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勵生命的延續 ——英美詩人對流行病的記述與思考
長久以來,各種流行疾病一直是世界各國小說家關注的主題。然而,從創作文類來看,眾多文學作品大多都以小說的形式展現種種肆虐人間的災難,卻很少有作家利用詩歌去反思流行病對現實世界的影響。
美國著名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英國現任桂冠詩人西蒙·阿米蒂奇都遭遇過所處時代的流行疾病,通過分析兩位詩人的作品,讀者可以在極為精煉的詩歌語言中發掘詩歌與現實和歷史之間的關系,并從詩人對待疫情的態度中挖掘深刻的人文主義精神。
1、春天里的威廉斯:值得敬仰的醫生
威廉斯是美國著名詩人,與龐德和艾略特等人雄踞著美國現代派詩壇。因其意象派詩風為人們的熟悉,卻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持有醫學博士學位。根據克里斯托弗·麥克戈萬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劍橋指南》中記載:“威廉斯很早就決定將醫療和寫作興趣統一起來,是醫生的角色給了他接觸生命的機會。”的確如此,如若不是詩才出眾,威廉斯極有可能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過著平凡且安靜的鄉醫生活。
1918年爆發的流行性肺炎給了醫生威廉斯記錄歷史的機會。在他的作品中,《去傳染病院的路上》就是他接觸和診治傳染病的證據。這首詩收錄于詩集《春天與一切》,正如題目所示,威廉斯描述了這條通向傳染病院路上的荒涼景象,并以此抒發自己在自然法則和人類生存方面的反思。當威廉斯說“傳染病醫院”時,他指的是當時單獨為傳染病人準備出來的建筑,而這所傳染病醫院很可能是現在新澤西州的圣瑪麗教堂的前身,原本是安置和治療患有傳染病的病人的地方。談及此次流感時,有學者在《卡夫卡與西班牙大流感》一文中猜測:“這次流感因為首先由西班牙媒體報道出來,因而被稱為西班牙流感,其實流感最初是在美國軍營中爆發的。”雖然這次席卷世界的流感1920年逐漸退場,但它留下來的陰霾遠未退去。
在《自傳》中,威廉斯這樣記錄這場毀滅性的流感:“流感襲來,我們醫生每天出診六十次。我們其中有人感染了病毒,有些年輕的醫生去世了。我們沒有有效的方法克制這種席卷世界的病毒。”由此可見,威廉斯是這次大規模流感的見證者。
僥幸存活下來后,威廉斯用詩歌記錄了傳染病帶來的后果。詩歌開始時,一條路突兀地出現在讀者面前:“去傳染病院的路上/冷風——從東北方向/趕來藍斑點點的/洶涌層云。遠處,/一片泥濘的荒野/野草枯黃,有立有伏/一潭潭的死水/偶見幾叢大樹/沿路盡是灌木/小樹,半紫半紅/枝椏叢叢糾結/下面是枯黃的葉子/無葉的藤——/看來毫無生命,倦怠不堪。”沿著這條路,人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垂死的植物,盡頭就是傳染病醫院。放眼望去,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出一條通向死亡的征程,詩中的“冷風”“荒野”“干草”“死水”和“枯藤”等荒涼景觀正是生物與冬季搏斗后留下的痕跡。然而,自然界經歷了從死寂的冬日到蘇醒的春天這種周而復始的律動。威廉斯在第四詩段處卻留下了突轉:“莽撞的春天來臨”,如期赴約的春天也帶來了不一樣的景色,其中植物將離開荒蕪的過去,進入一個更有希望的未來。春季到來之后,生機勃勃的綠芽,在經歷了死氣沉沉的冬天后,希冀在春天可以肆意生長。
在威廉斯看來,自然的律動并不因人的遭遇而轉移。人類正遭受傳染病折磨,而植物卻在等待著復蘇。也就是說,此處原本看似凋零的自然和人類社會突然分道揚鑣,讓人想到沒有人類之后自然界的景象。艾倫·韋斯曼在著作《沒有我們的世界》中向讀者展現了一幅人類消失后的景象,即大自然會拆毀建筑,城鎮和農田重新成為森林和草原,即便難以腐蝕的金屬和塑料也會慢慢被歲月消化。由此可見,韋斯曼清醒地認識到人類在自然界中所扮演的次要角色和從屬地位,這也可能是威廉斯在見證復蘇的植物和傳染病醫院的區別后產生的落寞感。
即便如此,威廉斯也未放棄對病人的眷顧。在詩歌最后,威廉斯指出植物扎根于土壤中,即將參與到春天的偉大場景中:“一件一件清清楚楚”,作為春天中復蘇的獨立生命,這些在春天紛紛而至的植物在預定的時間生長。然而,這里的每根草都未曾得到自然特殊的照顧:“進入春天/依然那么艱難——然而深沉的變化/已經來到:它們扎住的根/往下緊攫,開始醒來。”試想,此時路盡頭的傳染病人也同樣是自然界中的生命,威廉斯似乎將生存的希望寄托于自然中的個體努力,仍舊樂觀地期待病人也會在充滿希望的春天找回健康。春天會如期而至,威廉斯寄希望于人類自身的生命力,使整首詩迸發出近乎盲目的樂觀情緒。
