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3期|于一爽:無法理解的行為并不簡單
1
一個做筷子的人給呂靖發微信說,筷子能不能進書店了。這個做筷子的人起初是做房地產的,如今尾款難收,改行做筷子,注冊了jinɡ筷子。大概就是京筷子的意思,可能還有其他幾個意思。筷子的價位從幾十幾百到幾千甚至上萬不等。上萬的筷子,一定鑲嵌了大寶石。這是價格區間,還有屬性種類,比如單人、雙人、一家三口,以此類推。銷售方式主要是網店,但是為了增加幾十塊一雙筷子的體驗性,也要找一些實體店。于是自然找了呂靖。
我剛才在離婚。呂靖回了一個微信。
對方很快發過來,那你先離著。
一分鐘,呂靖想——離婚這件事,就一分鐘,可能半分鐘也夠了。尤其在她和趙為的關系中,半分鐘就夠了,需要調節嗎?不需要。有財產嗎?子女嗎?共同債務嗎?
用趙為的話說——他們是和平分手。
趙為這句話不是說給呂靖的,好像更是說給辦事員的。
辦事大廳位于地下一層,地上一層是婚前體檢,一共兩層,結婚大廳和離婚大廳共用,必要的話還可以有復婚大廳,再婚大廳,這樣想的時候,呂靖感覺很氣派,這座在公園中的二層小樓,所涵蓋的人和人的交配關系。馬上夏天開始了,或者說是春天的結束,這取決于每個人的不同理解。
辦事員低頭打字,然后抬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呂靖和趙為。
職業?辦事員說。
呂靖抬頭看著辦事員,說:作家。
職業?辦事員又說了一遍。
趙為看著呂靖說:電影人。
辦事員狠狠地看了一眼趙為。
呂靖哪兒也沒看。望著前面墻上的一個蚊子點。已經不黑了。
低頭打了幾個字之后,辦事員抬頭說——沒這兩個職業。就給你們寫特殊技術人員吧。
好。呂靖說。
什么是特殊技術人員?趙為問。
半分鐘之后,兩個人辦完了手續。走到地上一層就是出口,也就是分開的地方,呂靖快步往自己停車的地方移動,她怕貼條。趙為走得很慢,呂靖瞥了他一眼,忽然有了一種感覺,這是最后一眼,趙為沒有和她的目光碰上,趙為拿出手機正在拍路邊的花花草草。拍得很認真,還蹲下來,呂靖看了看他的屁股,或者說翹臀,一個快五十歲的人,這個臀未免太翹了。沒這個必要。
走到車上,果然被貼了條,呂靖撕下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又往四周看了看,上車,開空調,冷風,最大,她看了一眼溫度計,外面是三十三度,所以,這到底是春天還是夏天呢,這將決定了她是一個在什么季節離婚的女人。冷風呼呼地吹著,這是一輛高級小轎車,所以很快就會冷下來,呂靖忽然想起趙為曾經說,讓我開開。可是呂靖一次都沒有,就算自己外出的時候,也是把鑰匙隨身攜帶,生怕丈夫(如今的前夫)拿去開開。她怕什么呢?
重新打開微信,做筷子的人說,那你先緩緩?
緩緩?呂靖喘著氣。聽上去像是在給自己做一個緩刑。副駕上七零八落地放了六瓶菠蘿汁。兩個人本來約的九點辦事,也就是辦事處開門的第一時間,到了之后,呂靖找不到趙為,于是打電話,到了十一點趙為才回說睡過頭了。他回的那么輕松,就像睡過頭也是他們離婚中的一個必要步驟一樣。他們,都是那種隨便什么事就會失眠的中年人。如今還敢睡過頭,呂靖覺得悲哀。
別催。催就不離了!趙為最后在電話里來上這么一句。好像是生怕呂靖說出什么詛咒的話一樣于是自己先來上這么一句狠話。
呂靖掛掉電話之后跑出去,公園門口正好有人在賣菠蘿汁,買五贈一。她想清醒清醒。
她一手拿仨,放回車上,她想打電話沖趙為大罵——操你媽趙為,不是我求你離婚,是你應該和我離婚,不要讓我把你的惡心事說出去。但是她只是這樣想了一下,用菠蘿汁在臉上冰鎮著,很快平靜下來,因為事實上,她也實在想不出趙為有什么惡心事,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所有人都有吧。而且她也不想在趙為的前面再加操你媽了,這三個字,從呂靖嘴里說出來的,從趙為嘴里說出來的,這么多年,七年,她看著六瓶菠蘿汁,正像此時此刻一樣。有點多的過分了。
自然,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也是已經都結束的事情了。
你先把筷子發過來一個list,我讓文創的負責人看看。呂靖緩了一會兒之后回復說。
之后她從兜里掏出紅色的小本,看了看,里面自己單獨的照片太丑了,是前一年去歐洲旅游的證件照,她合上想,當時去歐洲旅游的時候,可沒有想到它會變成離婚照。之后,她用手機拍了封面,打開朋友圈,寫了分手快樂四個字,又斟酌了一下標點符號,點了發送。就在這個時候,趙為的電話打進來。
怎么了?呂靖說。
我看你的車還沒有走,是不是一個人在默默垂淚?想跟我談復婚的事?
