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0年第5期|楊少衡:不亦快樂乎
一
季航決定對馮長民封鎖消息,她有足夠理由。
那時她在南豐橋工地,時已黃昏,天下小雨。工地上繁忙而雜亂,裝載機在泥濘道路上來來去去,馬達吼叫不止,一車車石塊卸在橋旁。民工兩人一組,用粗繩、扁擔 ,踩著泥水把石塊抬到橋上,堆積于橋兩端。工地上照明不佳,靠一條臨時線路、幾只掛在樹上的大功率電燈泡提供光線,稍遠一點便顯模糊,人形車影混雜。燈光淡淡地投在南豐橋廊飛檐上,影影綽綽,依稀勾畫出缺失的一角。雨幕中似乎還有一股煙味從季航鼻子里鉆進去。
陳平安匆匆跑到季航身邊請示:“季副,差不多了吧?”
季航問:“我得問誰去?”
陳平安笑笑:“時間不早,還上?”
季航指指路旁:“這邊還剩不少石塊。”
“讓他們再突擊抬一些,恐怕也得收工吃飯了。”
季航沒有回答。
那時雨勢轉大,季航站在雨中,她沒打傘,穿雨衣,是陳平安給她弄來的一件警用雨衣,說是從鄉派出所臨時借用,男式,過于寬大,此刻只能將就。他們的旁邊是工地,工地下邊就是南豐溪,溪水嘩嘩流淌,水聲浩大,水色渾黃,水面上一個又一個漩渦,裹著從上游沖下來的樹木,從南豐橋下轟隆而過。
“小王,問問上邊情況。”季航交代。
小王是政府辦干事,跟隨配合季航。她立刻用手機聯絡,從上游觀測點得到最新消息:山洪下了,速度很快,估計十五分鐘,一波水頭將到達南豐橋。
季航頓時氣短。站在雨水中失神。
此刻還需要往橋上抬石塊嗎?特別需要。這些石塊類似于防汛時堆放于堤岸邊的沙袋,此間沙袋不夠才以石塊應急。山洪到來之前,它們的作用在于增加橋的自重,讓它不至于被洪水一卷就走。這是傳統辦法,土辦法,此刻除了它,沒有更多手段。如果應急增加的重物沒能達到足夠重量,木結構拱橋抗不過洪水,那么所有搶救手段將付之東流,眨眼間橋和橋上的石塊會給沖得無影無蹤。如果堅持繼續往橋上搶抬石塊,或許真的能搶下來,在山洪到達前把足夠的重量加到橋身上,那么橋就保住了。但是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臨界點未能超越,橋垮了,石頭沒了,橋上撤退不及的民工也將卷入洪水。那樣的話,所謂“到牢里住上幾年”不算什么,幾條甚至十幾條人命,還有他們的家人將如萬劫不復。
季航無奈,對陳平安下了命令:“停止。讓全部人員撤到安全地點。”
于是聲影雜沓,幾分鐘后工地上只剩季航和小王兩個,面對一片迅速上漲的溪水。形影相吊之際,“轟隆轟隆”的洪水聲顯得格外浩大。
此刻只能聽天由命。
劉鴻的電話適時降臨。
“該怎么叫你?”他在手機里打哈哈,“季主任?季縣長?”
“當然還是小季。”季航問,“處長有什么吩咐?”
“還是季老師吧。”他說。
劉鴻通常不會主動聯系誰誰,他要是忽然打來電話,那肯定有事,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劉鴻這件事跟季航有些關聯:有一個高級專家組近期將到本省考察,成員包括北京的專家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專家,考察項目以古廊橋為主。省政府領導很重視,指令做好安排。劉鴻牽頭幾方做接待方案,研究過程中忽然想起了季航。
“熱烈歡迎。”季航即表示,“需要我們做什么?”
劉鴻說:“不需要別人,只需要你。”
限于日程和需要,考察組擬考察的古橋已經確定,就是北片那幾座標志性橋梁,也就是說該考察組不準備光臨本縣。既然不來,為什么還要驚動季航?原來涉及到配合人選問題。劉鴻說,考察組里有外國專家,也有專業翻譯,考慮到外來翻譯未必既了解古橋建筑特色,又熟悉本地風土民情,省領導要求物色合適人員配合,以保證考察順利圓滿。季航比較了解情況,劉鴻請她推薦幾個人。
“本來不需要多此一舉,你最合適了。”他說,“只是你現在情況不好動。”
季航說:“其實沒關系吧?把南片也加進去不好嗎?”
“當然好。”劉鴻說,“你知道的。”
這就沒法多說了。季航給劉鴻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他們大學古建所的老師,一個是社科院旅游研究所的年輕人,一男一女。以她接觸,這兩位對古橋較熟悉,英語口語也都好,應當能勝任。
“好,我知道了。”劉鴻說。
“不讓我毛遂自薦?”季航再事爭取,“把我們也加進去?”
“別急。”劉鴻說,“等你回來,那就是你了。”
他掛了電話。
季航也沒時間跟他多說,因為情況急迫:大水在即。陳平安跑過來,報稱全體人員都已經撤到安全位置,請季副趕緊離開。
季航說:“不急。”
她站在岸邊不走。溪水在迅速上漲,溪面幾乎達到平常的兩倍寬,南豐橋兩側橋墩已經沒在水下,橋拱下洪水奔騰。季航站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這里地勢相對較高,離溪面還有一點距離。她估計水漲不到這里,如果真漲上來了并且把她卷走,那么南豐橋肯定也就蕩然無存了。
這時手機鈴聲再起。風雨洪水聲中,響聲斷斷續續,幸好季航事先設置了鈴聲加震動,否則這種時候還真是難以察覺。
她拿出手機看看屏幕,卻是馮長民。沒有片刻猶豫,她即按鍵,拒絕接聽,把手機塞回衣袋。她突然想起劉鴻的電話,會不會專家考察的消息也傳到馮長民那里,他追過來查問究竟?這種可能當即被她自己排除。很顯然,即便馮長民長了雙順風耳,蛛絲馬跡亦能捕捉,推薦翻譯這類技術細節不可能即時快傳到他那里。那么這個電話只可能還是講南豐橋,類似催命符。此刻馮長民應當還在省城開會,難得他在百忙中時刻牽掛,不把季航逼去跳水誓不罷休。
她禁不住渾身發抖,使勁氣力克制著自己。那一刻她決定對馮長民封鎖消息,就當沒有劉鴻那個電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一旦馮長民知道情況,肯定沒完沒了,她自己也會陷進去,所謂“不亦快樂乎”,到頭來白忙活,根本不值得。馮長民不顧三七二十一把她往河里趕,她何必再去操心那些事?
幾小時前,她在縣城接待客人。客人來自她的學校,兩位社會學教授帶著幾個研究生下來做田野調查,她從鄉下趕回縣城,陪他們在縣賓館吃中飯。按照規定,只是普通工作餐,卻因為共同淵源和話題,大家邊吃邊聊,特別愉快。不知不覺談了好長時間,馮長民突然來了個電話。
“你還在吃?那么快樂?”他問。
季航不禁一愣。聽起來,馮長民似乎就站在門外。
“馮書記在哪里?”她脫口問,“會議結束了?”
馮長民遠在省城,那個會還得兩天。此人身雖不在,魂卻沒走,依然在本縣上空游蕩,掌控一切,連季航工作餐耗時也在關注中。季航注意到他語氣不很親切,她沒在意,權當一切正常。
“需要寫個情況嗎?”她問,“《關于工作餐快樂的說明》?”
馮長民說:“寫。”
其實他并不那么小氣,季航如何用餐于他并不重要。他這個電話另有要事。
“季副沒注意到天氣嗎?”他問。
季航密切注意著。目前本縣天氣多云轉陰,預報中的雨水還在天上,尚未降臨。
“北邊呢?”
季航已經注意到本省北部山區降雨不小。她清楚相鄰地域降水將進入本縣,通過幾大溪流下泄,可能對本縣水情產生重大影響。昨天她專程下鄉察看水情,與鄉領導研究了相應措施。昨晚她住在鄉政府,今天上午再到河邊察看,確定一切正常才返回縣城。除了中午接待幾位師生,還因為下午有一個大會需要參加。
“我知道。”馮長民說,“陳平安都向我報告了。”
他命季航立刻重返舊橋,不要拖延。此刻舊橋還是陰天,估計午后就該下雨了。按氣象部門預計,舊橋應當沒有大雨,問題在于氣象部門未必說得準,特別是還有上游那邊下來的洪水格外需要注意。
“已經做了安排。”季航強調。
“不需要你安排,需要你在那里。”
“我剛回來。”季航說,“下午縣里還有個會。”
“有人替你開。你走。”馮長民不由分說。
“有必要這么折騰?”
“什么折騰!”馮長民不高興,“剛鬧了一把火,你還想鬧一場水?”
季航心頭的火“忽”一下子上來了。
“馮書記什么意思?”她即追問。
馮長民很冷靜,口氣很平,稱沒有別的意思。那座橋差點沒給一把火燒掉,絕對不能轉眼間讓一場洪水沖毀,那樣的話非得有人在牢里坐上幾年。如果老天爺真那么兇狠,非把那座橋連鍋端,那也沒辦法,端就端了吧,只要端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在橋頭給一并端掉就可以了,這叫做以示負責,“盡人事,聽天命。”這種時候誰該在那里站崗,供洪水一并卷走?第一責任人當然是馮長民,可惜此刻他分身無術沒法趕到現場,只能拜托季航承此重任。
“季副看著辦吧。”他掛了電話。
季航讓馮長民這個電話氣壞了,特別是他提到那一把火,似乎在暗示季航有責任,只差指控她是縱火犯,讓她更是氣極。雖然惱火之至,她還必須遵命,沒有片刻耽擱,她匆匆結束接待,送走那幾位師生,轉身上車,立刻奔赴虹橋驛,也就是舊橋鄉。她直接到了南豐橋頭工地,而后再也沒有離開,始終呆在現場“站崗”,有如真的準備讓洪水把她與橋一起沖走,或者不待橋垮,干脆自己先跳下去。
如果這座橋撐不住,她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
暗淡燈光下,喊叫聲忽然在季航身邊響起:“季副!季副!”
是陳平安。他跑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人。
季航抬手抹掉臉上的雨水。
“什么情況?”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
陳平安報告說,他剛接到馮長民指令,無論如何,必須把季航送到安全地帶。
“我就在這里看。不會有問題。”季航不走。
“馮書記指示,如果季副行動有困難,直接抬走。”
季航看著陳平安身后那幾個年輕人,難以置信:“你真敢啊?”
陳平安賠笑:“我哪里敢。”
他壓低聲音求情:“馮書記說了,橋倒了不追究我,季副少一根汗毛唯我是問。請季副體諒,別讓我沒法交代。”
季航不說話,扭頭看。
大水恰好到來,轟隆轟隆一陣巨大聲響排山倒海自上游呼嘯而下,頃刻間沖到他們腳下。洪水沖擊古橋時一片轟鳴,水霧升騰,南豐橋沒于水幕之中,似乎已經被巨響和大水一舉摧垮,抹得干干凈凈。待水幕褪去,才見那橋的梁脊飛檐悄悄地又從暗夜里淡淡地浮現出天幕。
謝天謝地,它沒給沖走。
季航轉過身,向一旁高地走去。
在高地上,馮長民又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她接了。
“后邊估計還有幾個洪峰。”馮長民交代說,“不要放松。”
“知道。”她回答,語氣生硬。
“小心眼了?”馮長民說,“別那么計較。”
“我沒計較。”
馮長民笑笑:“還是要感謝季副。勇擔責任,堅守崗位,面對洪水毫不畏懼,挺身站在第一線。精神可嘉,永垂不朽。”
“我還活著呢。”
“必須的。絕對不能讓季副給洪水沖走,那個損失我們承受不起。”
“關鍵還得馮書記健在,其他人都不重要。”
馮長民笑:“我是真心話。眼下除了指望季副,已經無計可施。”
“馮氏功夫什么時候缺過招數?”
馮長民直截了當:“就現在。一籌莫展。”
季航心里一動,突然改變了主意。
“有一個情況。”她說。
專家組消息就此解禁。
馮長民竟反應激烈:“怎么早不說?”
“我也剛知道。”
“從哪個渠道來的?”
