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甫躍輝:酸木瓜·去緬甸(節選)
酸木瓜
酸木瓜,酸木瓜,酸——木——瓜——
讀一遍,讀一遍,再讀一遍,不禁要饞涎欲滴了。
想起媽講的關于酸木瓜的故事:這一天,富人家煮肉。肉在鍋里,咕嘟咕嘟冒香氣。對門窮人家的孩子饞蟲大動。肉煮熟了,富人家端住碗,坐在堂屋前,低頭吃一口,抬頭看一眼窮人家。窮人家的孩子更加沒法忍受了,那肉,肥瘦相間,油脂豐潤,口口馨香啊。窮人家的父母想,怎么辦呢?到后院摘了幾個酸木瓜回來,塞給孩子。酸木瓜切開,薄薄的一片一片,酸木瓜裹了鹽辣子(鹽和辣椒面調和后的產物),紅白黃綠,還沒進到嘴里,單那馥郁的酸味兒,便要勾出舌底的唾液來了——喏,就像現在,我打下這一行字時,頓覺舌尖一片潮潤。正如《世說新語》記載的曹操故事,談梅生津,還能望梅止渴。富人家吃肉的孩子們,看在眼里,饞在心里。肉,再怎么肥美,在酸木瓜面前,亦不得不敗下陣來。
媽講完這個故事,常要說起她小時候。媽說,她和姐姐經常兩個人吃一個酸木瓜,用刀子將半綠半黃的橢圓酸木瓜一切兩半。挖掉內里的種子,空出來的地方,填上調配好的鹽辣子,然后,用一根兩頭尖尖的軟竹片,扎入酸木瓜肉里。提著半個酸木瓜,一路往學校走,一路將酸木瓜一片一片咬下來,蘸了鹽辣子吃,到了學校,已經吃完了這小小的果籃。
這樣的細節,到我小時候仍然重復著。
小時候不覺得,離開施甸后才發現,大多數人對水果和鹽辣子的組合,是會投以極困惑的眼神的。記得大四寒假,室友隨我回家待了一陣子。有一天,我帶他走到漢村寺門口,見到一位擺小攤賣酸木瓜的老太太,倍感親切,買了一塊錢的酸木瓜,力薦室友 嘗一嘗。室友沒見過這東西,很謹慎地用拇指食指拈起一片,端詳良久,塞進嘴里,咬一小口,皺起眉頭,呸一聲吐出。有這么夸張么?我有些鄙夷地大笑,隨即捏了一片塞進嘴里,又酸,又辣,又甜。多么熟悉的滋味兒!
水果配鹽辣子,施甸人一向是視之如常的。鹽辣子搭配的,不單可以是酸木瓜,還可以是青葡萄、青芒果、青麻散樸(番木瓜)、青梨、青李、青梅、青杏、石榴、枇杷……種種水果和鹽辣子和睦相處,催生出新的滋味。不過,鹽辣子最重要的搭檔,非酸木瓜莫屬。
在橫溝小學門口,擺攤賣零食的老太太們,最主要的貨物便是這鹽辣子腌的酸木瓜。課前課后,我們總在這些小攤周圍流連。老師們三令五申,不讓我們買小攤上的東西吃,說你們不曉得那些老太太怎么腌酸木瓜嗎?她們都是擦擦鼻涕又切切酸木瓜。又說,你們瞧瞧她們酸木瓜桶里,都有蛆在爬了……如此恫嚇,并未阻退我們從嗓子眼往上爬的饞蟲。我們依舊會到小攤前,交出皺巴巴的一角錢、兩角錢,接過用干荷葉包起來的幾片酸木瓜,吃到嘴里,又酸,又辣,又甜。怎么會甜呢?那是放了糖精的緣故。
我們在家里,也會自己腌酸木瓜吃。有一年夏天,爸媽趕集回來得晚,說是遇到一個賣酸木瓜的山里人,集市散了,還沒賣完,他們把剩下的全買了。有多少呢?裝了滿滿兩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搬進屋里,塞到衣柜邊。那兒幽暗、干燥,適合酸木瓜保存。我和弟弟,敞開肚皮,每天要吃三四個。但可不是張開嘴嘎巴嘎巴吃的,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僅僅蘸鹽辣子吃。我們將酸木瓜洗凈,切片,滾水燙個三五分鐘,去掉一些酸澀,待青綠色的果肉漸漸發白,潷凈了水,然后,倒進調配好的鹽辣子。用筷子呼嚕呼嚕拌一拌,酸木瓜片敲在白瓷碗壁上,叮叮作響,這聲音,輕微,朦朧,是酸的,清冷的。稍微聽一聽,舌尖泛甜。
衣柜邊還放著半袋白砂糖,不記得是不是用家里種的甘蔗換的了。學校門口小攤上那酸木瓜的甜味兒啟發了我們。我們在腌酸木瓜時,除了加入鹽辣子,還加入了一大把白砂糖。這么一來,何止沒了酸澀味,甜味兒還比小攤上的來得正宗。裝酸木瓜的蛇皮口袋,非常迅速地矮下去。沒過多久,秘密被爸媽發現了。媽媽有些惱火,批評我們,你們這是吃不下去了,還要想盡辦法吃啊?!我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想,既然吃了,當然要弄好吃一點兒呀,難不成要弄得很難吃,就為了吃得慢一些么?
