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女性寫作”遇到〇〇后讀者
編者按:
《十月》雜志2020年第2期推出了“新女性寫作專輯”,專輯上線至今(從3月8日到5月4日),引起了讀者的持續關注。我們在《十月》微信公眾平臺已陸續發布了三十余篇相關文章(見文末鏈接),這些文章包括此次“新女性寫作專輯”的理論與時代背景、相關訪談、作品的全文或節選、評論家與作家的批評文章以及作者的創作談等。
由于網絡交流有著跨越地域空間的便利,更長的信息發布周期為評論家提供了更充裕自由的創作時間,我們得以收獲了一批與以往現場座談略有不同的文學批評文本——不像往期“十月青年論壇”,半個下午的現場交流,可以帶來酣暢淋漓的交鋒,此次評論家和作家們因為居家而擁有了更從容、更獨立的批評和創作環境。
讓我們感到欣喜的是,“新女性寫作專輯”也受到了北師大文學院在讀大學生的關注,他們出生在新千年前后,嘗試用自己的文學、理論和生活的積累去解讀“新女性寫作”文本。為此,他們組織了一場線上論壇,本次“新女性寫作專輯”的主持人張莉老師也參與了他們的云端會議,并擔任這些青年讀者的導師。
青年學子們的討論朝氣逼人,不乏深度、嚴謹和犀利。從這些經過認真整理的批評文本中,我們能看到他們扎實的閱讀積累、學術訓練,準確明晰的結構能力,對作品有敏銳的感受力、細膩的接受力、冷靜的判斷力和果斷而獨立的批判力;他們在討論中的嚴肅、自信、謙卑、真摯的人文情懷、對社會和人生的憂患意識、對文學的深沉期待,給我們帶來了清澈的視野和啟發,令人感動和敬畏。這些針對文本的良好修養,也勢必會影響他們未來對生活、對世界、對自我所做的選擇。
青年讀者的參與,讓我們看到文學的未來有更真實的可能,也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文學寫作者、批評者和編者所應擔當的嚴肅的責任。
在青年節這一天,我們發布這組文章,可以視為“十月青年論壇”第十一期“當代文學七十年:文學與青年”的一個回響——
青年曾經創造并正在創造文學的歷史。
向青年致敬。
主持人汪琪(北京師范大學2019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微火讀書會聚集了一批來自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的本科生,他們大部分是1999年到2001年出生的年輕讀者,有澎湃的文學熱情,青春洋溢,又關注社會議題,有敏感獨立的視角。2020年3月,《十月》雜志推出“新女性寫作專輯”。讀書會里的許多同學都對專輯很感興趣,在認真閱讀文本的基礎上,2020年4月25日晚上,我們通過云端聚會,進行了一次“新女性寫作云上討論”。大家討論了各自眼中的“新女性寫作”,這其中既有對專輯作品的細致分析,也有對女性意識、女性權利的思考和困惑。
一、“新女性寫作”與當代女性意識
常旻雨(2017級):
學習現代女性文學史,我是以提前知道“結果”的身份去閱讀的,我和作品之間隔著一百年的前進,我可以清楚地明白那些作家們所訴求的、在乎的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實現或未實現,現在,讀“新女性寫作專輯”時我感到一種困惑,因為我無法以一百年后的目光來看自己,而當文字中的生活與我自己的生活無比貼合的時候,我感到一種迷茫。
作品中女性主角們的身份是復雜的,她們面對的問題也是復雜的,但是她們都有一個最共同的身份,也是最樸素的身份:女性。當從這個角度來看的時候,與一百年前的女性相比,我們似乎再也沒有可以“振聾發聵”的聲音,也沒有了那樣激昂涌動的激情,大多寫作者僅僅只是平淡的敘述。在這種敘述里,她們具有一種眾口一聲的雷同性。小瓷、侑真、林雅、“她”、“我”……在我看來她們都是相似的,甚至和我是相似的。小瓷的命運也可能是侑真的命運,她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可能是我的命運。
再也沒有經典的人物形象“先鋒”,而是化成了一個不論換成什么名字都一樣的面目模糊的個體。因為她們所觸及的問題太過于龐大、普遍。不論是底層的打工女性,還是詩人、舞蹈家,不論她們優雅美麗,或是滿面塵霜,我都覺得她們是如此相似。她們都是被從上至下的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偏見、歧視和物化所規訓的對象。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娛樂八卦、到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到政治、學習等種種方面,那些小說女主角們聽到的話語都在響起、那些小說女主角們遭遇的事情都在發生,而這正是我們的生活。比如《我只想坐下》中,詹立立聽到的:“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對自己也沒好處。”比如《寄居蟹》中,林雅聽到的:“不要去。這種廠男工最野了。”《小瓷談往錄》里,初戀男友對她說的那段男人的年齡和女人的年齡的對比,暗示女人的價值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貶值。這些仿佛不經意的細節,說出來就像是“大驚小怪”,但你又不能不去意識到它的存在,每一個女性都能意識到它的存在。而它甚至也是存留于我們自己身體里的東西,“女性是所有社會關系的總和”,令“她”不舒服的社會關系也在其中,就像一個人沒辦法拽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起來一樣,給人一種無可奈何的困難感。