“可靠渠道。”
“你應該在第一時間告訴我。”
“現在是第一時間。山洪又來了,我得站崗去。”
季航把手機關上,不想再說了。
她在心里痛罵自己。如果真得永垂不朽,那么不因為誰,只因為自己確實該死。
二
回想起來,馮長民給季航的第一印象還行,所謂:“最初面目宜人。”有如若干初步對上眼的相親場合。
那年省“兩會”期間,季航的頂頭上司,文旅中心主任接到校長電話,要求找一份兩年前的舊校刊給他。校長是省人大代表,小組召集人,他擬做的小組發言議題還需要一些參考。主任安排季航查找那份期刊并直接送到大會堂給校長,因為那期校刊有一組她編發的文章,校長要參考的就是那組文章。季航到了大會堂,那一層是一排分會議室,外邊是寬闊的走廊、休息廳,擺著沙發茶幾。會議工作人員到小組會議室把校長叫出來,校長指著沙發讓季航坐下,接過資料翻閱。這時忽然有個說話聲從走廊那一頭傳過來。季航抬頭瞅了一眼:有個人正往這邊走,拿著手機,邊走邊講。
“什么要不要的,別管他。”他的聲音很大。
這人就是馮長民,穿得很正式,胸前掛著會議名牌,也是一位代表。當時彼此陌生,季航只看一眼就把頭轉開,不料他卻徑直走到沙發這邊。
“許校長!敬禮!”他打招呼,遠遠伸出了右手掌。
校長跟他握手,隨口介紹坐在一旁的季航:“季老師。研究員。”
馮長民也跟季航握手,笑笑:“行。行。”
季航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因為他還在打電話,一只手熱情握手表示客氣,另一只手抓緊手機貼在耳朵上。這人同時干兩件事,并不在意電話另一邊那位或許會聽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會面過程很短暫,蜻蜓點水之后,馮長民繼續前進,打他的電話,季航繼續在沙發上端坐,等校長提問。忽然馮長民又轉身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季航,指著那張名片比手勢,或許因為聽手機,他沒說話。季航看他比劃,明白是要她交換個名片。她也跟著比劃,表示自己沒帶,很抱歉。其實隨身小包里有那東西,她只是沒打算拿出來,謝絕糾纏。不料對方很執著,隨即再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翻成空白背面,放在季航面前沙發上,順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水筆遞給季航。這什么意思?很清楚,讓季航留個聯絡方式給他。季航卻裝傻,不接筆,擺手,表示不明白。于是對方只得把手機從耳朵上拿開。
“請給我留個暗號。”他對季航說。不乏客氣,略帶調侃。
“什么?”
校長在一旁發笑:“許老師,給馮書記留個電話。”
沒法繼續裝傻。當著校長的面,不好太給人難看,季航只好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遞還給馮長民。
“謝謝。”他說。
他向校長招招手以示告別,轉身走開。那支手機又貼到他耳朵上。
除了似乎很忙碌,很自信很有控制力,以及“要你沒商量”,季航對馮長民沒有更多感覺,畢竟彼此不相干。根據名片,季航知道他是縣委書記,他那個縣在本省西南,是個山區縣,季航去過。此人任職應當是在近幾年,至少當年季航去的時候,主政的還不是他。他看上去四十左右,長得不是特別引人注目,卻也可以,還算成功吧,瘦高個,長臉,眼神尖銳,一望而知是個手里有權不免自以為是的縣級大員。
沒想到,兩天后季航竟在自己的辦公室與他再次相逢。
是馮長民找上門的。那天上午省人大會議閉幕,馮長民在離開省城返回前拐個彎,跑進大學城,直奔文旅中心,找到了季航。
“特意來請教幾個問題。”他說明來意。
“馮書記不能先打個電話嗎?”季航問。
他也曾考慮先聯系一下,擔心季航很可能借故推托,不如直接上門。如果碰上了便談談,見不上權當認個路吧。
季航“啊”了一聲:“怪我磨蹭。”
馮長民看著季航,似有疑惑。他沒詢問,季航也不做解釋。當天下午季航原本打算進城,去省立醫院探望一個住院的同事。臨行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辦公室處理。如果不磨蹭,早幾分鐘離開,那就請君自便。現在沒辦法,碰上了只好應對。
“馮書記需要我幫助什么呢?”她問。
馮長民探討一個名詞,問季航為什么喜歡用“虹橋”,而不像很多人那樣采用“廊橋”?季航稱兩個名詞內涵有重疊,也有區別。她之所以多用前者,主要因為導師。她出自南京大學建筑系,本科畢業后讀研,跟一位導師做古建筑研究,導師主攻宋代古橋,有多部專著。他有一篇文章探究《清明上河圖》里的古橋,那座橋就是著名的“汴水虹橋”。至少從宋代起,這類橋梁就被稱為“虹橋”。
馮長民提到季航的一篇論文,說他感覺季航對本省古橋的觀點很獨到,特別是結合古今提出的“南片”“北片”概念,很有意思。
“那是好多年前的東西。”季航說,“當時也是機緣巧合。那個題目其實還有待深入做下去,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著手。”
“我們來提供機會,請季老師繼續做,怎么樣?”馮長民即提出。
“挺好啊。”
“馬上定個時間?下周一光臨?”
不禁季航發笑:“馮書記是急性子。”
她告訴馮長民,她確實很想再去看看那些古橋,特別是南豐橋。只是手頭還有一個課題在做,論文需要修改,時間比較急,完成之后才好考慮其他。
“其實季老師可以交叉著做。”
季航稱如果她能一邊接電話一邊跟人交換“暗號”,那么估計就不會是在大學做課題,該輪到她下去當書記了。
馮長民笑笑:“說不定季老師也行。”
他聲稱此刻非常需要幫助,特別是季航的幫助。季是專家,眼界寬闊,態度客觀,學問扎實,令人信服。當年季航提到南北兩片研究與開發的不平衡,說一山之隔,北邊做古橋文章多年,掌握了話語權,南邊空有豐富資源,一直重視不夠,失去了存在感,說得非常到位。這種情況至今沒有根本改變。馮長民那個縣就在所謂“南片”,其主政后已經采取若干措施推進,還將加大投入以徹底改變局面,這種時候特別需要專家們參與。馮長民提到自己讀過季航的所有相關文章,還多方了解她的情況,覺得她能提供非常重要的指導與幫助,因此專程找上門來。
“讓這么大的領導看重,太恐懼了。”季航調侃,“馮書記小心,我按小時收咨詢費,參照大牌律師。”
他笑笑,表達比較含糊:“我們會提供所有必要條件。”
季航跟對方客氣、開玩笑,卻不做任何承諾。馮長民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不外是如同他們北邊鄰居那樣利用現有資源開發旅游,做大產業,等等。這里邊往往還摻雜著地方政績、個人升遷考慮,不那么單純。那些東西跟季航關系不大。專業人員的興趣點通常與地方官員有區別,更傾向于研究與保護。開發和保護并不總是一回事。
交談期間,有幾個電話打到馮長民手機上,馮長民都是看看屏幕便按鍵拒接,不讓交談中斷。末了又來了一個電話,看來比較重要,他向季航擺擺手示意,即接聽。
“什么情況?說要點。”他說。
然后是聽,一聲不吭,好一會兒,他生氣:“一要四不要?這什么道理?”
事情顯然有點敏感,他起身從季航辦公室走出去,到走廊上繼續通話。出門時他把門帶上了。那扇薄門板隔音差,季航聽到他在外邊罵娘:“媽的!都這樣誰還做事!”
幾分鐘后他走了進來,道歉:“季老師別在意。”
“哪里敢。書記事多。”
他稱不怕事情多,只怕做事情。如果不做事沒事,一做事盡是事,做一件事就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條繩,這對嗎?普天之下,屬這個最討厭。
季航問:“領導這是在發牢騷嗎?”
馮長民嘿嘿:“是有感而發。”
季航記起幾天前在大會堂,他邊走邊打電話,“什么要不要”,談的似乎也不甚愉快。但是他沒具體解說,季航也不打聽,因為與己無涉。也許是這個電話干擾,馮長民談興頓失,幾分鐘后即起身告辭:“我們隨時恭候季老師。”
“沒準我明天就電話騷擾馮書記去。”她說。
其實她根本沒那打算。她對馮長民本能地有所抗拒,除了專業原因,還有警覺,這位地方主官似乎控制欲很強,原本與他毫不相干的季航于毫無察覺間已經被他“多方了解”了。他究竟了解些什么?打她什么主意?難道不需要經過本人同意嗎?季航一向很自立,不喜歡受制于人,因此回避為上。
馮長民不是輕易甩得掉的人,好比相親單方面對上眼了,比較滿意,你不找他他找你,表現特別執著。從那以后,隔十天半月,他都會親自打一個電話,詢問季老師近況可好?準備撥冗前來否?還會在電話扯些其他話題,有如熟人。聯絡持續不絕,漸漸便顯得有些特別,疑似談戀愛一般。除了電話問候,馮長民還讓人定期給季航寄簡報,甚至安排將當地產的時令水果送到季航的辦公室。
他聲稱:“想辦法把季老師拖進來,不亦快樂乎。”
季航詫異,問他說個啥?馮長民哈哈,解釋稱標準提法是“不亦樂乎”,出自《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曾經琢磨那個“樂”該讀成音樂的樂還是快樂的樂,得知是后者,索性私自篡改了該成語,“不亦快樂乎”。
他果然成功地讓季航注意并了解了許多情況。季航發覺由于這位馮長民,他們那里的古橋開始為人所知,不再像以往一樣湮滅在鄰居的光影里。馮長民能量大,想法多,招數不斷,不時爆冷。那段時間里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可能要數一位國務院副總理的視察,該高層領導秋天時分來到本省,省委書記、省長陪同他看了幾個點,其中竟有南豐橋。兩級高層領導均高度評價該古橋,要求做好保護開發,消息見諸本省各大媒體,也通過簡報、郵件傳到了季航這里。
馮長民難掩興奮,“不亦快樂乎”,給季航打電話詳細談及此事。季航問他拿什么辦法把那么大的領導請過來?他只說四個字“千方百計”,具體路徑不談,笑稱是“國家機密”。他講了報紙、簡報上沒有的即時情況和許多花絮,其中有一條是此行中省委書記的一個評價:“這個馮長民最會忽悠。”
季航聽罷大笑:“那么大的官都敢忽悠,馮書記很危險。”
馮長民回答:“有危險才有成就感。”
他說雖然小領導們都愛惜性命,畢竟還會有人喜歡迎險而上。幾位大領導視察發話后滿盤皆活,此刻特別需要季老師加強幫助指導。他所謂“幫助指導”有具體內容:他們正在制定南豐橋環境規劃,馮長民希望季航前來考察,幫助出點主意。
“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季航再次回絕。
那時候季航剛被任命為中心副主任,很不情愿地分攤了一堆行政事務。季航他們學校是省部共建重點高校,她所在的“文旅中心”全稱“文化旅游研究中心”,亦是“旅游文化研究所”,是個新機構,嘗試高校科研與社會需求接軌。季航作為年輕研究員進入這個中心,興趣一直在學術方面,卻不料忽然被列入考核,迅速任命。季航本人再三推辭,最終無奈接受。時下高校管理人員對資源有相當支配權,許多專業人員熱衷謀求管理職位,所謂趨之若鶩。也有不少人不愿陷入,季航是其中之一,自認為靠專業吃飯,不爭那個,不料竟因為專業較突出而被推上去。上去后才知道事有多少,有多煩。季航在電話中忍不住跟馮長民發牢騷,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她記得馮長民跟校長一見面就是:“許校長,敬禮!”想來挺熟?能說上話?如果馮長民真想請她去幫助做南豐橋,可不可以先幫她去游說,讓許校長把她免職?
