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新的邊界” “新的人物”與“新的世界” 2019年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創作綜述
新的文學要創造 “新的世界、新的人物”
“現實題材”問題無疑是2019年網絡文學界談論最多最熱的話題。但“現實題材”何以能夠突然成為“網絡小說”的重要“問題”,卻又并非是一個偶然的現象。事實上,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不同階段,“題材問題”始終都是超越“題材”之上的一個十分重大的“根本問題”。早在延安文藝整風時,毛澤東即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革命文學”在“題材”上必須轉移到對“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理論。毛澤東有關“新的文學形態”一定要有“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理論,在當下的網絡文學時代,依然具有深刻的理論指導價值。最近,學界已敏銳地感到重新討論這一問題的必要性。例如《文學報》自2019年1月起,便新開“文學‘新人’的意義”筆談專欄,針對“當幻想與現實已模糊了邊界,如何在文學中生成有意義的‘新人’形象”問題展開了深度的討論。
“新的主題”與“新的人物”的重提,正是對當下時代的“現實世界”的自覺與深刻的“指認”。而從這個意義上說,郭羽、劉波的“《網絡英雄傳》系列”的誕生,則正是對這一時代大勢的及時呼應。本質上,“《網絡英雄傳》系列”所開創的“新的主題”與創造出的“新的人物”,正是當下網絡文學對這個網絡時代下社會現實正面強攻的直接結果。因此,《網絡英雄傳II·引力場》能夠從參選的幾十萬冊圖書中脫穎而出,于2019年榮獲“2018中國好書”的殊榮,可說是中國當代文學對網絡文學所貢獻出的“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最高認可。而從這個層面上說,各種直播流、系統文中的“無限空間主神”“隨身老爺爺”“腦內綁定”等等“新人形象”,也未嘗不可被認為是網絡時代才能出現的“新的世界”與“新的人物”。例如皆破的《寵物天王》、拉棉花糖的兔子的《我開動物園那些年》等,不僅成為網絡小說新興潮流的“新銳主角”,也可以說是為中國當代文學開創出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文學新人”。而Sunness的《第十二秒》、紫金陳的《長夜難明》、priest的《默讀》、驍騎校的《罪惡調查局》等作品,難能可貴地突破了網絡文學缺少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不足,而將筆觸探進了當下十分尖銳和深廣的社會問題與矛盾之中,顯示出網絡文學現實主義品質的極大提升。
理論上,代表中國網絡文學未來的全新的“中國網絡文學”,必須要有“新的主題,新的人物”。毛澤東有關“題材問題”的理論,在當下新出現的網絡文學創作的種種復雜問題之中,既可以得到印證,同時也可以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從根本上看,網絡文學的“虛擬性”特征,正是來自它最初“題材選取”的“非現實性”。“修仙”“靈異”“玄幻”“二次元”的“非現實性”題材,無疑是網絡時代“宅居”在“游戲想象”的“新的世界”中的“新的人物”題材選取的“產物”。這自然決定了此類網絡文學的“性質”。因此,最近的“現實題材”轉向與崛起,也正昭示著“新質”的中國網絡文學之“新的世界,新的人物”誕生的可能。
整體上看,當下多數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在大的方向上,正在疏離“二次元”“金手指”“超文本”“瑪麗蘇”等“網感”強烈的網文屬性,而顯示出與傳統當代文學類型的界限漸趨模糊化的傾向。尤其是國家層面對網絡文學“現實題材”中“重大題材”的強調,則更直接指向有意將網絡文學中的“日常性”敘事與“宏大敘事”相區分的態度,這催生了數量眾多的表現“共和國70年”“改革開放40年”等宏大主題的現實題材作品,并借之而創造出了一系列區別于以往網絡小說的“新的人物”與“新的世界”。