呂靖掛掉電話,從后視鏡看到趙為,他在陽光里金燦燦的,呂靖打開車門,拿了一瓶菠蘿汁下車走過去遞給他。
趙為打開易拉環。喝了一口,沖空中咂吧嘴,很夸張的樣子。
呂靖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呂靖朝車走過去,沒有再從后視鏡看,很快開遠了。在一個紅燈的地方,停下來,她的車排在了紅燈的第一個,有時候連這樣的小事都會讓她覺得憤怒,紅燈就是這樣,趕上一個就趕上一天的,趕上一天的就趕上一生的。如果不送菠蘿汁,就不會等在這里。
這是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紅燈很長,在倒計時,還有90秒,她盯了后視鏡看,忽然一陣酸楚,于是打開手機,把那條朋友圈又給刪掉了。刪掉之后很多留言還在,她粗看了一眼,多半都是——離婚證也是紅的啊。那些既認識她也認識趙為的人,都沒有評論,共同生活的七年,兩個人終歸有些共同的朋友,有些一開始是呂靖的朋友,有些一開始是趙為的朋友,后來就混在一起,其中還有一個呂靖的朋友和趙為的朋友談了轟轟烈烈的戀愛,杯具收場。總之,這都成了呂靖和趙為的不是。甚至有一次她和趙為爭吵的結束語就是——瞧瞧,瞧瞧你那幫朋友。和你一樣!
這時,后面的一排鳴笛聲,把她打斷,紅燈變綠,她快速加油開動,副駕上的菠蘿汁嘰里咕嚕滾到了前排座椅下面,在狹小的空間左沖右撞。
很快,車就開到了悅城。
悅城是本市東邊的一所大型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因為四周方圓幾里的住宅區只一座購物中心,所以總是人山人海,尤其到周末,是平均人流的十倍左右,或者是晚上,就像此刻,接近周五的晚上,呂靖所在的書店正在這座購物中心的頂層,或者說是垃圾樓層,因為是垃圾樓層,所以當初拿到了很低的平米價錢,于是開起了一座本市最大的書店,實際面積3 000平方米。這可能是唯一的亮點。也是投資人的夢魘。收益周期太長了。呂靖很抵觸來這里,她害怕那么多人,琳瑯滿目的產品,周五的音樂,下班后無所事事的,混在一起,就像一條要將她也沖進去的污水管道。她厭惡和那些逛街的人一起乘坐飛天梯上到頂層,然后隨便翻一本書,或者喝一杯網紅咖啡,吃一家網紅餐,再做一次網紅有氧運動(這一切都是為網紅準備啊,不是網紅都不好意思來),或者說,這就是一家徹底的網紅書店,因為政策和稅務的原因,大家都開起了書店,比鴿子糞還多。
呂靖在這家書店的角色很另類,或者說有點不倫不類。周圍人很少見到呂靖,因為周圍人每天早十點到晚十點,也就是購物中心的營業時間,會在店里為顧客服務。呂靖在周圍同事眼里,首先是一個作家,一個幾乎完全沒聽說過但確實出過幾本書的作家,在書店負責“品牌宣傳推廣”部門,說是一個部門,其實只有呂靖一人,還有一個助手,但助手總是來來走走,從年底開業到現在,三個月已經走了四個,呂靖也不想妄自菲薄,好像是自己的管理方式出現了問題,總之就是這樣的結果,這很容易讓她聯想到自己的婚姻狀況。
于是,她從貨梯上到頂層,理由很簡單,貨梯沒人。或者說,她感覺運送自己和運送一件貨物能有什么區別呢?來到書店,她感覺有點疲憊,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做什么,見了誰。只有老板,正在雪夜訪戴等著她。
雪夜訪戴是書店里面一個50平方米的茶室。對外開放,可是對外的人并不多,所以大多是書店的人,談事情就坐進來,要一壺茶,熱的或者冷的,冷的稱冷泡,放在高腳杯里,一般是茉莉味,看上去有點像香檳,給人一種白天就要喝多的感覺。呂靖的老板喜歡喝這個,每次都要泡幾泡,零售價是68一壺,加大壺是86,對內價是五折。見呂靖過來,老板說,喝一杯(好像真把這個當香檳了哈),他們圍坐在一個實木家具旁邊,不規則形狀的桌子椅子,看上去很野獸派。是家具廠贊助的,也可以說是家具廠放在這里展示的(一個不花錢一個不收錢非常劃算)。呂靖坐過來,桌子和椅子之間的距離對她來說太大了,但是她挪不動,所以就只坐了椅子的一個邊兒,她想起趙為經常和她說的,你是小短腿。事實上,呂靖感覺,他說得沒錯。她又往前移了移屁股,不光是小短腿,自己的屁股就像個肥皂盒一樣。她整個人都要倒了。
呂靖的老板也姓趙,呂靖叫他趙總,很熱,于是她又干了一杯冷泡茉莉,一飲而盡,好像也真的當成了香檳。已經是下午3點,呂靖想,自己已經單身3個小時左右了。十分有紀念意義。茶室的外面是書店的景觀區,請了LV的景觀設計師做了日本枯山水,一層貼著地衣的苔蘚,眼下苔蘚已經有些黃了,苔蘚四周鋪滿了小碎石,每天早晨開門前,會有保潔員用籬笆耙出一條一條的紋路,灑上水,在本市,這樣的景觀并不多,老板說,上海到處都是。他在上海做二級市場,賺些快錢,用他的話說,開書店是為了夢想。呂靖又喝了一杯,壺里已經空了,她想,說得沒錯。有錢人就是更容易有夢想。
趙為也一直想搞一家書店,兩個人還是夫妻的那些年,曾經在晚飯之后去小區周圍散步,看著一些門面,趙為會說,這個地方不錯。或者看著另外一些門面又說,那個地方也不錯。會自言自語一個小時,呂靖通常走在他的前面或者后面,兩個人總是隔開一段距離,從這段距離不難看出他們正是一對結婚數年的夫妻。
