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3期|非魚:你去哪兒,韓桂花
1
這是韓桂花在史莊過的第一個年。
臘月二十三那天,她跟老侯說,我得回去。
老侯在院子里剁蘋果樹枝,頭都沒抬。回啥回,冷鍋冷灶的,就在這兒過年。天陰這么重,怕是馬上要下雪。你把面和上,后晌了少烙幾個灶爺餅。
韓桂花不是真要回去,就是想試探試探老侯的態度。老侯這樣說,心穩了,扭身回里屋和面。
手在面盆里正攪和著,聽到院里有人說話,像是老侯的二閨女燕芳。她沒出去,裝沒聽見。她最煩燕芳,還有點怕她。
燕芳掀門簾進來,看見她,喊了聲姨,放下手里提的幾個塑料袋,就開始跟隨著她進屋的老侯說話,再不搭理她。爹,蘋果剩的還多不,給我車上裝幾袋,志軍說他老板愛吃,說咱樹上的蘋果比寺河山上的還好吃。
老侯呵呵笑笑,有,留得有,多哩。晌午在這吃飯不?
燕芳說,不吃了,我還有事。她瞥一眼韓桂花,她給她個脊背,正肩膀一聳一聳地用力和面,她翻了她一眼,沖她爹招手示意他出去。
韓桂花的面早就和好了,她也不想和燕芳說話,聽見他們爺倆出去了,就把面蓋好,放在爐子旁發著,順手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幾個塑料袋,看見有幾節蓮菜,一個燒雞,一袋蛋糕,一袋蜜麻花。她鼻子里哼了一聲,這燕芳是故意的,知道她血糖高,不能吃甜的,每次來還都專門買甜食,就是不想讓她吃。
院子里半天沒有聲音,也沒聽見門外的車響,她端洗臉盆出去倒水,才發現院里一個人都沒有,老侯也不在。果然下雪了,細碎的小雪粒,打在臉上還有點疼,那只黑狗想跟她進屋,她踢了一腳,狗跑遠了。
她沒心思看電視。原本老侯說讓她在這兒過年,她心里還暗暗高興。她不想回柳家洼,且不說屋里冷鍋冷灶,到處是土下不去腳,就是村里人問她,她都沒法說,再叫兒媳婦范曉娜知道了,還不定編排點啥。可燕芳這一來,她心又亂了。過年哩,老侯家在外的兩個兒子,嫁出去的三個閨女都得回來,蒸饃、炸油餅、燉肉、炸丸子、炸酥肉、熬凍肉,這得準備多少啊,還得掃屋、買菜,越想頭越大,腦子里越亂,還不如回柳家洼,一個人隨便準備點,怎么湊合都能過年,清凈。
老侯一直沒回來,她坐在爐子旁打起了瞌睡,直到電話響,才驚醒了她。
是老侯。他說燕芳找他干點活,晌午不回來吃飯了。她看看表,才發現都快兩點了。她下了一碗白水面,就著早上吃剩的咸芥菜絲,對付了一頓。
老侯回來的時候,韓桂花正把盆里發起來的面朝案板上倒,她聞到了他身上香香的羊肉味道。
喝羊肉湯了?
噢。給燕芳搭手干了點活,干完了她說下雪了天冷,隨便在街上喝碗湯。
干啥活?
一點小活。
啥小活?
老侯沒防備她會問他干啥活,他也不是會編瞎話的人,一時臉憋通紅說不上來。
韓桂花把面盆蹾到案板上,稀軟的發面糊沿著盆沿扯老長。她沖老侯說,燕芳就是專門來叫你喝羊肉湯哩,你還騙我,干活?今兒二十三小年,她家能有啥活,有活志軍不干,叫你去干?你們一家人就是不把我當人,你也不待見我,喝個湯還專門避著我。我不知道跑這兒干啥,伺候人哩。
說著,她哭起來。老侯就怕她多心,裝完蘋果燕芳喊他坐車跟她走的時候,是說去幫忙干點活。可燕芳一直把車開到街上,把他拉到了羊肉湯館。他還跟燕芳說,這樣不好,你桂花姨在家。可燕芳說湯都點了,不喝浪費。喝完了,他說帶回去一碗,燕芳說湯湯水水沒法帶,再說帶回去也涼了。回來的時候,他特意在巷子里轉悠了幾圈,散散身上嘴里的味兒,還是被發現了。他急得直搓手,別哭嘛,別哭,有啥話咱慢慢說,哭啥哩。是我不對,這不是還有燒雞,你吃,你吃。
老侯拽下來一只雞腿,往她嘴里塞,她手一擺,把雞腿打掉地上了。他也惱了,你咋這么難說話,不就是一碗羊肉湯嘛,你吃燒雞還不行?
