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3期|楊逍:利民的旗袍
內文摘錄
多么像啊——萬念俱灰的時候,男人的憤怒如出一轍,利民在這個獨臂的男人身上看到了當年萬來的影子,也看到自己未來的影子——他說服自己選擇與她交往,盡管這種危險會讓他身敗名裂,但他還是這樣做了。負疚感與善良無關,就像父親的癱瘓與堅強無關,更像母親的孤獨與祈禱無關一樣。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一些小小的意外會改變我們誤以為堅不可摧的屏障,而我們終究還是得按照突然改變的軌跡自行前去,無關信念。
1
從利民給他們逐一打了電話的那一刻起,母親就顯得十分焦躁,當天晚上,她就讓利民將上房里多余的東西清理了出去。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無非就是父親用過的一些雜物:灰撲撲的銅火盆、黑炭一樣的水瓢、幾根細麻桿、父親干活時的舊衣服和一頂發黑的草帽,還有一只鐵水桶。利民往外搬這些東西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看一眼父親的臉,而他能看到的僅僅是毫無血色的嘴唇和干凈淡青的下巴。從醫院回來后,他給父親剃了胡子。父親戴著一頂藏青色的八角圓帽,母親用一張硬紙撐在帽檐上,硬紙遮住了他的半邊臉,母親說他的眼睛怕光。父親穿著一件藏青色外套,當然還有一條藏青色的褲子,這是在醫院利民幫著母親一起給他穿上的,他的身上蓋著母親珍藏多年的一條新被子。父親周圍被嶄新的東西籠罩著,顯得與這個老舊的屋子格格不入。這讓利民想起爺爺咽氣前的樣子,也是在這間屋子,也是一樣的穿衣打扮,也是用硬紙在臉前擋著燈光,奶奶和母親說的話一模一樣:穿戴整齊,萬一就這樣走了,一切都來得及。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讓利民去巷子口看看:“萬一他們有回來的也好搭把手。”利民覺得都是自家姊妹,沒必要這樣興師動眾,就坐在椅子上喝茶,母親就說他從來是個靠不住的,說著就要自己動身,利民只好出門。經過萬來家的時候,一個穿紅旗袍的女子從門口跑出來,看見他,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去。利民愣在哪兒,一時想不出誰家的女子這么好看。盡管他沒看清人家的臉,卻固執地覺得好看。不一會兒,那女子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另一個穿黑色風衣的女子。他們并排站在門口,傻傻地沖利民笑,利民才看清是萬來的大女兒蘭花和二女兒梨花,利民一時恍惚,想著自己三年未回家,她們這些鼻涕總掛在嘴邊的小娃娃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的。
蘭花問:“好看嗎?”
“羞——羞——”梨花說著就進了門,像是專意為了看看利民。
“好看。”利民由衷地說,“像個新娘子。”
“真的好看?”蘭花又問。
“嗯,好看。”利民說著,近前兩步,訝然地又問,“你要嫁人了?”
“才不,是梨花。”蘭花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利民的眼睛看。
“哦……”利民竟不知如何接話,他躲開蘭花的眼睛,看向了遠處川道里那片紅色琉璃瓦的新房子。
“那我嫁人的時候也要穿旗袍。”蘭花說完捂著嘴嘻嘻地笑出了聲。她的臉竟紅到了耳邊。
“嗯,就穿旗袍,大紅色的,好看。”利民說。
“那……讓你的新娘子也給你穿唄。”蘭花說完,也跑進了門。
利民一時恍惚,他沒想到,一直低眉順眼的蘭花能說出這樣的話。
晚上睡覺的時候,利民又一次想到了穿著大紅旗袍的蘭花,他真的是一點兒也不能把她與當初那個臟兮兮每天跟著萬來干活兒的小女孩聯系在一起了。好看,他又說了一遍,他想,等有一天與林亞珍結婚的時候,他也要她穿上紅色的旗袍。但他的心思很快就又被哥哥姐姐們回來的事打斷了,因為母親每次聽到隱隱的汽車聲,都要讓他出門去瞧瞧。
——去年冬天,母親摔斷右腿的時候,他們結伙回來過一次,那是近十年來,兄妹們唯一的一次團聚。遺憾的是,大姐因為兒媳婦生孩子沒有來——這是她的第一個即將降生的孫子,沒有什么比那孩子來到這個世上更重要了;三姐要去馬來西亞——這是她頭一次出國,沒有什么事情比去馬來西亞更重要的了,但她們都打來了電話,并托別的姊妹給了母親一點錢。母親躺在炕上,疼痛讓她蒼老了許多,但她仍然堅持著坐起來和大家聊天,并一陣陣地開懷大笑。大哥是姊妹們最敬重的人,在省廳的某個單位當處長。關于他工作的事,利民從不過問,在他的感覺中,父親和其他姊妹大概也并不太知情。作為家里的“老大”,大哥向來沉穩寡言,總是坐在最主要的位置一顆接一顆地抽煙。大哥還在市上上班的時候,托人將在箭子川道的山溝里上班的二哥調到了市上的一所小學,這是大哥對他的兄弟們幫助最大的一件事。所以二哥在大哥面前總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比見了父親還要恭敬。二哥只有在大哥回家的時候才一起回來,除了端茶倒水,家里也沒有他說話的地方。二姐當年賭氣出走,在江蘇打工,嫁給了杭州人。結婚的時候,大哥一家子去了,本來要叫父親和母親一起去,但被母親拒絕了。利民知道,母親當時是指望著二姐的禮錢供給二哥上學呢,但二姐沒給父親一分錢,這讓母親一直耿耿于懷。這幾年二姐在上海開餐廳,據說日子過得寬裕,時不時給父親寄錢來,母親才慢慢原諒了她,到現在,二姐反而成了母親最喜歡的孩子。利民是家里最讓人操心、最不成器的一個,母親總是當著孩子們的面說他的不是,他早就習慣了。
父親早上在馬嘴梁拔了一捆胡麻回來,母親給他下面,他吃了一碗,再去盛第二碗的時候,栽倒在廚房里。“我只聽得撲通一聲,還以為老不死的把水缸掀倒了,罵他呢……可罵了半天沒反應,我就覺得不對……”母親見了每個子女都要說一遍這個意外,但總是話沒說完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萬來將老兩口送到了縣醫院,第二天大姐才趕了過來,大姐的孫子九個月大,她一個人帶,抽身出來也費了很大的勁,出門的時候兒媳婦還跟她耍脾氣,“六個兒女,要你一個老女兒料理后事,其他的都是吃干飯的嗎?”大姐在病房里給利民轉述了兒媳婦的話,說完就開始訴她的苦,好像天下就她一個人活得最難。大姐每次回娘家都是給母親說她的難腸,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說話上,這么多年,沒有給父親洗過一件衣服,沒有給母親梳過一次頭,臨走的時候,父親還要給她一點錢,利民知道,姊妹們給父母的錢,可能有一大半都接濟了大姐。
利民下了夜班剛躺在床上就接到了大姐的電話。他原本想著睡一會兒,就和林亞珍去烏斯圖的開發區看房。林亞珍在超市上班,半個月才休息一次,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事。得知噩耗,利民從床上彈了起來,林亞珍正在收拾早餐后的殘局,她回過頭來,驚訝地望著利民。在和她四目相對的瞬間,利民想到的不是父親,而是她,在逼仄的出租屋內,在昏沉的睡意迅速撤離他身體的時候,他對她說了實話。林亞珍呆了片刻,順勢坐在旁邊的二手單人沙發上,長出了一口氣。她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那么,你母親怎么辦?”