女性總是不缺乏疼痛的,不論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我發自內心地覺得,女性獨有的疼痛也是當代女性主義寫作的秘密,這也是我對“新女性寫作”的思考:一個完整而復雜的女性,要如何帶著她的身體和心靈去生存,要如何強大有力量,要如何達到她不再需要強大有力量也能完整存活的那一天。
金赫炫 (2019級):
的女性寫作究竟是怎樣的,這次的“新女性寫作專輯”給了我很好的回答。在作家的筆下,我們看到了潛藏在女性身份背后的東西。它們是《白貘夜行》中在小煤城教書的“我們”與外面世界的深深隔閡,是“我們”四個女性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它們也是《宥真》中,“我”體會到的民族、國家、文化背景對女性的影響;它們還是《山河》中女性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的處境。作家們的觸角既能觸及生活中隱微的難以覺察的細節,更能看到女性與女性、男性、社會的復雜關系。
作家們的眼光是獨到的,作家們的寫作又是犀利的。當我們看到那個入水女性的身姿時,她早就不再是身體,而是一個不羈的靈魂了;當我們讀到《她》的開頭,“關嚴房門,拉上窗簾,我是我自己的了”,我們認識到了個體和情感不是女性的專屬,它們是人類共同的特質;那位《山河》中的母親為了孩子,卻遭受丈夫和社會隱形的暴力,無奈的妥協,甚至靠近。作家們毫不留情地揭露女性所面對的困境,但又熱情地探索出路在哪。答案或許指向女性的自我價值所在。當宥真經過愛情的波折,依然笑對,“have a nice day”,當《對岸》的最后,柴云妹原諒了自己,不因為過往再去否定自己……原來價值不用被印證,它只需要我們自我的認同。
女性不應只是被看見,她們更應該去看見,當《白貘夜行》中“我”對著那條小河,卻分不清究竟是她還是“我”在岸上。當聒噪與虛假沉下觸底,當周圍變得澄澈而透明,“我”才看到河水中的她,不也是鏡中的自己?用那套脆弱的小城尊嚴體系裹挾自己的不也是自己?看見自己,辨認自我,再去體認最廣大世界中的女性,才能對人生與世界有更好的理解。關于新女性寫作,關于新女性,應該“特立”,但不迷戀“獨行”。那個黑夜在汾河里游泳的女性,多么特別,懂得了她,也認清了自己。每一個特別的靈魂所期待的、所應得的是一份尊重與認同。擁有性別氣質和性別意識的寫作,應該內化為創作的一部分,應該成為看待文學、人、世界的不可或缺的方式。
李昊(2017級):
讀專輯前我就在想,作家們筆下的新女性是怎樣的,新女性寫作是怎樣的。閱讀文本之后,我感覺“新女性”特質或者說“女性精神”或許包括以下幾點:
第一點,擁有追求夢想、選擇自由生活的勇氣。比如《白貘夜行》中主人公康西琳的成長和轉變。她回歸之后,能夠不卑不亢地面對經歷過的人生起伏,去享受自己當下的生活,而不被他人的眼光所牽絆,不用社會普遍對女性的那一套標準,像事業有成或者家庭美滿來評價自己。但是在作品當中的這些女性群體內部,康西琳的回歸讓她們覺得既松了一口氣,又十分慌張。一方面,康西琳當前的生活境遇貌似證實了她們當年沒有遠走追夢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們剛開始有一種優越感,通過與康西琳的對比來獲得滿足;另一方面,康西琳的生活狀態刺激到了她們沒能掙脫現實牽絆去追尋新生活的遺憾,某種程度上也是懦弱。“追尋”往往要有所放棄。
第二點,能夠正視自己的經歷和過往,哪怕是一些附著傷痕的過往,把它們變成自己的經驗、體會以及強大的動力。《宥真》中的女作家曾經遭受過性騷擾,聽過各種侮辱或性別歧視的話語,她的創作和職業生涯也不被看好。當然她也迷失過,為了自己的夢想而投入并不喜歡的婚姻生活。但她真正開始成熟是在她能夠從內心正視自己曾經的一些幼稚想法,以及受到過的傷害,能在此基礎上重新審視和規劃自己的生活。就像結尾,她給自己作品的命名——“have a nice day”。
第三點,有魅力的生活態度。這是蔡東這篇作品中“她”的形象比較特別的一點。“她”因為跳舞而被人冠上各種標簽、指指點點,后來為了愛她的丈夫而選擇壓抑自己,擔任“賢妻良母”的角色。丈夫信任妻子,卻用家庭和婚姻把妻子束縛在更小的空間中。但她從來沒有被生活磨平對舞蹈的熱愛和向往,以及她作為一個舞者的自信和優雅。她仍然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充滿詩意,甚至連家務勞動都充滿了藝術美感。“她”的自我壓抑是令人遺憾的,但她的生活態度值得我們思考。