書店的運營業績一直堪憂,每個月包租出去的空間可以勉強支撐給購物中心的房租,但是離投資人期待的回報還差得太遠,而且眼下也看不出更多變現的可能性。明天有一個網紅來書店簽售,與其說是呂靖找的,不如說是網紅自己上門的,因為他們這就是一家網紅書店,還有比在這里簽售那些不三不四的寫真集更合適的地方嗎?寫真集售價199元,老板打算把書店的購書卡和寫真集打包成999元的大福包,他們此時此刻就是來繼續商量這件事的,購書卡的零售價是1000元,這是最低檔,還有5000,10000,檔位是老板親自定的,大概意思是,不想把書賣給窮人。當然,1000元不僅可以買書,也可以買文創,飲品小食。可以說,飲品小食和文創是書店主要的收益來源。1000元里能有1塊錢是買書的就不得了,呂靖想,你們可都別騙我了。
書越來越貴了,平均價錢70,呂靖來書店工作,可不是因為愛書如命,最多有一點愛。可,也就是一點,讓她自我感覺良好,和其他的銷售人員區分出來,她有時候會想起自己小時候逛過的書店,那些真正意義上的書店,而不是什么用書做視覺和行走的通道的主題空間。在那些真正意義的書店里,總有一個年齡較大的人,什么也不做,就是整理書,除了選品,還有展陳,他們一起構成了書店溫柔的一部分。如今,這里什么都不是,她知道,這就是一個商場。
老板大概意思就是,加上我們的零售卡,作者會不會有意見,粉絲會不會有意見。
我去問問他。呂靖這么說的時候拿出了手機,手機已經沒電了,但她還擺弄著。可能想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而且看上去仿佛和作者很熟。其實并不。簡直就是一點都不熟。也不想熟。甚至不愿意用作者稱呼他。呂靖自己也是一個作者。如果那樣的算作者,那自己算什么呢?命名的不清晰導致混亂,她想,沒錯,因為世界上根本不需要有什么作者。這個作者還不是來幫我們賣卡的。
因為手機沒電了,于是自然沒有什么回復。
他還沒回復我。呂靖說完之后放下手機。
明天會來多少人,老板說,同時又招手要服務生送了一壺冷泡,茶已經上來了,老板又忽然說,要不要換一個嘗嘗?服務員穿了中式衣服,蹲下來倒茶的時候裙擺拖在地上的部分已經有些磨破了,看上去臟兮兮的。給人一種書店馬上就要倒閉的感覺。
呂靖覺得多此一舉,老板并不用親自管這些,所有人都來管業務,那一定是業務出了問題。
大概100人吧。人多了要報批公安。呂靖說。
才100人?
也可以多放點。呂靖說到多放點的時候,就像在說卡車上還可以再多放十斤西紅柿黃瓜之類的。
公安部門說能放多少人?
主要是時間,錢,都來不及,給公安部門材料我們寫不了,要專門公司寫,費用上萬吧。寫真集50本才一萬。
那就我們自己保安嗎?
我們自己的不行,必須用購物中心的,一個人兩個小時兩百。
什么叫必須用購物中心的?
我們就在人家里面,呂靖沒說完,趙總擺手,這個就這樣吧。
人要來多了怎么辦?
很難統計其實,有很多自然人流。我們拉上一米線就好,呂靖說,但其實她心里想的沒有說出來,免責,所以千萬別多來。
呂靖接著說,現在的問題就是,不做捆綁銷售肯定能來100人,做了肯定不來,作者也不能跟自己粉絲賣我們的購物卡,呂靖看了下手機,大概這好像是作者的意思。
這個作者簽名值錢嗎?
這個作者來不來都行,呂靖說,她請的幾個嘉賓比較有名。
能不能我們弄一堆簽名書,然后網上賣?
其實書店的網上系統一直還沒有做起來,因為沒錢。
好!不管老板說什么,呂靖都說好。
但有一個問題,她接著說,得保證那些簽名書都在我們手里。
店員現在有多少?老板問。
那天是周末,他們都得盯銷售。還沒說完,老板起身說,我去接個電話。
老板出去之后,呂靖也起身到外面借了一個充電寶,她一邊走一邊想,一個姓王的人,住如今的紹興這邊,有一天夜里,他從睡夢中醒過來,打開窗戶,看見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忽然興致大開,于是叫仆人上酒。喝著喝著,他忽然想到一個姓戴的好朋友,但是住的比較遠(不在紹興),于是冒著雪,王先生起身去找戴先生,興致勃勃,坐著小船,天亮才到達。甫到,便返身而回,別人說為什么呀,他便說,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呂靖回來的時候,老板也回來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他問。
誰呀。
佛友。
那我不去。我太俗了。
而且她知道,所謂的佛友,就是他們金融圈的一些朋友,認了上師之后一起炒股一起賺錢。
我原來倒是認識一些群演可以假裝扮演讀者然后幫我們簽售最后拿回來,但,呂靖接著說,估計他們都不接這個事,還要假裝知道這人,知道這群嘉賓,若有所思狀,最后吹噓完了還要弄幾個問題,還不能太不專業,我覺得一般群演不干,能干的價錢也貴。
嘟嘟嘟,這個時候呂靖的手機也充上電了。
嘟嘟嘟,老板手機也響了。
我得走了,老板說,你看著辦吧。別瞎弄。
呂靖不知道什么是別瞎弄,就很大聲說:好!
