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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死神的吻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譚楷  2020年04月20日07:14

    編輯導語:

    在中國原創科幻的歷史上,曾經誕生過很多震撼人心的經典之作,讓很多讀者念念不忘甚至刻骨銘心。但隨著時代的變化,有些作品逐漸塵封,以至今天的科幻迷并不知曉或者難以找尋。這既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埋沒。為此,本刊將不定期開辟“經典新讀”欄目,朝花夕拾,余香幽遠。

    瘟疫是伴隨人類歷史的重大災難,對瘟疫的恐懼早已銘刻在人類的基因之中,正因如此,瘟疫也是科幻小說中的常見題材之一,誕生了不少經典之作。在新冠肺炎基本得以控制的今天,我們重新刊登譚楷先生的經典作品《死神的吻》,重溫一場驚險又精彩的文字大片。

    名家推薦:

    這篇小說在科幻想象上十分節制,屬于由現實向前一步的科幻類型,作者用沉穩厚重的筆觸講述的這場生化災難卻驚心動魄。我是四十年前讀的這篇小說,對其中震撼的細節描述仍然記憶猶新。現在在這個特殊的時期,重讀這篇作品,我們再一次體會到科幻文學的震撼魅力。

    ——推薦人:劉慈欣

    這是丁香花的濃烈香氣彌漫的夜晚。

    令人心醉的《天鵝湖》樂曲聲在金薔薇旅館九樓一間豪華的臥室飄蕩。流行病學教授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電視屏幕。熒光屏上,天鵝奧杰塔抖動著海浪般的柔軟手臂,向王子傾訴別離的哀怨。接著,驟雨般的腳尖碎步和疾風般的旋轉表達了奧杰塔悲痛欲絕的心情。終于。她的一條腿像白云般輕輕飄起來,整個身子傾向王子——一個極漂亮的“阿拉貝斯” ,表達了她對愛情忠貞不渝的決心……

    電視臺播送的是馳譽全球的國家大劇院芭蕾舞團到施威爾洛夫斯克演出最后一場的實況——繼普列謝茨卡婭和里羅基娜之后,七十年代的芭蕾舞明星奧涅什科娃主演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胡桃夾子》和《天鵝湖》的精彩選場。天才舞蹈家奧涅什科娃用美妙絕倫的舞姿,把偉大的作曲家和大詩人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電視機前,教授不住地擦著眼淚。

    天鵝奧杰塔終于告別了王子,飛向水草萋萋的湖里,美妙的音樂仿佛掛在她的翅間,漸漸地融合在瀲滟的波光里……

    當絳紫色的金絲絨大幕垂下來時,觀眾才察覺到演出結束了。頓時,掌聲像暴風雨掠過喧騰的大海,大廳里人頭攢動,有節奏地呼叫著“奧——涅——什科娃”,誰也不愿離去。因為,奧涅什科娃是從這個著名的工業城市飛向世界舞臺的一只天鵝,故鄉的觀眾難以抑制對她的熱情。

    電視機前的亞歷山大就像劇場觀眾一樣站起來,情不自禁地鼓掌,兩行熱辣辣的淚水流過清癯的臉頰。他真恨不得撲進熒光屏去擁抱奧涅什科娃——他等待了十八年的未婚妻。她為了美得近于殘酷的芭蕾舞藝術,讓亞歷山大熬過了漫長寂寞的歲月,直到魚尾紋布滿眼角,霜雪染白雙鬢。明天,奧涅什科娃將伴著教授一齊飛向溫暖的南方海濱,在柯立米亞歡度姍姍來遲的蜜月。

    熒光屏上展現出更加感人的場面:觀眾獻上三只大花籃,里面是盛開的百合花、玫瑰花、杜鵑花和郁金香,只有在第一流的花房才能采摘到那么多好花。籃子上垂下兩條鮮紅緞帶,上面用金字寫著:“獻給施威爾洛夫斯克的女兒奧涅什科娃。施威爾洛夫斯克化工廠”。

    奧涅什科娃被嬌艷欲滴的鮮花迷住了,她摘下一束百合花,親吻著帶露的花瓣,然后舉起扔向觀眾。

    觀眾高興得仿佛發瘋了。前排的一擁而上去爭搶花束,后排的潮水般地朝前涌,數不清的手臂在晃動:“給我,給我鮮花!”一束束鮮花繼續扔向觀眾,撿到花束的幸運觀眾狂吻手中的花朵,叫呀,嚷呀,跳呀,笑呀,向奧涅什科娃致意。

    吻,熱烈的吻。文明人類的高尚禮節有時會變得粗野。韋斯摩勒 曾被一群發瘋的女影迷襲擊,把襯衣扯成條,臉上像蓋圖章一樣蓋滿猩紅的唇印;邦達爾丘克 曾被一群喪失理智的影迷追蹤,沿街吻他留下的腳印。此刻,播音員用發顫的嗓音高呼:“讓我們施威爾洛夫斯克一百二十萬人親吻自己天才的女兒——奧涅什科娃!”