這么多篇作品讀下來,我覺得“新女性”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能夠正確地認識自己,既能看到女性自身的優勢,也能用有女性魅力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新女性寫作”應該暴露問題也書寫美好,解讀女性的真實境遇,而不僅是控訴不平等和發泄情緒。還有一點,作為新女性要能承擔一定的責任,這種責任并不是單純針對個人的,就像我們讀《山河》和《灰闌記》,可以體會到責任感對女性的不同角色的重要性。正如翟永明詩中講的母愛的桎梏,作為一個新女性要意識到你的行為、你的寫作都會影響后來的女性,影響她們的思想和選擇。
另外,我們應該思考,當前一些文學作品中提到的性和愛的自由,包括一些具有反叛意味的、比較前衛的行為,是不是真的意味著女性個體的覺醒和成長。閱讀這次的專輯,我看到很多女性的成長都在于她之后如何消化自己的經歷,而不單單是性和愛等行為本身。在一些網絡話語中可能會形成一種誤導,大家會覺得如果性和愛自由了,我的行為標新立異,那么就證明我是一個獨立的女性。但其實在我們的成長中如何回看和消化自己的經歷,我覺得才是更重要的。
二、女性作為社會關系的總和
楊卉昀(2018級):
我想從“新女性寫作專輯”的小說以及非虛構作品談一下我眼中的新女性寫作。這里主要通過對這些“新女性寫作”作品的“世界觀”的理解切入寫作內部。借用張莉老師在對談時提到的一句話“無論作家還是批評家,都應該把女性、女性的生活與生存放在一個廣闊而多維度的關系里面去認識”,我首先要說,“新女性寫作”視野應當開闊復雜。一位女性自出生起可能會面臨來自家庭、學業、工作以及更廣意義上的社會方面的諸多關系,這些顯性關系背后是現實秩序以及權力結構,是整個現實世界、整個民族國家投下的注視。一個女性擁有很多身份與角色,她會面臨很多不同的人。在這個過程之中,她會面對不同來源正負能量的輸入與輸出,在積極或消極地介入他者的同時,她也在完成自我主體的建構。
然后我們從此次“新女性寫作”的作品序列來看看作家們為筆下的女性主人公設定的世界(我認為“新女性寫作”書寫女性是必要的,而不是排他的)。總體說來,這些人物涵蓋了女性可能從屬的不同階層或身份:有在底層掙扎的打工者,有在中底層沉浮的漂泊者,也有所謂中產或“小資”階層的“成功”女性;有單身母親,有女大學生,也有女詩人……她們在年齡、經濟水平、接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呈現出多樣性與豐富性。在人物成長的基本經歷上,我們能看到作品大體都會有女主人公家庭、戀愛或婚姻的敘述,以及她們在工作事業上的一些遭際。而她們所面臨的男性的“他者”,在原生家庭方面一般是父親和弟弟,伴隨著成長,男友、丈夫及其他與之存在情感糾葛的異性角色出現了。
接下來談談我對具體文本的個人看法和感受。首先是《白貘夜行》,這部作品從世界或整體社會層面提出一個觀點,即“人類的文明總是不斷在往前發展的”。它不僅是康西琳不斷強調的人類的文明、世紀的更迭,它其實強調的是人、作為個體的人及其生活怎樣才算是進步的、怎樣才算是發展以及這個標準是怎樣變化的。這部作品的名字《白貘夜行》中的“白貘”如作者言是東南亞一種會吃夢的獸,這一隱喻之下文本雖然描繪的是很現實的人生沉浮,但其中核心是這些女孩到女人的夢、她們的夢何以形成、怎樣被現實吞噬、侵蝕以及她們最后是怎樣擁抱或者和解的。
《寄居蟹》著力展現的是在經濟社會發展、在國家政策變動下底層女性的命運,文中不少關于聲光色下的城市與周遭環境變化的描寫,實質是一種更大的現實對個體施加的影響。作品相當精彩地突顯出底層勞動者于城市的寄居以及兩性關系中的寄居。前者集中體現于招工相關的敘述,在這一特定場域中,個體是如此微賤,而女性則被作為一種招工的符號、物品,成為“待遇條件”中單列的一項。后者值得指出的是,軍軍這一形象塑造得很典型,這是一個“吃軟飯”的男性角色,他偶爾展露的純真的孩童氣息會激發某種“母性”,讓一個剛剛逃離不幸的原生家庭的女孩感受到被需要甚至被愛的感覺,這種吸引或張力是如此自然,又最終使得林雅不堪重負決意逃離。這不是甘愿為一點甜受盡拖累的故事,不是單向的軍軍對林雅的經濟到精神上的戕害,而是兩性關系復雜而永恒的疑難,這種傷害與拉扯背后有一種邏輯自洽,而正是這種自洽將情感中的人推向深淵。不是經濟問題本身,而是它對情感的磨損,最終是情感上的絕望造成了悲劇。真正能讓女性主體強大的也不是經濟本身,而是情感上的自給自足。
《宥真》反映的主體是一個女詩人,她向往一個詩性的、浪漫的世界,但是在事業、戀愛、婚姻中她屢屢受挫,即使身處相對受教育程度高的“文化圈”內,她同樣面臨著女性可能會遭遇的歧視或不公,這種境況是更令人心寒和無力的。小說《她》其實是在整個作品序列中比較特殊的一篇,以一個老年男性的視角來切入一個女性的一生。如果小時候看這篇我可能會流淚,但不知為何現在對這種情感性太強的敘述有種拒斥和不適。文中“我”眼中的妻子是那種能在同事朋友聚會時引以為傲的“賢妻良母”,這份愛的原點是初見妻子跳舞時那種美的暈眩,由此“我”力排眾議(家庭成員對“搞藝術”的女性的偏見)與妻子結婚,妻子為家庭不再跳舞卻永遠“身姿挺拔”氣質佳——這無疑是一個“完美的妻子”的形象。然而作為讀者我卻始終感到一種缺失、一種模糊。“賢妻良母”背后是很陰冷的。“她”可能面臨的掙扎與困境是被抹去的,而正是這種抹去讓我們看到一般人對妻子的想象是遠離真實的。