打開手機,賣筷子的人說:我也沒有什么list,我明天上午拿著去找你。看看店里怎么擺。你在吧?
呂靖很怕別人問完她事情忽然來一句“你在吧”。
好像自己非在不可了。
我十點有簽售。呂靖回復。
正好。賣筷子的人說。
呂靖想,你別來添亂,你過來幫我冒充讀者還行。
這之后,她把剩下的茶喝完,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不喜歡喝白開水,喝白開水頭疼,最喜歡喝別人剩下的茶,再加一勺綿白糖。這個習慣大了之后就沒有了,具體是什么時候沒有的,哪一天長大的,她說不上來。
嘟嘟嘟,手機微信又響了,是趙為發的:我把你的大件東西都整理好了,過幾天快遞到爸媽家。還有一些小件的東西我要整理一下。寫完這段話,趙為還發了一個表情,這個表情大概是新下載的,十分可愛。呂靖從來沒見過,她又打開趙為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條是自己曾經抱著睡覺的娃娃和一道墻上的陰影。呂靖不知道他說的大件和小件是什么,內衣內褲嗎?呂靖想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凈身出戶。一個人只要目標明確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比如你要做的就是離婚,而不是拿上什么內衣內褲。尤其那幾個透明的內衣內褲。
在離婚之前,呂靖曾經警告趙為(在兩個人的日常談話中,經常要用到警告這個詞)。
呂靖說:你幫我都扔了吧。
她沒說燒了吧,因為自己還活著。
趙為說:獲獎證書也不要了?
呂靖雖然有一份工作,但在周圍朋友嘴里,她還是一個寫小說的,有那么幾年,產量頗豐,混進了圈子,大概就是一些主流評論家、同行,組成的貓貓狗狗的圈子。繼而成了個所謂的“著名女作家”。還搞了幾個獲獎證書吹噓。
呂靖感覺憤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厚道了。
后來她又看了下手機,忽然想起來明天上午于一一還要過來,說短片的事,這下好了,全擠在一起,要不是因為查看手機她完全忘記了,她覺得,這都是因為離婚鬧的,她還以為自己心平氣和呢。
2
呂靖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們曾經同事幾年,如今不常往來了,因為我搬到了本市郊區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最出名的是肉餅。我就在那個地方拍起了電影。或者說是準備一個短片,因為沒有更多的錢搞電影了,稅收,電影行業都垮了。老虎蒼蠅一起打。今年夏天,火了一檔節目叫《樂隊的夏天》,我周圍不少同行都說,應該再火一檔節目叫《電影的冬天》。
眼下,我在搞的這個短片正是我從呂靖出版過的幾本小說,用她自己的話說,參差不齊的幾本小說中找到的靈感。去年我的狀態很不好,既無事可做,又享受不了無事可做的狀態,于是把呂靖的小說看了一遍。之前也看過,大體感受和她說的符合,參差不齊。實話來講,我覺得放在如今,這些小說都出版不了。光聽聽那些書名,就出版不了。什么《火是我點的》,這不是公然的挑釁嗎?這算是她參差不齊中比較偏上的。還有一本,聽聽,《生活爆炸》,這簡直就是挑釁的升級版。這本也勉強算是偏上的。剩下的就是偏下的了。我也都沒有在短片中引用。但是總之那些偏下的,和這些偏上的,以及互聯網上,社交媒體上散落的片段,構成了呂靖這個人的整體。有時候我也覺得怪沒意思的,來來回回就那幾件事,有時候她扮演男的說出來,有時候就是自然女的說出來,有時候是第一人稱,有時候就隨便起一個人名,而且和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起的人名多半是周圍的人名,甚至有一篇小說,講男女去賓館開房,女的就叫于一一。只要認識的人都覺得她寫的是我呢。多半是因為我曾經給她講過一件開房的經歷吧。所以我覺得寫小說的,或者說搞文學的,就是不得了,品味一些別人生活中吐出來的東西,也偶然有些普遍真理和人之常情,就去賺稿費了,還一度成了著名女作家。在天上飛來飛去,不是去參加這個文學筆會就是去參加那個思想論壇。還有一次飛出了國,去了世界四大書展之一。和亞非拉創作同胞坐在一起(因為我也多少了解一些情況,中國文學在世界很邊緣,得了諾獎的都賣不掉,寫苦的賣得掉,賣了幾十年,新的苦一直沒有出來,還有自己花錢上時代廣場大廣告的,除此之外,實在邊緣。世界上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英文寫,就有一半的人不知道,或者說一多半。和漢學家搞不好關系,那就可以說是全部的不知道了。所以于一一自然坐不到四大書展的彩色沙發席。雖然她是我的好朋友。至少算是朋友吧。可我想,那次飛到國外也就是她的文學頂峰了)。女作家總少不了豐富多彩的愛情故事,以及她失敗的婚姻。和趙為,我們都熟悉的不得了。說來,其實我和趙為反而更熟。我們都算做電影的,趙為看不起我做的電影,雖然他不明說,因為我住在一個生產肉餅的郊區,做些藝術電影,或者假藝術電影。只有窮人才做的電影,或者說,越做越窮,那些票房幾十億是和我們沒關系的了。而趙為,至少在和呂靖是夫妻的那些年,他們住在本市最貴的樓盤,一個月的租金大概就是我一年的生活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讓趙為什么也沒做出來,光忙著當項目管理和制片了,離他想干的真正的類型片還差的不少。可說實話,我希望他成功,因為,趙為,也是一個好人啊。