是羊肉湯的事?是燒雞的事?我是欠你這一碗湯還是欠你這一個燒雞腿?
那是啥事?
啥事?韓桂花竟然一時半會說不清了。
說不清干脆不說,她閉緊嘴巴,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回,下刀子也回。
老侯一看她要走,忙賠著笑臉挨過去,抱著她的肩膀。看看,咋還跟小娃家一樣,說幾句就急了。明兒街上有集,給你買衣服買鞋,想回了買完咱再回。
誰稀罕。
那去縣城,你不想要對金耳環,咱去買了。過年哩,還啥都沒給你。
不要,你愛給誰給誰。
面糊順著案板四處流,屋里彌漫著酵母淡淡的酸味,很好聞。這會兒誰也顧不上它了。
韓桂花還是走了。老侯怕把她逼急了,不敢多說,塞給她二百塊錢,送她上了汽車。路上老侯一直拉著她的胳膊,再三說,待兩天就來噢,我去接你,過年哩,不敢老生氣。
回到柳家洼的時候,雪已經下大了,路上幾乎沒有人。韓桂花走得很慢,也許是坐汽車吹了冷風,腿又開始疼。路上剛落住薄薄的一層雪,有點滑,她拉緊背包袋,低著頭,心里疙疙瘩瘩地難過。
門鎖有點銹了,看來兒子從蘇州還沒有回來,范曉娜也沒來過。院子里厚厚一層落葉,好在落了雪,看不出來臟。屋子里一股霉味,到處都是土,水管還沒凍。她燒了一大鍋熱水,擦洗案板灶具,洗完又打掃屋子和床鋪,收拾停當,竟然出了一身汗。
天黑透了。
她沒有做飯,泡了一包方便面,打發了小年夜飯。屋里很冷,床上的被褥有潮氣,又冷又沉,到后半夜都沒暖熱,被窩里身上都是冰涼的。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韓桂花燒了一碗面湯喝,屋里一根菜都沒有,她打算掃完院子去鎮上買菜。院子才掃了一半,老侯來了,和他三閨女靈芳一起。
靈芳嘴甜,一進門就拉著她,姨,咱回家,我跟我爹來接你回去,你看這屋里冷的,咋過年嘛。我聽我爹說了,都怨我姐,你可不敢跟我爹生氣了,我爹一晚上都沒睡好。
老侯接過掃帚嘩啦嘩啦掃院子,他說,怨我,怨我。
韓桂花把爺倆讓進屋里,翻半天也沒找出茶杯放哪兒了,好不容易找出杯子,發現沒燒開水,暖瓶還是空的。
三個人臉對臉坐著,老侯當著閨女的面,沒法張口說暖心話,韓桂花也不能說老侯的不是,靈芳再會說,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句話,韓桂花始終不吐口,她也沒辦法。
還是趁靈芳出去接電話的空當,老侯說,跟我回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就這一句話,說到了韓桂花心里,差點又掉了淚。她說,回去,我們這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老侯嘆口氣,沒法回答。
其實他們倆都清楚,這事不能深究。
韓桂花三年前死了男人,兒子在蘇州打工,范曉娜不待見她,倆人一見面就吵,她一個人守著老院子,出來進去就幾只雞和一條狗。老侯的老伴有病去世十來年了,兩個兒子在縣城和市里工作,三個閨女嫁了人,他也是孤單單一個人。前幾年整天守在地里擺弄蘋果園、桃園,回到家胡亂湊合一口飯,后來胃出血住了半個月醫院,出院就有了找個老伴兒的想法,曲曲折折找到了韓桂花。兒女們倒是同意他們一起過,但不同意領結婚證,無非是怕她生老病死給他們添麻煩。中間人說,這事有行情,一把年紀了沒人領證,有了大病各回各家,一方先走了,喪事也各家辦各家。來來回回說了幾個月,老侯跑了幾趟,每回都拿了厚禮,韓桂花看他也是厚道人,加上一個人的日子實在過得清冷,也就跟著他走了。這會再提起這個話題,他知道她心里委屈,但又沒辦法。
靈芳進來,一看倆人的表情,趕緊說,姨,我看你也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也離不了你,咱回吧,瞧你這屋冷的。