    電視最后一個畫面是奧涅什科娃懷抱鮮花的迷人笑容。

    十八年前,首都大學生物系高才生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因風濕性心臟病住進醫院。萬分沮喪的亞歷山大每天午后到醫院的閱覽室去消磨時光。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奧涅什科娃——十七歲的少女捧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在抽泣。他像老大哥一樣安撫奧涅什科娃,輕輕地念著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說實話,大學生此刻的心情比少女更壞,但他總覺得在女孩子面前總該保持一點男子漢的氣概。兩個失望的人在一起竟然會變得堅強。

    奧涅什科娃是被“大腳趾骨骨質增生”判處死刑的天鵝。芭蕾舞女演員失去腳尖等于畫家失去視覺,音樂家失去聽覺,人體的雕塑美便沒有立腳點。十年血汗白白拋灑了!“應該做手術,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爭取……”奧涅什科娃聽從了亞歷山大的勸告,做了手術。

    手術后,遵醫囑要認真活動下肢關節。每天,亞歷山大都伸出強有力的胳膊扶著奧涅什科娃散步。他們走呵,走,走過晚霞瑰麗的河畔,走過青草茂密的奶牛場……有一天,走進一座蓊郁的白樺林里,亞歷山大突然停了腳步,手撫著胸口說:“真奇怪,散了兩個月步,我的心臟雜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真的?”天真爛漫的奧涅什科娃竟然伏耳貼近亞歷山大的胸膛,“你的心跳得真有力,就像定音鼓一樣,節奏很清晰!”

    奧涅什科娃抬起頭時,才發現亞歷山大滿臉漲紅,手腳無措。亞歷山大避開了奧涅什科娃火熱的目光,望著美麗的白樺樹,用激動得顫抖的聲音說:“我……我想起了伊薩可夫斯基的詩句:愛情,這不是一顆心去敲打另一顆心,而是兩顆心撞擊的火花……”

    奧涅什科娃像受驚的小麋鹿,掙脫了亞歷山大的胳膊,輕盈地跑進了樹林深處——亞歷山大怔住了:骨質增生被戰勝了!又是一個奇跡!

    小天鵝奇跡般地飛向舞臺,十年之后,成為一顆耀眼的芭蕾舞明星。

    亞歷山大從小崇拜巴斯德。這位偉大的法國生物學家首創了用減弱毒力的細菌來做預防接種,扼制了霍亂、狂犬病和炭疽病的流行。他是第一個揮舞科學的長劍向病菌王國挑戰,拯救了數以萬計寶貴生命的“活在人間的上帝”。翻閱一下流行病史吧,真是驚心動魄!天花、霍亂、傷寒、鼠疫曾經比帝王更有權威地拿握著人的生死。公元六世紀,小跳蚤帶著鼠疫桿菌動搖了強大的東羅馬汝斯丁王朝。從王公貴族到黎民百姓,家家戶戶都籠罩在死亡的恐怖中。五十年內,東起約旦河谷,西至比利牛斯山麓,整個西亞到歐洲大陸翻卷著焚尸的煙塵,整整一億人死于鼠疫。公元十四世紀,這位“游西第安娜” 再次成為悲劇的總編導,歐洲有兩千五百萬人,亞洲有三千萬人死于鼠疫。生物學家注意到,隨著人類社會發展,微生物的種類也在翻新。比如,一次寒潮過后,多型善變的流感病毒就開始掃蕩歐洲,它觸發可怕的并發癥,每年都要吞噬數以萬計的生命。下一回,它又變異了。這簡直是無聲無息的世界戰爭!亞歷山大發誓要成為當代巴斯德,十數年的刻苦自礪使他成為波羅的海醫科大學出類拔萃的流行病教授。今天下午,亞歷山大校閱完他的新著清樣,提前一天飛抵施威爾洛夫斯克,為了不影響正在演出的奧涅什科娃,劇團經理讓他在專為奧涅什科娃包定的豪華房間等待明星歸來。

    有人敲門。亞歷山大急忙打開,秀麗的旅館招待員瑪麗亞娜彬彬有禮地說:“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劇場派人把觀眾獻給奧涅什科娃的花籃送來了。”

    四個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著兩只大花籃,輕輕放在會客室那一塊色彩斑斕的塔什干地毯上。鍍金鑲銀的大吊燈照著絢麗的花朵,使亞歷山大眼花繚亂,贊不絕口。