我希望,更多的錢也讓好人賺賺。呂靖呢,也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就是不行。呂靖已經快三十六歲了,雖然長得依然年輕,甚至可以說得上還算漂亮,但,嫁出去,我想,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如今我和她一樣,或者說,她和我一樣,都是單身了。就像周圍的很多單身一樣了。至于趙為,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結婚,和呂靖離婚后,我和趙為也就不單線聯系了。
呂靖的小說都是寫一些人物的狀態,沒什么故事。我想這可能也是她不能大紅大紫的原因,因為人們需要一個故事,一個真正的故事,善惡分明,因果報應。可是再看下我改編的她的故事,簡直是沒頭沒腦。一共四組關系:一個是開房的男女(也就是她仿佛寫的我的事情),想說出的分手最后也沒有說出;一個是同學聚會,一對昔日的戀人彼此不敢看對方的皺紋;一個是朋友關系,冒死去做的事情但也感覺只是朋友;最后一個是夫妻關系,也是呂靖在這些小說創作中最熟悉的關系,我想,多半以她自己為藍本吧。也沒一個幸福的,也不是轟轟烈烈的不幸福,就是那樣不死不活。感覺可以一個世紀這樣活下去,或者就是隨時下一秒死去。這四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文化人,這也是和她平時接觸的都是這類人有關,或者是裝成文化人。簡而言之,是社會的一小撮人,因為某些原因,享受到了社會巨變帶來的成果或者說是后果,于是,文化著,藝術著,沒有經歷生存極限于是甚至可以死亡著,虛無著。喜歡談論性和時間。而我電影中大概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吧。如果后者(時間)足夠長,那么也許前者(性)的含義就變化了。呂靖小說中的性多半是做不成,或者做成了還不如做不成,她也不寫做的過程,只有事后和事前。這讓我的拍攝難度大為提升。
目前來說我設想的很好,這也是我和呂靖在她的書店見面聊過一兩次的結果。明天我去找她,因為眾籌結束了,還缺不少錢,看看后面怎么弄,除了錢的方面,我覺得她能給到我的影像上的建議很少,她給到我最多的建議是這群人多么的可愛啊善良啊軟弱啊。我想,是的。是的。是的。她最容易被男人騙可是運氣尚且好。
我每次去書店見她,都要和她提前約,因為她多半不在書店,呂靖是我認識的在購物中心上班的第一個人,她還有一個導購證,證明自己沒有肝炎之類,她給我展示的時候,一定覺得可笑至極。我們曾經一起做過媒體,如今媒體煙消云散。此刻我想起來了,她有一本水平偏下的書就叫《煙消云散》,我想這個書名,也一定過審不了。煙消云散?誰要煙消云散?
我目前的片子,四個人物,在四個時間、空間,但我希望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四個人物就像在一個空間和時間,唯一區別就是四種不同的情緒處境交織著。在片子的后半部分,我想會用長鏡頭(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長鏡頭)再將四個故事一次具體展開。
因為,宇宙好似一個巨大的磁場,每個人又是一個微小的磁場,干擾的時候,又互相消解著。以一種復調的方式,展開一個充滿矛盾的,似是而非的后現代的場景。
我想,可能是因為后現代這件事,阻止了她不能有故事。電影的名字我還沒有想好,我想以呂靖的影響力,雖然她現在有點過氣了,能招攬到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會一點作用沒有。我需要20萬吧。這就是當初想做她片子的初衷,如今眾籌的一半都還不到。
眾籌有點沿街乞討的意思,所以就要寫的特別慘,比如題目是于一一,貧困女導演,最好還要有些追夢這樣的字眼。如果我的定位不是貧困女導演,那這個片子就注定很貧困。更別提什么追夢了。其實我想,所謂眾籌,就是零敲一點散戶的錢,眾籌有時間上限,我做了最上限。大概就是想把散戶一網打盡。
眾籌有幾個檔位,像深夜18線地方臺的促銷廣告,99元,199,1 999,19 999,以此類推,自然給到兩萬的人一個沒有,有幾個朋友給了99,還留言說,祝我成功!真是能給我氣死啊。
記得有一天,之前,呂靖問我,是不是一定要拍?