所有人都和林亞珍想的一樣,父親死了,依靠著拐杖的七十八歲的母親該怎么生活呢?利民看著白色的被子下緊閉著雙眼、胡子拉茬的父親,沒有勇氣叫他一聲,要不是捂在他臉上的綠色氧氣罩子還有呼出的白氣,他以為他早已經死了。一向健康硬朗的父親,倒在了腦溢血這種病上,想必父親也不會想到這個結局。母親問:“他會不會死?”利民愕然地看著母親,不知如何作答。作為在家里毫無地位的人,利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妄下結論。“死了也就罷了,人活在這個份上,怎么樣都是個拖累。”母親將頭轉向大姐喃喃自語。大姐邊收拾東西邊說:“真死了,倒就不用操心了,活著也沒多大意思。”利民一來,大姐就準備回家了,她接著就開始說回家要面對的諸多問題,這讓利民覺得大姐剛才說的話倒是真心實意的。大姐有哮喘,看起來比母親都要吃力些,利民覺得大姐真是像極了早些年的母親,而大姐年輕的時候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利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大姐出門的時候又說:“我倒盼著你們兩個都死了,我也就不操心了。”母親看著父親,又喃喃自語:“死不了,老天爺不收啊。”
但父親最終沒死,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成了活死人,這是要跟趕著害人哩。”母親坐在炕上,端著碗給父親喂白面糊糊,調羹到了嘴邊,一大半就淌了出來,順著嘴角一直流到了脖頸,她就用一塊藍格子的手帕慢慢地擦。利民想起去年的時候,母親也是同樣睡在炕上,疼痛讓她脾氣暴躁,父親給她喂藥,她憋著嘴就是不吃,黑色的藥水順著嘴角往下流。這樣的場面在這個家里并不多見,父親一生倔強剛毅,即使天大的事他都會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讓人喂著吃,姊妹們小的時候,父親經常這樣說。
2
直到第五天,他們才陸續回來了。
二姐是第一個趕回來的。多年未回家,她一進門就抓著父親的手哭個不停,甚至忘了將她的小兒子介紹給大家。這娃兒一生下來就一直生活在上海,他望著陌生而破敗的鄉下老屋,嘴噘得老高,看樣子有些后悔到這兒來。婷婷已經上大學了,比她第一次來的時候長高了不止五拃,她抓著弟弟的肩膀,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利民幾乎認不出姐夫了,這個小個子男人的頭頂已經光滑見底了。
第六天下午,大哥二哥才各自開著車來。大哥的福特越野先從坡上上來,龍龍將車一停下就驚呼:“渦輪增壓真是太棒了。”龍龍政法學院畢業,進了省政法委。利民上高中的時候,大哥還在縣委上班,利民在大哥家里吃過一個學期的飯,那時候龍龍還未上小學,喜歡利民帶著他玩。龍龍對利民倒是親近些,下了車就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算是問候。大嫂自然不會來,她自和大哥結婚,就沒來過太原府。二哥的大眾車是今年五月新買的,他將車停在半坡不敢往上開。二嫂和薇薇下車,薇薇就大喊讓龍龍過來開車。利民幫大哥將行李從車上搬下來,想著其實一輛車完全可以坐得下,大哥從蘭州轉到秦城也是順路的,他回頭看了一眼二哥,禁不住笑了一下。
大哥帶的東西多,除了水果、煙酒,兩個人的衣服和鞋就是一大包,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做好了多待幾天的準備。二嫂在進家門的時候才將墨鏡摘下來,這個固城鋼廠的下崗職工,在沒去秦城之前,二哥因為上班的學校離老家近,周末假期還要幫父親干點農活,二嫂和薇薇那時候倒是經常回來。母親不喜歡她,說她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妖精,兩個人爭吵過幾次,相互討厭。利民看她穿著棕色的高跟鞋,沒跟她打招呼,二嫂的眼睛也沒有在利民身上落一次。
大哥告訴利民,三姐公司最近要辦一個明星公益活動,活動之后她有可能升職,這次還是來不了。三姐對利民的態度是姊妹中最極端的,她認為利民的前妻紅梅的死是利民一手造成的,“這件事讓家庭蒙羞,讓父母操勞,打亂了每個人的生活計劃,你要對此負責。”這是紅梅死后三姐發給他的短信,這讓利民十分震驚,姐弟倆因此分道揚鑣,互不往來。她不來,倒免了尷尬,利民這樣想。
“人老了就得死,不死就成了禍害。”母親在所有前來探望的人走后對子女們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句話,每說一次,就長嘆一口氣,而且一次比一次深重,上房里的氣氛也跟著變得越來越沉悶。母親在生下六個孩子之后,她在家里的地位才有所好轉,一方面是因為公公婆婆都先后過世,她不再看他們的眼色行事了;另一方面是大哥二哥先后考上大學,大哥又當了官,父親把她看成了這個家的功臣。按樊先生的話說,這個家里的福氣全是母親帶來的,父親也因此對母親禮讓有加。但不管怎么說,家里的所有大事,還是父親做主,所以,此時母親仍然無法用決定的口氣來命令她的孩子們。利民知道,哥哥姐姐們對父親的現狀定然是毫無預料——他們是為奔喪而來,現在卻突然要考慮誰該留下來照顧兩個老人,這個難題盡管十分突然,但利民清楚他們很快就能統一意見:他這個一無是處的人可以變廢為寶了。這雖然并不是利民的本愿,但他這個在外打工又沒有妻兒拖累的人,又有什么拒絕照顧父母的理由呢!“舍我其誰”這個詞語在利民的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肯定得有個人留下來照顧大汗(箭子川道人對父母的尊稱)。”他們都這樣說。
第七天早上,龍龍拉著利民到箭子鎮買了肉和菜。父親人緣不錯,來看望的親戚和莊家很多,廚房的鍋一直燒著,誰來了都得端一碗上來,“吃不吃都得端上”,這是箭子川道的規矩。還有一些縣上的干部和官員,他們都沖著大哥來,大哥不想折了面子,家里的一應花費都由他出,利民也就是跑跑腿而已。箭子鎮的鎮長之前是大哥的秘書,將鎮上的一個舊冰箱送了過來,這樣利民就可以一次將該買的都買齊。家里一時熱鬧起來,人來人往,笑聲不斷,孩子們也漸漸混熟了,在一起聊天或是玩游戲。在利民的印象中,但凡大哥回來,家里總會有過年的喜慶。母親像一個慈祥的神婆,盤腿坐在父親身旁,給父親介紹客人,而父親渾然不覺。
三天后,大家在幾個德高望重的親房長輩的主持下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會議研究了父母的贍養問題。三爺代眾人宣布由利民留下來照顧老人,大哥二哥每人每月出五百元贍養費,三個女兒按各自的家境隨意貼補。在箭子川道的規矩中,養兒防老積谷防饑,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可不承擔義務,但孝心是自由的,多多益善。母親對利民留下來倒早有預料,但她對一千塊的用度很是擔憂:“若是放在平常,一千塊足夠了,但我們兩個老不死的天天吃藥,再有,萬一……萬一有個一差二錯的交緊處,利民又掙不來一分錢,還不把他難死。”母親對利民使了使眼色,利民心頭突然一熱,覺得直到此時,他才成了母親真正的兒子。“每人每月一千……利民還得引女人過日子呢。”母親這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二嫂臉色登時一變,擰了擰身子,被二哥拉住了,二嫂甩開二哥出了門。大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二姐也跟著說:“我每月出五百,算是我的一點孝心。”問題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當天下午,大哥二哥就要走,二姐也圖了方便,跟了大哥的車去秦城坐火車,家里一下子空了下來。
他們走后,母親倒有些悵然若失。她將桌子上成堆的東西一樣樣分類,裝進柜子和紙箱子,利民在一旁幫忙,快要收拾結束的時候,她突然問:“他們會不會一起到你二哥家住一晚?”