老侯去拉她,就是,回吧。
爺倆連拉帶拽,算是給了韓桂花一個臺階,她不情不愿地跟著他們又走了。好在巷子里也沒人,四處冷清清的,沒人看見她回來了,又走了,要不才讓人笑話。鎖門的時候,她嘆了口氣,心說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還回來。
一回到史莊,就開始忙年。
老侯偷偷給她塞了兩千塊錢,讓她拿著。她不要,說跟他生氣又不是為了錢。老侯說,給你就拿著,算是我一點心意,不能虧了你。她也不是真推,就裝裝樣子,可他這樣一說,反倒讓她心里一熱。
掃了屋子,洗洗涮涮,倆人就開始一樣一樣準備。肉和菜不用買,倆兒子送回來不少,三個閨女也大包小包往家送,每天你來我往,也是忙碌熱鬧。院子里支了大鍋,大塊的劈柴燒著,蒸饅頭,燉肉,炸油餅、丸子,熱氣騰騰,灶房里、堂屋里堆滿了大盆小盆,大袋子小袋子。
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八,晚上睡覺的時候,韓桂花的腰和腿都開始疼,畢竟也是六十多的人了。老侯給她揉著捶著說著話。她忽然想起男人在的時候,每年過年也是忙到腰疼腿疼,男人給她捶腰揉腿,說下一年啥都別準備,讓兒子媳婦自己操心,可一到下一年,還是一樣。想起男人,她扭過臉抹了把淚,死鬼要是不走,范曉娜也不敢動不動就罵她,跟她吵,嫌東嫌西,讓她非走這一步。老侯看見她抹淚,不敢多問,悄悄在手上用了力。
到了年三十,一切準備停當,倆兒子帶著媳婦、孫子孫女都回來了,屋里笑語喧嘩,院子里雞飛狗跳。老侯說,好多年沒這么熱鬧了,多虧了你韓姨。大兒子說,就是,一會兒吃飯多敬韓姨杯酒。
還沒到吃飯時間,小兒子說該去地里了,一群人呼啦一下全都走了,就剩韓桂花一個人在拌餃子餡。她奇怪,大過年的去地里干嘛,也沒人跟她說一聲。
餃子包好了一大盤,一個人都沒回來,她又包了一盤素餡的,把涼菜都夾到碟子里擺好,小酥肉、丸子、醬肉擱大鍋里蒸上,老侯他們才回來。她悄悄問他,都干啥去了?老侯說,上墳。
給誰上?
他媽。
大過年的去上墳,多晦氣,史莊還有這講究?
他媽這天走的。
她一聽心里有了氣。不是氣他們上墳不應該,而是這一群人沒一個人給她說一聲,拿她完全當外人。就說她是外人,可畢竟不是保姆,是跟他們爹結伴兒過日子的,虧得她還腰疼著腿疼著給他們準備這么多吃食。死老東西也是,孩子們去上墳,他也去,還惦記著他先前的女人,自己算啥,啥都不是。看來這人也不牢靠,不能光給他出閑力,還得多要點錢才保險。
當下沒說啥,吃飯時候韓桂花臉就不太好看。孩子們給她敬酒,她也是應付應付,剛吃了一碗餃子,說腰疼,就進里屋躺著了。不管了,不管了,讓人家一家人熱鬧去。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胡思亂想。不知道兒子從蘇州回來沒,也不說打個電話。范曉娜頭一年自己蒸饃,也不知道能蒸幾鍋,熟不熟,給倆娃蒸油包沒,油餅炸得虛不虛,吃餃子也不知道有沒有給他爹端碗湯。今年在史莊,沒給孫子、孫女發壓歲錢,還不知道范曉娜怎么咒她呢。又想起她跟老侯從柳家洼走那天,范曉娜說的,走了你就別回來,自己屁股一拍扔下一家大小去享清福,一輩子就是自私。堂屋里老侯一家人吃著她做的飯,說著跟她無關的話,沒有一個人來問問她的腰怎么樣了,要不要再吃點。這就是她享的清福,她這是圖什么?
2
正月快過完的時候,范曉娜破天荒地打來電話,一聽是韓桂花的聲音,她說,媽,在我叔家年過得好不好?小帥和菲菲都想你了,念叨好多回。我還給你留了塊凍肉,今年你憨娃自己熬的凍肉,可好吃,我專門給你留的,誰都不讓吃。
憨呢?走沒?韓桂花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這是哪根筋不對了?
