夫在他們的作品中培養著作為一個詩人的想象力,體味著一個人面對命運之時的五味雜陳;他以一顆戲劇之心,在自己的舞臺上演出著自己的人生。作為一個天才的作家,他用文字構筑起了一個幻想的世界,而自己自由地穿梭在虛構與現實之間,時而冷眼地拋出對現實的警語,時而又陷入神秘玄妙的夢境之中。作為一個時代變革之際的人,他感知著生存的律動,不論是每日報紙上的速寫連載,是數月排演后上演的戲劇,還是他傾注畢生心血譜寫的三日史詩《大師和瑪格麗特》,都閃現著他對“人”本身的關懷——一個卸下了象征符號的,純粹的活生生的、有呼吸有心跳的人。文學,就是他的諾亞方舟,承載著他對人的所有熱望,駛向永恒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