“行,我來辦。”馮長民竟一口應承。
季航笑:“那我先謝謝了。”
她投桃報李,即請馮長民把相關資料寄給她,她會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參考。
幾天后馮長民再次光臨,帶著幾個隨行人員,把資料送到季航的辦公室。
“親自送達,以示對季主任的重視與感謝。”他說。
“別什么主任!等著馮書記幫我拿掉呢!”季航不高興。
“沒問題。”
原來他已經跟許校長聯系過,不湊巧這一次見不上:校長參加教育部一個考察組去歐洲了。季航拜托的事情電話不宜,只能私下面談,因此得等許校長返回后再辦。
那一天季航與馮長民探討得比較深入,話題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南豐橋保護與維修狀況,開發利用的前景與困難等等。季航發覺馮長民以落實上級領導要求之名,一系列項目全面推進,除了常規的維修橋梁、拓通道路、環境整治、研究考察、宣傳造勢等等,還有一大措施:改地名。馮長民擬將南豐橋所在地,亦是該縣古橋資源最集中的舊橋鄉改名為“虹橋鄉”,以此擴大影響。
“原本考慮叫‘廊橋鄉’,跟北邊他們的‘廊橋鎮’對應。”馮長民說,“因為有重名之嫌,報批比較復雜,就決定改成這個。意思相當,范圍更開闊。”
這里邊顯然也有季航一份。第一次見面時,他們探討過“虹橋”與“廊橋”,或許當時馮長民正在斟酌怎么改名,季航讓他下了決心。
季航直言:“感覺新名字不夠響亮。”
馮長民解釋,原本也考慮改鄉為鎮,“虹橋鎮”會比“虹橋鄉”叫得響。只是鄉改鎮涉及人口、經濟指標等要求,目前差距還比較大。
季航忽有所感,也就是靈光一現:“不如多一個字:‘虹橋驛’。‘虹橋驛鄉’。”
馮長民不吭聲,睜著兩眼看季航。季航即表示這個名字不是她生造,實有出處:早在宋代,那一帶就有“虹橋驛”之名,記載于縣志、府志里。當年有一條官道從現今舊橋鄉一帶穿過,溝通本省南北,是學子、官宦、商家從本省南部到省城,再延續到京城的主要通道。這條官道每隔一段距離設置一個驛站,虹橋驛就設在現今舊橋鄉境內。得官道和驛站之便,加上南豐溪的航運,那一帶曾經相當繁榮,驛站周邊形成一條商業街,山區平原各地商旅匯集,人流貨流通暢,史志稱“盛極一時”。清代由于官道改線,虹橋驛廢除,那一帶漸漸淪于荒僻,舊地名廢棄,只留在史籍記載里。如果打算更改舊橋鄉名,不妨把古地名用起來。如今地名習慣用兩字,三個字的比較少見,卻因此更顯得獨特,格外讓人記得住。古地名有厚重感,歷史文化意味也更濃。
馮長民不吭聲,只是聽,聽罷也不表態,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思忖,好一會兒,忽然他指著坐在一旁的一位隨員問:“吳局長,你們那邊進展到哪里了?”
局長報告說,按照馮長民要求,他們一直在密切跟蹤。現有進展是申請報告已經在處里通過,分管副廳長簽了意見,只待廳務會討論,廳長拍板。
馮長民下令:“馬上叫停。把報告撤回來,重新研究。”
那局長張口結舌:“書記,書記,這恐怕……”
“就這樣。你們先做處長工作,上邊領導我親自找。”馮長民說。
然后他才告訴季航,如今鄉鎮改個名不容易,縣里不能決定,必須報市里同意,再報省民政廳批準,往往需要分管副省長點頭才行。這是因為地名改變牽動方方面面,需要相對穩定,嚴格控制。縣里早有人動議將舊橋鄉改名,以往也曾嘗試過,卻一直沒有做成。這一次馮長民下決心再爭取,認為盡管難度大,卻有意義,值得下功夫。經過多方努力,恰好也趕上時機,目前已經接近最后完成。剛才聽季航一說,感覺有道理。問題在于已經做到這個程度,如果推倒重來,豈不是以前那么大勁白費了?重新再來會不會反添復雜,節外生枝?考慮一下,覺得不能留下遺憾,既然有心更改,應該尋求最好、最有利,哪怕多付數倍努力,從長遠看也屬值得。
季航“哎呀”一聲:“怪我多嘴。”
“其實虹橋驛以前也聽說過,可惜一直沒往這邊想。”馮長民感慨,“早一點把季主任抓住就好了。”
“別那么叫。”季航再次表示不快,“別忘記拜托。”
他連說放心,匆匆離去。
不久之后,季航從那邊寄來的一份簡報里看到消息,舊橋鄉正式改名了,新的地名就是她靈光一現想到的那個:虹橋驛。
然后她接到學校組織部通知,校黨委領導約請她談話。季航很詫異,猜想是不是馮長民說通校長,他們準備讓她解脫了?想來似乎不像,如果吳長民真的幫上忙,一定會來電話說一聲的。她心情忐忑去了校部大樓,校黨委一個副書記和人事處長一起跟她談了話,卻不是免她現任職務,竟是擬將她推薦給省委組織部,作為新一批省直單位下派干部,安排到下邊縣班子里掛職兩年。按照分配的推薦指標,本校已經篩選出若干候選人,需要從中挑選兩名上報,在正式推薦之前想聽一聽本人意見。
季航大驚:“我怎么能干那個!”
他們說季航符合規定的年齡、任職條件,表現好,很優秀。下派掛職能培養鍛煉年輕干部,對專業干部成長也很有益,希望季航能愉快接受。
季航以自己的履歷和愛好為由,堅稱不合適,請求考慮他人,不要推薦她。談話領導反復勸導,最后答應會在比選時充分考慮她個人意見。如果沒選上,希望她不受影響,繼續做好本職。如果確定她,也請她認識確有需要,必須服從。畢竟只是兩年時間,有再多的困難和問題,克服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真的干不了。”季航絲毫不松口,“我不想給咱們學校惹麻煩。”
話說到這種程度,竟然最終還是挑了她。她接到通知去省委組織部報到,心情非常糟糕,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一直到了會場,盡管自知木已成舟,她還想著是不是該抓住最后機會向省組領導申訴,要求不去?不料一聽文件宣讀她就愣住了:她給派下去當副縣長,去的不是別處,正是馮長民那里。
幾天后她到了基層,班子見面會之后,馮長民請她到書記辦公室談談。辦公室里只剩他們倆時,她臉色一變追問:“都是你一手操作的?”
馮長民供認不諱,是他“做”的,做得很不容易,分幾次,找了幾位關鍵人物才辦下來。事先不敢驚動季航,怕她誓死不從。
他履行了承諾,幫她從煩人的單位行政事務中暫時解脫,卻讓她陷入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難得他有那么長的手臂,那么巨大的理由和那般鍥而不舍,能夠克服那么多的障礙,如同謀求給一個山區鄉改名一般,把一個他所稱的“虹橋專家”從省城高校堂而皇之拉到了深山里的虹橋驛。
“季副肯定會恨得咬牙切齒。”他說,“但是到頭來會感謝我。”
“我肯定要讓馮書記后悔不已。”季航果真咬牙切齒。
馮長民自認為是給季航提供了一個新平臺,開拓了一個新天地。從此以后,季航除了可以更深入更具現場感地進行她的研究,還可以有效轉化自己的研究成果,成為古橋保護、開發的一個主持者。說不定她會因此留在古橋研究史,以及本地的發展史中。如果不講那么大,至少她在這里所做的一切會給地方留下一道痕跡,給她本人一種成就感與充實感,足以讓她享用終生,“不亦快樂乎”。
除了“會忽悠”,馮長民還打情商牌。他說,在省大會堂見第一面,季航就讓他“驚為天人”,很為彼此相逢而興奮。他感覺盡管所處領域不同,季航跟他一樣是個想做事的人,可稱“同氣相求”。眼下唱高調的多,怕事者眾,不怕事想做事的人相對難得,比較可貴,不說鳳毛麟角,至少碩果有限,因此倍加珍重。很高興終于把“天人”請下地來,無論有多少仇恨,可以暫時擱置,不妨共同努力,一起先把事情做起來。
季航就此落腳,用她無奈之語,叫做“領教了馮氏功夫,上了馮氏賊船”。
三
會議是臨時召集的,緊急協調。書記、縣長兩主官,班子里相關領導以及幾大部門負責官員與會。馮長民宣布說,有一個聯合國專家組將到本縣考察古橋,這是充分展現本縣古橋資源、文化內涵和開發前景的重要契機。時間很急,專家組將在一周后到達,所有準備工作必須在一周內完成。
“有朋自遠方來啊,”馮長民說,“咱們不亦快樂乎。”
季航忍不住更正:“不亦樂乎。”
馮長民說:“差不多,就是很快樂。”
季航暗暗吃驚。馮長民所稱的專家組與發洪水那天,季航在南豐橋工地聽到并報給馮長民的那個考察組是一回事嗎?應當是一回事,除了那個考察組,短時間內不可能另有什么專家組前來本省。以季航感覺,這個考察組之重要在于集中了若干頂尖專家,而不在于里邊有幾張洋面孔。馮長民把“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參加”的專家組含糊說成“聯合國專家組”,概念有所偷換,應當是故意而為,讓大家感覺似乎來頭更大一點。季航特別驚訝的是劉鴻明確表示專家組目標已定,人家看的是北邊那幾座標志性古橋,并沒有考察“南片”也就是本縣的計劃。不想情況竟得到反轉,專家們將欣然前來。是什么促成了這一重大變化?毫無疑問是馮長民。馮長民得到消息后真是沒閑著,他一定是把省政府大樓鉆穿了,摸清了底細,找到了路子,成功地完成了逆襲。季航知道這非常非常不容易,特別在眼下,馮長民自己麻煩纏身,早已不是當初“忽悠”國家和省領導那般順風順水,氣勢如虹。想不到他一如既往,還是那個在任何情況下把不可能做成可能的人。
緊急會上,馮長民給季航派了兩件事,一是南豐橋搶修,二是中心廣場活動,調門都提得很高。季航不快,當場表示:“我還是只管橋吧。”
馮長民說:“你是掛鉤領導,中心的事不能不管。”
“管什么?穿一身戲服到廣場上跳神?”
“季副這身衣服已經夠美麗了。”
季航提出南豐橋維修應該按照原定進度,不能隨意提前。馮長民強調他已經說過了,無論如何,要求一周內全部完成。季航堅持不能提前,理由是南豐橋除了因火災造成損壞,在前些時那場洪水中橋體也受到一些影響,維修項目相應增加,除了更換過火梁柱,還需要加固橋體。施工必須規范,嚴格按照古建筑維修程序進行。人為提前工期,容易導致不顧質量,馬虎潦草,給這座古橋留下隱患。
“所以要你既提前完成,又確保質量。”馮長民不由分說。
季航說:“這是矛盾的。”
“去解決啊。否則要我們做啥?”