    送花籃的人走了,瑪麗亞娜卻不肯離去。她遲疑了片刻才面帶愧赧地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小束花——我的女兒吵著要。”亞歷山大正欲回答,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美麗小姑娘從門口探出頭來。

    亞歷山大覺得小姑娘太可愛了,親切地招呼道:“快來吧,走過來,過來呀,這兩籃花隨你挑。”

    小瑪莎笑盈盈地望著花籃,只摘下幾朵百合花,又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摘了幾枝紅玫瑰給她。小姑娘捧著紅白相映的鮮花樂不可支,禁不住吻了一下帶露的花瓣。

    瑪麗亞娜說:“我該下班了。奧涅什科娃馬上就要回來了。往常,她總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亞歷山大望著瑪麗亞娜和她的女兒的背影,不勝艷羨地思忖:“愿上帝也給我們一個這么可愛的小姑娘。”

    整整過了一個小時。亞歷山大忍不住給劇場掛了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幾個記者邀請她到皇后咖啡館去了。”咖啡館經理說:“奧涅什科娃半小時前離開咖啡館,回旅館了……”

    又過了半小時,亞歷山大站在陽臺上眺望,午夜后的城市已墜入夢鄉。遠處,廣場周圍的幾幢百貨大樓的霓虹燈在寂寞地變幻著字母和花樣……奇怪呵,他的心上人還沒有回來!

    嗚!嗚!嗚!一輛又一輛救護車疾馳而過,漆黑的林蔭道上像劃過一道道閃電。亞歷山大不由一驚:發生了什么事情?

    施威爾洛夫的巨大銅像孤零零地聳立在廣場中心,這位革命家透過夾鼻眼鏡怒視著被甲殼蟲音樂攪得半醉半醒的城市,仿佛心中有說不出的憎惡。

    整十點。瑪麗亞娜和往常一樣下了班,牽著小女兒穿過廣場回家。一路上,驚羨的目光在她們身上聚集。一輛黑色的奔馳牌小轎車開得很慢,像要把這一幅畫“少婦,女孩,鮮花”永久留在后視鏡里。瑪麗亞娜母女拐了一個彎,走向一條僻靜的小街道,小轎車在廣場兜了一圈,停在百貨大樓前的停車場。

    施威爾洛夫斯克化工廠廠長安東?基利貝也夫敏捷地跳下車,關上車門便循著瑪麗亞娜母女的方向追去。街頭,一間小酒店正在播送阿拉?普加切娃演唱的流行歌曲《尋找你》,軟綿綿的歌聲不斷吸引著空虛惆悵的酒徒。安東走過酒店,不禁一怔:“尋找你?!”

    安東確實在尋找呵!

    十天前,一個雨后的黃昏,他到公園散步,踏著松軟的細沙,呼吸著濕漉漉的清新空氣,愜意極了。在同輩人的眼里,安東?基利貝也夫是命運的寵兒,他剛過四十歲已獲得一枚紅旗勛章和一枚金星獎章,當了十年廠長。他一頭亞麻色的卷發,配在長型臉上的鷹鉤鼻和濃眉下炯炯有神的灰褐色眼睛,總是流露出驕矜自信的神色。有人預言:不到五十歲,安東準能當上部長。

    在橡樹林盡頭的花園里,他看見兩名法國記者偷偷地給一個捉蝴蝶的小姑娘照相。安東后悔莫及——多美的小姑娘,多美的畫面,可惜他沒有帶相機!

    一會兒,小姑娘的媽媽走過來,法國記者挺有禮貌地向婦人請求給她們母女倆合拍一張照片。

    站在橡樹背后的安東驚呆了。小姑娘的媽媽竟是瑪麗亞娜——瑪麗亞娜?費奧多羅芙娜——十年前,被安東遺棄的姑娘。十年過去了,她依然儀態萬方,美艷懾人,笑起來是低著頭靦腆地顧盼,這令人神魂顛倒的一笑,卻使安東肝腸寸斷。

