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襯衫
本來就是空巢老人,居家隔離算不得什么難事。兒子兒媳婦帶著孫女兒在外地居家隔離,每天下午電話問候。助理小焦則在遠郊居所,他媳婦在學校工作,兒子上中學,一時學校不能開學,也是全家自我隔離狀態。兒子兒媳婦給小焦劃一大筆款,請他每半個月為我一次采購齊吃的用的,給我送到居室。他第一次來,先在門口登記,測了體溫,物業在門口值班的認識他,知道他是我助理,不僅管理我的業務,也兼照顧我的生活,而且春節后從老家返京早已自我隔離超過十四天,就為他辦理了小區出入證,但他按響我單元門鈴后,我開門,他戴著好大一個口罩,頭上罩個浴帽,雙手都戴著一次性手套,真是面目全非,而且不等我招呼,就讓我避開兩米,我事先在門內地板上鋪滿了報紙,他就分幾次把為我采購齊全的吃的用的四個大紙箱安置在報紙上,告訴我:“先別忙,過七八個鐘頭再收拾?!蔽耶斎灰泊髦谡?,跟他道謝,他也不停留,說聲“缺什么打電話我再送”,竟自離開。
小焦離開不久,兒子就來電話,問:“交接得怎么樣?”其實小焦所在的遠郊社區,和我們這個小區兩公里范圍內,都一直沒有出現疫情,不免覺得兒子何必咋咋呼呼?但想起《紅樓夢》里有“小心沒有過逾的”說法,也就釋然。小焦又來電話,說考慮到我不能缺乏青菜,但原始狀態的青菜又難以保存,因此送來的一個不銹鋼大盒子里,是他媳婦為我用芹菜、柿子椒、胡蘿卜切好的蔬菜三丁,我放到冰箱冷藏室后,可以在吃速熱蓋飯、速熱饅頭、方便面時,舀出幾勺或蒸或煮用來佐餐。果然這盒的蔬菜三丁差不多正好吃個十多天。
沒想到這居家隔離竟然一個十四天過去,再一個十四天,還要十四天……我倒宅得住,而且利用這段時間把新的長篇小說《郵輪碎片》收尾,交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他們看過后予以肯定、鼓勵,表示會先在《當代》雜志刊登,然后出單行本。我還繼續寫另一個長篇,答應寫成給上海一家出版社。又研究了京劇表演藝術體系,為李崇林提出的“三身理論”寫了長文,已在報上刊出。生活得很充實。但接著就有兩個迫切的問題凸顯出困難,一個是理發的問題,雖然是糟老頭子了,頭發已然稀薄,但超過兩個月不修理,盥漱時對鏡,真覺得怪模怪樣。兒子跟我通話,勸我隱忍,他說得也對:“你堅持不外出,是你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但另一個問題就難以隱忍了,就是扔垃圾的問題。我們這小區各樓,都還沒實行下樓分類扔垃圾,還在各層的樓梯拐彎處,設置大垃圾桶,可以比較近便地扔垃圾。但兒子電話里堅決阻止我自己出單元去扔垃圾。他引用一條新聞:一位居民只因為跟另一位后來檢測出新冠肺炎的鄰居,前后腳同使用了一處樓梯,結果就被感染。他提醒我:你馬上就八十歲了,所以,他用了命令的口氣:樓道你不能去!小焦也在電話里禁止我自己扔垃圾,讓我先放廚房一角,他再送生活物資時,幫我去扔。
我背叛了兒子兒媳婦和小焦,自己戴好口罩,去扔了垃圾。心里想,那每天在樓里往樓外運送垃圾的清潔工,他們冒著風險為業主們服務,是多么可敬可感!可是,以往我也沒怎么理會他們,是兩口子,有次在樓道里遇見過他們,看去都矮黑猥瑣,似乎是西南那邊窮困農村過來的,那男的不但黑,還丑,嘴長歪了。樓道里有三架電梯,兩架是載客的,一架是載貨的,業主們搬家時才使用,清潔工則用那架貨梯每日逐層收拾垃圾,并給垃圾桶換上新的大垃圾袋。記得那還是在疫情發生前,來我們樓層串門的一位母親,大聲吆喝自己兒子:“離他們遠點!”現在是離所有人都得遠點了。我違逆兒子和助理的命令,自己扔完垃圾,回到屋里一直在想,虧得這兩口子仍留守在我們樓盤,默默地做著最有風險的工作。
今天,我偶然從自己單元東窗望出去,那是樓盤健身區一角,空空曠曠,但墻邊那棵梧桐樹上,開放出碩大的淡紫花束,好爛漫的春光!順著樹冠往下望,就看見有個人坐在圍住樹的木條凳上,仔細辨認,啊,正是那男的清潔工,他把口罩暫時褪到下巴,蹺著二郎腿,愜意地抽著一支煙,他紫膛色的臉上,抽煙的嘴更顯得歪斜,但他為什么那么扎眼?啊,他穿了一件雪白的新襯衫,那件雪白的新襯衫箍在他身上,體現出了他此刻的自我尊嚴和自我滿足。我默默地為他祝福,并深深地感謝他和他媳婦,為我們樓盤業主們做出的奉獻。疫情過去,解封以后,我該怎樣走到他們面前,以什么樣的方式向他們致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