我們腌好了酸木瓜,拿給爸媽吃,他們推脫不過,才會嘗一片兩片,同時撇嘴皺臉,如同經受酷刑。連連說,牙齒酸到了!漸漸發現,大人們是真不怎么吃酸木瓜的。酸木瓜在大人那兒做什么用呢?除了可以做菜,最主要的用途,應該是用來泡酒吧。泡酒有講究,最好是白花酸木瓜。而我們吃的,多是紅花酸木瓜。奶奶用白花酸木瓜泡過藥酒的,只是我并未喝過那酒,也始終未見過開白花的酸木瓜樹。
年歲漸長,我已很少吃酸木瓜了。直到不怎么吃酸木瓜了,我才知道,酸木瓜,正是《詩經》里所說的木瓜(現在水果攤上所說的木瓜,實為番木瓜)。酸木瓜,學名皺皮木瓜,又稱貼梗海棠、滇木瓜、云木瓜。《詩經·衛風·木瓜》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彼木瓜正是此木瓜。古人將酸木瓜視為和“瓊琚”一般美好的事物。古籍中對酸木瓜的記載還有很多,關于泡酒,也早有記錄。《齊民要術》載:“木瓜以苦酒鼓汁,密度之,可按酒食,密封藏百日,乃食之,甚益人。”
因緣際會,我結識了老鄉楊德升。德升長我四歲,離開施甸多年后,他和湖南農科院合作,用滇西酸木瓜為原料,釀造出獨特的酸木瓜酒,叫做“喝對酒”。和對的人,喝對的酒。和他幾次碰面,喝的大多是酸木瓜酒。記得他在朋友圈里轉過一篇文章,說到他小時候和父親上山摘酸木瓜的事兒。這樣的細節,將他的童年時代和我的童年時代,勾連在了一起。
想起來,家里也是種過酸木瓜的。
在龍潭邊的自留地邊上,有一排充當籬笆的樹,將家里的地和別家的地隔開。這排樹至少有十多種吧,年深日久,擠得密不透風。記得高處有椿樹、枇杷樹、桃樹、竹子、仙人掌、香柏樹、老牛桿(蘆竹)、吸血果(薏苡)等,低處還有魚腥草、藿香等等。
酸木瓜樹呢?夾在香柏樹和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樹中間。
這酸木瓜樹,據說是阿公從崖子頭帶回來的小苗。崖子頭是什么地方?我并沒去過。只知道是在離得很遠的深山里。到我記事時,這棵酸木瓜樹已經長得至少有兩層樓高,和周圍的樹木渾然一體,若不細看,真看不出它來。一年到頭,它只是綠著,鮮少開花,更不結果。我們也便一年到頭忘了它的存在。有一年,它突然開了好幾朵花,紅色的,小小的,藏在綠色的葉片間。不止一朵,不止兩朵,而是三朵、四朵、五朵……記得阿爸好幾次站在樹下,抬起頭來,在綠色的汪洋里找尋那一點兒一點兒的紅。一天兩天過去,紅花謝落,果子結出。果子一天天粗壯,從指頭大小長到拳頭大小了,表皮青綠中泛著粉白。終于,我們決定摘下這些酸木瓜。
奶奶站在樹下的菜畦間,我爬到樹上去。
小心地躲避樹上的刺,一段一段往上爬。樹枝在我腳下軟閃軟閃的,站穩了,伸出手,避開尖刺,躲過蛛網,摘下一個,攥在手里,恰好滿握,硬硬的,涼涼的,舌尖不由得溢出一絲絲甜。扔給奶奶一個,啵!又扔給奶奶一個,啵!奶奶低頭找到后,復仰起頭,滿臉皺紋,眼睛瞇縫。朝天上指,那兒還有一個!那那,還有一個!我睜大眼睛尋覓,不覺又往上爬了一段。風一吹,枝條晃動,葉片翻飛,到處是綠色,到處是光影,我置身在一團密實的綠光里了。好一會兒,似乎忘記了要做什么,只呆呆地蜷在枝葉間。綠色,光影,在我四周閃閃爍爍。似有若無的酸味兒,也閃閃爍爍。奶奶的聲音從樹下傳來,傳到耳朵里,仿佛很遙遠的地方,一條化凍的大河上,冰塊輕輕地撞擊著冰塊。
……
作者簡介
甫躍輝,1984 年生,云南施甸人;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安娜的火車》等;2019 年入選上海青年文藝家培養計劃;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