我說得斬釘截鐵,大概就是我如果不做這件事,我做的其他事就都沒有意義了,或者回到我的東北老家,開一個小賣部。但是實體經濟都不行了,那我就上快手開個小賣部。可是于我,都是狗屎。
除了湊錢的原因,我對呂靖的內容從內心來說是親切的,至少比大多數文學作品。其實我曾經寫過一個故事,大概就是一個文藝家的孤兒追尋20世紀80年代父輩幽靈的故事。這個我杜撰的孤兒的父輩,也就是這個文藝家,并非子虛烏有,就是呂靖最好的朋友——或者說酒友吧——張能。至少是張能原型,我曾拜托呂靖把這個故事給張能看,后來我問她,怎么樣,呂靖說,張能沒有回復她。但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么文縐縐的故事,在酒桌上出圈了。
我曾經參加過一次呂靖和張能,或者說張能們的酒局,他們才不會說什么文藝家的孤兒追尋80年代父輩幽靈的故事呢。所以我敢說,呂靖多半沒有把這個劇本拿給他們看,但這,不能怪她。因為除了喝多,就是即將喝多,如果有什么區別的話,就是迅速喝多還是更迅速喝多的區別,因為這個原因,我只在這樣的飯局上出現過一次,出現過一次就等于沒出現,或者用他們話說就是——這樣的姑娘只是偶爾缺心眼一次嘍。可是呂靖,已經缺心眼很多年了。
有緣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等等這類話,我想用在張能們的飯局上再合適不過,天下仿佛就有不散的宴席,他們是上輩子一起餓死的。如今被詛咒夜夜大酒,不知道這在她離婚中起了多少好作用。
我最想在電影中表達的是一個場(蟲洞)的概念,怎么翻譯場我沒有想好,問過一次呂靖,她說就叫煙消云散,這樣倒省事了,我說那就先叫煙消云散,我的意思是那就先暫時叫煙消云散。或者是英語field,她反復寫過很多人,在上個世紀叱咤風云,或者說趕上了一個屬于他們世紀的尾巴,后來在新千年被拋棄,像鐘擺一樣隨時準備擺出去,也一直沒擺出去,穩定的居于邊緣位置,對比時代順勢而為的人,反而顯現出一種天真,有時候連憤世嫉俗都沒有,喝酒喝酒在喝酒,胡話胡話在胡話,我想,她寫的不是別人,可能就是張能們,這些人,是她所有敘事的中心,其實私下里,我和幾個朋友說過,這也怪無聊的。但每個人都無聊,不是嗎?我的拍攝還要在無聊之上更無聊一次。
這就對了。
他們是在所有時空里共振的一群人。說什么蘇珊·桑塔格的同時,平行宇宙,想象共同體,虛與實,都是理論的描述,我也不相信平行宇宙,否則就是對能量的一種浪費,或者說精神分裂了他們,被邊緣化了,現在呈現的是殘余的部分,有過英雄主義,愛也罷恨也罷,這一切都不是理論的,都是主觀的。
為了增加眾籌的可信度,我之前還在眾籌文里寫了很多天馬行空的東西,那些大詞:什么布列松的散點視角,格里耶以主觀感受的時間為時間,琳恩·拉姆塞的按照人物狀態敘述,王家衛的按照人物情緒剪輯,泰倫斯·馬利克的意識,戈達爾的語言,加斯東·巴什拉以水火土空間夢想等物質來現象世界、世界既沒有實在性也沒有可分性、事物充滿多意性和不確定性的量子理論,德里克·帕菲克的沒有自我只有聯系,維特根斯坦的語言的不可溝通性,塔爾科夫斯基的沒有主題只有風格,柏拉圖的洞穴啊等等。
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寫什么。
無論如何,這是我和呂靖的第三次合作,之前她在互聯網工作的時候,用互聯網的錢幫我拍過兩個實驗短片,一個叫《門》,我拍了各種各樣的門,門,大概有不到200張,因為沒有錢和時間去世界各地拍攝,所以只拍了中國的,包括天安門,海報就是天安門的變形,還有火葬場的門,這是特殊的,其他是不特殊的,當然可能也沒有什么特殊的。還有一部分門就是人的身體,身體的門就是時間,烙印在畫面之上。眼睛嘴巴鼻孔耳朵都是入口包括私處。私處很快地劃過,五官組成了中國的水墨畫。布萊克說,當直覺之門被打開,人們就能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
里面用了竇唯的音樂,不喜歡的人會覺得裝神弄鬼。竇唯的音樂也是呂靖不花錢找到的,她曾經和與竇唯一個樂隊的人談過一場戀愛,大概是在她結婚之前。有時候我想,婚姻不幸福,多半是她談過太多戀愛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的婚姻應該很幸福。
但也許,也不是不幸福,如果離婚了就是不幸福,那反過來說,是不是不離婚的都是幸福的。我想——這么說也沒人敢肯定。
是啊,不能說每個人都不幸福,但,不幸福的人我想為數不少。
有時候覺得,是我把呂靖害了。不然,她為什么會離婚呢?
雖然用她的話說,離婚是因為結婚了。
創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其實不創作的時候,我也沒有看更多深奧的東西,我家里有幾本《笑話大全》,看的時候很開心,不看的時候我就全忘記了,我想,他們大概有某種編造笑話的秘訣,我想,如果我掌握了這個秘訣,就可以記住全部的笑話。并且也能自己寫出來,要是能寫笑話,我多半也就不搞這個片子了。
3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書店,呂靖也在,在雪夜訪戴外面,我們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大概意思就是我還缺錢開機,呂靖當時就給我轉了兩萬,還說了一句,就當我湊了個VIP眾籌吧。
我感覺她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搞笑啊,所以,這還是你必須做的事情嗎?她問我。這是她第二次問我。一個給了兩萬塊錢的人當然有資格問。
商場還沒有開業,四周有些人在布置一個小舞臺,我說,你去忙你的吧。我一個人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所以,這還是我必須做的事情嗎?