《我只想坐下》,我覺得是一部很不錯的作品。它以一個原生家庭“缺位”的女大學生的視角,在一個特定的空間中展開了人生百態的敘述,包括女大學生的特殊心理、列車中的生存哲學以及人們的身體是如何“不受尊重”地被安放。詹立立對列車員左一夏的“一見鐘情”以心動無措始、以沉默淚水終,由情感的推拉最終回歸到一種權力關系中,“只想坐下”的迫切需求戰勝了主體反抗的意識。走近看,列車員也只是衣服不洗、帶著常見常俗缺點的男性之一,而“我”最終不想放棄的不是一段曖昧的情感,而是被關注、被照料的感受以及那個座位的“特權”,一種被尊重竟然要用另一種不被尊重換回。“賢惠”的調笑更是一種深刻的刺痛,這種“賢惠”來源于愛的缺失與被愛的渴望,原生家庭的壓力塑造了詹立立的社會性格與內在心理。小說后半段詹立立面對騷擾自我開解時想到的女性家庭成員的故事,更是幾代女性之間一種宿命輪回般的隱喻,含淚的微笑中是女性難以發聲的境遇。
《對岸》這個故事要是改編成現代戲劇會很有意思。此岸和彼岸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現實與理想,也可能是自我與他者。它以五位或六位“成功”的中年女性的遭際來進行故事的不斷嵌套,包括五人小團體的“秘密”與柴云妹的人生故事。我很喜歡的是文中關于柴云妹遭遇愛情的時刻,愛情的突然震顫以及身體的拒斥形成了微妙的張力。
《山河》我覺得有些敘述的插入是沒有必要的,比如“番茄工作法”。作為私生女的“我”似乎是在冷眼旁觀母親的自欺欺人與愚昧盲目以及父親莫名被母親賦權的一種高高在上的可笑姿態。“我”內心不想過母親這樣的生活,追求獨立自主,但是在后半部分又不由發問“我和媽媽的區別究竟在哪里呢”,女性最難直視的正是這種命運的循環。
《小瓷談往錄》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它不像前面作品或沖突矛盾或荒涼虛無或暫時達至和解的表達,沒有太強的對抗感,風格比較明亮暢達。借用“茶”與“瓷”的古典意象,作品給人一種比較豁達圓融的觀感。從一個女孩最開始童年所受的各方面教育到她感情經歷的不斷成長,我們看到一個別樣的三段式“青春之歌”。尤其是教父那個故事,我也有聽聞身邊類似事件的發生,所以會心有戚戚焉。可能兩性關系中男性對女性的控制最可怕的不是情感的羈絆,而是對女性自我價值的重塑和思維模式的轉變。雖然不是每位女性都能迎來一個“救贖”的他者與幸福結局,但是小瓷所表現出的不斷反思、吸取教訓的果敢和自信對女性的現實成長是富有啟示意義的:“用自己的強去愛”,自我救贖才能擁有真正的強大主體。
從“新女性寫作專輯”,我們能看到作品對兩性關系問題的審視與反省,對女性身處于這個時代仍然會面臨的各種困境的敘寫,看到這些困境背后難以改變的現實秩序與權力關系。可以說,“新女性寫作”既不以庸常的男性觀念束縛女性主體,也絕不囿于“氓之蚩蚩”的怨懟與控訴,它對現實保持忠誠,以典型形象的塑造與豐富多樣的筆法切入女性的生存境遇,深刻地體悟、有力地書寫、平和地發聲,最終正面介入對女性、對人類整體的療救。
張佳音 (2017級):
我希望把這些文本按照主題來分類,由此談一下我對新女性寫作的認識。第一類是揭露社會中性別權力關系不平等的文本。比如《我只想坐下》,作者選取了火車,這個匯集了形形色色人的擁擠的空間,它是一個小社會,是一個靠力量取勝的地方,這里手無寸鐵的靦腆的年輕女大學生,便往往是生存競爭的失敗者。而男性不僅擁有力量上的優勢,比如那個戴金鏈子的漢子和搶走她座位的人,還有資源上的優勢,比如擁有那個小空間支配權的列車員。
第二類文本,以《寄居蟹》和《山河》為代表,很深刻地反映了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困境。兩篇小說中的女性都有比較鮮明的擺脫被動地位的愿望,但是失敗了,作品帶給人難以掙脫的窒息感。《寄居蟹》中林雅有兩次出走,她希望自己的身體和情感都是由自己做主,而所謂的心甘情愿并不能通向真正的獨立和幸福。林雅有很強的犧牲的欲望,想通過自己的奉獻來維系兩人的關系,這是很不平等的,而林雅始終陷溺于自己的愛的方式中。《山河》里的母親很想做生活的強者,想得到基于尊重和平等的愛,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母親在情感上非常依賴于父親,她天然地覺得男性對于家庭來說至關重要,父愛的缺乏甚至需要用欺騙來彌補。而上述精神困境之所以難以突破,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社會文化觀念的沉積,一些不平等的因素被視作理所當然,導致女性很多時候活在困境中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第三類以《白貘夜行》和《宥真》為代表,這些文本不止于反映性別不平等的社會問題及其加諸女性的心理傷害,我還讀到了女性的自我反思和批評。比如《白貘夜行》中的四個女孩子都很想走出這個小城市卻遭遇挫折,作者在反思,到底是客觀環境的原因,還是自身的軟弱阻礙了她們走出去的腳步?姚麗麗恐懼外面世界的“龐然大物”,而康西琳敢想敢做,有勇氣從生活中突圍;姚麗麗拼盡全力維持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的一點安全感,這是她生活的唯一憑借,而康西琳挑戰生活的安全感,將自己暴露在不安全當中。而《宥真》中的女主角,也并不完全是無辜受害者,我覺得她也有一些做得很不好的地方,比如為了獲得經濟支持,而不是為了愛情而嫁給了一個人,在這樣的關系中,宥真很難獲得她所希望的平等;她把丈夫的錢偷出來和男朋友尼克約會,兩人的關系也沒有建立在真誠的基礎上。我覺得這些文本寫出了女性內心的軟弱不堅定,趨利避害的惰性和對自己的不真誠,有比較強的自我反思意味。