季航還想再爭,桌底下有一只腳輕輕動了她腳尖一下,她不得不閉上嘴。坐在季航身旁的是縣長廖正坤,他提醒季航適可而止。本縣領導層中,馮長民一向說一不二,沒有誰敢在會上跟他公開爭辯,季航算個例外,卻也不能爭得太過頭。
說來季航是自食其果。發洪水那天,季航把專家組消息報給馮長民之際心存猶豫,因為知道馮長民不會輕易放過,肯定要折騰一番,她會給拖進去,陷于筋疲力盡,所以曾打算封鎖消息,后來也只說“可靠渠道”,不明確告知消息來源。如果她提到劉鴻,很大可能就是往自己脖子上套條繩索,馮長民會命她去做劉鴻工作。她跟劉其實并不熟悉,只因為曾奉調參加一份涉及古建筑文件的起草而認識,劉對她的專業能力很了解很肯定,卻不可能因此去做超出他權限的事情,例如改變專家組的考察內容。她找劉必定徒勞無功,同時讓自己陷于尷尬。但是她不明確提供來源,馮長民也能另找渠道去核實清楚,類似事項不屬機密,不愁找不到北。他果然找到了,且靠著屢試不爽的“馮氏功夫”把事情反轉過來,把季航也一并拖入,如她自己早先所料。
迎接所謂“聯合國專家考察”,事情很多,牽動方方面面,包括縣城地面的衛生,全縣云層的監控,都必須考慮到,其中重頭戲就是古橋集中地虹橋驛鄉。季航掛鉤該鄉,馮長民派的兩件事只是重中之重,另外七七八八的事項馮交給別人去折騰了。季航的兩件事中,中心廣場活動牽涉面超廣,南豐橋維修專業性特強,都比較復雜。
中心廣場全稱是“虹橋驛旅游服務中心廣場”,為虹橋驛開發一大手筆。該廣場緊挨鄉集,占地百余畝,削平兩個山頭,建起一座三層大樓,有一個寬闊的門廳,為服務中心主體建筑。建筑前有大片廣場,旁邊是停車場。馮長民參考“北片”數據,提出虹橋驛在十年內達到年接待五百萬游客的目標,要求以此目標建設旅游服務中心,包括服務大樓、廣場、小公園、星級酒店等項目,另加農家樂、民宿等配套服務設施。服務中心作為本縣重點建設項目,在季航下來掛職前已動工開建,季航初到時,這里一天一個樣子,進展迅速,大樓主體和廣場基本建成,規模初步顯現。而后由于一些特殊情況,建設節奏突然放緩下來。此刻為了迎接考察,該項目被馮長民重點力推,要求全力突擊,完成主體收尾,還要正式啟用,于考察組到來之際組織首場大型文化活動,以示歡迎,同時展現地方文化。馮長民說,唱歌跳舞人家看多了,不感興趣,舞龍舞獅什么的也到處有,不稀罕,咱們不如跳大神吧。他所謂“跳大神”是調侃,指的是本地民俗表演,包括“板凳龍”“大鼓傘”等等,均經過專業人員重新編排,保留濃厚民間色彩,又更具觀賞性。這些表演均有專門服裝,就是季航所稱的“戲服”。盡管廣場這個點工作量大,動員人多,牽扯面廣,需要季航處理的事情卻不是太多,因為責任部門是鄉鎮,有陳平安負責,陳是虹橋驛鄉書記,馮長民重用的一員大將,能力很強,無須季航替他太操心。季航以“不穿戲服”推辭,主要是不想多管閑事,集中精力盯緊南豐橋維修,她的興趣點只在這里。比較而言,什么中心、廣場都是花絮,古橋才是實質,專家們考察的不是廣場建得如何氣派,民俗表演戲服漂亮否,而是古橋怎么樣,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虹橋驛鄉現存數十座古橋,年代最早的為南宋,晚至清代,均為木結構拱橋,即學界所稱的“貫木拱橋”。這些橋使用短的構造材料,形成大的跨度,是中國傳統木構橋梁中技術含量最高的一個品類,具有極高傳統美學價值,也是本地當年繁榮的一種實體記載。虹橋驛鄉現存古橋大略分兩種,一種俗稱“厝橋”,即橋上有廊屋,一種是單純的木拱橋。季航考證,后者出現年代更早,“厝橋”則在其后。南豐橋跨兩個種類,始建于宋,明時改建為厝橋,以年代久遠,橋體壯觀、工藝精巧、裝飾精美而著稱,比之鄰縣廣為人知的幾座著名廊橋毫不遜色,而年代更長,文化內涵更豐富。可惜由于以往交通相對閉塞,知道它,見過它的人不多。當年季航做田野調查,曾經在舊橋也就是現在的虹橋驛鄉住了近一個月,幾乎每天都要在南豐橋呆幾個小時。當時這座橋已經荒廢,橋兩側小路幾乎被雜草、荊棘淹沒,橋上廊屋多處塌毀,附近村莊也十分凋零。季航在她的論文里介紹它的價值與現狀,呼吁加強保護,引起媒體關注,有幾位省領導相繼批示,地方開始重視。馮長民到任后,該橋成為本縣開發旅游產業一個重點,被確立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并申報國保。馮長民爭取到數筆經費,修建了一條“迎賓大道”,從省道直通橋畔,并對該橋做了一次大規模維修。古橋修舊如舊,卻已生機煥發。由于以往淵源,季航對這座橋懷有別樣情感,記得那天在省委組織部,得知被派到本縣時,她突然想起這座橋,感覺似有召喚,這才下決心放下一切,聽命前來。不料就在掛職期間,在她眼皮底下,這座剛剛顯現生機的古橋差點毀于水火,不得不再做維修,讓她倍覺內疚。對季航來說,把南豐橋真正維修好比什么都重要,古橋在前些時那場火災后開始維修,至今已經數月,洪水后稍有耽擱,很快又加速推進,目前剩下的工作量也還不少,季航擔心一周內難以完成,更擔心趕工留下隱患,作為一個專業人員她不能接受那種結果,不想為之終生抱憾。
緊急會一結束,季航立馬離開縣城,驅車出發。半路上,馮長民電話追了上來。
“季副在哪里?”他查崗。
“快到虹橋驛了。”她說。
馮長民表揚季航“比優秀領導還要優秀”,開完會飯都顧不上吃就奔赴前線。其實不需要這么拼,飯還是要吃的,體力需要保持,不能只要體型。
“謝謝,領教了。有什么指示?”季航問。
果然不單純關心女士體型,人家確有指示。馮長民告訴季航,迎賓大道聯結線有一個突發情況,需要趕緊處理,季航能否稍拐個彎,趕過去協調一下?
“不是馮書記親自協調過了?”季航問。
馮長民生氣:“媽的,都說好了,又節外生枝。”
季航說:“恐怕還是請馮書記親自過問好。這個事于我太復雜了,沒把握。”
“我現在抽不開身,所以要你去。”
季航不快:“記得馮書記有言在先,還是讓我去管橋吧。一周限期壓力太大,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在那里等我商量呢。”
馮長民不吭聲,收了電話。
如果不是季航,馮長民一定會在電話里直接開罵。這個人翻起臉一點都不留情,本縣上下個個怕他。季航不一樣,她是省直單位下來的掛職干部,兩年期滿就拍手走人,歸根結底馮長民于她鞭長莫及。她又是馮長民千方百計“做”下來的,對她不能不格外客氣。馮長民自己曾明確表示給她減壓,只讓她承擔與古橋有關的事情,雖然實際上不可能做到,給季航派的任務早已遠遠超出那個范圍,畢竟有言在先。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本縣領導層里,唯有季航不唯唯諾諾,敢跟馮長民抬杠,卻也很少有誰像她那樣全身心投入,如馮長民所表揚:“比優秀領導還要優秀。”因此盡管一再給季航加壓,想到什么派什么,終究還得讓她三分。
季航到達虹橋驛鄉,直接趕往南豐橋,已經有幾個人被通知到那里集中,等季航到達就開會,研究怎么辦。不料有一個電話先一步打到季航手機上。
卻是劉鴻。看到手機屏幕上的顯示,季航心里“怦”的一跳:這個電話肯定與專家考察有關,不會是責備她走漏消息吧?或者是預做通氣?該處長很細心,考察組行程有變,決定要光臨本縣了,有必要提前跟她說一聲?
她接了電話:“劉處長有什么指示?”
果然與專家考察有關,卻非興師問罪,也不是預做通報。劉鴻講了一個事情:專家們擬于考察后開一個小型座談會,他們提到了本省幾個研究人員,希望能參加座談,其中有季航。座談會與會人員名單還須報省領導過目同意,劉鴻先給季航通個氣,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這段時間不要安排出遠差。
“怎么會呢。”季航笑道,“專家到我們縣考察,哪里可以走開。”
劉鴻詫異:“我沒說過嗎?不去你們那兒。”
季航頓時口吃:“不是,不是又要來了嗎?”
“沒那回事。”劉鴻回答斬釘截鐵。
季航吃驚不已,難道馮長民的“聯合國專家組”是另一回事?仔細一聽不對,肯定是一回事:劉鴻對季航抱怨說,你們那個馮長民也真是,不知道從哪里聽到消息,帶著幾個人到省政府大樓跑上跑下,通過各種關系,從處長、副秘書長、秘書長,一直找到省領導。說了很多理由,送了一份報告,強烈要求改變考察組行程,把“南片”一并納入。這種事哪可能隨意變動?臨時動議,干擾上級既有安排,省領導非常生氣。
“啊,是這樣。”季航說。
接完電話,她坐在車上發愣。這到底怎么回事?哪個信息準確?劉鴻是省政府辦公廳的處長,他們處管科教文衛,專家考察組在本省活動由他們負責安排,顯然更為可靠。但是如果劉鴻說得不錯,馮長民又是緊急協調,又是全面鋪開,迎接專家考察,豈不是憑空放炮,純粹瞎搞?馮長民能這么不靠譜嗎?是不是“馮氏功夫”還有招數,另有爭取余地?他本人已經麻煩纏身,眼下又搞個“省領導非常生氣”,往下再搞后果會是什么,他不清楚嗎?
季航為馮長民捏了把汗。想一想,她命駕駛員掉轉車頭,往回開,讓小王打個電話,吩咐那幾個人在南豐橋稍等,別急,她先處理一件事,然后再一起開會。
十幾分鐘后,她到了迎賓大道聯結線。陳平安正在那里大聲嚷嚷,拿即將到來的“聯合國專家”強調,要求公路管理人員立刻配合,準備即行施工。
“影響大局,責任你們承擔不起!”他威脅。
這就是馮長民要季航“拐個彎去協調一下”的糾紛。在季航拒絕接受后,馮長民把陳平安派上陣來,因為該路段位于虹橋驛境內,陳平安是迎賓大道建設指揮部的副總指揮。這個項目還有一位第一副總指揮,那就是季航,她是掛個名,總指揮則是馮長民本人,他掛名是顯示重視。
所謂“迎賓大道”是一條旅游公路,聯結省道與虹橋驛鄉集、旅游服務中心,再延伸到南豐橋。在這條大道建設之前,通往虹橋驛鄉的縣道窄小彎曲坎坷,狀況很差,從鄉里到南豐橋只有村道相通。迎賓大道是徹底改變交通環境的關鍵項目,它已經建成并試通車,只差最后一個環節沒有完成:與省道聯結處的路障尚未拆除,目前試通車只能通過施工便道聯結。聯結線已經建成,為什么還不拆除路障讓車輛通行?原因是驗收時省公路管理部門一位處長認為開口交接處一個涵洞有問題,可能影響省道排水。雙方協調多輪,最后馮長民親自拍板,同意重修。重修涵洞工程量并不太大,只是需要破開路面,暫時封閉那段省道,車輛繞行,需要公路管理部門配合。雙方都已談妥,不料施工單位要動手了,施工機械、人員上場了,公路管理方卻不讓動手。
陳平安把季航拉到一旁說明情況。此刻對方的理由是省、市公路局有交代,施工時他們要派人到場監督,必須等上邊人到才能動工。這其實是省里那位處長搞的名堂,那家伙牛逼哄哄,愛弄權,要好處,當初修聯結線時就因為一些小事嘰嘰歪歪,現在也是借一個涵洞要挾。陳平安主張不管他,大的事都商定清楚了,不欠他理由,不就是移幾個路障,設幾個標志,指揮一下車流?誰干不了?
季航沒有立刻表態。她把公路方面人員請過來商量,那個人一再強調自己無權決定。季航思忖片刻,命施工車輛和人員先不動,待溝通清楚。
陳平安說:“這一拖,只怕一周內完不成。”
季航強調,處置不當有可能導致對方激烈干預,弄不好會拖得更長。
“你馬上請示馮書記。”她說,“看他意見怎么樣。”
陳平安遵命打電話。馮長民很不高興,罵娘,但是同意按季航意見辦。
處理完糾紛,季航趕到南豐橋,坐下立刻開會。手中只剩一周時間,工程量還相當大,特別是必須保證質量,她感覺壓力山大。
還在商量怎么做,電話到了。
“感謝季副為領導分憂。”馮長民在電話里哈哈,“你那個意見很對。”
季航問他是不是已經跟省、市公路局再做溝通?馮長民稱那個不急,現在先辦急事。此刻馮長民在高速公路上,緊急會后,季航離開縣城往虹橋驛趕,馮長民也沒多耽擱,匆匆用過午餐就帶著一組人動身,遠赴省城機場。他是在趕路途中電話辦公,交辦聯結線那些事的。他告訴季航,他一路走一路考慮,覺得專業幫助還是不能缺少,需要請季航再克服一下困難,一起來努力。
“干嘛呢?”
“到北京。”
“我在南豐橋落實馮書記指示呢。”季航說。
“研究清楚,交給他們去辦就可以。我會安排督促跟進。”
“我覺得自己應該留在這里。”
“我還是希望季副助一臂之力。”
季航不吭聲,好一會兒才問:“我能做什么?”