拿著錢,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是繼續冒險還是不冒險,冒險就是關于電影語言的實驗性,主觀的視角水也有視角、火的視角、狗的視角、人的視角、鳥的視角。或者隨便什么的視角,順序,我也怕冒險,就再沒機會拍電影。
呂靖這個時候又過來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她要我等等她。
然后我問她,呂靖,你小說里面的人物的失敗都是自己導致的嗎(我知道這問題有點不合時宜)?
呂靖摸著她變長的頭發簾,說他們失敗了嗎?
有兩三年,呂靖都留著很短很短的頭發,不是通常的短,網絡上管這么短的頭發叫精靈,如今頭發變長了也精靈不起來了。離婚之后我覺得她變得平庸了一些,可能也真的像她自己說的一樣更幸福了。平庸的人要是還不幸福那就太不幸福了。我想可能多半是因為,沒有什么必須做的事情她要去做了。
另外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她,昨天晚上我就進了城,因為今天的見面較早。昨晚進城之后我在朝陽公園走了走,碰見了趙為。
我沒有告訴她,是因為我不想讓她感覺這太巧合簡直就像我編的,否則說出口之后會覺得,全世界最希望他們復婚的是我。
趙為總是在朝陽公園夜跑,這從他的朋友圈不難看出。稱得上是一個業余馬拉松選手。在尿黃色的路燈下,他就那么一步一步跑過來了,很有力。我也沒處去(或者說沒處躲),兩個人就打了照面。趙為瘦了一些,肚子瘦得很明顯,我想是啊,一個每天在朋友圈發跑步的人要是還不瘦,這個世界就沒人跑步了。趙為停下來,渾身亮晶晶的,汗珠混合著路燈,天上還有星星,四周三三兩兩的人,遠處有跳舞的大媽和聲音很低的喇叭。我看著他一時語塞,于是就說了一句很傻的話,我要是天天來就天天能看見你了?
趙為說:你要天天來?
于是我倆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更尷尬了。
于是趙為說了一句更更尷尬的話,我昨天和呂靖重新照了結婚照。
我說:哦?
他說:我們結婚證撕了,照了結婚照,辦了結婚證,又離的婚。
那個時候,我能說什么。我總不能說:哦,那我以后可不能輕易撕結婚證。
我當然什么都沒說。
我說:你接著跑吧,我也去前面有人等我。
他說:好。
其實沒有人等我。
并且,我要快步走出這個公園,我很擔心下一圈的時候會不會再碰見他。
很快他就跑開了,壓根兒沒有想說說呂靖怎么樣(也多虧他沒說,多半他也不知道我能說出些什么)。可是難道,他能不知道我們在一起做一個片子嗎?甚至他還在我的朋友圈下面點過一個贊。我走出好遠回頭看了一下,已經看不清了。我想,趙為,你可千萬不要跑出心臟病啊。
你就拍吧,呂靖接著說,只要好好說話就行。
因為眾籌文章里面寫的故弄玄虛,所以她總擔心我的片子不好好說話,其實我想,她是擔心我的片子文藝的很(這一點倒是和她前夫一致),可是,不好好說話的從來不是我,倒是她。記得,有一次幾個人聊天,我告訴她我喜歡一個男生(雖然無疾而終),她拿著酒杯問我,是真愛嗎?
當時她的小臉藏在酒杯后面影影綽綽,我忽然想到一個事情,那么,男生喜歡你的小臉,巴掌大,算不算真愛呢?
那天之后很快活動就開始了,還有一個男的拿著一箱筷子在門口等她,呂靖要他先去買幾本書,簽好字,然后把書拿過來,現在顧不上筷子,我伸頭往里看了一下,這個作者我不認識,旁邊有幾個明星,外面還圈了一排保安,我想,應該迅速離開,離開的時候,我說,呂靖,別瞎忙了(因為我感覺這些寫真簽售完全是猴戲),寫新小說吧,不打算寫個離婚的?后來我又說,你寫的小說多半會成真,我看了你的三本書,里面的主人公都是離婚了。你可千萬別把誰寫死啊。
呂靖想了想說,我沒想誰死,但,我可能是真的想離婚。
后來呂靖又留了我,叫我晚上和她還有張能去吃飯,好不容易進一次城,而且,他們看了我的眾籌文章都打算認識認識我,我覺得十分有趣,因為他們又不是不認識我。不過又一想,應該也是不認識的,整個下午,我一個人在書店溜達了一圈,書店被切得很碎,有點像小商品市場,感覺到每個平方米效應都不放過。后來又溜達到悅城所有的樓層,買了兩件減價衣服,找了個咖啡館,25塊錢的咖啡坐了一個下午,有點被服務員嫌棄。五點鐘左右,呂靖叫我和她樓下會合,她開車,我們去一個餃子館。和她一起下來的還有那個拿著筷子的人,兩個人又在樓梯口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呂靖過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雙筷子,看上去除了不能吃飯,做什么都行。
開了一個小時,或者說是堵了一個小時才到。我不知道為什么來這個地方,離我的郊區也越來越遠了,去的那間餃子館尤其破舊,門口更是給人一種馬上就要倒閉的感覺,叫人忽然生出一種“去年今日此門中”的感覺,伴著這種感覺,我在這個位置站立了一分鐘。直到被他們招呼進去。
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的特色,總是在固定的區域,也不能吃太貴,要和接下來的爛醉如泥匹配,他們這群人是一個黑洞,吸收和自己一樣的能量。這個餃子館在本市的分界線上,不是準確的分界線,樓下有一座立交橋,建于上世紀80年代,如今看已經很破舊了,承載著一小部分交通的功能,從這座橋往南邊走就是南區,往北邊走就是北區。
在餃子館里坐下來,我們點了三鮮和素三鮮。我和張能見面之后忽然想起來都見過面,所以沒有過場,然后就是點了啤酒,張能的墨綠色軍挎包里裝滿了日本的啤酒,不是原裝的,中國青島產的(自己帶更便宜一些),但是在餃子館我們一瓶啤酒都不點也不好,于是又一個人要了一瓶。張能還要了一個熱水盆,他要喝熱的啤酒。干了一杯之后我聽見張能問呂靖,難不難受啊?