“也許……不會,他們都忙。”利民沒有說真話,他能想到,此刻二嫂定然在車上破口大罵,而二哥肯定一言不發,臉早已經變得烏青——這是他們兩口子常見的模式。二嫂絕對恨透了大哥,把五百變成了一千,比打她還要讓她難受,她不可能再請別人到家里去。
“你知道,我還是為了你好。”母親在說錢的事,利民知道她擔心二哥,便不再接話,拿水果去了廚房。
晚上,利民去找萬來。二道塬上只剩下他們兩家,其他人年前都搬到川道的新家了。萬來入贅到太原府的時候,利民還在縣城上高中,他很看不起這個小個子的峴子口人。那時候,老糟是太原府唯一的老光棍,太原府人都知道,要不是母親拖累了老糟,老糟也能引上女人。而其他找了二婚的女人或者當上門女婿的,總共也就四五個人,在利民看來,他們無非都是好吃懶做的家伙。利民沒考上大學,又堅持不再復讀以后,萬來還給利民說過,他們峴子口的光棍已經到了十二人,利民當時仍然不以為意,他知道峴子口那樣的禿山上,交通那么差,村里人除了種地又不會別的營生,幾乎就是與世隔絕的,誰還愿意將女兒打發到那樣的山上去呢。而太原府這樣的前川地帶,總會一個蘿卜一個坑,即使有光棍,也不會那么多。但還不到二十年,太原府如今也步了峴子口的后塵,整個箭子川道——曾經自以為傲的前川人,為引女人而頭皮發緊的家庭正在每年增加。時至而今,利民對萬來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當真要留下來?”萬來給牛添完飼料,對坐在臺階上的利民說。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利民遞了一顆煙給他。兩個人起身回了上房。
萬來從桌子上取下一瓶六元的二鍋頭,用嘴咬開瓶蓋,倒進玻璃杯里,遞給利民,自己則直接對著瓶嘴灌了一口。萬來女人生了六個女兒,萬來只好留在家里養牛。萬來又說起峴子口。在利民的印象中,他每次回來和萬來喝酒,場面都是一樣的——他一遍遍給他說峴子口,像是為了打發時間,又或者是為了某種深刻的懷念。
他問萬來:“如果你再給一次機會,你還想不想回去?”
“還能回去嗎?……早他媽的走光了,有本事的都搬到新疆了,剩下的也沒幾個人了,現在的峴子口哪兒還是峴子口啊,簡直就是個墳場,他媽的。”
利民沒去過峴子口,卻比太原府更熟悉它,那里一大半人他都能叫上名字,他們一個個從萬來的口中出現,又一個個從此消失。現在,那么多人遠走高飛,峴子口成了萬來口中的一個皮囊,而這個皮囊也越來越癟,或許,有一天,萬來將不再提及它。
“你等著看吧,再過十年,二十年,太原府也終將會和峴子口一樣變成一個墳場。”
“不會的。”利民幾乎是脫口而出。雖然萬來這么多年的預言從未落空,但他還是不太愿意相信他的話。
“等著瞧吧,當你實實在在留在太原府的時候,你就知道我說得沒錯,他媽的。”
利民回家后才想起忘了要請教萬來養牛的事。父親留下的黑牛這幾日有點異樣,母親發現了這個問題,她讓利民請萬來瞧瞧,但利民覺得咨詢一下萬來即可,他完全可以應付這件小事。
利民給林亞珍打了電話,告訴她家里的黑牛病了。其實他后面想說,等一切都好起來,他還要回到烏斯圖去。那天,他離開的時候,對林亞珍許諾:“等辦完喪事,我就回來,順便向哥哥姐姐借點錢,咱們就去買房,大一點的。”林亞珍提出的關于母親的贍養問題,利民覺得這根本不用自己操心,母親并不喜歡他,他傷透了她的心,哥哥姐姐們都比他過得好,這種事怎么可能落到他的身上呢。“除非你想和我一起回去,我才會留在那兒。”說完利民就覺得這句話過頭了,她猛然將他推開,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瞪著他。是啊,這個拋夫棄子從農村出來的女人,怎么可能還跟他再回到農村去呢?“那就等我回來,”他說,“我不會留在那兒的。”可剛才,林亞珍說了一句什么話,他沒聽清,他追問了一句,林亞珍說:“那就等你回來再說吧。”
3
她在墻角的銅火盆里生了火,硬柴燃起的濃煙飄滿了房檐。她坐在蒲團上,揉著被煙熏而流淚的眼睛,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日子:他舍不得用煤炭續火,每天早起都要給火盆生火,濃煙有時候嗆得他要命地咳嗽,她就隔著窗子罵他。冬天,他還要把火盆搬到上房的炕上,她不讓,兩人還為此冷戰了一月,她擔心熏壞了房子,可他卻說,等孩子們長大了,這樣的破房子遲早要拆掉翻修的。后來她妥協了,她改變不了他每天喝罐罐茶的習慣,甚至這十多年來,她也習慣了和他面對面坐著喝茶。他熬茶的手藝實在太好,她怎么學也比不上,不過,她倒是喜歡看他熬茶,看著他熬好一杯,恭恭敬敬地端給她,她就覺得自己像電視上演的皇后娘娘。
她抬頭看了看房子,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那時候為了蓋房子,她累得都暈倒了一回。兒女們一個個成人,在城里買了房子,反倒沒人提起翻修老屋的事。利民和紅梅結婚以后,他們也曾說過將來要翻修,紅梅也看清了現實,這老家將來終究是要留給他們,別的人壓根看不上這地方了。她想到了紅梅,“那個死得遲的,到世上來一遭,就是哄人來的。”她一跟別人提起她,就要說這么一句。她不是咒她,而是覺得可惜了,倘若她還在,兒女也都大了,這房子肯定早就翻修了,或者也買了川道里的新房子,一家人早都搬下去了,利民也就不會這樣難腸了。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小兩口吵架,不管怎么說,也犯不著喝農藥來嚇唬人啊。記得紅梅在醫院里給她說她不想死這句話的時候,她年輕的眼睛清澈極了,是那樣的悔恨,那樣的不甘,每每想起這個情景,她就一陣剜心地難受,她想,如果紅梅還活著,她反過來伺候她也沒什么不可。
她一直思謀著,不管利民后來引來怎樣的女人,她都不會像之前對待紅梅那樣了,雖然她對紅梅并沒做過什么過分的事,但多少還是有些磕碰。如果新的媳婦來了,她就要讓這種磕碰不會再有,家里全都交給她掌管好了,她啥心都不想再操了,只等著老不死的死了,她也能盡早入土為安就好了。必要的時候,她還會跟其他的兒女們索要一點錢來接濟他們——她早就想好了,倘若真的有誰家的姑娘愿意嫁過來,她就可以用這個作為吸引的條件。可惜的是,利民這些年一直在外晃蕩,起初她是不想管,他自己做的孽自己去承受好了,等自己兩腿一蹬也就心甘了,可后來就是想管也管不著了,越是管著,利民反而離她遠了,甚至有三年沒有回來了。她知道他在烏海有女人,但誰知道會不會是騙他錢的呢。但現在,她看好的兩個姑娘也早都嫁人了。
硬柴燃盡,炭火起來了,火焰很旺,但還有細煙,這時候熬茶,茶里就會浸入煙熏的味道。老不死的好著的時候,就用瓢子燒水,等水開了,煤煙散去,再用開水熬茶,才能喝到茶香,但她拄著棍,從廚房里連一瓢子涼水都端不來,便有些泄氣。
她以為利民還沒睡醒,他卻從外面扛著一片舊石棉瓦進來了,他將石棉瓦立在牛棚下,問:“怎么了?”
“哦……沒有,沒有。”她在即將說出要他端一瓢子水的時候將話收回了,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那么無用。
利民愣了一下,又出去扛了第二片進來,在院子中央,他說:“萬來拆掉的,在門口放著嫌礙事,我要了回來。”
“哦……”她只能這樣應一聲,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前,萬來拆掉的東西,送他他都會嫌棄的。
利民將第三片石棉瓦扛進來后,拿瓢子去廚房灌了水,架在火盆上,就蹲在廊檐下抽煙。
“你如果覺得委屈,就走吧,你大姐會過來照顧我們的。”她說。利民知道,母親對他多年未回,還是有些怨氣。
“一會兒,我用石棉瓦將牛棚頂子修一修。”
“就這樣湊合著吧,一時半會兒也塌不了。”她想起老不死的好著的時候,說過好多次要將牛棚修一修,但一直沒有行動。他們都清楚,這地方修也沒用了,塌房爛院的,也修不到哪兒去。大家都搬走了,二道塬上也將要成為墳場,即使修好了,他們又能在這兒住多久呢。
“還是修一修吧,我們還得在這兒住。”
“外面的那個女人如果誠心實意和你過日子,你就走吧,我能應付得來。”
“還有比我回來更好的辦法嗎?”