“一起上訪,幫我拿張狀紙喊冤。”他開玩笑。
馮長民即將到達機場,將先飛北京打前站。他讓季航趕緊定票,隨后趕到,最遲今晚到達,他會安排接站。到了再一起商量,明天一早出動。
“到底要做什么?”季航還問。
“到了再說。”馮長民回答。
不用他說,季航心里有數。顯然劉鴻傳遞的消息準確,省里這條路已經走不通,馮長民把主意打到北京去了。如果能從上邊做通工作,省里就不便反對。問題不在于這種可能性相當低,更在于即便得逞,不是更令人生氣嗎?馮長民肯定知道后果,難得他還能裝得若無其事。他不清楚季航已經知道底細,但是無疑非常需要,所以才緊急召喚。季航能讓他一叫就走嗎?沒辦法,說來怪她自己臨時起意趕去處理聯結線糾紛,“為領導分憂”。本來已經明確拒絕,偏又心生不忍。如果不是這樣,馮長民未必好意思再打她的主意。
當晚,季航于二十三點出頭到達首都機場,趕到賓館時已過零點。馮長民等人一直在房間里等她,到達后馬上開會。一屋子五、六個人,在下邊大大小小都是領導,到了這里啥都不是,包括馮長民自己。但是此人不自量力,靠著一屋子啥都不是,還想在京城扭轉乾坤。
馮長民已經通過關系聯絡了國家文旅部一位司長,這位司長將安排他們與主管司司長匯報,爭取調整專家考察組相關行程。必要的話,還有另外一條途徑可以通向一位副部長。座中人員各有分工,有的負責聯絡,有的負責材料,季航負責專業,一旦涉及專業問題,沒有誰比她更清楚,沒有誰比她說的更讓人信服。
馮長民給大家打氣:“省里的工作已經做了,北京的工作我們一定也能做下來。”
只有季航聽得出他語氣里的含糊。
到了清晨,季航早早起床去餐廳,在那里見到了馮長民。當時餐廳里人還少,馮長民朝她招手,讓她坐到旁邊,兩人邊吃邊聊。季航注意到馮長民情緒飽滿,沒有表現出絲毫異常,他不談省里的情況,季航也不問,做一無所知狀。
“所有人里,我覺得季副最難得。”馮長民說。
他半真半假,稱事成之后要給季航頒發特殊貢獻獎。因為季航完全無須如此奔波,從縣里跑到鄉下,再從鄉下飛到北京。
“那么馮書記呢?”季航反唇相譏,“準備給自己申報什么獎?”
馮長民嘿嘿,強調自己跟季航不一樣,這些事本來就是他的。季則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甩手走開,卻全身心撲進來,不辭勞苦。
季航說如果讓她選擇,她會留在南豐橋工地,而不是跑到北京。不是怕坐飛機,是因為除了自己的專業,其他事她干不了也缺乏興趣。但是她不能不遵命,不因為馮長民當書記管著她,只因為有感于馮長民做這些事很不容易,他不是非做不可,也不見得有什么好處,有必要嗎?可他鍥而不舍。
“這是一個問題。”馮長民說。
他感慨做事已經成為問題。說起來當然都要求大有作為,現實情況卻是做得越多麻煩越多,所以真是“有必要嗎?”他本人的想法有個變化過程,起初實未能免俗,剛到縣里任職時,主要也是考慮維持好局面,平穩為上,不要出事。所謂“話盡量多說,事不要多做”,因為做多了可能有失。什么都不做當然不可以,但是必須看準了、有利的才做,吃力不討好的絕對不碰,以免影響上升。
季航不覺吃驚:“你嗎?不會吧?”
他嘿嘿:“難道是你?”
“為什么呢?”
他不加解釋,只說后來想法漸漸就不一樣了。現在他有一種緊迫感,覺得時不我待。占據這么一個位子,耗費這么多資源,得留下一點讓人能記住的,有價值的東西,畢竟人需要成就感,有成果才會“快樂乎”。因此就不會問自己“有必要嗎?”只是想去把事情做起來。一旦入手更欲罷不能,總是想盡辦法堅持,直到再也做不下去為止。
這時候餐廳人多起來,他們沒再多談。
吃完早餐出發,上車前馮長民接到一個電話,他獨自走到一旁去接電話,其他人圍在車邊恭候。他這個電話講得很長,長得再不動身可能就碰上高峰期,要耽誤跟司長約定的時間了。幾位下屬開始感覺不安,彼此面面相覷。然后他終于走了回來,臉上表情正常,若無其事。
“上車,出發。”他下令。
他們上了東四環,轉到東三環,卻沒有前往預定目的地。馮長民命司機在三環路上繞了一整圈,最后回到了出發的賓館。
“行了,不虛此行。”他吩咐大家,“去收拾行李,退房,回家。”
大家都明白發生了異常情況,卻沒有誰敢問一句。季航也不例外,她一聲不吭,待車里的人都走散了,只剩下馮長民和她時,她也沒有發問,只拿眼睛盯著馮長民。
他咧嘴一笑,很難看。
“媽的。”他說,“做不下去了。”
四
季航剛下來掛職時并沒有咬牙切齒,反可稱順風順水,與主要領導相處和諧,調侃言之可稱“蜜月期”。那時候馮長民對她特別關照,給她充分自主空間,除了掛鉤虹橋驛鄉,參與跟古橋保護開發相關工作外,沒有分派其他任務。馮長民有言在先,與專業無關的行政事務,季航可以一推了之,無須為雜事傷腦筋。馮長民還讓縣長劃出一筆經費由季航掌握,用于籌劃、組織本縣古橋研究與保護事宜。馮長民細致到親自為季航挑選“身邊工作人員”,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謂的“秘書”。縣級官員沒有資格配備秘書,但是通常會由辦公室指定一位工作人員負責跟隨,配合工作。季航是女性領導,配合她的當然以女性為宜,縣政府辦起初決定讓信息科一個年輕女干部跟季航,馮長民不同意,提出另找一個,還提出了幾個條件。政府辦找來找去,本辦公室現有在編女干部沒有一個完全符合馮氏條件。馮長民便命他們在全縣范圍找,于是就物色了幾個候選人,由馮長民圈定挑中小王。當時小王還在虹橋驛鄉政府工作,為了讓她能服務好季航,馮長民否決“臨時借用”方案,命政府辦把人從鄉里調上來,直接入編。季航只是臨時性質的掛職領導,兩年就走,如此給她配工作人員,實在是超常破例。起初季航并不知道內情,后來領導層都熟悉了,才聽他們趣說“馮氏條件”:除了年齡、學歷、專業、履歷、表現等等外,還要求身高須在一米六五以下,就是不能比季航個高。據說相貌也有要求,季航長得很端正,不能弄個丑女相陪,但是也不能太妖艷,喧賓奪主。最搞笑的是已婚的不要,正在談戀愛的也不行,因為季航是大齡女子,未婚,不要對她形成刺激。這些趣談半帶調侃,聽來也讓季航哭笑不得。
那時馮長民開玩笑,預言季航將因為本次掛職而對他感激終生,因為除了讓季航的研究更上一層樓,還將一舉解決她的人生大事。他會讓本縣合適男子排隊讓季航逐個挑,這么多人里總有一個中意的吧?那就成了。季航將從此與本縣緊密相連,無論對她本人還是對本縣的眾多古橋,那都是意義重大。
那段時間馮長民比較快樂,笑談很多,因為也是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季航下掛之后,發覺地方上的事情多難且雜,非高校所能比。馮長民是第一把手,事務尤其繁重,手中抓著一把大事,古橋或算之一,難得他于千頭萬緒中游刃有余,對季航這一塊格外關照,讓她頗感佩。以季航的身份,加之興趣所在,她沒太注意馮長民其他事,感覺主要集中于古橋。她親身感受到曾經默默無聞的本縣古橋漸漸聲名雀起,報紙上、網絡上到處傳響,人們開始慕名而來。與早有影響的“北片”比較,造勢方面本縣已后來居上。變化的關鍵在于馮長民全力運作,他卻一再表揚季航,稱專家參加縣領導班子,起了重要推動作用。季航有自知之明,從不敢以此自夸,公允說那確實與她沒有太大關系,研究需要時間,不可能一蹴而就。馮長民當然也清楚,他開玩笑稱“你研究,我忽悠”,讓季航不著急,只管潛心琢磨,爭取出大成果,忽悠有他就行。
有一天中午,在縣機關食堂,季航進餐廳時,馮長民與幾位縣領導已經先到了,圍坐在餐桌邊。季航剛坐下,馮長民突然宣布:“接下來咱們要把季副隆重推出。”
這什么意思?當時本縣籌劃在省城大會堂開一個大型旅游推介會,馮長民說,推介會只推出虹橋驛不夠,還要推出季航,讓二者相得益彰。這種事不能只見物不見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東西要活起來才會讓人喜歡。古橋就是些木頭梁柱,而季航眉眼身段宜人。把季航推介出去,人們一看就動心了,自然跟著蜂擁而至,跑到虹橋驛旅游,那就大火。
季航抗議:“馮書記亂開玩笑。”
馮長民嘿嘿。
飯后大家都走了,馮長民把季航留下:“聽到省里那件事沒有?”
季航茫然,不知道馮長民說的是啥。馮批評:“你還是個副縣長呢。”
季航承認:“我還真沒把自己當成那個。”
一天前,省委召開大會宣布中央決定,本省原書記調到中央機關工作,新任省委書記來自鄰省。主要領導變動,全省上下非常關注,特別是各級官員,如季航幾乎無感者很例外。當然,也因為她雖有副縣長之名,實還真算不上個中角色。
剛剛離任的這位省委書記就是評價“馮長民最會忽悠”那位。馮長民感覺可惜,他自嘲,雖不至于如喪考妣,也是痛失榕蔭。這位領導多呆個一兩年就好了。
季航感覺奇怪:“他一走就有問題了?”
“也不一定。”馮長民說。
他拿《西游記》開玩笑,說孫猴子本事大,卻怕緊箍咒,唐僧一念,潑猴痛得滿地滾。緊箍咒怎么念?在哪首唐詩里找?除了唐僧和菩薩沒人知道。經過深入研究,現在他馮長民知道了,其實就三個字: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季航聽得云里霧里:“要什么不要什么?”
馮長民哈哈:“季副,咱們不管他。”
他說,無論發生什么變化,不能影響前進步伐,本縣還要乘勢而上。省城旅游推介會是當下一場重頭戲,季航要全面介入。
推介會主推虹橋驛,跟季航有關聯,但是縣班子分管旅游的另有一位副縣長,不是季航,因此季航覺得馮長民只是說說而已。不料很快就發現人家來真的,果然打算把她推向前臺:馮長民決定讓季航代表縣政府在推介會上發布消息,也就是宣讀那份推介文稿。這件事本該由分管副縣長承擔,馮長民卻決定換馬,理由是那位是男性,形象一般,老土,本地口音太重。馮長民半開玩笑說,老土干活可以,裝點門面不行,場上客人聽一聲看一眼,不說哄然走散,至少提不起勁頭,聽得打瞌睡。換上季航效果肯定不一樣,形象這般美麗,嗓音這般美妙,還是學者、專家、研究員,光環閃亮讓人睜不開眼,不愁不蜂擁而至。因此隆重推出季航也就把虹橋驛隆重推介出去。
季航說:“馮書記別害我,我上不了那種臺面。”
“又沒叫你踮腳尖跳芭蕾,念一念稿子還不會?”
說到底也就是上去讀幾頁稿子,有什么好害怕的?馮長民給季航打氣,稱他準備以“縣旅游開發領導小組組長”身份親自主持這個推介會,為季航捧場,敲邊鼓、壯膽。因此無須擔心,閉著眼睛只管上,有馮長民撐著呢。
季航沒辦法,只能勉為其難。
如馮長民所稱,他就是讓季航去亮個相念個稿,其他雜事由別人辦,不需要動用她。那段時間季航一直蹲在虹橋驛鄉,帶著小王和幾位助手逐村走訪,為現存古橋建檔,搜集資料。除了不時參加領導小組會議,聽聽推介會籌備匯報,沒有更多介入。推介會即將隆重開張前夕,政府辦給小王傳來一份稿子,命她速交季航,請季先熟悉、預熱。那份稿子便是要她在會上宣讀的推介材料,經馮長民親自審閱,已經定稿。
季航看罷那份文稿,坐在桌邊好一陣發呆。然后她直接給馮長民打了個電話。
“我覺得有些提法不太妥當,恐怕改一下為好。”她竭力說得委婉一些。
“是哪一些?”