走了,媽。你兒子就是個憨,沒過初十都走了,說十五前廠里有加班費。我怎么勸都不中,我跟他說要去看你和我叔,你看他急著掙錢,慌里忙里都走了。
不看,不看,都好著呢。
媽,你回來一趟,你大孫子可想你了。
突然一口一個媽叫著的范曉娜,讓韓桂花不知所措,甚至還有點受寵若驚。掛了電話,她給老侯說,看看,不光你孫子跟你親,我孫子也跟我親。他呵呵笑笑,親就好,親就好。
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小帥和菲菲。
你回,多給娃買點東西。他打開箱子的黃銅鎖,從手絹包里取出一千塊錢交給她,說,就當是我給娃們的壓歲錢。
她沒推辭,大大方方接了。當下就收拾東西,回柳家洼。
她沒有直接回老院子,拿著從鎮上買的各種點心、零食先去了兒子在村西的院子。范曉娜在大門口站著嗑瓜子,跟鄰居聊天,老遠看見她,就大呼小叫,哎呀,媽,你咋回來了?也不說一聲,叫小帥騎車去接你。幾個鄰居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問長問短。范曉娜接過她手里、肩上的東西,拉著她的手,媽,咱回家,我給你做飯。
幾年了,范曉娜從沒給過她一個笑臉,這突然間改了心性,變個樣,她有點手足無措,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要早這樣,她又何必去史莊。
臥了荷包蛋的一碗面端上來,差點讓韓桂花哭出聲來,她吸了吸鼻子,硬把淚壓下去,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面。這是兒媳婦娶過門,她吃她做的第一頓飯。
小帥去縣城玩了,菲菲上學走了,她把給兩個孩子的壓歲錢給范曉娜,她接了,樂呵呵地說,媽和侯叔真有心,那我替孩子收著。
飯吃了,錢給了,她要走。范曉娜卻不讓,說就在這兒住,老院子太冷。這讓她沒想到,以前她可從不讓她在這兒多待,更別說住了。她說老屋習慣了,先回去看看,趁天氣好曬曬被褥。她說,那我跟你過去,搭把手。
到底是年輕,范曉娜干起活來手腳利索,不大會兒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被子、褥子曬在院里,又抱來一個電褥子,拿了幾個饅頭和菜,叫她在家多住幾天,別急著去史莊。
韓桂花的頭有點暈乎乎的,腦子里亂哄哄,全是范曉娜過于熱情的大呼小叫。
終于,范曉娜走了。她一個人坐在里屋的床上,電褥子已經熱了,暖著她的腿、她的身體。
她有些恍惚。死去的男人,被河水沖走的小兒子墩子,還有誤吃了老鼠藥,在她懷里咽氣的閨女蘭妮,一個一個都站在她眼前。
她想跟他們說,心里亂哩,日子難熬哩,可咋也張不開口,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起,估計他們都知道。她念叨著他們的名字,問他們在那邊冷不冷,缺啥不缺。
后巷子的田嬸進來,喊了她好幾聲,她才醒過來。
嫂子,聽說你回來了,我過來看看。去了史莊,享福了,過年都不回來,瞧這臉,養得有紅似白。田嬸粗聲大氣,一說話刺得人耳朵生疼,她嘴還快,啥話在她肚子里從不過夜,東家西家串一圈,半個村子都知道了。
她嬸,快坐,上來坐,曉娜鋪了電褥子,暖和。
田嬸嘴撇了一下,張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脫了鞋蓋著小褥子坐在床上,問她在史莊過得咋樣。
她笑笑,讓人笑哩,就是搭個伴,有人說個話,能咋樣。
那個老侯對你好不,他兒女不難纏吧?
也就那樣,都不是自己生自己養的,不能要求過高。
也是。就是自己生,自己養的,也未必有多孝順。唉,這年月,沒錢豬狗都嫌。
你日子過得油和面,一家人全全活活,哪像我,死鬼一走,扔下我一個人遭罪。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田嬸到底忍不住,問她,你媳婦給你說沒,拆遷的事?
啥拆遷?沒說啊。
沒說算了,是我多嘴。
你看,你看,她嬸,說嘛。
不說了,不說了,你還是等村里給你說。說著她扭身下了床,說家里爐子上坐著水壺,怕燒干了。
田嬸遮遮掩掩的幾句話,加上范曉娜過于反常的熱情,在韓桂花心里種了一堆草,亂糟糟的,還沒個頭緒。她干脆穿上衣服去找喜娃媽,她們倆能說上話。
喜娃家的門鎖著。大正月的,地里也沒活,這老婆子去哪兒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隔壁院門開著,是喜娃他二叔家,她站門口問,屋里有人沒?知道喜娃媽去哪兒了?
喜娃他二嬸從屋里出來,吆,桂花嫂回來了,過年都沒見你,想著你再不回咱柳家洼了。
哪能。喜娃媽沒在屋?