“那,她能跟你回來嗎?我是說,將來你們在川道里修一院新房子,其實也挺好的。”
“再說吧。”
水開了,炭里的細煙也散去了,利民將火盆端進了上房,將茶具備齊放在了炕幾上,給父親翻了個身,就出去干活了。
她將茶罐清洗干凈,捏了一撮墨江茶。家里還有老大拿來的龍井、碧螺春、大紅袍和金駿眉,但老不死的一直喝墨江茶。只有墨江茶熬出來的味道才不濃不淡,醇厚清香。又放了十顆枸杞,三顆捏碎的桂圓,兩顆炒過的小紅棗,數目是老不死的多年來堅持下來的,每次都不會亂,接著倒半灌開水,搖三五下,洗兩遍茶,然后放兩顆冰糖,才將茶罐放在鐵架子上,鐵架子要略離開一點火焰中心,必須要用小火煨出來。
第一罐茶熬好后,她照例往地上澆奠一下,“讓先人先喝第一口。”她說。
她邊給他喂茶,邊說著孩子們的消息:“昨兒夜里,二女子打了電話,他們下午才到了上海,等過年的時候還要來看咱們;三女子說要給利民一點錢,過年能不能回來還說不好。”她給他喂了一口,問:“味道對不對?”又喂了一口,接著說,“孩子們都盼著咱們早些死呢。”說完,她就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利民將牛棚西北角上的四溜青瓦拆了下來,木頭朽了,有兩根早已經斷了,幾乎不用力氣就能扯下來,木頭落地的聲音將臥著的黑牛驚起,黑牛挪著沉重的步子躲到了西南角,但很快又臥了下來。利民發現,它走路的時候,后腿都在打顫,看起來真是病得不輕,這讓他想到了父親。
熱氣鋪滿了整個屋子,瓢子在火盆上突突地響著,這是利民曾經熟悉的場景,尤其是冬天,他會湊到父親跟前,喝著罐罐茶,吃著早就烤好的鍋盔,早上的時光就在這樣愜意的溫暖里一點一點溜走了。但自紅梅死后,他就再也沒喝過罐罐茶,這個家里的一切在他的記憶中斷去了一截,當他再次盤腿坐在炕邊,從母親手里接過一杯熱茶的時候,他又感到了那種久違的溫暖。他說:
“沒有比我留下來更好的辦法了。”
“那你就要想清楚,我們會拖累你的。”
“嗯。”他點了點頭。
4
利民去鎮上的獸醫站給黑牛抓了藥,大夫說應該將牛牽過來瞧瞧才好對癥下藥,但利民覺得來回二十里地實在不方便,可他又不愿意將大夫請到家里來。他覺得黑牛和父親一樣,不會那么輕易死掉的。他其實完全可以將牛賣掉,萬來也勸過他,若是真的死了,就會牛財兩空,但他覺得牛得留著,能賣的話父親早就賣了。有牛在,他就有事可做。
在喝了母親的罐罐茶之后,他才明確了自己真的要留下來,而事實上,在此之前,他還心存幻想,在留和走的問題上搖擺不定。當年在家人眼中極不靠譜的他,在面對家庭的如此變局下,卻成了猶疑的人——他心中一直有個聲音騷擾他:如果發生點兒什么,他就有理由從這里掙脫出去。但確實不會發生什么了,當他看見哥哥姐姐們坐在一起商量什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的確不是一個極具使命感的人,但在那一刻,他卻突然想成為這樣的人。
而牛最后還是死了,這讓他十分沮喪,雖然萬來說黑牛可能在父親病倒之前就已經出了問題,但他還是堅持認為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是他輕視了這件他自以為是的小事。那天夜里,他恍恍惚惚聽到了黑牛起臥,后來還發出了低沉的吼叫,他或許還聽見了母親喚牛的長調,但他不確定是否真的在夜間聽見了這一切。第二天,黑牛倒在了牛棚的西南角,就像它一直臥在那兒數天未動。母親守在黑牛旁邊,拐棍落在牛棚外,她就坐在幾天前他堆起的牛糞上,黑絨帽子上粘著兩根麥草。黑牛的肚子大過了全身,仿佛母親頭上的麥草掉下來就可以輕輕劃破。
她發現他站在身后的時候,用袖子擦了擦臉,然后轉過頭來說:
“去叫萬來,把牛剝了。”她說完就緩緩起身。
“怎么會這樣?”他看見母親剛剛挪起的身子重重地落了下去。
“把牛角取下來,可以做兩只小鏟。”她又嘗試著起來。
“是我大意了,我……”這一次,母親終于可以半跪著了,但她站不起來。
“肉大概不能吃了。”她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把她抱回了上房,將黑牛拖到了隔壁的菜園子里。她從窗子里看著他,他像拖著一只不能滾動的石碌碌一樣將那近三百斤的龐然大物一點一點移動出去,她想起了老不死的好著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將黑牛牽出去——他給黑牛慣了這個毛病,每次出門都要費盡力氣去拽它,人與牛,就像拔河比賽,但他樂于這樣而從不怪罪它。
利民滿頭大汗地回來,從門口進來的時候,她發現他和老不死的一模一樣。她原諒了他,她也驚訝于此——她此前從未這樣輕易做過。他默不作聲,將昨晚續好的火吹著,又添了新炭,在煤煙散去之前,他一直蹲在廊檐下抽煙,他在等她罵,或者是將拐棍扔出來打他。
他照著她的樣子將罐罐茶收拾妥當,放在火盆上,失聲說:
“你打我兩下呀。”
“它是替你大(父親)死的。”
“你罵我呀。”
“看來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了。”
“都是我大意了。”
“不怪你,娃兒哦,不怪你。這是它的命。”
他沒有請萬來,一個人將牛皮剝了下來,如果萬來在,可能會剝得更好一些。他盡可能地將它剝得很完整。牛角讓他費了不少工夫,但不管怎么說,他總算是完好地取了下來,他不會告訴她這個過程。按照她的意思,他將牛皮釘在了牛棚的南墻上,還將牛角裝在了上面。后來他每次出門,都會看一眼,覺得像極了一只牛撞進了南墻,這讓他時常愧疚。
一個月后,他才告訴林亞珍,黑牛死了。林亞珍說,死就死了呀,都什么年代了,誰還養牛呀。不該告訴她這件事,他知道,如果他還在烏斯圖,父親告訴他這個消息,他也會不屑一顧,誰會對一頭牛上心呢。他就是想跟她說說話,他們一起畢竟四年了,盡管始終這樣不明不白地過著,但他覺得他們不應該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我已經用那筆錢付了首付,”林亞珍說,“等你回來就可以裝修了。”那筆錢的三分之二是他這幾年的全部積蓄,存在林亞珍的卡上,她說這樣她才有安全感。他倒不會為了錢的事而傷感。紅梅死后的最初幾年,他用錢來掏空自己,賺一個花兩個,入不敷出,有一段時間還欠了不少賭債,逼得沒辦法了,就又去工作,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大半個中國都被他走遍了。直到遇見了林亞珍,他才安穩了下來,雖然婚事遙遙無期,但他為她做了不少改變,若不是她,也不會有這點錢,他再清楚不過了。可現在,她就要離他而去了——等他回去的承諾其實是赤裸裸的謊言。“來看看我們這兒,風景還不錯。”他說。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挽留她。她說:“等空閑了就去。”但他知道,他們走到頭了。
萬來比之前更常來家里了,梨花出嫁,萬來凈落了十四萬彩禮,他還了之前所有的爛賬仍有盈余。蘭花一直在家里勞動并照顧妹妹們,如果不是梨花執意不肯接姐姐的班,那第一個打發(出嫁)的就該是蘭花。剩下的四個女兒還在上學,最小的兩個還時常到家里來玩。萬來來了就坐在炕邊喝罐罐茶。“總算是好起來了,熬了這么多年。”她總是這樣說。萬來因此就會面色紅潤,等下次來的時候,偶爾會帶個鍋盔或是蛋糕,然后在喝茶的時候大家一起吃,似乎忘了這么多年他經常在利民家混吃混喝。有一次,萬來還帶了一罐蜂蜜,說是箭子川道洪家的老蜂蜜,是他看著老洪從蜂窩里掏出來,熬好才買了十斤。她對老洪家的老蜂蜜最是喜愛,剜一勺熬茶,比冰糖好上十倍,老不死的好著的時候也舍不得常吃,只有在節令上,才讓她飛(熬的意思)半碗,抹在新蒸的花卷上,吃起來才香。“他媽的這玩意兒滋氣補血,常吃才有效果。”萬來說。