季航稱文稿提到的幾個“最”不準確,至少還沒有足夠理由。馮長民一聽就哈哈,說那是推介稿而已,不是學術論文,主要作用是造勢,不是研究,聽眾也都不是專家。關鍵只在說得理直氣壯,留下深刻印象,誰也不會在意什么證據、理由。
“我還是覺得不合適,特別是由我來說。”季航堅持。
“哦,是這樣。”
馮長民同意改動一下,他讓季航自己先改,改后傳給他再審定。季航松了口氣,連夜動手改稿子,隔日一早就傳回縣政府辦公室。辦公室處理很快,當天黃昏,經過馮長民再次審定的稿件又傳回虹橋驛,有附言交代稱該稿為最終定稿,請季航按此稿準備。季航趕緊看稿,讀畢往桌上一丟,再次發呆。
除了若干學術詞匯沒有變動,季航在原稿上改動的內容,幾乎全部又被馮長民調整復原。季航最不能接受的那幾個“最”依舊赫然突出,包括“最多,最豐富,最久遠,最大,最壯觀”等等。
什么叫“最”?辭典上標明這是一個副詞,表明程度達到極點,超過一切同類。馮長民中意這幾個“最”有其原因,涉及到季航首創的“南片”“北片”之說。所謂“南片”“北片”指地理方位,同時也包含行政區劃內容,也就是指本縣以及本縣北邊相鄰縣。幾個“最”的終極意思,說白了就是我這些東西比你那些東西多多了,好多了。我是你的祖宗,你是我的孫子。等等。
細論起來,這種南北之爭,或稱南北之別歷史上本不存在,本縣以及北邊鄰縣在漫長歷史年代里本是一家,同屬一縣。直到清代,才從本縣析出若干“都”,也就是后日的“區”“鄉”,與另外地域析出的幾個“都”合組一個新縣,當時新老兩縣還同屬一個府。民國時期本省行政區劃有過一次調整,從那時起本縣屬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鄰縣則劃歸第四區專員公署。其后隸屬關系沒再大變,目前兩縣分屬兩個設區市。無論歸屬如何變化,本縣的虹橋驛鄉與北邊鄰居的廊橋鎮山水相連,兩地古橋同出一源,沒有根本區別。如果硬要比個高低,本縣建縣年代早得多,似乎可算爺爺,但是以古橋論,未必那邊的就是孫子。季航曾根據兩地幾座標志性“厝橋”的碑刻資料,以及兩地歷史上的開發狀況,推測當年虹橋似乎是從南向北發展,但是她明確表示此處存疑,因為“北片”還有若干較不著名的古橋有待考證,不排除修建年代更早的可能。所以誰是爺爺誰是孫子還不好硬說。至于最多,最大,最豐富,最壯觀等等,說起來都有道理,論起來又都可以商榷。為了造勢的需要,憑大嗓門吼叫自己“最最最”,眼下司空見慣,無論說的聽的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作為研究者,季航自己來這么吼叫,實有失專業水準,她感覺非常別扭,甚至有一種恥辱感。
她考慮了一個晚上,徹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她給馮長民打了一個電話,再次重申自己的理由,表示不能接受這樣的表述。
馮長民急了:“季副,不要書生氣。”
季航表示不是書生氣,事關自己的專業態度與原則。研究不是忽悠。
“不是亂忽悠,是造勢需要。”馮長民強調。
“我做不了那個。”
“你要服從大局。”
“我不認為兩者是矛盾的。”
馮長民一改一直以來的客氣與溫和,口氣強硬:“這件事沒有個人意見余地,你必須服從安排。”
季航當即回應:“我拒絕。請馮書記另外安排。”
她把電話掛了。
幸虧她是掛職干部,專業人員,沒有任何仕途野心,不需要去依仗誰,一定程度上可以堅持己見,馮長民無奈她何。但是如此跟馮長民頂撞,她自己心里非常難受,這不是她愿意和喜歡的。
當天下午,馮長民從縣城專程下來,趕到了虹橋驛鄉。推介會在即,此刻應當是他最忙的時候,雖然“百忙”,千頭萬緒,他還是匆匆前來。
他顯得很輕松,若無其事,稱自己特地來探望季航,有一個好消息。
他的好消息是一張照片,還有一份干部簡歷。照片上有一個男子,準帥哥。簡歷顯示他三十五歲,醫學碩士,本市醫院主治醫生。
“第一印象如何?”他問。
季航把照片、簡歷推還給他。
“謝謝馮書記。”她說,“我已經說過了。”
這不是第一次。馮長民在季航剛下來時就表示要幫助她解決“個人問題”,視為意義重大。他把該任務交給本縣婦聯主任落實,聲稱將列入該主任的年度考核范圍,說來像是開玩笑,不料卻來真的。其后不久,有一回季航在辦公室開一個小會,他突然來個電話,命季航把會議暫停,馬上到他那里,有重要事情。季航趕到縣委他的辦公室,里邊除了馮長民、婦聯主任,還有一個陌生人。后來才知道那回的重要事情卻是相親,陌生人是本縣人,在省城機場當工程師,比季航小一歲。季航被馮長民這種熱心搞得哭笑不得。事后她直截了當告訴馮長民:下來掛職對她有一點意外收獲,就是可以避開父母無時不在的關心,他們退休前都是大學老師,卻跟街頭大爺大媽沒有兩樣,總在為她看人,安排她相親,讓她煩不勝煩。她對這件事態度是隨遇而安,遇到了可以談,碰不到自己過也挺好。下來時她給自己定了一條:清靜兩年,決不在掛職中分心,因此非常感謝馮長民,也請他不要再為她操心。馮長民不聽,反過來批評,說季航條件太好,目中無人,這就把自己耽誤成剩女。季航這種年紀還能再耽誤兩年嗎?要禁止她淪入越來越大的高知剩女軍團,現在就得努力,不能錯失任何機會。浪費資源,暴殄天物是一種罪過。
現在他又來了。季航清楚這一回非真誠,只是個引子,他的真正來意不是這個。
那天馮長民沒急著勸說,或者逼迫,他讓陳平安陪同,與季航一起去了南豐橋邊一個小村子。當年季航做田野調查時曾經到過那里,當時村子就很破敗。下來掛職后,季航又曾數次進過該村,感覺比當年更破。馮長民也不說讓季航進村是做什么,只是走在前頭,在村子里隨意看。村子里很安靜,前邊幾排房屋還新,每戶門上都釘著一面門牌,門牌尤其新,寫有某街道某號,但是沒有一家不鎖著門。村子后部傳出動靜,有人在用力敲打什么。馮長民抬腿往響聲那頭走,季航和陳平安趕緊跟上。
有一個老婦人在一幢舊平房前干活,地上放著幾個竹匾,上邊堆放著剛采摘的新鮮板栗。老婦人在攤那些板栗,專心致志。馮長民沒有打擾她,帶著季航他們站在村道邊一棵栗子樹下,看著前邊的老婦人和靜靜的村子。
馮長民告訴季航,這個村子曾被列為本縣新農村建設示范村之一,當年縣里撥了一筆錢給村民修村道,整理村容,家家戶戶門口釘上新標牌。幾年過去,這個示范村差不多變成了一座空村。再過幾年,這些沒有人的房子將一片片倒掉,這里就成了鬼村,最終將從地圖上被抹去。為什么會這樣?關鍵是貧窮。這么多年里,為了幫助這個村子脫貧,縣、鄉兩級做了很多努力,花了不少錢,都沒能讓本村百姓真正脫貧,無法阻止年輕人流失,老年人只能離鄉背井跟去帶孩子,或者獨守空房等死。在虹橋驛,在全縣,這樣的村子還有一些,它們貧窮衰敗的一大原因在于地理環境較差,舊的產業凋零,新的產業發展不起來。眼下對這個村子和這個老婦人來說,村邊南豐橋就是未來希望。把旅游產業做起來,年輕人就會回來,有活可干,有錢可掙,家人可以團聚,村子可以脫貧,一變生機盎然,“不亦快樂乎”。
“季副眼睛里不能只有橋,沒有人。”他說。
季航即反駁:“不是這樣。”
陳平安一聽兩個上級語氣不對,假做觀察什么,趕緊走開。
馮長民強調:“記住你對他們負有責任,即便是掛職也不例外。”
“我認為我也是在對他們負責。”
“無論你怎么想,現在你站在這里,必須服從這里的需要。”
“我不愿意。”
“這個不能由著你!”
季航說不出話,突然間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馮長民掉頭走開。
當天晚上,縣政府辦發來最新通知,根據領導研究,決定改由縣政府分管副縣長在推介會上做推介。請季航作為縣政府領導出席。
幾天后她參加了那場推介會,沒有為馮長民背書,只是站臺。坐在主席臺上,聽馮長民調侃過的“老土”用方言口音強調那幾個“最最最”,她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馮長民親自主持會議,他在臺上談笑風生,卻沒有跟季航說一句話。
季航心情非常糟糕。
季航感覺,以推介會為界線,她跟馮長民意見相左,馮長民的一帆風順也戛然而止。雖然那次推介就造勢而言相當成功,影響廣大,媒體、網絡上到處有文章,馮長民還被一些記者命名為“虹橋書記”,遠近聞名。但是省報原定的一個重頭專版在最后關頭突然被撤下來,理由是“存在爭議”。馮長民親自出面交涉,無果,顯然有更大影響力起作用。而后關于本縣古橋的宣傳調門迅速下降,前來本縣考察、旅游人員也逐步減少。馮長民將它們歸咎于季節性因素,依舊以“虹橋書記”為己任,自嘲“不遺余力上躥下跳”,卻止不住一江春水向東流,眼看著紅火不再。不久省委巡視組來到本縣,本縣多年積累的一些潛在矛盾和問題于巡視期間浮出水面,包括馮長民力推旅游開發都受到質疑。當時有舉報信到處寄,列舉馮挪用專項經費于修橋、虹橋驛服務中心土地報批手續不完整等十大問題,還有人指控馮長民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沾沾自喜于“虹橋書記”,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欺世盜名,沽名釣譽,等等。馮長民需要對這些事項做出說明,一些問題還需要接受調查,一時麻煩纏身。全縣旅游開發就此降溫,服務中心等項目也暫停。
然后就發生了那場火災,禍不單行。那段時間季航基本都呆在虹橋驛,不吭不聲做她的事情。出事那天上午她還去過南豐橋,那天是舊歷十五,當地一個民間節日。季航注意到南豐橋頭的神龕前擺上了一只香爐,她沒在意,因為神龕于本地古橋是標配,且那只香爐里并沒有香在燃燒,橋上還有保安巡查。當天中午,季航與小王在鄉政府食堂吃飯,有個人氣急敗壞跑進來,報稱南豐橋起火了。季航一聽,只覺腦子里“轟”的一響,立刻丟下筷子往外跑。她趕到南豐橋時,橋頭大火正旺,鄉里特配的唯一一輛微型消防車在橋邊拼命滅火,噴出去的水柱一下去就給大火吞得一干二凈。按照那個火勢,南豐橋必定盡焚于當日,幸而老天相助,恰在那時澆下一天大雨,救了那座古橋,唯有一處廊頂過火嚴重,一角飛檐塌陷。
一小時后馮長民趕到了現場,鐵青著臉視察了災情。他咬牙切齒,指著南豐溪水怒斥陳平安,說如果橋給燒掉了,如果是他,他會從這里直接跳下水去。
那時季航就站在一旁。她痛不欲生,恨不得當時就跳下水去。
五
從北京回來后,事情一直不太明朗。縣長廖正坤非常擔心,他把季航叫到辦公室說:“季副,你得勸勸他。”
季航苦笑:“縣長也知道,我已經把他得罪了。”
“可是他還會聽你,只有你可以說他。”
廖正坤覺得馮長民不會死心,北京之行被迫中止,他還會另想辦法,“馮氏功夫”招數層出不窮。但是眼下無論再做什么,哪怕非常有分寸,對馮長民本人都非常不好。
廖正坤是老手,一臉笑呵呵,情況都看在眼里。他告訴季航,據他側面了解,馮長民在北京接的電話是市委書記打的,直接命令馮長民立刻帶隊從北京返回,不要再去找這個找那個。該禁令肯定出自更高的領導,所以才會這么明確,毫無余地。接到這個電話,馮長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遵命撤退。馮長民那么聰明能干,心里其實非常清楚,從表揚他“最會忽悠”的那位省委書記調走時起,情況已經改變,不可能再那么干了,問題是他放不下。
季航問:“其他領導不支持他嗎?”
