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3期|凡一平:賞金(節選)
內文摘錄|
韋松銀看見照片上的自己,比現在要年輕二十歲。那是他辦第二代身份證的時候照的,頭發烏黑齊整,臉白白凈凈。不像現在,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渾身污泥濁水,像個勤勞邋遢的大叔。這樣的形象就是在懸賞通告前再站上一個小時,也不會有人認出他來。
韋松銀在去自首的路上,發現舉報或捉拿自己的賞金是十萬。
那張粘貼在電線桿上的懸賞通告,藍底白字,是這樣寫的:
2019年1月9日19時,安都縣縣城發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案發后犯罪嫌疑人韋松銀(男,45歲,安都縣地蘇鎮九頌村人)潛逃。如發現犯罪嫌疑人韋松銀,請立即報警。對提供抓捕線索或直接將犯罪嫌疑人扭送至公安機關的個人,公安機關將予以獎勵人民幣十萬元,并對舉報人信息嚴格保密。對為其提供隱藏場所、財物、幫助其逃匿的,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舉報電話:110;公安機關聯系人:韋警官、藍警官,聯系電話:135××××××××189××××××××。
安都縣公安局
2019年1月10日
懸賞通告上還附有韋松銀的照片。
韋松銀看見照片上的自己,比現在要年輕二十歲。那是他辦第二代身份證的時候照的,頭發烏黑齊整,臉白白凈凈。不像現在,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渾身污泥濁水,像個勤勞邋遢的大叔。這樣的形象就是在懸賞通告前再站上一個小時,也不會有人認出他來。
他殺掉唐克并潛逃二十天了,還沒有被抓,可能也有這原因。
這二十天里,韋松銀其實都在安都縣境內轉。他走村串寨,隱匿山林,甚至再度進出縣城,神出鬼沒,把追捕的警察弄得暈頭轉向,疲于奔命。
他覺得如果繼續潛逃下去,警察仍然抓不到他。
但他決定不逃了,去自首。
懸賞通告像一張網,攔住了他。或者說,通告的十萬賞金,像一條網中的大魚,在勾引他,讓他心動、心儀。
他打算把賞金的機會給一個他看重和虧欠的人。
那個人在菁盛鄉上嶺村,叫黃親章。
去上嶺村的路,今日十分危險、復雜而漫長,像懸崖蔓延的枯藤。韋松銀謹慎小心地行走,見車躲,見人躲,像一只在光天化日下機智的老鼠。他要保證自己孤身到達上嶺村,見到黃親章。
半夜三更,韋松銀進入上嶺村。盡管村子黑燈瞎火,但他知道這就是上嶺村。五年前他送傷殘的黃親章回家,來過。他甚至還記得黃親章家的位置,在村中最大一棵榕樹的旁邊。他望見比夜色更黑的一團黑聳立在村中,他認定就是黃親章家旁邊的那棵樹。
黃親章家養狗。才四年的狗聞到陌生人的味道,叫了。它先把黃親章七十歲的母親喚醒,再把黃親章喚醒。等黃親章起床,摸過拐杖撐著下床,母親已經開門,讓來人進家了。黃親章從來人與母親說話的聲音,知道是誰來了。他拄著拐杖從里屋出去,一條肉腿和一根木杖爭先恐后,像搶占車位的兩輛車或兩根好勝的旗桿。
然而到了堂屋,黃親章卻步了。他像一輛急剎驟停的車,趔趄、搖晃地立在離韋松銀五步遠的地方。他看見他曾經患難與共的朋友,兩手相交抱著雙肩,渾身發抖。韋松銀頭發衣服都是濕的,滴著水,毫無疑問他是泅水過河潛入的村子。這是冬天和冬天的夜晚,一個人跋山涉水,遠道并且突如其來,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耗費多大的力氣,恐怕是吃了豹子膽和嚼著人參才行。眼前的這個人的確猶如虎豹,落難或落荒而逃的虎豹沖著他來了。他知道韋松銀殺人了。數天前警察找過他,詢問韋松銀的情況。他對警察說,我五年沒有見到韋松銀了。
黃親章轉身去里屋,為五年不見的韋松銀找出干凈的上衣和褲子,再出來,在剛才站著的地方,把衣服褲子扔給韋松銀。
等韋松銀換好衣服從澡房出來,堂屋已經多了一盆炭火,或者說炭火本來就有,只不過被火灰覆蓋。此刻火灰褪去,炭火復燃,又經過添炭和挑撥,燃得旺熾,在暗夜里,像一坨碩大的金子。黃親章在炭火邊,像守護金子的人。韋松銀也坐了下來,享受從火盆和黃親章那里傳遞過來的熱氣與溫暖。