諸如《大江東去》《繁花》《浩蕩》《宛平城下》《傳國功匠》等25部現實題材作品,便以接近傳統文學的史詩品質,而獲得由國家新聞出版署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舉辦的“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優秀網絡文學原創作品推介活動的推介。這些入選作品從不同的角度與層次,全方位地展示了“新中國成立70年”偉大而光輝的成就與寶貴的經驗,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網絡文學在現實題材創作上取得的豐碩成果。而網絡作家何常在的創作理念變化,則可以說是代表了一大部分現實題材網絡小說作者的心聲。他表示,網絡文學20年來,幻想的多,現實的少。飛天的多,落地的少。而在有限的現實主義題材網絡文學中,要么穿越重生,要么加了異能,總是和真正的現實有一種剝離感。而他之所以萌發了要創作一部記錄時代的網絡小說,也是為了證明網絡作家其實也是一個有時代責任感有擔當的作家群體。
在這一點上,大地風車的《上海繁華》、王鵬驕的《核醫榮耀》、資深農民工的《制造為王》、陳釀的《曠世煙火》、小神的《無字江山》、淮上文歌的《油菜花開幸福來》、創里有作的《揚帆1980》等,也都以恢弘的氣概,傳統文學無法企及的篇幅長度,表現出睥睨傳統文學經典的野心。這些作品均將寫作重心放在轟轟烈烈的中國改革開放偉大歷史進程的細節呈現上。同時,他們因來自不同職業與行業的身份背景,而對中國各個行業的發展歷史有著傳統文學作者難以匹敵的專業知識與深度的行業實踐經驗,他們憑借對中國改革開放具體歷史細節的熟悉程度,與對各行各業技術上的專業性,而使作品具備了用無數扎實得接近“精密機器部件組合式”的細節連接成的浩瀚、嚴謹而輝煌的史詩品質。
比如,小神的《無字江山》已經修改到第7個版本,僅僅是廢稿就已經累積了40余萬字。而《上海繁華》甚至還表現出了網絡小說“先鋒性”寫作的可能。說《上海繁華》有可能突破當下網絡小說從未觸及的“先鋒性”邊界,是指《上海繁華》的敘事樣式有可能“接引”與“貫通”了網絡小說“金手指”“爽點”與百年中國現實主義精神間的“斷裂”。《上海繁華》雖然是“大地風車”的第一部作品,在技術、語言上還有些粗糙,但這并不影響其在寫作樣式上的“先鋒性”。可以說,《上海繁華》的敘事樣式既與王安憶《長恨歌》式的當代傳統都市書寫不同,也與當下“商戰職場”“都市言情”等各種類型化的都市題材網絡小說相異。《上海繁華》以“撲面而來的生活事件”“無數描寫生動的細節”這樣的特征,與以往注重“故事性”與“虛擬性”的網絡類型小說拉開了距離。即使僅從《上海繁華》在創作傾向上所表現出的“對時代經驗有更全面、更深刻、更準確的把握”的“宏大野心”來看,便已經超越了以往現實題材網絡小說更注重“情節”“爽點”等“商業化品質”的“類型化特征”。而其在敘事樣式上所表現出的“空間化敘事”的先鋒性實踐,以及其對“新上海人”等文學史人物群像的貢獻,則更對網絡文學創造“新的世界”與“新的人物”有新的突破。
現實題材的邊界突破與現實主義的網絡形式
“現實題材”問題雖不是一個新話題,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曾多次出現,但當下的“現實題材”問題卻因與“網絡時代”的相遇,而展現出一種新的復雜性。可以預言,在技術革新與媒介革命不斷“迭代”的“后網絡時代”,“全新的現實”將會把以往的“現實觀”完全打破。“后網絡時代”的“現實題材”的“邊界”的界定將會使未來的“現實題材”越來越陌生。因此,“迭代論”單純強調“二次元”“5G帶寬”“梗文”寫作的先鋒性,而無視“5G”時代的“現實”本質,是一種自我封閉的思維,不利于中國網絡文學的健康發展。而過度強調“現實題材”的傳統品質,則也對網絡時代新產生的“世界經驗”與“主體生命”的表達與呈現造成壓抑。而最有意義的探索,自然還是破除二者之間的壁壘,即探尋“后網絡時代”的現實題材之真正的“網絡形式”。