然后我把《她》《對岸》和《小瓷談往錄》分為一類,我覺得這些文本中的女性都讓我感受到了獨特的美,體現出對自我的悅納、對主體價值或情感的肯定。我非常喜歡《她》,被老人深摯的懷念所打動,亡妻在他的回憶中是舞動的姿態,篝火舞蹈與亡靈相通,她是那么的超然獨立又熱烈肆意。《對岸》寫的是人和人之間真正的愛情,哪怕只有幾分鐘,可以化解女性對于男性的仇恨,仇恨也是性別偏見的體現。《小瓷談往錄》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篇,它展現了一個健康有生命活力的女性,盡管小瓷有一些曲折的感情經歷,卻沒有太多性別身份帶來的心理負擔,展現出很豁達明亮的美。
最后談一下我眼中的新女性寫作吧,我覺得作家要勇于揭示性別權力關系的不平等,但揭示不是宣言式的,需要深入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內部,表現出切實存在的困境,發掘我們習焉不察的微妙感受;還要避免將一切女性的遭遇歸咎于社會和他人,而需要對女性自身可能存在的軟弱和惰性等問題進行反思和批評。我覺得新女性寫作不僅要看到問題,也要幫助讀者建設生活,啟發讀者肯定自身的價值,懂得欣賞和悅納自己,有勇氣開辟屬于自己的生活。
閻旭(2018級):
什么是我所理解的女性獨立呢,我想,在于自我主體的覺醒,既非展示傷痕的自我欣賞,也非以對于自我和他人的“雙標”來要求特權的照顧。今天,我們仍然需要討論和重提女性主義,因為通過很多窗口,都能看見社會性別意識的滯后。如前段時間引發熱議的高管性侵女童案,更多的聲音單向地指責高位者的權力壓迫與道德缺位。然而,從這種長期存在的畸形關系中,我們應該看到,深層誘因是今天的社會仍然存在著一種被默許的特權秩序,通過婚姻的捷徑,以依附關系來改變命運,仍被看作是理所應當甚至榮耀的一種選擇,符合絕大多數人認知中的傳統觀念。女孩的母親在兩者關系中的缺位,是以“為她好”之名堂而皇之地出賣。男方對于女童的精神控制,可以猜想到大抵是通過為她描述一幅闊太太的未來,灰姑娘的童話,以馴化來獲得征服。我們站在事外高聲指責,更應洞見荒謬背后普遍存在的社會強弱力量的平衡,仍然滯后的性別獨立觀念。
所以我認為今天的新女性寫作,應該從關注個人化經驗進入下一個階段,即以女性立場和視角感知更多面的社會問題,糾正和重建一種普遍價值觀。很贊同新女性寫作不僅是包含女作家的經驗性創作,只要是深具女性主義精神的寫作都可以歸入其中,期待看到男性讀者和作家的觀點!
專輯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小瓷談往錄》和《寄居蟹》兩篇。《小瓷談往錄》是出現在專輯比較靠后的一篇非虛構作品,很溫暖、平淡、輕松的故事,亦具有群體代表性,很契合一部分當代新女性的價值觀,當婚姻不再成為人生的唯一目標,自我的人生選擇和社會位置,兩性關系便得到新的審視。讀小瓷磕磕絆絆的成長故事,一些側面好像可以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某種程度上,小瓷的形象可以看作新時代理想女性的模范,她們不是生來智慧,不是完美無瑕,不是不會犯錯,而是在她的每一次選擇中,都能看到為堅持自我而敢于取舍的勇氣。
如果說《小瓷談往錄》的敘述讓我看到當代知識女性的獨立和自我思考,《寄居蟹》則提供了另一面的社會經驗。《寄居蟹》中的男女主人公代表了同一種生活環境中的兩類人。先說軍軍,他是男性的身份,但其背后是無關性別差異的共性問題。軍軍、老董到行兇者,它們可以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三和大神”。他們是城市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管中窺豹,可以看到越來越突顯出的社會階層固化問題,他們的生活環境、所受的教育,在一個范圍內是已經被確定的,當改變無力時,底層就會出現一種消極抵抗。發現和描寫這類同步于時代出現的群體,思考他們產生的原因與存在的不合理性,使小說具有了更為開闊的社會意義。
《寄居蟹》從一段情感的視角切入,一筆筆畫出一個群體、一類社會問題,可以說是當代的“問題小說”。同樣具有五四時代“問題小說”的焦慮感,但相較而言,冰心等作家所寫的問題小說,關注女性的重點圍繞敘述和女性有關的生活,反而不太能看出作家本人的女性情感特質。《寄居蟹》的文本中,對情感關系的精準描摹,文字表達的細膩,對于愛情的體認,是富有作家個人文學感受性的。從個人經驗的理解出發,而超越個體意義,書寫遠離日常生活經驗的社會一面,因此這篇小說的意義已經從情感進入精神關照,以平視的姿態關心各種生活中人的尊嚴,呈現愛情面對生活重壓而致的扭曲變形。筆鋒之下的銳利批判與柔軟的悲憫,不再是沉溺于個人的自憐自愛和無休止的控訴,而是在對社會的思考中,表現出堅韌的力量,是我認為新女性寫作可以具有的胸懷。