“你的苦日子到頭了,吃的這東西,不缺你的。”她說。
“是啊,這四個女子,我要讓他考上兩三個,他媽的也轉轉脈氣。”
“會的,會的。”她倒記不起萬來的女兒們有哪個是可以考上學的,但她不會再告訴他,她的兒女們當年學習有多好,在箭子川道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她發現,她已經說得連自己都厭煩了。“有合適的女人,給利民說個,”她說,“美丑不嫌,他的主我做得了。”
“會的,會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嘛。”萬來喝一口茶也跟著這樣說。
5
他開始試著收拾父親留下的殘局。盡管多年沒干過莊稼活兒,但干起來卻也熟門熟路,就像紅梅死之前那樣,他一直是父親的得力助手。父親最看重的手推車軸承松動,他拆下來在滾珠上打了黃油重新裝好,鋤頭、頭、鐮刀等他都一一做了校驗。雖然他是最不成器的一個,但其實性格是最像父親的一個,這樣的話,父親和母親都在不同時間說過。要不是紅梅的死讓他萬念俱灰,他覺得他完全可以活得更體面一點,但世事無常,“悔不該當初”的話一點兒用都沒有。
扁頭山陰地里的五分玉米,他花了三個下午扳完,父親當初可以用黑牛馱,他就只能靠自己身背肩挑了。玉米棒堆在院子里,晚上他就坐在玉米堆里剝,剝好了就五六個一扎,用最有韌勁的玉米葉將兩扎一串,掛在牛棚前早就搭好的三腳架上,金黃的玉米棒子一層一層壘上去,院子里就多了一個身穿黃金鎧甲的戰士雕像。他干活的時候不急不躁,就像做藝術品一樣,每一道工序都講究盡善盡美。蘭花偶爾端些好吃的過來,然后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一言不發地看利民有條不紊地干活。自從梨花嫁人以后,蘭花的話就少了,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旗袍的事,但利民每次回身看她,卻總是恍然以為她穿著大紅的旗袍,像一團火焰一樣纏繞著他,有幾次還出現在他的夢里。利民不太確定,紅梅活著的時候,是否說過渴望穿一件紅色的旗袍去箭子鎮趕集的話,但他卻執拗地認為,紅梅是因為結婚的時候沒穿紅色的旗袍而成了不可彌補的遺憾。他的確懷念過紅梅,卻為數不多,直到蘭花穿著紅色的旗袍出現,他才想起她也是喜歡紅色的旗袍的。
利民將玉米稈全背了回來,整齊地碼在巷子盡頭的角落里,一只野狗不幾天就占了窩,在空隙里鉆來鉆去。隔壁菜園子里的白菜、包包菜和紅蘿卜他挑了一些好的摘了回來,學著母親的樣子一刀一刀地切碎。蘭花過來幫忙,兩個人忙了一下午,腌了一二甕子咸菜和一小缸麻菜。蘭花說,她多腌些,等吃的時候過來取就好了,何必這么麻煩。利民卻說,他得自己學學這個,往后的日子還長呢,等蘭花打發了,又能到哪兒去要呢。蘭花就笑著問他:“你是怕我沒人要,成了老姑娘嗎?”利民就嘿嘿地笑著說:“若真的沒人要了,就留下來,在這半山上和我作伴。”兩個人一邊忙著,一邊就說著若是真的日后留在這半山上,日子會是什么樣子。
利民的母親坐在上房的炕上,聽著兩個人說話,一陣長吁短嘆,心想,利民若是真的能把蘭花娶過來,那往后的日子她自是不用愁了。她看著蘭花長大,看著她像個當媽的一樣操持著萬來的家,那做母親的反倒因著呆頭呆腦而常常被人忽視了。蘭花比利民小十六歲,她知道萬來打死都不會答應的,她也就是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而已,一閃就過了。
等地里的活兒都干完了,母親就和利民商量著翻過年將遠處的幾片地丟了,叫荒著去,老不死的好著的時候,她也這樣勸過,但他就是不聽,掙死掙活地種,糧食壓了一屋子,但吃的人越來越少了。沒想到,利民爽快地答應了,一切按她的意思辦。不幾天,利民就買了一輛五菱宏光,她才知道,他心里想的遠比她預期的要長遠。利民只說有車給他們看病就方便多了,但他每天抽空就出去載客,她就看出了他是要誠心實意過日子了。她告訴他:“有合適的女人,就抓緊引一個回來,這樣日子才能像個日子。”他沒答應卻也沒反對。
天氣好的時候,利民將父親安頓妥當,就拉著她去鎮上買東西。她忘了有多少年沒去過箭子鎮了。還是龍龍剛生下來的時候,她在縣城幫忙帶孩子——縣城是她見過的最大的世面。那時候她尚且年輕,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暖氣是縣城和太原府唯一的區別,所以她并不喜歡住在城里。后來,老大一家搬去了蘭州,有一年冬天叫他們老兩口過去住一陣子,被她拒絕了,為此老不死的還罵她頭發長見識短,但此后,就再沒人提過讓他們去城里的話了。她現在倒有些后悔,早知道他成了這個樣子,就該隨他去蘭州,也好了了他的心愿。
她一點兒都沒想到,箭子鎮竟然比當年的縣城更加繁華,她站在南門街十字,想著舊貌:人民公社的食堂被大酒店代替了,農貿市場變成了百貨大樓,河南人的照相館現在是一家婚紗影樓,利民說叫蒙娜麗莎,但她沒記住這個名字,倒是想起了那個河南攝影師的光頭和他說的普通話。電影院巷子寬了二倍,利民叫它箭子路,他還告訴她北邊的新馬路現在叫西川路,再往北還有北河路,往南還有南河路,牛羊集市改到東關了,糧食市場從西街挪到了南關,原來的地方建了中石油的油庫,鎮政府旁邊還開了一條步行街。但她走路實在是太吃力,利民就將她帶進了百貨大樓。“每次來只看一個地方也就夠你受了,以后我們還常來,有的是時間。”利民扶著她,一邊說一邊躲開迎面而來的騎自行車的人。“這就已經夠了……到哪兒去,都是你的拖累。”她看著他說。這是她的真心話,對她來說,安靜地坐在家里,有一口熱飯吃,一坨熱炕睡就夠了。他帶著她從一樓上到三樓,她沒坐過電梯,一踏上去就昏倒了,只好坐下來,出頭的時候利民把她抱了起來。再從三樓逛下來,該買的東西就差不多買齊了。利民讓她坐在大廳的鐵椅上,去吧臺要了兩杯橙汁,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和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說話,她高興地告訴他:“后天和人家女子見見面。”
利民如約在西園里將那個叫馬小娟的女子接上,按她的意思,兩人去縣城看了一場電影,之后又在花之林吃飯。馬小娟這些年一直在北京的咖啡館打工,所以吃飯之前要了兩杯咖啡,但她對咖啡的味道極不滿意,勒令服務員再換一杯。服務員說那得再付一杯的錢,馬小娟就惱了,和服務員吵了起來。利民將第三杯咖啡的錢付了,服務員退去,可馬小娟卻不依不饒,罵了半天這家店黑心,才轉過頭來說她的五馬長槍:“你曉得不,我們北京的咖啡館可不是這樣……”她一口一個我們北京的咖啡館如何如何的好,就像是北京那家店是她開的一樣。利民知道,小縣城里的咖啡館其實就是個酒館,打出咖啡的牌子無非是為了讓店面時尚一些,和大城市靠得近一些,并不是真的為了賣咖啡。利民不怎么喝咖啡的人都一眼看出這家店里出售的都是速溶咖啡而已,他覺得真沒必要在這件小事上如此計較。不過馬小娟倒是直言不諱,說她在北京談過一個對象,談了七年分手了,她對他的狀況也了如指掌,她說,我們都是有前科的人,也都是大齡,能般配的。她對利民的哥哥姐姐們倒是比對利民更感興趣,問他們每月給家里多少錢,利民就如實說了。“那你不用工作都有人養活了,比縣長都舒坦。”她給他豎了大拇指。