要解決這一問題,需要深入討論并厘清“現實題材”與“現實主義”這兩個既有關聯又極其不同的關鍵詞。如前所述,什么是“現實題材”,尤其是在進入網絡時代的當下,怎樣界定與理解這一術語的內涵與外延,變得十分迫切與關鍵。顯然,進入網絡時代后,這一術語所包含的原有含義已經發生變化,即當下的世界,哪些部分可以被歸入所謂的“現實”已經不是一眼就能分辨的復雜問題。會寫詩的“微軟小冰”,能虛構小說的“人工智能”,可以和人結婚的虛擬少女“初音未來”,這樣的“二次元”世界算不算當下的一種“現實”?這顯然對網絡文學構成了新的挑戰。而“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手法,能否將這些還會源源不斷出現的“新的現實”納入自己的表現對象,作為一種適應新的網絡世界的“現實主義”,能否將自己的“廣闊的道路”延伸到“虛擬”的“網絡世界”中去,這顯然也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新問題。
非常明顯,“現實題材”并非是“現實主義”,書寫“現實題材”,既可以采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也可以采用“超現實”的創作手法。但當下的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多數都混淆了這二者間的界限,往往是將“現實題材”理解成“現實主義”。這種誤解導致了將“網絡文學”關注“現實世界”的倡導,引向了只是簡單而消極地將當代文學傳統中既有的現實主義觀念不加任何發展與改變地直接“植入”網絡文學創作之中。事實上,這種“懶惰”與“庸俗”的做法,已經影響到了現實題材網絡小說的真正發展。
縱觀2019年各大文學網站點擊率排行榜相對靠前的“現實題材”作品,多數都顯露出上述問題。諸如安思源《洛麗馬絲玫瑰》、阿咪阿咪紅《理財大師》、紅九《服不服》、沐清雨《漁火已歸》、蓮沐初光《你一笑桃花蕩漾》、蔣離子《聽見你沉默》、耳東兔子《三分野》、翹搖《降落我心上》、時鏡《我的印鈔機女友》、蓬萊客《我的藍橋》、三千大夢敘平生《余生給你,糖也給你》、荔簫《三萬行情書》、瀟湘碧影《叫我設計師》、木諾然《你得桃李,我得你》、夏籮酒《霍先生,許你時光初綻》、拆多多《戀似海風吹》、木羯醬《她有七分甜》、桑妮《套路微微甜》、麥蘇《刺猬小姐向前沖》、朵朵麻《榮光不會晚》、仇若涵《新養老時代》、凌晨《第二次初婚》、狐小妹《我的人生煥然一新》、北傾《星輝落進風沙里》、胡說《山根》、就為活著《俗藝大師》、玉珊瑚《浮生戲》、白學究《大河崢嶸》、雨甜《人生的戰爭》、布衣法曹《清蓮》、舞清影《明月度關山》、宋驕陽《最遙遠的微光》、羅曉《大山里的青春》等,均沿襲“校園”“職場”“商戰”“創業”“支教”“軍旅”“司法”“救援”“都市女性”“家庭矛盾”“非遺傳承”加“都市言情”的套路。而“情節瑣碎”“敘事蒼白”“簡單復制現實”這樣的“消極寫實”特征,顯然不是現實題材網絡小說真正發展、壯大的理想狀態。無疑,簡單的“挪移”,并非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有效途徑。對于有擔當的網絡文學作者,中國網絡文學的未來必須尋找到能有效呈現“新的世界”與“新的人物”的全新“網絡形式”。
而從這個層面來看,中秋月明《大美時代》、大江東《百年復興》、恒傳錄《中國鐵路人》、華東之雄《大國航空》、胡說《浪潮》、巧嫣然《忽如一夜春風來》、半歲音書《大國小匠》、亂步非魚《醫路芳華》、娃的媽媽《姜縣人家》等,對現實題材網絡小說“新形式”的探索,具有一定的價值。上述作品都較好的解決了“網絡形式”與“現實題材”的結合問題。作者將嚴肅的人生思考納進“各種蘇”與“金手指”交織的爽文之中,表達的卻還是“大我與小我”“時代與世界”“傳統與變革”“理想與真實”“欲望與純真”這些組基本的人類命題。這些作品在思考中國發展的具體問題,以及中國經驗的“當代性”與“世界性”上,都超越了以往類型小說的層面,而進入到較高的對人生與世界的哲學與美學層面的探尋,甚至借之而賦予了網絡小說各種“開掛”“金手指”“瑪麗蘇”等手法以特殊的“時代性”,將網絡小說的“形式”與“哲學意味”發揮到新的高度。
無疑,現實題材網絡小說的真正發展,既需要解決“現實題材”的“邊界”問題,也要解決“現實主義”的“網絡形式”問題。“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預示著“現實主義”會有無限的“形式”,只要人類向前發展,“現實主義”的未來就會出現相應的“形式”。也許,當下的“AI寫作”“5G帶寬”“黑科技系統”“二次元”等都應該算作當下“現實主義”的具體“網絡形式”,但似乎又離真正的“網絡形式”還十分遙遠。因此,尋找“現實主義”的“網絡形式”,便成為當下網絡文學,或者是將來的中國當代文學一個長期而持久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