理想中的新女性寫作,應該從女性的觀察看到社會的一面,具有超越個體經驗限制的拓展性。女性寫作的獨特應該體現在看待社會的理解視角、敘事和思考的方式,從貼近經驗生活的感受出發,洞見紛紜的社會問題,帶領讀者看見日常經驗之外的生活。《寄居蟹》選擇從情感的視角切入龐大的社會問題,及情節展開中的心理糾結與纏繞,都是其女性特質的體現。
三、寫出新一代女性的“寄居”與逃離
邱雨薇(2017級):
對我觸動最大的一篇文章是文珍的《寄居蟹》。雖然講的是一個很現實,甚至冷峻的故事,整個文章的基調又算是溫暖的,溫暖又非常殘酷。這其中有很多細節是無法定義的,也不忍心去細想。小說最后的暗示:林雅最終把田又軍殺死了,并且查無此人,公安局調查沒有姓田且名字里有軍的這個人。那我們就很難不去想,田又軍這個身份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林雅和田又軍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還有林雅在這段關系中體現出的態度,我們應該作何思考?這是很微妙的事情。作者像用一個高倍的鏡頭深入一個社會的角落,然后再把所有的細節都給銳化,讓我們自己看到,然后自己去分辨她寫的這些事里面的溫暖和不堪。
這里面讓我最觸動,但也最困擾的,是作為一個有女性意識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應該如何自處?在閱讀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為女主人公林雅感覺到憤怒和惋惜,她一次一次被田又軍拖累,卻難以下定決心離開他,我很憤怒。不管是在上進心還是在經濟上,兩個人并不相配,哪怕林雅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問題少女”。但問題在于這到底是她自己的選擇,還是我們文化中的印象替她做的選擇?
很多人在戀愛的時候,愛情就變成了生活的重心。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美則美矣,但是既不現實,更不合理。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的人生都遠遠比愛情豐富得多,愛情也絕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一定程度上這種海枯石爛的幻想是一種束縛,好像也成為了“舊女性”的一種標簽。
那么既然“沉溺于愛情”成為了標簽,是不是也就成為了一件需要被覺得羞恥的事情?“沉溺于愛情”與“認真去愛”的界限又在哪里?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在反抗“舊女性”標簽時,沒有“新女性”的標準,就很難不用刻板印象中“女性”定義的反面來作為標準,可這其實還是受制于舊有的規則體系。
在很大程度上,女性主義很容易被誤認為,就像老師在這本書的前言里面說的,男人婆、女強人的角色。文珍在這篇文章里給了女主人公林雅奉獻和癡情的權利,給了她堅強的權利,也給了她溫柔的權利。在我的理解里,她做得比較好,也是我覺得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地方是,我們做一個想要有女性精神的女性,到底要怎么做才是一個合適的角色。或許應該先明白自己,嘗試著去尋找自己的標準,先學會愛自己,然后再去愛別人。
趙浩宇(2017級):
我在這期“新女性寫作專輯”里最喜歡的也是《寄居蟹》這篇小說。我覺得《寄居蟹》很特殊的地方在于它以一個從蘇北老家逃出來、去到深圳打工的“深漂”女性的視角出發,寫出了那些掙扎在低端人才招聘市場的底層青年真實的生存狀態。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離我們非常近,但是這些人群離我們卻很遠——這篇小說原型的社會事件我們未必不知道,但是作為學院里的學生,我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呢?很可能就只當成每日新聞看看就劃走了。我們不僅很難關注到被淹沒的底層女性的生存困境,更不會想到要為她們乃至整個“X漂”群體發聲。所以,“新女性寫作”要為誰而寫?我認為《寄居蟹》提供了一個好的出口,它的藝術性和復雜性暫且不說,但從選擇的題材和主體來說,我認為這篇小說的警示力量是非常強大的。
當文珍在描寫這種社會現實的時候,不是嘲諷或者刻意揭露式的,她的筆觸很多時候是溫情細膩的,但又不刻意朦朧殘酷,比如她寫林雅和軍軍沒錢開鐘點房,在女工屋做愛被撞破時,軍軍“像村里那些交尾到一半卻被人用棍子打開的公狗”——我看到這里的時候,真是非常難過。
《寄居蟹》具有女性寫作特質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它對于愛情的描寫,它的男主人公是一個生活極端困苦但是游手好閑、吃女人飯的墮落青年,按理說這樣的男性怎么會有人愛呢?但即便我們絕不可能愛上軍軍這樣的人,我們也能充分理解和相信林雅產生的愛情,能如此真摯地寫出這種抱團取暖的邊緣愛情,我是非常佩服的。
接下來我想重點從“愛情”這個線索談一下我對這篇小說幾個細節的理解。