我嫂子啊,進城了,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韓桂花笑了,凈說笑話,你嫂子進哪個城了?
你不知道?去鄭州了。
她去鄭州干啥?沒親沒故的。
一句兩句說不清。嫂子,來,進屋,進屋我給你說。
原來喜娃媽跟她一樣,跟媳婦擱不住,也走了一家。鄰村一個老頭跟閨女去了鄭州,給一家單位看倉庫,想找個伴兒,跟喜娃媽通了兩回電話,見了一面,就把她領走了。
他們領證沒有?韓桂花最關心這個問題。
領啥證啊,土埋半截了。就有個伴兒,有人說個話就行了,多少給倆錢,說是一個月給一千塊錢。別的還圖啥?
你嫂子過年也沒回來?
回啥回。喜娃兩口子打工都沒回來,過年屋里一個人都沒有,門上對聯還是他爸給貼的。
她長嘆口氣,唉……不怕你笑話,這都是沒辦法了,但凡有一點辦法,誰愿意走這一步,丟人哩。
悶著頭回到家,韓桂花一直在盤算喜娃媽一個月一千塊錢,一年就是一萬二,她跟老侯,零敲碎打,快一年了手里一共才攢了不到四千塊錢。這要萬一哪天害個病,連藥費都不夠。出去給人當保姆,看孩子伺候老人,一個月少說也得兩千。在史莊,天天跟著老侯忙完地里忙家里,也沒少出力,賣了蘋果、桃子,他都自己存著,手里到底有多少錢,她也不知道,也沒問過。這兩張皮就是兩張皮,咋也粘不到一塊兒。
胡思亂想著,她又忘了田嬸說的拆遷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范曉娜又來了。一個大盤子里擱一小塊凍肉,進門就喊,媽,給你送凍肉來了,你憨自己熬的,專門給你留的,原來留了一大塊兒呢,誰知道你小帥啥時候偷著吃了,好歹還剩了一點,媽你嘗嘗。她接了,摁了摁,說軟硬合適,看著也亮清,肯定好吃。
她把凍肉切了,餾了一個饅頭,就著吃了,喝點水,算是早飯。
吃完收拾完,一直坐在床邊玩手機的范曉娜才說,媽,歇會兒,我跟你說幾句話。
你說。
年前村里發通知,說老國道改線,咱這一片規劃是新國道,要拆遷。
哦。韓桂花這才想起來昨天田嬸說的拆遷的事。咱村都拆?
不是,就拆咱老院這一片。
拆老院?就這屋?
就是。有補償款,聽說還不少。新宅基地村里統一規劃。
韓桂花一聽急了。這可不能拆,這是我和你爹費那死勁蓋的,當年蓋房欠了一屁股賬,還了七八年才還清。
媽,你咋想不通。這房子都破成啥了,椽都叫蟲打了,下連陰雨還漏雨,保不齊啥時候就塌了。再說,人家又不白拆。
拆了,我住哪兒?她有點蒙。
你不是在史莊和我侯叔過的好好的?他家條件那么好,不比咱這爛房子爛院子強。
那不中,不是長久的法子。老了還得回來,死了還得埋咱柳家洼,找你爹去。
媽,那都是遠年話,你這身體,再活二十年三十年沒一點問題。再說,回來不還有我跟你憨呢嘛,還能叫你住雨地里?