第二次見面利民本不想去,但還是經不住母親的勸說,他覺得如果自己再執拗,她就要生氣了。在這個問題上,她還有生氣的理由。兩人在鎮上的面館吃完飯,然后逛了逛百貨大樓,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說一切都很滿意,但要等到他父親死后才能結婚,“他時日不多了,不是嗎?”她極為輕松地說了這句話,這讓利民一下子厭惡了她。從此,母親便也不再逼著他和她見面了。
“我們兩個老不死的,終究會害死你。”她又一次說了這句話。
在馬小娟之后,利民對結婚倒有點熱衷了,她不知道利民是為了寬慰她,還是真的想安個家,總之,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和女人見面心生抵觸了。他接著經過各種關系,又談了兩個女孩,一個是大叔控,不顧家里人反對和利民交往了一段日子,但她并不是為了結婚,而且對利民衰老的母親和癱瘓的父親有著深深的恐懼,她不相信他家里竟然還有兩個如此老而又不中用的老人。她纏著利民,利民后來只好用比較極端的謊話將她嚇唬了一下,女孩最后知難而退了。另一個也沒結過婚,卻有一個三歲的孩子,她要給孩子找個父親,但也要給孩子找個可以帶他的奶奶,這樣她就可以如自己所愿自由地生活了。他滿足不了她的愿望,盡管母親一再地說,等她的腿好一點了,她可以給她帶孩子,她對這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很感興趣,她覺得一個未婚的女子帶著一個孩子也該是到了下嫁的份上了,利民完全配得上她,她希望利民能把她帶來讓她見見,她還保證,她可以讓她看看她還有帶孩子的能力。但這件事也無疾而終了,利民后來對她閉口不提。
值得慶幸的是,利民由此也清楚地意識到,未婚女子和他成婚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的姿態低了一點。當萬來帶著喜訊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萬來坐下來喝茶,對利民的母親說:“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媽的,這事八九不離十。”她對萬來千恩萬謝,還承諾這事要是成了,就讓老大請萬來一家到蘭州去玩幾天。
6
利民又一次給林亞珍打了電話,他還想挽留她,“再等我幾年,等把這邊的事料理了,我就回去。”林亞珍問:“幾年是多少年?”利民不知道,但他求她再等等,也許時間會更短——這也是事實,以他父親的現狀,他覺得最多活不過兩年,而在他的預感中,父親若是去了,母親會步他后塵,但利民對這個毫無把握。并不是利民咒著父母趕緊死去,她只是想求林亞珍能等等他,即使實在等不住,他也好有個適應的過程。但林亞珍說:“你覺得人生能有幾個幾年呢?”她已經有別人了,利民問是不是那個電工,林亞珍承認了。利民知道那個和她走得很近的小個子陜西人,這一點也正是他所擔憂的。
“忘了那個他媽的騷貨吧,吃飛食(不按正常手段生活)的人終究不是你碗里的菜。”在去峴子口的路上,萬來對利民說。
“都結束了。”
“我早就勸你收心,你偏不聽哥哥的話,看看……”萬來雙手比劃著,右手碰到了車窗上,他說,“不過,也不怪你,誰能想到是如今這個下場呢?他媽的。”后來,萬來又說到了利民的哥哥姐姐們,他覺得把這樣一個爛攤子丟給利民,太不公平了。
“公平?這世上哪兒來的公平呢?當初你年年打工,給哥哥們一個個地掙錢引女人,可等他們都成了家,你一個人送埋了老娘,誰管過你。”
“他媽的,這茬就別提了。”萬來說,“若是再讓我活一次,我打死都不會干這等蠢事。”
“但你想過嗎,如果你娘只生你一個,你還管不管她?”
“當然管了,那還用說。我一直認為我娘就生了我一個,他們有本事的就是飛到天上去,我也不認了,他媽的,老子打死也不再進他們的家了。”
“我早想明白了,我現在就把我當成了我娘唯一的兒子,我就得管他們。”
“哈,你是個孝子……但不管怎么說,你們姊妹六個,都是有本事的人,每人隨便給一點,你的日子都不用愁,哪像老子,啥都得自己掙,他媽的。”
利民知道萬來說的是哥哥姐姐們每月給贍養費的事,這也是太原府人立為孝順榜樣的事,哥哥姐姐們也因此獲得了好名聲。但利民沒告訴任何人,事先約好的贍養費只堅持了半年就風輕云淡了,此后就像狗拉稀屎,時間和錢數開始亂套了,也正因為這個合約出現了危機,他才決意買車載客,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才滋生了把自己看作父母唯一的兒子這樣一個身份來對待自己的處境。他不想等真正斷糧的時候再去求他們接濟,他覺得自己尚有這個能力,又何必要依賴他人呢。所以,當大哥說要給龍龍買房子娶媳婦的時候,他就原諒了他;二哥說家里只有他一個拿工資,實在過得緊巴,他也原諒了他;二姐倒是堅持著,但利民把她的錢都給了大姐,免得大姐再在母親跟前叫喚日子過不下去;三姐很少來電話,也不給錢,偶爾通話,除了數落他的不是,再無別的,但利民從不跟她爭吵,只是默默地聽著她說完,然后安靜地掛電話,他已經不和她計較了。
養育之恩大于天,為人子者,如果連父母的養育之恩都不想還的時候,那這社會又有什么公平可言呢?利民為自己悟出了這句話而心生慶幸,相較而言,他對失去的,反而能平常心待之了。
他們還是去得遲了一步。這個比利民大三歲的寡婦,在男人死去十天之內,就由娘家哥哥做主許給了峴子口一個年近五十的光棍。光棍入贅到女人家里,和她一起抓養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并照顧她年過七十的婆婆。女人看起來比萬來都要老一些,她木訥而混沌的眼神在利民身上突閃了一道亮光之后隨即復原,她平平淡淡地說:“我得照顧婆婆,老太太哪兒都不去。”但萬來在出門后就打聽到了消息:在那男人死后的第二天,她家里就來了九撥人,都借著祭奠之名來求親,而老光棍之所以勝出,一是他孤身一人無拖無累,二是他出的彩禮最高——他把一輩子賺來的錢都給了女人的娘家哥哥,這個數目是萬來二女兒禮錢的二倍。
“我沒想到這樣快,他媽的。”萬來對此深表歉意。
“啊,沒事,就當是真的來了一趟峴子口。”利民沒告訴萬來,即使真的搶在了前面,他也不會娶她的。
“但你的確得成個家了,不要像我一樣……”萬來將后面的話和“他媽的”沒說出口,他轉了話題,“還記得吧,我剛來太原府的時候,你還是個學生娃娃,我第一次見你,你從學校回來,穿著藍色的校服,背著一個皮書包,走路唱著歌兒……我向你打招呼,你驚訝地看著我,斜著身子走遠了,你覺得我是不是像個野人?”
“那年我十六歲,上高一。”
“啊,他媽的,二十多年了,日子就是個比我還野的野人,一甩手就把我們甩老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呢。”
“我給你說過嗎?我那時候料定你能考上大學,和你大哥二哥一樣。”
“我那時候被野生放養呢,沒人管過,其實,他們也沒想過讓我考大學,他們很早就給我預設了前程,就像現在一樣。”
“你早就知道了?”