首先,為什么林雅在遇到軍軍的幾個小時后,基本上彼此還是陌生人的一個狀態時,但會迅速地和軍軍發生關系,而且還是一種絕對自愿的態度。我認為她主要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自我認可,一個是自我成就。當林雅逃離了傳統的父權制家庭后,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社會中是沒有確定位置的,她下意識地選擇跟一個男性建立性關系,通過確認自己對他的性吸引力來為自己謀一個位置,同時給予自己一個嶄新的身份。
但林雅對軍軍的獻身其實很難說是絕對自愿的,她的這種舉動有很強的報恩情結。小說中寫道:“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個男性,一個和以往生活毫無關系的嶄新人物,暴風驟雨般帶給她隱秘痛楚的成人禮,一次毫無儀式感的廉價洞房。但這一切也許都是必須經歷的。”這恰恰說明林雅將自己的處女之身看得很重,這種想法和“破處”之后就變成新人的觀念都具有傳統的男權色彩,細細追究這背后的邏輯其實是很可悲的。
在林雅和軍軍的關系里非常有意思的一個地方是,明明所有的房租、飲食花銷都是林雅出錢,也就是說在這個關系中是女性掌握了經濟大權,但林雅仍是受制于軍軍的,比如小說中寫軍軍笑盈盈地看著林雅,“仿佛她是他的戰利品”;以及多次寫到林雅和軍軍相處時,是以一種姐姐甚至母親的身份,描寫軍軍時,總重點突出他“男童一樣的身體”。
不管是林雅還是賣身養男人的“紅姐”,這種不平等的男女關系并不是個例,甚至不止出現在下層社會。很多女性在家庭中掙得更多甚至負擔起了全部的家庭收入,但她不僅要承擔大多數家務勞動,還要看自己另一半的臉色,擔心這種經濟不平衡會傷害他的自尊心。這或許是對我們社會的一種影射,我們目前的社會仍舊是由男性主導的,但是他離不開或者說非常需要女性的勞動,女性為社會奉獻價值時卻處處受到歧視與壓抑,即便是經濟富裕了也無法獲得人格的公正。因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林雅離開了軍軍,仍舊無法逃離軍軍的幽靈。
在張莉老師和賀桂梅老師的對談中提到,女性問題不應該封閉在一個單一的性別維度上,中產階級女性應該寫出和其他女性群體分享的共同命運。而文珍的這篇小說正是從底層女性的處境觀照到了整個底層青年的生存狀況,通過繁華的大都會與流水線上勞作困頓、生不如死的青年生活的殘酷對比,使得作品有了更寬廣的內涵,她不僅寫出了不同階層的女性面臨著的共同命運:如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工作市場的性別歧視、戀愛關系中的PUA……等等,還寫出了女人與男人、與階級、與社會、與自然等等復雜的關系網絡。難能可貴的是,文珍在寫作中沒有丟掉她作為作家分泌出的獨特東西,她的浪漫、知識分子情懷成就了這樣一部能夠引起共鳴的優秀文學作品,而不單單是社會調查或者新聞記錄這樣的東西。
耿明霞(2018級):
《寄居蟹》中的林雅仿佛正如文章標題所言,是一只寄居蟹。林雅寄居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中時,未來的選擇權完全掌握在父親手里,第一次選擇的道路走得不正確,于是又被逼著毫無章法地重新來過。林雅從媽媽的境遇里意識到“女的在這家的地位還不如根草”,于是決然出走,這是寄居蟹的第一次逃離。
林雅與有著戀母情節、懶散不上進的軍軍在一起的日子,是她完全付出也完全被騙的日子,并且她始終認定,“這一切是她自己決定的,沒人強迫她,沒人騙她”。林雅寄居于愛情的時候,仿佛成了愛情的玩具,深陷男女關系的漩渦,游離于正常的社會之外。最終夢醒,她開始獨自撫養孩子餅干,這是第二次逃離。她意識到,雖然孩子“目前沒有法定意義上的爸爸,但這沒有什么”,曾經的寄居蟹開始自立自強,結果卻不幸殞命,她脫離了限制自己同時也保護著自己的殼,但是面臨了更大的不受庇護的傷害。
林雅的故事讓人想到出走后的娜拉,林雅出走后被騙,生活拮據,生命安全也沒有保障,但是她沒有墮落,沒有回去,只是意外地通向了死亡。她的身上可以看到覺醒的性別意識,然而由于成長環境的限制,她辨不清真假好壞并且被限制了創造價值的能力。在更深層次的問題上,她還是繼承了媽媽的做法,為著軍軍,依著軍軍,臨死前依然想著軍軍,逃離不了這個軟弱男人的心理控制。老師在對談中說道:“女人要用你的強去愛,不能用你的弱去愛。”林雅正是用她的同情與依賴——這種自以為強的弱去愛軍軍,她在心理上傾向于一個歸宿,把女性的生活意義固化在與男人的關系方面,她是被迫努力生活而不是那種獨立自強的女性。她的性別意識并未完全覺醒,同時她的視野、能力和命運也與社會整體意識脫不了關系。
林雅被殺、眾人圍觀的場面,像極了《阿Q正傳》中的圍觀場面,人們可能無力制止,但是他們與受害者之間的隔膜感是可以感受到的。林雅是一個獨立撫養孩子的不幸的青年女工,社會能夠給予的關愛在某種程度上極其微弱,她的孩子將何去何從,令人擔憂。少女、單親媽媽、孤兒,這些寄居于底層社會的女性群體命運也令人沉思。
四、如何成為“新女性”:認識你自己
陳緣緣(2019級):