母親這時候從廚房里端了飯菜出來,看得出是剩飯剩菜翻熱的,都在一個大碗里。老眼昏花的她看見韋松銀穿的衣服,以為是兒子,差點就把碗遞給真兒子了,如果真兒子沒有推擋的話。
韋松銀接過一大碗飯菜,就在火盆邊吃。這是二十天來,他吃得最香最飽的一頓飯。如果不是果斷改變自首的決定,他肯定就吃不上這頓飯。他先是饕餮地吃,然后是勻速地吃,最后是慢條斯理地吃,像一臺從發狂到怠慢工作的機器。黃親章貌似平靜、冷靜地看著他吃,像聰明的醫生看著一個無可救藥的病人在吃藥。那條黃家曾經吠叫的狗早已經不叫了,它趴在主人身旁,看著主人以誠相待的客人或朋友。它的眼睛偶爾也會躲閃,像是為開始對主人客人的不敬感到自責和內疚。
明白事理抑或真困的母親,與韋松銀招呼后,進屋睡覺去了。
堂屋里留下韋松銀、黃親章和狗。
飽暖的韋松銀這才認真地打量起他毅然決然、日以繼夜投奔的黃親章。他先看黃親章的腿。黃親章的腿只有一條,是五年前剩下的那條,是左邊的腿。它在黃親章身體的下方,著地,像大房一根頂梁的柱子。當年他兩條腿離開上嶺村,卻只有這條腿回來。他另外一條腿,是在城里被樓盤的墜石砸粉碎的,永遠回不來了。當時他和黃親章是在一起的,在一起數錢。民工的錢都在他們手上,等他們數完后再發給民工。黃親章先數一遍,再給韋松銀數一遍。輪到韋松銀正數著錢的時候,突然被黃親章推開,韋松銀飛出好幾步,跌倒在地,只有錢在空中飄。那天風很大。韋松銀眼睛里只有錢,他的目光被錢扯得又高又遠,像是風箏的線。終于有些錢跌落了,落在了倒地不起的黃親章身上。他只看見黃親章的一半身體,另一半壓在一塊花崗巖石頭下面,那石頭像龜背一樣堅硬、斑斕。他心想如果黃親章不死,這輩子也得像烏龜一樣爬行了。但傷情結果比他預想的要好,黃親章最后還保住了一條腿。這條腿此刻就在他的眼前,淡定、萎縮,像沙中的一棵樹。
我是給你送錢來的。韋松銀盯著黃親章的腿說。
黃親章看著衣服都是別人的韋松銀,說你哪來的錢?
韋松銀指著自己,說我就是錢,值十萬。你把我賣了,就能拿到十萬。
我為什么要賣你?
你是我好兄弟。
你先講清楚,為什么要殺人?
韋松銀愣了愣,說你消息很靈通的呀。
黃親章說:你殺的那個人,是睡了嫂子呢,還是你睡了他老婆,被他發現?
韋松銀一聽,罵了一句,說我殺人的事情,怎么傳到你們上嶺村,全走樣了?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韋松銀于是和黃親章講,他為什么殺人,殺的是什么人。他殺的那個人叫唐克,是個房地產開發商。唐克在安都縣城新開發了一個樓盤,韋松銀是這個樓盤外立面建筑的包工頭。工程竣工了,唐克卻耍賴,不和韋松銀結賬。春節快到了,韋松銀手下一百多工人,等著領錢回家過年。他們只懂得找包工頭韋松銀討要,像造反的群蜂圍攻失信的蜂王。韋松銀被逼急了,只能去逼迫開發商唐克。1月9日那天傍晚,他尾隨早就黑了他電話號碼的唐克,看見唐克進了如意茶樓。韋松銀觀望或遲疑了一會兒,也進入茶樓里去。他偷窺到唐克在其中一個包廂里,和幾個人在打牌。他們每個人的前面都摞著錢,唐克前面的錢摞得最高,十萬八萬。趁服務員續送茶果,他跟著進入包廂,突然抓過茶幾上的一把刀,猛然沖到唐克身后,刀刃抵著唐克的喉嚨,逼迫唐克給錢。唐克很囂張,寧死都不答應。韋松銀氣急,就進一步動了刀子。刀子緊壓唐克的喉嚨狠狠地一劃,劃破了唐克的喉嚨,鮮血噴涌,把牌桌上的牌和錢染紅,像一大盆怒放的花。趁牌桌邊上的人還嚇傻著,韋松銀逃了。他開始跑路,往鄉下跑,在山林里躲。后來他還潛入縣城,才打聽到唐克死了。于是,他又跑,又躲。總共逃跑了二十天。直到昨天,他決定去自首,因為他懂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道理。但他在去自首的路上,看到了懸賞通告。看到懸賞通告上的賞金,就想到了黃親章。
我夠兄弟吧?韋松銀在講述了殺人的來龍去脈后說。
黃親章看著想著他的兄弟,說:我不賣你。
賣的確難聽,我表達不當,韋松銀說,他摸了摸干燥了的頭發,像是在想另一種說辭。這樣說行不行,按警方的說法,你去舉報我,就可以拿到十萬賞金了。
我也不舉報你。
你不舉報我,怎么能拿到賞金呢?