廖正坤提到一位現任省委副書記,很強勢,有傳聞稱可能是下一任省長人選。該領導是本省人,土生土長,曾經當過縣委書記,任職的地方就在鄰縣,“北片”,十多年前他在那邊大打廊橋牌,一手奠定了開發的基礎。當時根本沒有誰看好那些破橋,誰想到日后會如此紅火。其實馮長民學了他很多做法,包括給舊橋鄉改名,也是學他的。但是該領導對馮長民卻有看法,特別是那幾個“最”,被他斥之為“亂忽悠”。馮長民開始“忽悠”之初,這位領導就直截了當,要求本縣“一要四不要”:要發展其他主導產業,不要跟風,不要內耗,不要惡性競爭,不要喧賓奪主。傾向性非常明顯。馮長民沒有聽命收手,還要千方百計推進,該領導很不高興。后來副總理和省委書記到本縣看南豐橋,講了話,他才不再吭聲。據說當時他還曾跑到北邊那里視察,在干部大會上公開批評該縣縣委書記不作為,讓人后來居上,要他們到南邊看看,學學馮長民怎么干。結果沒待前來學習,那邊那個縣委書記就被免職,查違紀,以受賄、賣官等等問題抓起來,關進牢里。應當說當時這位省領導盡管有看法,對本縣和馮長民還算包容,與省委主要領導保持一致。現在情況改變,人家再也無須客氣。
季航“啊”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她想起馮長民說過的“緊箍咒”,原來出處在這里。記得省大會堂第一次見面時,馮長民邊走邊打電話:“什么要不要,別管他。”估計也是指這個。如此看來馮長民曾經的順風順水其實也是頂風作案,暗含風險。當下他麻煩纏身,包括這一次跑省城未果,上北京退回,恐怕都跟該“要不要”有關。
“我覺得兩邊應該視為一個整體,哪一邊發展都好。”季航感覺不平。
“當然是,也不是。”
廖正坤說,從全國,或者從全省角度看,南片北片實無須區分。而從市、縣看就不一樣。很簡單:假如本縣把古橋旅游做大了,來的人多了,北邊占比相應也就小了。按照現有交通線路,目前從本省幾個中心城市前來,最便捷的路線是走高速,從本縣收費口下,經省道西行,穿越本縣兩個鄉鎮,就到了古橋集中地帶,包括南北兩片。這條線路先到本縣,再到對方,到本縣虹橋驛鄉比到對方廊橋鎮距離更短,耗時更少,因此本縣便有潛在優勢。普通游客來看看那種橋,到哪兒不一樣?當然首選就近,不會舍近求遠。對方為此擔憂也屬合理。在形成一種打破行政區劃合理分配利益的機制之前,大家只能各打算盤。省領導應當從全省角度考慮問題,但是免不了也會受本鄉本土父老鄉親影響,這是人之常情。
“馮書記比誰都清楚。”廖正坤說,“他就是放不下。”
廖認為一個專家組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別說聯合國,銀河系專家組也一樣,就那么回事。馮長民主要是因為這大半年來麻煩纏身,沒有大的進展,心里著急,一直考慮添幾把火,把事情再推上去。此刻爭取專家組前來考察,無疑有助擴大影響,可以成為一把火,馮長民視為機會,不想放過。但是現在看來,上級領導態度嚴厲,這個機會全身長刺,碰不得,那就應當放棄。
“你去勸他幾句,肯定比我們管用。”廖正坤說。
“不是已經做不下去了?”季航問,“還需要勸?”
“你小看他了。”
馮長民從北京回來后輕描淡寫,不講為什么突然打道回府,只講還得另想辦法,顯然還有想法。此前馮長民曾以迎接考察為名布置一系列事項,包括給季航派了兩大任務。如果說當時立足點是準備工作做在前邊,以免措手不及,這可以理解。那么在確定人家不會到來之際,該停的就應當停下來,以免勞民傷財。但是馮長民不發話不叫停,表明他確實還不死心,還想把人家弄過來。
“我怕他會吃大虧,本來只差一點。”廖正坤說。
他告訴季航,馮長民到本縣任職前是市政府秘書長,此前在縣里當過副書記,在團市委當過書記,年紀不大,資格卻老,能力也強,在本市中層干部中頗被認可。馮長民下來之前剛好趕上市里換屆,他的推薦票很高,被推為副市長人選。但是后來確定為“差額”,也就是那一次沒準備讓他上,留待日后,原因主要是他沒干過縣級主官,履歷上比別個不足。通常“差額”人選日后都會提拔,安排相應職位,馮長民在落選后迅速給派下來當縣委書記,一般認為那就是過渡一下,既是崗位鍛煉,又讓他履歷完整,兩三年一過就會提拔上去。通常這種情況平穩為上,起初馮長民確實相對謹慎,幾年過去,一直沒有走,漸漸的他就放開了,一路沖到“虹橋書記”那里。眼下其實是馮長民一個特殊時候:本市各縣書記里,他是任職時間比較長的一個,已經不可能再干太久,也許就是幾個月半年的事。恰好市級班子里有幾位領導將到齡退出,順利的話馮長民有望補上,畢竟資格擺在那里,還曾是上一屆“差額”,不當副市長,也能安排個政協副主席。只要他把目前纏在身上的麻煩理清楚,同時不要再招惹麻煩。如果這一次處理不好,讓上邊領導不高興,那就沒戲了,只能平調走人。嚴重的話來查他個什么,畢竟事干得越多,岔子越多,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他就麻煩大了。
季航沒再猶豫,決定出面。她跟馮長民有過爭執,卻沒有個人恩怨,馮長民話說得再重,就根本而言還是肯定她,因此或許能聽她一點。
她到書記辦公室找馮長民,稱有緊急情況必須報告。什么緊急情況?她說,她從可靠渠道得到明確消息,“自遠方來”的“有朋”確定不到本縣了。是這樣吧?
馮長民承認:“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沒剩幾天,難道馮書記還有其他打算?”
“我在考慮。”
馮長民指著辦公室墻上一張本縣政區圖讓季航看,說他們不來了嗎?不對,無論如何他們都會來,因為路是這么開的,他們必須得經過本縣地盤,途經本縣然后才到北邊去,區別只在于他們是停下來,或者是徑直走掉。這么些重要專家隆重經過,怎么說也應當學習學習,切磋切磋,忽悠忽悠,白白放過實在太遺憾,很不快樂。
“季副有什么好辦法?”他問。
季航說:“馮書記把任務交給我吧。”
她報告了專家座談會的情況,稱自己可以在發言時著重談談“南片”,也就是本縣古橋的情況,這就為本縣做了宣傳,專家們會注意的。
“很好。”馮長民笑逐顏開,“是個好消息。”
他命季航趕緊做準備。要有兩手,一是在會上怎么說,必須把最重要的,最強調的東西表達出來。這種會估計有時間限制,給的發言時間不可能太長,很難說透,那么就應該準備一份書面材料,現場分發給專家們。發言要把專家們的胃口吊起來,讓他們馬上就想去翻書面材料,看個明白。這樣的話就有效果了。
“我馬上準備。”季航說。
她提了個建議,既然專家組不考察本縣,原有的準備是不是應當調整?比如南豐橋維修不需要再趕工,讓工程隊放緩一點,不加班,更細致,確保質量。還有中心廣場活動的籌備也可以停掉,不需要再排練、彩排什么的。
“不急。”馮長民一口否決,“繼續不變。”
“有什么必要?”季航不解,“客人不來了呀。”
“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季航一時說不出話來。廖正坤真沒說錯,馮長民還不死心,不想放手。盡管他在北京時自己說過:“做不下去了。”事到如今,難道“馮氏功夫”還有施展余地?
馮長民卻不多說,只講不差這兩天,即使最終未能如愿,借這個機會把氣鼓起來,于推動工作也有好處,至少自娛自樂。何況情況總在變化中,例如季航所說的座談會,那就是新情況。馮長民要季航抓住座談之機推介本縣,但是也明確表示光那樣不夠。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會上說半天,不如請到現場看一眼。
不由季航叫道:“馮書記還想啊!”
他嘿嘿:“想一想都不行嗎?”
他跟季航開玩笑,稱只要放開思路,即使在眼下,可供選擇的方案還很多。例如有個最極端的辦法:事前搞清客人出發的鐘點,計算出他們到達本縣高速口的時間,時候一到,警察沖上去團團圍住,扣住那輛車,全體押送到位,一個都跑不了。
季航大笑:“這個辦法好。劫持人質,全體專家盡為我用。”
馮長民也大笑:“難得季副響應,就這么干。”
他當然是故作輕松。季航雖然跟著笑,心里卻愈加擔憂。馮長民是縣委書記,不是山大王,也不拍好萊塢大片,不必擔心他真會率隊劫持人質,但是明擺的他還不想放手。他不知道幾乎沒有成功可能,且任何動作都可能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繩索嗎?
他當然知道。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季航在南豐橋工地接到馮長民電話,馮命她立刻返回縣城,有重要事情。
“我得盯緊這里。”季航說,“工程在收尾,現在很要緊。”
“先放下。”馮長民下令,“這邊更要緊。”
“是什么事呢?”
馮長民稱已經給季航準備了一支仿真手槍,明天讓她率隊劫道。
季航在他的話里竟沒聽到絲毫玩笑意味。
她趕回縣城,到達時是下午。她去了馮長民辦公室,馮告訴她,十幾個小時后,明天上午十點,客人們搭乘的中巴將光臨本縣。
“他們已經決定在本縣停留了?”季航問。
“當然。歡迎來到虹橋驛。”馮長民說。
這一周時間里,已經有十幾面大幅標語廣告牌在本縣立起,分布于主要旅游線路各顯要位置,也是預案里專家考察將經過的地帶。按照馮長民要求,牌上統一就是一句口號:“歡迎來到虹橋驛。”其中第一面標語牌立在高速公路收費口外,非常醒目。
季航心里詫異,馮長民真的大功告成?客人欣然愿往了?趕緊一問,原來濤聲依舊,這兩天馮長民多方設法,還是未扭轉乾坤。客人明天就到,仍然是穿本縣而過,并無稍事停留計劃。馮長民稱已經沒有其他辦法,現在到了最后下決心的時候。
季航說:“馮書記確實應該下決心,放手吧。”
她勸告馮長民不要再費心思,因為沒有必要,不值得。不就是一個專家考察組嗎?加上幾個洋專家又怎么樣?他們能決定什么呢?季航自己是行內人,她很明白,真是沒那么重要。能來當然好,不來又怎么啦?天會塌下來嗎?以后不能再請別的專家組來嗎?“歡迎來到虹橋驛”就沒有人看了?
“說得不錯。”馮長民肯定。
他也認為專家組有其重要性,亦有其局限。就本縣當前情況而言,能夠爭取他們來考察,幫助添一把火,肯定是件好事。問題是主動權不在手里,如果確實沒有辦法,只能知難而退。從長遠看,情況總在變化,眼下不太順,來日也許就柳暗花明。能把上一任省委書記請下來,這一任省委書記為什么不行?畢竟事在人為,功到自然成。可惜他馮長民不能這樣考慮,因為確實是“時不我待”,時間已經不太多,也許過兩天一紙調令下來,縣委書記于他就成了歷史,想跟大專家們忽悠一下再無機會。因此如果還有辦法就該繼續努力,不要留下遺憾,只要做得到,當前能抓住就不能輕易放過。
“可是哪有可能抓得往?”季航問。
“有。”
竟然還是那個辦法:中途攔截,于高速公路收費口旁,“歡迎來到虹橋驛”大標語牌下實施。所謂“劫持”是調侃,實質也差不多。馮長民說,客人們途經本縣,本縣想辦法表示熱情,盡一點地主之誼,可以理解,并不為過。事前未曾獲準不要緊,只要掌握好分寸就沒大問題。分寸怎么掌握?以不影響考察組日程安排為原則。客人所乘的中巴車從高速口進入本縣,到從省道離開本縣縣境,這段距離大約車行四十五分鐘。這四十五分鐘是旅途時間,除了打瞌睡、看風景,沒有其他安排,因此可以有效利用,好比旅行團導游于途中講個段子,唱幾首歌活躍氣氛。把那輛車攔下來不是問題,因為在本縣地盤,有交警指揮停靠,司機必須服從。攔下后上車接洽也不困難,畢竟是縣委書記親自前來,還可以備點礦泉水、地方特產、水果以表慰問,人家得給面子,意外享受重視與熱情。上了車后要干什么?當然不是講段子,唱歌,是要介紹情況。在不占用專家時間,不改變日程安排前提下,為他們增加一點內容,讓本次考察更豐富全面,不是很好嗎?馮長民擬親自介紹情況,回答問題,與專家們交流。問題是車上有老外,他們聽不懂馮長民的話怎么辦?這就得仰仗季航。他們肯定配有翻譯,但是那些翻譯未必接地氣,通過翻譯實不如讓季航用英語直接跟洋專家交流。某種程度上說,這一出戲更多的是讓季航主唱,馮長民來配合,敲邊鼓,因為車上坐的不是副總理和省委書記,是專家們。
季航突然打斷馮長民:“馮書記考慮過后果嗎?”