我想以《她》這篇文章為主要關注點,分享一些關于女性寫作的個人感受。首先是日常化。生活中我們對女性主義的關注,往往集中在對一個特定的事件或者一個話題的討論上。在文學和影視作品里,往往看到的也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形象。讓我想起伍爾夫的一句話:“小說中的女人有了如此古怪的秉性,要么美得驚人,要么丑得出奇,要么如天使般善良,要么如魔鬼般墮落。”但是在《她》里面,憑借一個老人對妻子的回憶,作者展示出來的是日常生活里眾多女性面臨的問題:家庭和愛好的平衡。妻子文汝靜為了“安穩”的生活,放下了被看作是洪水猛獸的舞蹈愛好,只能拿出之前的演出服和頭飾“翻來覆去地看”。讀到這里我有了一種無力、惋惜、痛苦交織的感覺。
說到女性寫作,女性主義等概念的時候,往往會把對立面局限在男性。但是真正的對立面并不只是男性。像在《她》里面主人公提出要娶妻子時,大姑堂弟甚至連母親都對文汝靜的跳舞經歷十分反感,甚至說出“不知羞”“穿得露”這些刺耳的話。所以女性寫作不能局限于性別對立,而是要看到對面筑起高墻的男人、女人、社會、歷史……
我讀完這些作品之后的一個感想是,一直以來我們都在追求平等,擺脫標簽化的刻板印象,但是一個更本質和深層的問題往往被忽視,就是女性如何認識自己。“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固有標簽不是說撕掉就能立刻撕掉的,解放平等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重要的是真正認識自己,發展自己。通透強大的女性個體是對固有觀念的最好反抗,也能更有力地實現平等,而不是靠觀念營造出“平等自由”烏托邦。
山景琦(2019級):
我最喜歡《小瓷談往錄》,它以談話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女孩子的階段性成長過程,并且正如題記所說,“一個人身上會發生一切”,小瓷的成長在現代女性中又十分具有代表性。
幼年時代,在姥姥家的成長經歷對小瓷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姥姥從小培養小瓷對穿著打扮的審美能力,塑造其個人行為舉止中的氣質,使她保持清醒,保持自我克制。二舅帶給她的,是武力上的對外界不公的反抗精神,避免逆來順受,丟掉自我的人格尊嚴。而小姨帶給小瓷的,更像是一種圓滑的處世之道。
小瓷經歷了三段戀情。
第一段感情開始的基礎是雙方的相愛,但是小瓷對男方是家長式的依賴,而男方對小瓷是所謂的教父式的權威教育。男方和女方在這段感情中的地位逐漸失衡:小瓷逐漸失去了自主意識,失去了自信,變得小心翼翼,越來越妥協和卑微,忍受著無理由的侮辱。一面鏡子讓小瓷再次審視自己,一次昏迷讓小瓷與過去無意識的自己告別,并且走得堪稱決絕。這種做了決定就斬釘截鐵的個性我是很羨慕的。
第二段感情的發生似乎是在履行義務。小瓷按照長輩的要求去相親,即使真的不愛對方,也要去完成社會一般規定——女性適當年齡應當完成的家庭義務。但是好在小瓷并沒有完全被這種傳統觀念影響的社會一般意識所淹沒,她還是離開了這一段感情。愛情與婚姻是個人的權利,而不是強加于某人的義務。
第三段感情,小瓷得到了對方真正意義上的愛與尊重。這種愛不只限于肉體、性的方面,也無關社會的刻板觀念(姐弟戀),而是出于精神的結合。即使這樣,小瓷的母親也告誡她不能一味沉溺,丟失自我,丟失底線。要肯定自我的價值,自己是錦,愛情是花。
小瓷在第一段感情中自我迷失、甘作附庸,第二段情感中,她對社會一般意識無奈迎合。而最后一段感情,似乎給了我們一個避開婚戀不幸的答案:兩性之間靈魂的平等尊重,才會促成健康美滿的愛情與婚姻。女性想要擺脫困境,外部變革與自我塑造缺一不可,而《小瓷談往錄》更重視對女性自身的探討:樹立平等意識,擁有得到平等的資本與能力——修養自我素質與氣質,能夠把生活過得豐富多彩,有滋有味,同時保持自我的清醒與獨立,去堅韌,堅實,豐美。
姚詩吟(2019級):
我最有感觸的是《小瓷談往錄》和《我只想坐下》這兩篇。張莉老師在對談中說,好多女性寫作“既具有先鋒性,又具有多種故事形態”,我覺得也可以說是故事形態造就了作品的先鋒性。對談中說性別解放包括社會權力和文化觀念兩個層面,我們是在文化觀念層面進行討論。我覺得這兩篇作品與其說是“性別平等”,不如說是“給予女性自我表達的機會”,從而推動性別文化觀念的變革。這兩部作品都沒有把男性和女性放在對立面,沒有像一些假大空的所謂“女性主義作品”一樣高呼平等或者控訴不公平。這兩篇作品都貼近生活,不是空談的“理念先鋒”,而是真正的從生活層面上與時代互動、溝通。這就是“先鋒性”的體現。
除此以外,我也認為這兩篇作品都將女性放在多維度的社會關系里進行認識和思考,正是“女性是社會關系的綜合”的彰顯。這兩篇作品確實都圍繞女主角展開,確實著重刻畫了女性人物,尤其是她們的心理活動,但它們并沒有停留在私人問題,而是從私人問題層面展開到了更深刻的社會層面,延伸到了背景、原因、影響等等方面。說白了,我覺得講的不是“我的故事”“她的故事”,而是“我們的故事”。這就使作品具有了超越年齡、背景和個人閱歷的“共情力”。
關于“什么是新女性寫作”,我認為除了樸素而又有智慧、既不回避也不夸大問題的講述女性的生活以外,還要對讀者,不僅是有相同經歷的女性、還有經歷不同的女性和男性讀者,有共鳴感和共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