范曉娜把什么理由都替她想到了,還能說什么。她知道,說也是白說。憨過完年早早去了廠里,連個電話也沒給她打,肯定是兩個人在家生氣吵架了。自己兒子自己知道,管不了媳婦,遇了事就會躲。
她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說,那,你們看著辦吧。
范曉娜說,我就知道媽能想明白,國道改道也是大事,小老百姓胳膊擰不過大腿,扛不住,早晚都要拆。那我給村里說一聲。
她撥了一個電話。劉書記,我媽這邊我說好了,就拆遷那個事啊。對,我媽同意,同意。我媽還說以后這事叫我去辦,對,我說了算。以后這事由我來辦。你咋還不放心我啊,要不叫我媽跟你說。她把手機遞給韓桂花,小聲說,劉書記。
哦,劉書記,是我。好著哩,都好,都好。曉娜跟我說了,我老了,也不是太懂,讓他們年輕人去辦吧,她在村里也方便。不用考慮了,曉娜和憨對我好著哩,沒事,沒事。
掛了電話,范曉娜說,媽,那以后這拆遷的事就交給我了,你也不用來回跑。你把咱老院的宅基地證和你身份證也給我,萬一需要了。
她從箱子里翻出宅基地證給了她,找身份證的時候,她猶豫了。盡管她不是太明白這次拆遷的補償方案,可這兩樣東西一旦給了范曉娜,她可就真把這院子都交給她了,還有補償款,她八成是一毛也拿不到了。可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她不給也不行,不給范曉娜這關肯定過不了。在抽屜里亂翻了好大一會兒,她還是把身份證給了她。
一拿到東西,范曉娜說,我得回去給小帥做飯了,你要想住了就多住幾天,不想住了就回去,說不定侯叔都想你了。說完,就像一陣風,呼啦啦刮走了。
看著范曉娜出了院門,她關上屋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放聲大哭。
3
再回到史莊,老侯問她兒媳婦叫她回去有事沒,她說,沒事,就是孫子孫女想她了。她不想讓這邊人知道老院拆遷的事,怕再惹出事端。
老院拆遷的事一出,她反倒心靜了,也不再想回不回去,安生在這邊和老侯過日子,有機會了就跟老侯要點錢,偷偷存著。誰都靠不住,兒子、媳婦、老侯,都不如錢捏在手里踏實。
轉眼到了端午節頭一天,地里活忙完,她跟老侯說,去縣城轉轉,給家里買點東西,免得幾個孩子誰回來了沒啥吃。老侯知道她的心思,兩個人在家吃得簡單,地里活一忙,都是簡單做點,娃們回來了吃不好她會落埋怨。再說,他也想給她買身衣服。
她很少來縣城,一下汽車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該去哪兒轉。老侯拉著她的手,她竟然還有點害羞。她從沒有和那個死鬼在別人面前拉過手,更別說這么多人,還拉這么緊。她想掙開,他拉得更緊,說人多,別跟丟了。她也就隨他,心里到底還是甜絲絲的,一路看著身邊的一個個商店,經過的一個個陌生人,怎么看都亮眼,好看。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路慢慢逛著,說著話,看見啥稀罕的停下來看看,有想買的東西買一點,不大一會兒,手里就滿當當拎了一堆,她的衣服還沒買。老侯說先吃飯,問她吃啥,她說就想吃個香香的肉夾饃,老侯就領她去豬娃市場。
還沒走到豬娃市場那條街,迎面碰見燕芳騎著電動車。她趕緊抽出手,訕訕地笑笑,燕芳啊,你也來買東西?燕芳老遠就看見她爹拉著韓桂花的手,兩個人有說有笑,跟剛結婚的小夫妻一樣,她就來氣。她不敢說她爹,心里卻罵她,老不正經,也不看多大年齡了,不嫌寒磣。走到跟前,一看倆人手里拎著大包小包,更是生氣。這老女人就是來騙錢的,才一年功夫,就把爹哄得五迷三道,大包小包買這么多東西,見天在家就這么糟蹋錢。當下臉拉下來,沒搭理韓桂花。
老侯說,燕芳,你姨跟你說話呢。
她說,哦,知道了。買這么多東西?倆人能吃完?爹你真有錢。
韓桂花聽出來她這是嫌棄她花錢了,可這都是老侯買的,更何況是為了過端午節給他們幾個準備的,她還啥都沒買。當下臉也拉下來,給了那爺倆一個背身。
燕芳說,這么多人都看著呢,爹,你注意點。
我注意啥?
大街上六七十歲的人了還手拉手,有點長輩樣兒沒,我這臉都沒處擱。
你姨不認路,我拉著咋了?