我不要賞金。
你因為救我丟了一條腿。我一直想補償你而沒有能力補償你。這是一次機會,也是最后的機會了。
你去自首吧。黃親章說,他用鐵鉗挑撥著盆中的火炭,讓火燃得更旺,或為了滅得更快。
韋松銀看著見錢不要的黃親章,像看著一頭蠢驢。他眼珠子上下左右移動,像盤算什么,說:十萬塊錢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把房子翻修一下。又比如,找個條件差點的老婆。
我有老婆。
老婆呢?
跑了。
有了這十萬塊錢,老婆說不定就回來了呢。
黃親章沉寂了好長一會兒,像是在掂量和分析韋松銀的話。他抓過身旁的拐杖,杵在胸前,雙手把著,像權威的人,說:你還是去自首吧。
韋松銀搖頭嘆氣,像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忽然板著臉,嚴肅地說:你非舉報我不可!但是你先讓我好好睡一覺,我太累了。
韋松銀一睡,就是兩天。他清醒后,發現自己還在黃親章家里。黃親章和母親在堂屋里屋出出進進,慌慌張張地看護著他。房屋的大門緊閉著,即使是在白天。家里的狗不見了,應該是放到了門外蹲守,像駐守前哨的士兵。
韋松銀對眼睛滿是血絲的黃親章說:你沒睡覺?
沒。
為什么?
你睡,我就不能睡。
為什么?
沒什么。
怕我跑了?
不是。
大白天為什么也關著門?
怕。
怕什么?
怕外人。
哦,韋松銀點頭說,像是明白和肯定。他的胃忽然抽搐,臉緊接著變色,還冒出汗來。我餓了。
母親端出隨即準備著的飯菜。
韋松銀海吃海喝一頓,然后把雙手并攏,遞給黃親章,說:把我捆起來。
黃親章看著韋松銀像洗凈的豬蹄一樣的雙手,沒有反應。
去拿繩子,把我捆起來呀!
黃親章還是沒有動作。
謝謝你這兩天讓我睡好吃好喝好,我沒什么遺憾了。韋松銀說。
哦,黃親章說,那去自首吧。
我不自首。我要自首來找你干嗎?我說過了你非舉報我不可,或者直接扭送我去縣公安局。你要嫌遠送我到鄉派出所也行。
這兩天我又研究了一下,用手機看法律,對照來對照去,你殺人是沒有預謀的,死罪是可以免的,再加上自首的話,罪又可以減輕。黃親章說。他顯得老成持重,像個長者,盡管歲數比韋松銀還小。
這不是我關心的,也不需要你關心。
為什么?
因為跟賞金沒有關系。跟你沒有關系。
我不要賞金。一開始就說過啦。
我需要你要,一定要要。
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韋松銀說,他忽然眉開眼笑,像是有了讓黃親章服從的理由。你不舉報我,我被抓了,我住在你家,你收留我,提供隱匿場所、食物和幫助,你犯了窩藏罪,曉得嗎?
曉得。
曉得你還這么蠢?
我就是蠢。
黃親章傻笑了一下,看上去很蠢。
你要坐牢的。
我這個狀況,跟坐牢其實沒什么兩樣。黃親章瞄著自己空空的褲管說。
你坐牢了老媽怎么辦?
她可以不用照顧我了。
韋松銀沖動和氣惱地打了黃親章一巴掌。
黃親章像陀螺一樣轉了一圈,站穩后說:打死我也不賣你。要不你別來呀。你為什么要來?
我來是我想報答你!
我曉得。所以我更不能出賣你。
這不是出賣好嗎?我糾正過了,叫舉報,把我捆起來送公安,叫扭送!
我做不到。
動員、諫勸、利誘和威逼黃親章,舉報或直接將自己扭送公安機關,成為韋松銀的一大難題。黃親章現在是軟硬不吃,韋松銀覺得比自己逃跑還難。他逃跑有的是辦法,而讓黃親章舉報他或扭送他卻沒辦法。他后來想,如果換黃親章是他,他是黃親章,他也是很難舉報自己生死之交的兄弟的。這么一想,他就明白了。
你還有好朋友嗎?韋松銀說,你不忍心,下不了狠心,讓你好朋友舉報我,領賞金。
我就你一個朋友。
有沒有窮親戚?讓窮親戚舉報我,用賞金當救助金也好,當扶貧。
我們家族,就數我最窮。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3期)
選自《作家》2020年第1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現為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八桂學者文學創作崗成員。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出版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蟬聲唱》《上嶺村編年史》等八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十部。曾獲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有作品在瑞典、俄羅斯、越南等國出版。根據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有《尋槍》《理發師》《跪下》《最后的子彈》《寶貴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