“我承擔得起,你不會有事。”
“聽說有一個‘一要四不要’?”
馮長民笑笑:“我也聽說過。傳來傳去,緊箍咒。寫進文件嗎?沒有。別管他。”
“馮書記這樣做不會有麻煩嗎?”
馮長民承認可能有,但是無所謂。他自認為一向比較注意,不怕查腐敗,最多是一些工作上的問題,要做事總是難免。查就查吧,歡迎檢查批評。
“聽說本來有機會到市里當領導?”
他笑笑:“那當然好。”
他覺得那種事想一想可以,努力努力也需要,卻不能一廂情愿。牽涉因素很多,變數也很多,非自己所能為,想多了也沒用,不如趁著可以做事的時候多做點事。升官未必意味有成就,主政一方,還是應當留下點東西讓人家念想,那才叫“不亦快樂乎”。古橋項目已經做到這種程度,應該千方百計添幾把火,把事情做上去,中途放棄實在太可惜。對此他有緊迫感,眼見得時間很有限了。
季航說:“這事情還是交給我。我一定在座談會上談,保證完成馮書記交給的任務,需要中文就中文,需要英語就英語。”
馮長民贊賞季航勇挑重擔,但是依然認為那不夠。
“用馮書記這個辦法,同樣無法帶他們到現場親眼看看。”季航說。
馮長民認為雖然帶不到現場,卻可以說得更透。座談會那種場合恐怕很專業,季航又特別講究嚴謹、準確,那就會減弱效果。在車上介紹可以放開一點,不妨忽悠,幾個“最”一起上,那就讓專家們印象倍深。
季航看著馮長民不吭聲,好一會兒,搖搖頭說:“我干不了這個。”
“你可以的。”
“我不愿意。建議馮書記也不要。”
“別害怕,風險可控,對你尤其不構成問題。”
季航稱自己并不害怕,她是掛職干部,無意謀求什么,又有馮長民承擔主要責任,她無須害怕。但是她不愿意做這種事,更愿意去南豐橋工地做她喜歡的。
“為什么只想你自己喜歡,不想想大家?”
“大家讓馮書記去想吧,我只想我自己。”
勸說無果,不歡而散。離開書記辦公室后,季航上車,直接返回虹橋驛。半路上,馮長民一個電話追了過來,再次動員她接受安排,且退了一步:“你可以只講你愿意講的,不要求更多。那幾個‘最’我自己講。”
季航沒有松口:“我不愿意。建議馮書記放棄。”
馮反復勸說,無效,終于生氣了。
“季副,你讓我非常失望。”他說。
季航一聲不吭收起了手機。
當晚徹夜無眠,一如前些時候那些夜晚。
第二天上午,天下小雨,季航帶著小王來到了南豐橋工地。工人們正在現場忙碌,拆除腳手架。按照馮長民提前完成的要求,這里的修復工程到今天如期結束。幸虧季航緊盯不放,工程沒出岔子,質量基本保證。
橋頭邊也立著一面“歡迎來到虹橋驛”。站在那大標語牌下,季航情不自禁想起馮長民。她不知道馮長民最終怎么決定,她的建議他能聽進去,戛然而止嗎?也許有可能,在別的人包括廖正坤都不敢去直接勸阻之際,她的明確反對與拒絕可能會讓馮長民感覺意外,回頭細想,就此放棄。但是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他不在乎別人說什么,還是一意孤行。如果是那樣,此刻他一定已經動身前往高速收費口去迎接客人。季航拒絕成為共犯,他當然很失望,卻不愁沒有幫手替他“最最最”。
陳平安突然跑到工地,坐著鄉里的一輛越野車。下車后他朝季航跑過來,腳步慌亂,臉色蒼白:“季副!出事了!”
竟是馮長民。如季航猜想,他真的早早出發去迎接客人,還真的帶上了一個幫手,就是在推介會上接替季航背書的“老土”。他們倆坐一輛車趕往高速公路收費口,半道上卻因為超速、雨天路滑翻到路溝里。那段路溝相當深,兩位領導加上司機都受了傷,坐在后排的馮長民傷得最重,當即不省人事。幸好有一輛警車相隨,警察在現場緊急處置,傷員們以最快速度給送進縣醫院,馮長民直接給推進了手術室。
季航呆住了。
“怎么會這樣!”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失聲道,“不應該啊!”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
“人怎么樣了?”
“聽說很厲害。”
季航掉頭就往停車場走。陳平安和小王跟在后邊,快步如飛。
季航的手機突然響鈴。她停住腳看手機:劉鴻。
她趕緊接電話。
“季老師在哪里?”劉鴻問。
“處長有什么指示?”季航問。
劉鴻告訴她,此刻他在高速公路上,陪同專家組下來考察。眼看著快到高速收費口了,忽然想到應當給季航一個問候,畢竟她掛職在此間當縣太爺嘛。
“處長別笑我。”季航說,“有需要我做的嗎?”
她心里有一絲詫異,因為劉鴻無須這么客氣。按照她所知的專家組日程,他們今天上午到位后,下午和明天一天在北邊考察古橋,明天晚上就是那個座談會。如果計劃不變,那么她明晚就會在座談會上見到劉鴻,此刻該處長打電話問候便顯多余。問題是直到現在,季航還沒有正式接到參加座談的通知,難道情況有變?
居然如她所想。劉鴻告訴她,座談會日程沒有變,但是參加人員做了調整,不再需要季航。季航的專業地位是公認的,只是目前身份比較特殊,有些牽扯,加上近日馮長民那樣子,領導有些看法。為了避免干擾,按照領導要求,季航這一次就不請了。季航無須放在心里,來日方長,日后機會多了。
“謝謝,沒什么,我明白。”季航回答。
對季航而言確實沒什么,參加不參加座談沒那么重要,她一向認為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研究與見解,其他的都可以看淡。但是這一次不一樣,是她自己把消息傳給馮長民,而且自告奮勇,“保證完成馮書記的任務”,試圖以此作為替代,打消馮長民的其他打算,不料到頭來卻無法做到。雖然不是她食言,怪不到她,這種結局卻讓她很難接受。馮長民處心積慮,不怕風險,不聽勸阻,一心一意上躥下跳,忙得“不亦快樂乎”,到頭來竟是被抬上手術臺,生死未卜,而她的發言機會也告突然失去,“最最最”沒有了,專業的也沒有了,想來真是特別懊喪,特別為馮長民不忍。季航心里也有一種不服,甚至氣惱:什么“有些牽扯”?不就是因為她在這邊掛職嗎?難道“要不要”追溯力如此強大,連她這么專業的研究人員也給波及?這也太那個了。
他們到了停車場。季航站在轎車邊,遲遲不上車。陳平安催促:“季副,走吧。”
“去哪兒?”她問。
“不是……去醫院嗎?”
季航不說話。好一會兒,她發問:“聯結線那邊什么情況?”
陳平安報告說,聯結線的重修施工已經協調好了,但是還沒動手,馮長民指示做好一切準備,待忙完專家考察這件事后再上。
季航思忖,下了決心。
“立刻把施工隊和機械調上去。”她下令,“我們馬上過去。”
陳平安頓時結巴:“季副這是,這是……”
“聽我的。”
十五分鐘后他們趕到聯結線工地,半小時后機械和施工人員到場。經過一番緊急協調,施工作業漸次展開。公路交通被臨時中止,西行車輛被引導從施工便道離開,駛上迎賓大道,轉入一條整修過的村道,繞行半圈,于數公里外再上省道。反向通行另有一條通道,繞行距離更短一些。
匆忙之際,雨停了。期待中的中巴車終于駛到,被維持施工秩序的鄉派出所民警引導到路邊暫停。那里也立著一面大標語牌:“歡迎來到虹橋驛”。
季航帶著小王上了那輛車。專家車相對寬松,一排座位只坐一人,頭幾排是外國專家,有白有黑。劉鴻坐在中部,一見季航,他臉露驚訝:“季老師!這怎么搞的?”
季航告訴他,由于信息不對稱,發生了一個失誤,此刻這條道路破路施工,暫時封鎖,需要繞行。她特地趕來等候,引導,陪同專家們從便道離開。請大家放心,路不長,路況很好,不會耽誤太久。
前排一位外國專家扭頭問身后翻譯:“她在說什么?”不待翻譯張嘴,季航便直接回答,介紹自己是誰,這是什么地方,這是為什么,這里還有什么。她說不要擔心,旅途中這個小插曲可能會是一場驚喜。
那老外很吃驚,竟拍起手來,不知是有感于季航的英語口語,或者是期待驚喜。
后來的過程相對順利。中巴車下了省道,經施工便道上了迎賓大道,一直開到虹橋驛旅游服務中心。本該從這里拐上另一條路,再上省道,季航卻指揮司機繼續向前,把客人帶到了南豐橋。專家們到了那里便不愿走了,提出要看看這座橋,于是停車,呆了近半小時,專家們無論中外,個個非常興奮,真是“不亦快樂乎”。然后他們上了車,回到了旅游服務中心,陳平安竟臨時召集起幾支民俗表演隊,敲鑼打鼓在廣場上鬧騰。又有專家提出要下車看看,季航沒有答應。她打趣說,這些表演被她戲稱為“跳神”,里邊每一個動作都有豐富地方文化內涵和歷史感,非常值得看。可惜不能耽誤專家們太長時間,只能留下一點遺憾,歡迎大家日后再來欣賞。
她把中巴車送上省道,一直送到縣境交界處。一路介紹情況,解答問題,點到為止,她認為這就夠了。從車上專家們的眼神中,她感覺自己做到了。
中巴在縣境交界處停車,她從車上下來,站在路旁揮手,與車上的專家們告別。中巴車開走后,她沒馬上上自己的車,一屁股坐在路旁石欄桿上。
這時候感覺非常疲倦。
她問自己這么做有用嗎?應該有些效果,即使不解決問題,至少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會不會給馮長民找麻煩?應該不會,決定是她自己做的,馮長民已經躺在手術臺上。季航難以想象自己竟會突然決定做這種事,封鎖道路,攔阻車輛,這是她嗎?這真不像她。她為什么不能聽之任之,將自己置身事外?在經歷過這么些日子之后,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否則她將無以面對馮長民。如果他有什么不測,她更將永遠無以面對。她也將無以面對南豐橋頭寂靜村莊里那個獨自忙活的老婦人,那一幕場景經馮長民解說,已經長留在她的心里。
她給陳平安掛了一個電話,詢問情況如何?陳平安報告說,他剛問過,馮長民在手術室里,沒出來,醫生還在全力搶救。
季航心里有一種不祥,黯然神傷,難以擺脫。此刻只希望馮長民能堅持住,挺過手術。他曾經那般執著,怎么可以這樣放棄呢?無論給人什么看法,不應該讓他就此了結,那不公平。他應當醒過來,一如既往繼續努力,做事,對他本人以及對其他很多人,包括她,都會是“不亦快樂乎”。
雨又下了,細細的雨絲沾在她的頭上身上,也灑向她身后那面大標語牌。這是最后一面,也是反向進入本縣縣境的第一面同類標語牌:
“歡迎來到虹橋驛”。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鄉當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省直機關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一九七九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等;中篇小說集《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市級領導》《多來米骨牌》《我不認識你》等。所作小說多為各選刊、選本選載。曾獲若干中短篇小說獎項。有數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