老不正經。燕芳沖口而出。
你說誰老不正經?韓桂花忍不住了。我跟你爹也過了這一年多了,拉個手就老不正經了?你也幾十歲的人了,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我還不知道你,騙吃騙喝騙錢,還騙色。燕芳越說越難聽。
兩個人很快在街上吵起來,引來一圈人圍著看熱鬧。老侯不知道該勸誰,氣急了,上去給了燕芳一巴掌,你說的也叫人話?給老子滾。說完拉了韓桂花就要走。
燕芳從小沒挨過她爹一手指頭,為了這個半路跑出來的老女人,竟當著這么多人打她,她又氣又急,又哭又罵,一直到他們倆走遠了,才掛著一臉的淚,騎著電動車走了。
拐過一條街,韓桂花把手里的東西全塞給老侯,要走,要回去。老侯也不知道她是要回哪兒,緊拉慢勸,說先吃飯,吃完再說,衣服還沒買,買完衣服再給她買個金戒指。
她兩眼生淚。我還有臉吃,氣都氣飽了。自打來你家,我比保姆還不如,保姆一個月還歇兩天,我跟著你地里活也干,家里活也干,哪個孩子回來不伺候得周周到到,到了還說我騙吃騙喝騙錢,你是給我多少錢了?你說。
老侯手足無措,他知道是燕芳不對,他也打了她,韓桂花說的都是實話,也確實虧了她。他給她抹淚,她的淚越抹越多,他也跟著濕了眼角。
好說歹勸,她總算是跟著他回了史莊,肉夾饃也沒吃上,他從路邊買了幾個石子火燒帶回去吃。
回到家,她一頭倒在床上哽哽咽咽地哭,老侯趕緊數了兩千塊錢塞給她,可別哭,燕芳我也打了,再哭哭出毛病了。衣服和金戒指沒買成,這錢你先拿著。我知道你心里屈,我不也沒辦法。
她連推辭都沒推辭,接過錢,裝進兜里。這以后要過,咱得說個規程,要不我白落個名聲。
他一聽頭大。他知道她說的規程是什么,就是每個月給多少錢。當初中間人說事的時候也沒說這個,要是每個月都給她錢,他可負擔不起,手里的那點積蓄不能發散光了,這么多年辛苦流汗掙的,還有孩子們給的,可舍不得。但今兒讓燕芳一攪和,韓桂花又在氣頭上,不說看來也不行。他只好說,那你說。
一個月不說兩千一千五了,最少一千。她冷了臉說。
老天爺,我一年到頭能落幾個錢,你又不是不知道,刨去吃喝,哪還有那么多錢。
那我就走。隨便去市里給誰家當個保姆,不也得給我兩千。
可不敢走。咱這不是商量嘛,八百中不?要是收成好了,咱掙多了,年底了再多給你點。咱倆是過日子哩,你可不是保姆。
兩個人拉鋸一樣扯了半天,最后還是按老侯說的數,達成了一致。韓桂花也不是非要那么多錢,就是氣頭上,跟老侯說了半天,慢慢氣也消了不少,看著老侯可憐巴巴的,她也心疼,八百就八百。
第二天是端午節,她一大早煮了一盆雞蛋,蒸了一鍋甑糕,把在縣城買的熟食裝盤里,菜都洗好。
快中午的時候,燕芳和靈芳還有小兒子一起回來了,沒有帶女婿和媳婦,也沒帶孩子。韓桂花說,我去準備飯。
靈芳說,姨,你先不忙。我姐說有事,喊我和小哥回來,不知道啥事。
她喊老侯,讓他和他們說,可老侯出去老半天了,還沒回來。她只好說,你讓燕芳說。
燕芳說,我沒臉說,嫌丟人。
她說,燕芳,你不說,我也沒臉說。我怎么也是個長輩,你罵我那么難聽,我也嫌丟人。
你還知道丟人?嫌丟人就別干那不要臉的事。
我干啥不要臉的事了?你說清楚。你昨天當那么多人面罵我,今天叫你哥、你妹子評評理,是誰不對。我不就跟你爹拉個手,這不是你爹怕我走迷了,非得拉著我。
小哥呵斥燕芳,你住嘴,說話怎么那么難聽。多大個人了,還管不住自己的嘴。
靈芳去勸她,姨,我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跟她一樣。
燕芳說,都說我,都是我不對,你們都對。你們光會背后說,你們……
小哥立即打斷她,閉嘴。
晚了。韓桂花已經聽到了,感情她熱心熱肺地對他們,他們還在背后編排她的不是。光過年蒸饃,她蒸了三大鍋,哪個走的時候不是左一袋,右一袋拿,還說她蒸的手工酵子饃好吃。為著讓他們高興,把她累得腰疼腿疼,也沒人問。唉,一堆石頭捂懷里也能暖熱,可就是暖不熱他們的心。
她什么也沒說,轉身進了里屋。
這里,她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就真是沒臉沒皮了。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也就幾件衣服和攢的那點錢。她把鑰匙放在桌子上,任靈芳和小哥再拉再勸,她一句話沒說,也沒等老侯回來,就離開了史莊。
4
心里是又難過,又委屈,五味雜陳,韓桂花再次回到了柳家洼。
剛進村,她就發現村子變了。到處是挖掘機、忙碌的大卡車,塵土飛揚。才幾個月時間,原來的路找不到了,再走,連房子也找不到了。
她站在塵土中,腦子里嗡嗡嗡亂響。
她的院子、房子呢?她的家呢?