呂靖說:感覺我這個人也不可交。因為,真的是完全不難受。
張能想了想說:這種事情都是,男的難女的不難。
我感覺這句話很押韻,于是也喝了一口冰啤酒,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實在想不出什么人要喝加熱的啤酒。
張能又問呂靖,還寫嗎最近。
聽上去口氣就像說還喝嗎最近。
呂靖喝了一口說:我覺得我還能活著可能就是因為寫的少。
張能想了想,也喝了一口。點頭。
張能的點頭也不代表肯定,大概是自己有機會要琢磨琢磨這個說法,因為這個說法也頗為有趣。
呂靖認識一部分適齡青年,大概都和她一樣,文科生,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工作,也沒有創業的(因為沒有這個魄力也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多數在文化周邊行業,還有一部分,就是張能這樣的人,年齡偏大,甚至可以說一事無成在現實層面。可呂靖覺得張能最善良,于是最珍貴。當然,說誰善良,都是一種壓迫,好像這個人以后就非得善良不可了。張能長了一張浮腫的臉,身材十分苗條,簡直有點營養不良,看上去像一只螳螂,是常年醉酒的結果。張能身邊還有一群類似的本市的文化人。喜憂參半數不勝數。
那天,我也喝多了,我們仨都喝多了,忘記說了什么,沒聊文學,雖然張能也是弄文學的,但是因為根本不存在什么聊文學這件事,只有吃什么喝什么喜歡什么男人女人這所有的構成了文學,而并不存在一個單純的文學,也沒有再聊離婚,都不難受還聊個屁啊。更沒聊我的片子,席間我把筷子拿出來,夾了幾粒花生米,全掉在桌子上了,覺得不好用,又收回到筷子套里面。之后,我們三個人攙扶著出來,從南區走到北區,又從北區走到南區,好像來來回回了很久,不知何故。腳底下輕飄飄的,我抬頭看天,還沒有完全亮,街上有人了,上班的人,我很羨慕這些充實的人,我沒有工作,雖然眼下有事做,可多數時候都沒事做,這些人早早起來,再晚晚睡去,一天那么長,他們到底干什么才能打發掉?我其實是有些羨慕,我是真的沒有事做。走著走著,我感覺沒有什么南北了,東西也沒有了,沒有界限,沒有土地,自己沒有鞋,腳也沒了,大概就是連自己都沒了。
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我馬上拉住呂靖的手,可能是怕自己真的消失。然后我和她說,我喝多了,我不像你,喝不多,我一喝就多,我覺得我的腳都沒有了。
呂靖甩開我的手哈哈大笑說:那我給你介紹我的老板吧。他肯定跟你說,這個是有慧根。
此時,張能正找了一個樹坑,小便。感覺一直沒有尿出來,用手撐著樹干。從背影看上去,大難臨頭的樣子。
我拿出手機,還有兩格電,只要什么都不操作,這兩格電能支撐很久,只要隨便操作什么,就很快關機,事情就是這樣,保持一種狀態就很高效節能。狀態和狀態之間的切換,就是一種浪費。應該一直醉下去,或者永遠不醉清醒著。晚上清醒白天醉或者反之,這就是一種既不節能也不高效的方式。呂靖在我旁邊,正在看手機,我瞟了一眼,趙為給她發內容說:希望你以后生活得好,我也努力做一個溫柔的人。
我差點笑出來。
呂靖拿著手機,想回點什么,點了幾下,又什么也沒回。然后把內容刪掉了就像沒發出過,宇宙幾億年前的信號沒有到達地球。
只要還在這個地球上,就別想溫柔。我醉醺醺地想。
后來我們就此分開,我想再見面的時候就是開機吧,至于張能,我不見他的機會比較大。在回去的車上,我看著窗外,我想,夜空中最多的不是星星,是字。閃閃發光的字。呂靖告訴我北京有3000家書店,還不是全國密度最大的,這些閃閃發光的字里面,一定有不少寫著書店,各種各樣字體的書店。我感覺一陣惡心,把頭貼在窗上,把鼻子也一塊貼了上去,如果有一個人剛好從車窗外面看的話,會發現我長了一個扁形的小豬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