“是現在才知道的,不過,和我娘想的背道而馳了。”
“如果紅梅還在,就沒問題了。”
“也不一定,眼前的路是黑的,誰知道我會怎么走呢。”
“安個家就好了,他媽的,這光陰,好活是一天,歹活也是一天,一天推一天,很快就到頭了。”
“沒有女人,日子還得過嘛。”
“不管咋樣,得有個女人,那樣人才能活得混全(完整)。”
萬來下了車,利民將車開到了山頂,他想一個人看看太原府。初夏的群山才冒出了一點嫩綠的新芽,山坡就像禿子的頭斑斑駁駁,松樹河蜿蜒而下,太原府像一只剛剛上岸的蟾蜍,隨時準備蹬腿一躍。樊先生說,太原府的風水是箭子川道最好的,能出大人才,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但時至而今,卻只有利民的大哥一人干到了處長的位置,成為太原府的驕傲。而利民清楚地看見,大哥的光環在他眼中越來越小了,不久的將來,或許還會消失殆盡,但他并不以此悲傷。利民的心被一件新的東西占據了——那紅色的旗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時時出現,擾得他心神不寧。
7
蘭花端了餃子來,利民和母親吃了,父親不能吃,蘭花就去廚房做拌湯,他跟去幫忙。蘭花突然問:“那個人,怎么樣了?”“哪個人?”蘭花瞪了他一眼慢騰騰地說:“要給你穿旗袍的人呀。”利民才明白她說的是林亞珍,他訕訕一笑,頓了片刻,才說:“都結束了,煙消云散。”利民將他和林亞珍的事如實告訴了蘭花。他沒覺察到蘭花臉上突然出現的紅暈和控制著的欣喜。蘭花是聽萬來說過那個烏斯圖的女人,但她想知道利民自己怎么說這件事。“那……回來,你后悔嗎?”蘭花又問。利民抬頭看了蘭花一眼,驚訝于她這個小娃娃怎么能問出這樣的話——他一直把她當小姑娘,即使她已經二十二歲了。紅梅死的時候,她才剛剛學會在院子里跑,這些年,他一直在外流蕩,偶爾回來,和萬來喝酒聊天的時候,蘭花經常在一旁伺候,在他眼中,她是一節一節猛然長大的。“你個小屁孩,懂什么呀。”他笑著說。但她仍然追問:“就這樣過下去,你不后悔?”她其實是想說,一旦他決定留在這里,父親萬來的日子也許就是他的未來。“有什么后悔的。”他端著拌湯出門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
自梨花打發以后,萬來家就經常有媒人上門,有女百家求,更何況萬來的女兒打小肯吃苦,皮實,尤其蘭花,早就有了懂事乖巧的好名聲。萬來也在梨花的婚事上看見了好處,就自己想通了,決定將蘭花打發了,“女大不中留,遲早是人家的人。”他說。但利民知道,萬來是見錢眼開了。可那些見過的男孩子蘭花一個也看不上,再后來,連去跟人家見一面也不肯。
玉米稈下的狗下了一窩兒子,有一天,利民正在用鐵絲箍狗籠,萬來氣沖沖地過來,抓著他的后領將他提起,一拳揮了過去,利民的鼻子頓時就出了血。利民兩眼直冒金花,尚未站穩,萬來便又一拳揮了過來。打第三拳的時候,利民才一把擰住了萬來的胳膊,將他逼死在墻角。“瘋了嗎?”利民大聲問。萬來掙扎了幾下,無望了才頹然癱軟下來。他不是利民的對手。“你他媽的怎么能這樣呢?”萬來帶著哭腔問他。
兩個人坐在地埂邊抽煙,萬來才說,蘭花死活要嫁給利民。這讓利民異常震驚,他沒想到蘭花會有這樣愚蠢的想法。“絕不可能,我不能害她。”利民將胸脯拍得啪啪作響。箭子鎮東關的洪王人托媒人來求蘭花,萬來想著人家是鎮上人,父親做皮毛生意,家境富足,兒子又上過技校,萬來就一心想將這個親事成了,可蘭花還是不肯,萬來一生氣就打她,蘭花才說了心里話。但萬來又怎么可能將女兒嫁給利民呢!且不說利民經過了多少變故,單是他如今的處境,就跟他萬來當年一個慫樣,他豈能讓女兒走他的老路,萬來堅信是利民勾引了蘭花。而利民也知道,在萬來的心目中,他根本毫無未來可言,他對利民家里的狀況了如指掌,更重要的,他還指望著蘭花的一筆禮錢將日子過得更好呢。利民一再說要好好勸勸蘭花,但萬來拒絕了他。
直至蘭花出嫁,利民再也沒見過她,萬來也與他互不往來。萬來將蘭花鎖在了西廂房里。半個月后,洪王人的迎親隊伍把蘭花帶走了。迎親的那天,利民站在高處,看著蘭花穿著大紅的旗袍被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背下了坡,在被另一個男人接下抱進那輛白色雪佛蘭的時候,她抬頭看見了崖邊迎風而立的利民,她哇地放聲大哭。她不沾這鄉間的一粒塵埃,卻心里念著這個一無是處的落魄男人,而就此一別,天涯陌路。“傻丫頭,對不起。”利民的輕語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到了山頂。此后,利民便再也沒見過蘭花,很久以后才聽說她隨男人去了新疆定居。
而很快,萬來一家也搬到了川道的新房里。他用蘭花的禮錢轉買了別人的房子,他賣了牛,又買了一輛藍色的別克轎車。利民在路上碰見萬來,兩車相遇,萬來照舊和他打招呼,但神氣早已陌生得像換了一個人。他和他之間再無交集。
母親倒是時常念叨萬來一家,偶爾說起蘭花的好,但他從不多說一句,只是也會想起蘭花出嫁時的大紅旗袍,像一朵大紅的牡丹在遠遠的地方搖來晃去。身穿紅色旗袍的蘭花,成了利民后來一直珍藏在心里的最美好的秘密。
二道塬上一下子寂靜得有些生硬,利民除了照顧父親和母親,空閑的時間就出去跑車,沒生意了就去地里看看,或者在家里修修補補。他會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收拾狗窩,會在菜園里栽一棵葡萄樹,會獨自給牛棚裝一個自制的木門——他從別人手里買了兩頭萬來的牛,開始精心喂養他們。只要在家里,他就總是很忙,一刻也不停下來,慢工出細活,經他改造的東西,正一點一點以嶄新明亮的姿態,將這個家向陽光的方向引領。但做母親的并不知道,他經常會開車到山頂,獨自坐在那棵高聳的梧桐樹下,一坐就是大半天。萬來一家搬走,母親也跟著消沉了一陣子,這么多年,他們親如一家,她有點責怪萬來在搬走的最后一天,都沒來跟她道別,但她很快就原諒了他。而現在,只剩下他們一家三口像被人遺棄的牛羊一樣困在這山上,她心中不免為利民感到難過。
“我給他們幾個打電話,讓每人出一份錢,我們也可以搬到川道里去。”
“如果那樣的話,就不能養牛了,菜園也就荒了。”
利民不知道母親究竟有沒有如她說的那樣給哥哥姐姐們打電話,但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如之前承諾的一樣,隔段時間打電話問問父親的病情,問問母親的身體。父親不能起身,卻也沒有徹底糊涂,有時著急起來還能發出嗚里哇啦的叫聲,母親就將電話放在他的耳邊,讓他呻喚一陣,也好向遠在各方的子女報報平安。搬遷的事,她此后再也沒有提過。
利民扶著母親站在塬上,望著烏壓壓起伏的山巒和紅白相間的川道里的新房子,她說:“你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吧?”