2、阿米蒂奇:鎖城后的愛情故事
視野轉向當下,歐美國家的新冠肺炎疫情愈演愈烈。英國現任桂冠詩人西蒙·阿米蒂奇認為:“在危機時刻,藝術形式可以安慰我們,因為它要求我們專注,思考,沉思。”針對這場疫情,他3月21日在《衛報》上發行了詩歌《封鎖》,無論從時間還是地域來看,《封鎖》的跨度都極廣。利用詩歌常用的夢境手法,本詩從1665年英國村莊伊姆的鼠疫談起,繼而跨越到大約5世紀梵文詩歌《梅加杜塔》,用詩歌這種藝術形式追溯歷史中備受瘟疫折磨的故事,并以此提出應對疫情的措施。
阿米蒂奇的第一場夢與坐落在英國德比郡的小村莊相關。1665年,伊姆村爆發了淋巴腺鼠疫。為了不讓疫情擴散,無私的村民們選擇隔離自己,展示了人類巨大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詩歌開始部分就呈現出這場瘟疫的罪魁禍首:“在古老的伊姆村/在裁縫的操作臺邊/受感染的跳蚤/藏在潮濕的布料織線里。”傳染源伺機行動,很快就陸續感染了村民。由于當時交通的落后和物資的匱乏,村民都要到村邊的界石處購買糧食,以此維持生計。阿米蒂奇觀察到界石上仿如“歪斜的骰子有六個黑色洞孔,/溢滿著酒和醋/來清洗受污染硬幣”。由此可見,這座封閉的村莊在抗擊疫情方面做出了貢獻,即使與外界接觸時也盡力保證將感染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伊姆村可謂17世紀英國抗擊疫情的典范,然而換個角度看,除了冰冷的金錢交易外,當時做出高尚之舉的村莊竟然無法保障基本的物資供給,令人嘆息。
當瘟疫發展到不得不封閉邊界時,阿米蒂奇出色地引用了伊姆村的女孩和村外一個男孩之間的凄慘愛情故事:“這讓我想起伊莫特與羅蘭德/傷心的故事,/隔離線兩側/那對命運多舛的愛人/無言的情話跨越大河/直到他再見不到伊莫特。”因為瘟疫導致封城,伊莫特與羅蘭德只能在界限的兩側彼此遙遙相望。羅蘭德以大河為信使,將思念之情傳達給伊莫特。即便有如此詩意的傾訴,伊莫特也因染上瘟疫,無法將愛情進行到底。
詩中的第二場夢是對梵文詩人迦梨陀娑的致敬。類似地,迦梨陀娑的代表作《云使》也記錄了流亡者夜叉利用云彩安慰妻子的故事。作為梵語中善意的自然神,在山頂孤獨地想念愛人的夜叉委托一朵棲息在山頂上的云幫他向在阿拉卡的愛人捎去思念的信息:“流亡的夜叉利用行云/給失落的妻子帶話”。夜叉說服行云接受了這個任務,并告訴它的阿拉卡之旅將要經過極為神奇的風景,包括地標、城市和數不盡的風景。在《封鎖》中,阿米蒂奇模仿《云使》的敘事風格,以云的視角描述了大地上的景觀:“行云飛過大地/沿著牛和駱駝的蹤跡,/項鏈般的溪流,/扇尾的孔雀,裝飾華麗的大象,/刺繡的床罩/滿是草原和樹籬,/竹林和雪峰,/瀑布和溪流,/寬翼仙鶴的神秘符號/和雨后晶瑩的蓮花。”初看行云流經的場所,堪稱一幅美妙的畫卷:雨水滋潤著大地、動植物在繁茂生長,且河流奔流不止。然而,在充滿旺盛生命力的畫卷背后,讀者似乎可以看到云在世界移動的軌跡,無論是牛和駱駝活動的廣袤草原和沙漠,還是大象和蓮花所在的亞非大陸,都有行云的痕跡。
行云承載著夜叉的信息,大有將其傳播到整個世界的趨勢。如果說迦梨陀娑是在傳播私人的愛情,那么假借夜叉故事的阿米蒂奇又在向世界傳達什么消息呢?倘若將對抗疫情的戰役看作是一場旅程,那么他推崇的措施與行云的流動軌跡有相似的特征:“旅程有時很沉重,漫長且緩慢,/但必然如此。”可以看出,正如云緩慢浮動一樣,他期待依靠耐心和沉穩的心態去應對這場疫情。這場“必然如此”的經歷也許就是阿米蒂奇對當前英國疫情的終極判斷,在理智的抉擇背后又透露出一種悲壯的辛酸感。
從威廉斯的傳染病院見聞,到阿米蒂奇的夢境,讀者可以感受到詩人對現實世界中疫情的關注。傳染病院和伊姆村都以封鎖城市的形式有效地控制了病毒的蔓延,因此值得世人的尊重和紀念。戰疫之際,即使威廉斯意識到生命無論如何都會繼續時,即使阿米蒂奇被逼迫到只能將感情寄托于河流和云彩時,也未曾見過他們有絲毫退縮。可以說,當自然界可以蔑視人的生死,進而如期生長時,有人卻能用樂觀的情緒激勵著生命的延續;當病毒試圖從地理角度將世界分隔為不同的領地時,詩歌卻在情感方面更加強烈地將我們團結在一起。
(作者:陳浩然,系首都師范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