過了老半天,她才迷瞪過來,噢,拆遷了。沒想到這么快,曉娜怎么都不給她說一聲。
磕磕絆絆找到兒子家,門鎖著,范曉娜不知道去哪兒了。她無處可去,只能在門口等。
天快黑的時候,范曉娜才回來。一看見她,問她,怎么這會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不去了。
咋了?跟那老頭吵架了?你可真行,多大歲數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她不想跟她多說,就問她,那邊院子拆了,我住哪兒?
住哪兒?住史莊唄。你不是著急忙慌跟著那老頭走。
她硬著頭皮跟著范曉娜進了屋,問她老院的東西呢,還有她的被褥鋪蓋。她說,扔了。一堆破爛,啥值錢的都沒有。
她不信。問她其他東西呢,她說都扔了。
沒辦法,她只能跟她說實話,說老侯的幾個孩子容不下她,她再也不去史莊了。
她冷了臉說,不是我說你,你跟誰能合得來,這么大歲數了,非要再嫁人,那是好嫁的?放著自己家兒孫不管,去給人家當媽當奶。要我說,你該。
是,我該。我造的孽,我受著。她說。
范曉娜黑喪著臉做了飯,她勉強吃了一點。又問她晚上住哪兒。
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她住哪兒的問題,愣了一下,然后說,想著你在史莊享清福,就把東西都給扔了,這會了,去哪兒給你找。你先在沙發上湊合一下,明天再說。
韓桂花怎么也沒想到范曉娜會讓她住廚房旁邊那間屋。
當時蓋房剩了點磚,憨他爹說就勢在東邊蓋個廚房,兩小間,一間做飯,一間放東西,她還反對,說手里沒錢了,搭個簡易飯棚就行,死鬼非堅持一步到位。沒想到,還是他有遠見啊,這是提前給她預備的。
那間屋很小,屋里東西又多,她收拾了老半天,才勉強騰出一個床的位置,好歹是個窩吧。吃不好穿破點都行,睡覺總是要睡在不透風不漏雨的地方。
她不敢再問拆遷的事,問一句范曉娜就翻臉。補償款的事,更是提也不敢提,倒好像她做了虧心事,對不起她。手里攢的那幾千塊錢,她存了張單子,更是東藏西藏,怕被她發現,沒了這點錢她就真是一點兒底氣都沒有了。
天越來越熱。初五鎮上有集,她趁范曉娜回娘家,去趕集,想買個短袖褂子。
她一路低著頭,不想看見熟人,不想跟人打招呼。
剛進集市,就看見老侯趔趄著向她走來。自打回了柳家洼,光忙著幫范曉娜干活,都快忘了這個人,她也不愿意去想他。這猛一看見,心里不是滋味,鼻子一酸,就想哭,但還是忍住了。
老侯一把拉住她,老天爺,你咋不吭一聲就走了。我去柳家洼找你,才見房子都拆了,找不見你,又不敢去你兒子家,只好逢集來等著,看能碰見你不。
她甩開他的手,找我干啥,我就是個騙子。
快不敢胡說了。我回來聽靈芳說了,沒把我急死。好好罵了他們幾個一頓,都知道錯了,要我叫你回去呢。
不了。好不容易在憨家住下,可不敢再折騰了。
那我一個人咋辦?
這么多人,快別在這當街說。
老侯領著她,找了一家燒醪糟攤點,坐在小凳子上,點了兩碗雞蛋醪糟,要了兩碗炒涼粉,兩個石子火燒,吃著說著話。
老侯說,你不在,我一個人蒸饃都是死疙瘩,明明看著面發起來了,蒸出來成了石頭蛋兒。做飯不是忘放鹽,就是放多了,吃不成哩。你咋樣啊?眼瞅著瘦了一圈兒。
她說,沒辦法啊。我在憨家住柴火屋,熱哩,到冬天怕是還冷。
他說,回去吧,跟我回去。一個人出來進去孤苦哩,沒人說個話,難熬。
她說,沒法去了,去不成了。
他說,我給他們幾個都說了,沒事不讓他們回去,誰也不準再說你一個不字,要不我就不認他們。
她說,沒臉去。去了萬一再有個差錯,就再回不來了。范曉娜就羞死我了,我也沒臉在村里活。
他說,我一個人咋辦嘛?
她說,我不知道咋辦。
兩個人臉對著臉,手拉著手,都是兩眼淚。她哭,他也哭。
臨走,他說,下一集,我還來,你也來。
她不敢答應,擺擺手,讓他走。
作者簡介
非魚,中國作協會員,三門峽市作協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出版有《來不及相愛》等作品集五部,曾獲第四屆小小說金麻雀獎、莽原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