“不,我想到了,早就想到了。”他不愿將真實的想法告訴她,就像她不會責備他在烏斯圖人財兩空一樣。正如利民說的,生活就是這樣。但她意識到,雖然是因為他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了他,逼著他回來,可如今他安靜地留下來卻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拖累,縱使她現在逼他走,他也許不會那樣做了,她不由得感慨:這個曾經她以為最差勁的,卻是對她最孝順的。
一窩六個小狗,有一只失蹤了,兩只死在了利民做的籠子外面,一只后腿流著血,奄奄一息,而唯一健康的一只被關在籠子里,那只老狗趴在籠子旁邊,警惕地守護著。利民出于好心想將籠子拿出來,可他的手還沒觸到籠子,那老狗就跳起來撲向他——它嘴下留情,僅僅是將利民撲倒便又迅速退到籠子旁邊。“肯定是昨天晚上出的事。”她說著用拐棍挑起垂下來的玉米葉子,彎腰往深處看了看,嘆了一口氣,又回頭對利民說:“請一趟樊先生吧。”
父親剛病倒的時候,母親就說要請一趟樊先生,但那時哥哥姐姐們快要來了,她擔心招孩子們罵,就只是嘴上說說。黑牛死了之后,她說大家都搬走了,這地方陰氣重,得請樊先生安土(鎮宅的意思),可利民覺得黑牛之死完全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便沒聽她的話。萬來一家搬走后,她又說要請樊先生,她說二道塬上就只有他們三個人,不禳治會出事,但利民還是不信。現在死了幾只野狗,她卻又提起了樊先生,利民這次不想再拂了她的意。
老樊先生三年前就死了,他的兒子繼承了衣缽。箭子川道有五個陰陽先生,可她這一生只信桐嶺灣的樊先生。樊先生是道家,老樊先生一生神秘傳奇,且不論他能掐會算,單是四鬼抬轎和念咒困人兩項絕技,就足以令方圓百里的陰陽和尚折服在地,但自小樊先生走藝以來,因為道行不深,再加之道家在桐嶺灣和箭子川道一帶原本是小眾,小樊先生為了生計便不得不向陰陽先生靠攏,因而便成了道家和陰陽家的二藝人。年輕的時候,她得過一場大病,老樊先生說等過了這場劫難,她這輩子注定是大富大貴之人。這個預言后來果真實現了,一家出了四個大學生,有一個還當了官,她自然也成了大富大貴的人,所以,在她的后半生中,一有難處,她就會想到樊先生,要么她和老不死的去拜訪他,要么請他來家里。一經禳治,向來都是平平順順,她說。
小樊先生四十出頭,穿起道袍,戴上道帽,手執拂塵,端坐于正上位的太師椅畫符念咒,利民跪在下面燒著紙錢伺候。利民覺得他一點兒都沒有仙風道骨的樣子,反而因為身材臃腫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他想著樊先生這副身材,若是做和尚倒更妥帖些。樊先生顯然對父親的衣缽沒有摸透,念經也結結巴巴,到后來竟急得滿頭大汗。母親出去的時候,利民小聲給他說,慢慢來,不著急。樊先生回頭對他慘然一笑,點了點頭。這一場在她看來甚是嚴肅的法事在利民和小樊先生的互相體諒下草草了事,她并沒有察覺其中的不妥,仍然像對待老樊先生一樣,在法事結束的時候,顫顫巍巍地跪下,對樊先生拜了三拜。她求樊先生給算一算,利民的婚事如何?
這是利民早就想到的,在請樊先生來的路上,他們就商量好了。樊先生看了看利民,利民點了點頭,樊先生便閉上眼,右手在指節上掐來算去,待停下,念出一句詩來:“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迷局中。”她聽得云里霧里,請樊先生直說,他只好說,姻緣未到。她又問到底有沒有姻緣,啥時候能到,樊先生又念了一句:“但愿清商復為假,撥去萬累云間翔。”她一聽這話就急了,跌坐在蒲團上,嚷道:“老先生在的時候,有一說一,從不這樣遮遮掩掩,你這樣作難我一個老太婆干啥。”小樊先生一看糊弄不過去,只好又裝模作樣掐指算了算,好一會兒才說:“姻緣就在那兒等著,東北方向,不遠不近,至于何時成就,尚不能泄露。”她聽了這話,想了想,才又歡喜地拜了三拜。
她的心情好了起來,仿佛那未來的兒媳婦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等著她。她毫不懷疑樊先生的能力,就像相信老樊先生一樣將小樊先生的話翻來覆去地回味。有一次,她和利民一起坐在炕邊喝茶,說起小樊先生的樣子,她笑著說:“真是一代比一代強,老樊先生道行高,但學問卻比不上兒子,你看小樊先生,張口就是詩句,到底是念過書的人,他將來肯定會比他的老子吃得開。”利民也跟著夸小樊先生,但他沒有告訴她,念詩是他出的主意,想著她絕然聽不懂,也好糊弄過去,但她后來一再追問,小樊先生只好說了假話,他反而替小樊先生往后的名聲擔憂了。“他的樣子就適合做和尚。”他說。她也覺得利民說得很有道理。
她對東北方向上了心,自以為是地覺得那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就是箭子鎮。只要天氣尚好,利民又沒什么事,她就讓利民帶著她去鎮上,她還說起第一次去鎮上的時候就有過好運氣,現在多走走,說不定就能碰見未來的兒媳婦。利民也借著她這樣的興致,帶她將箭子鎮走了個遍。
她在鎮上碰見了萬來,拉著他的手,高興地將樊先生的話告訴他,還一再請他抽空常到家里來坐坐,一起喝罐罐茶。萬來卻不無憂傷地說,他的三女兒在縣城跟一個四川人跑了。“萬來是心疼那二十多萬的禮錢飛了。”回來后她說,“而不是心疼女兒。”她一時竟想不起那個老三的樣子了。萬來的女兒基本都是一個模樣:黑,強壯,皮實。“還是蘭花最好看。”她說。
和那個叫惠芬的女人互生好感,利民也沒有想到,這倒是應驗了樊先生的話,不過方向并不吻合,不是東北,而是西南,近在河的對面。讓利民感到為難和不安的是,她是個有婦之夫——男人前幾年在石嘴山的煤礦當爆破工,出了事故炸掉了一條胳膊,騰空而起的石頭將他攔腰壓倒。利民見過他一面,看見他坐在輪椅上,左手抽著煙,脾氣暴躁,動輒就將手邊的物件砸向女人孩子。他比利民大五歲,卻因為常年在煤礦的原因,看起來至少要大十歲了。他之前不是這樣的,她說,脾氣一直很好,對孩子也疼愛,每次回來都要給我們娘仨個買很多東西,在煤礦上干了十五年,在井下就干了九年,還是想著井上安全些,可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呢。他對所有與惠芬接觸過的男人都心懷仇恨,利民也不例外,即使利民是以一個面的司機和搬運工的身份與他初次見面,而且那時候他并沒有和惠芬交往,但他仍然把利民當成了敵人,他將利民遞給他的煙一甩手扔在了利民臉上,大吼著叫他滾出去。利民出來的時候,身上被肥料袋子弄臟的地方也沒來得及清理。她說,你別怪他,你走后他就哭了。利民在那個深夜的路邊,不知道該擁她入懷還是扭頭而去。生活就是這樣,他總是這樣說。
多么像啊——萬念俱灰的時候,男人的憤怒如出一轍,利民在這個獨臂的男人身上看到了當年萬來的影子,也看到自己未來的影子——他說服自己選擇與她交往,盡管這種危險會讓他身敗名裂,但他還是這樣做了。負疚感與善良無關,就像父親的癱瘓與堅強無關,更像母親的孤獨與祈禱無關一樣。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一些小小的意外會改變我們誤以為堅不可摧的屏障,而我們終究還是得按照突然改變的軌跡自行前去,無關信念。
一個接一個的失敗消磨了母親因樊先生的話而激起的信心,在走完了箭子鎮的每一條街道之后,她開始懷疑小樊先生的道行是否真的會比他的父親高明,但她不會將她的懷疑告訴利民。那只唯一活著的小狗茁壯成長,她開始關心它比關心利民更多一點。更多的時候,她坐在門口,小狗繞著她嬉鬧,她就將目光停在不遠處的扁頭山上,看薄霧升騰,大樹搖擺,云卷云舒……并時常想起利民說的:生活就是這樣。
她想到了,當有一天,他們兩個中的一個終于死去的時候,其他人也許才能再次回來相聚,或者仍舊會有某個人缺席。但不重要了。他們會跪在靈堂前,無比傷心地哭訴他們沒有盡到兒女的責任——這種哭訴她這輩子見得太多了,“如果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一定會好好善待老人”。那些遠道而來的人,或者在父母生前對老人們棄如敝屐而又近在眼前的人,他們通常會在親戚和莊眾面前,一再地為自己辯解,表達他們天地可鑒的孝心。然后為他或她請陰陽先生誦經,他們將跟在一些年輕人奮力抬著的棺材后面,穿白戴孝,送葬的隊伍穿過整個村莊,經過川道里的新房子時,會有人在十字路口點燃柴草。等一切都結束了,他們或許還會坐在上房里,對著他們的靈位清算這一趟的花銷,或許還會爭吵不休,或許還會猜疑他們給利民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而對她耿耿于懷,然而,他們終會離去——但只要他和她中有一個不死,利民還是會留下來。
利民時常會想起蘭花,想起她那身紅艷艷的旗袍,總是說:“生活就是這樣。”
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天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首屆山東文學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五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紅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