    要不是瑪麗亞娜的丈夫,一個略顯蒼老的大個子,一手挽著瑪麗亞娜,一手牽著小姑娘走了,安東會沖上去的。

    悔恨,真是人生最苦澀難咽的酒……

    十年前,安東為獲得博士學位夜以繼日地準備論文。那是一篇怪僻的論文,題目是“炭疽桿菌的變異”。炭疽桿菌,這是人類最早認識的一種人畜共染的兇惡病菌,“波斯的火焰”是它的雅號。在病菌王國中它身材最高大,毒力極強,粗野剽悍,十分頑固。它是食草動物牛、羊的大災星,只要它施展淫威,一夜間會使成千上萬的牛羊夭亡。對付人類,它從呼吸道、消化道和皮膚三條路徑發起進攻,被稱為肺炭疽、腸炭疽、皮膚炭疽。它一旦攻入人體內便在內臟器官安營扎寨,大肆繁殖,它的夾膜產生的多肽和谷氨酸堵塞毛細血管,使患者迅速死于敗血癥。更可憎的是它在尸體內寄居,長出芽孢——芽胞的生命力比菌體頑強百倍,可謂病菌王國的壽星,一百四十度高溫煮不死,在土壤、皮毛、草原存活四十年到六十年,甚至在消毒酒精中也能活一百一十天的炭疽芽孢給人類造成了多少意想不到的悲劇啊!青霉素和磺胺是炭疽桿菌的克星。但是,如果炭疽桿菌產生了變異——逐漸適應了藥物刺激,具備了耐藥性,那將非常可怕。安東的論文預言,誰要能培養出不怕藥物的炭疽桿菌,就等于掌握了億萬人的命運,就等于掌握著比核彈更兇殘的武器。

    安東一到周末就躲在首都東南郊一座小鎮去推敲論文,那里的旅館幽靜而舒適。

    在一家顧客寥寥的小咖啡館,他本想坐下來休息,結果還是情不自禁地翻閱起資料來,鼻尖深深埋在書本里。

    “先生,咖啡涼了……”一個羞怯的聲音響起。

    安東揉著疲倦的眼睛,望著女招待員,不禁大吃一驚——是基里因柯 站在面前嗎?

    她的兩頰略顯瘦削,細細的長眉平平地描向翼角,眉宇間蘊藏著憂郁的美。那一雙眸子清澈照人,碧藍如玉,仿佛伏爾加河秋水中所有的天藍色都凝聚在那里了。她就是瑪麗亞娜?費奧多羅芙娜。

    女招待員被安東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低下了頭,窘迫不安地撫著桌上的書:“這……這是……畫的什么……”

    未來的博士翻動畫頁解釋道:“這都是病菌的照片。你看,像葡萄串一樣的是葡萄球菌,像珍珠項鏈那樣串成條的是鏈球菌,還有這對稱的小圓球,按照對稱的個數取名叫雙球、四聯球和八壘球菌——這些都是球菌。你看,這長條形的,像竹節和釘螺一樣的都是桿菌……”

    姑娘凝神聆聽安東講細菌,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對安東講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人和細菌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一個人從生到死時刻都在跟細菌打仗。”安東一邊談著,呷了一口咖啡,皺皺眉頭,真苦。

    “你忘了放糖。”兩塊小方糖依然放在小碟里,瑪麗亞娜端起咖啡,“我給你換一杯熱的。”

    安東喝著熱咖啡,又濃又香又甜,顯然不止放了兩塊小方糖。一盤精美的點心更令人饞涎欲滴。安東吃著點心,又翻開細菌圖集,瑪麗亞娜一下子把書捂住:“不許看了!只顧啃書本,不餓嗎?”安東故意裝出又饞又餓的樣子,把一只奶油蛋糕整個塞進嘴里,兩腮鼓鼓的,嘴角沾滿奶油,逗得瑪麗亞娜咯咯地笑起來,一轉身溜走了。

    一連幾周,安東都到這里來度周末。瑪麗亞娜是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在小咖啡館里遇到的常常是不屑一顧的粗俗小子,像安東?基利貝也夫這樣博學多才、溫文爾雅的研究生真使瑪麗亞娜一見傾心。安東給她的熱情和關懷比她在孤兒院和咖啡館所遇到的罕見的好人所給予的總和還要多。

    在安東?基利貝也夫的懇求下,瑪麗亞娜答應到旅館幫助安東謄抄那些雜亂無章的手稿——瑪麗亞娜曾讀完十年制學校,書寫娟秀而流暢。一次,抄寫到深夜,突然停電了,四周一片漆黑。“別害怕,瑪麗亞娜。”安東一步步走近瑪麗亞娜——那一夜,直到天亮,瑪麗亞娜都沒有離開旅館。

    安東獲得博士學位之后,被父親叫到跟前。他的父親赫爾欽科少將是隸屬于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一支特種部隊的頭目。

    在花園深處的濃蔭里,少將斜靠著安樂椅,用小銀勺吃著一盤蜜汁櫻桃。“聽說你玩了一個賣咖啡的小妞?”少將漫不經心地嚼著櫻桃,蜜汁順著嘴角流向毛森森的下巴。

    “是的,爸爸,”安東戰戰兢兢地回答,但終于把醞釀已久的話說出來,“我打算娶她……”

    沉默良久,小銀勺在盤子里畫來畫去。舌頭在將軍嘴里蠕動著,仿佛在品嘗櫻桃的滋味。

    “呸!”父親把一丁點兒果核啐在地上,“吃櫻桃還用得著連果核也咽下去嗎?”

    “她……已經懷孕了……”

    “母狗!讓她滾得遠遠的!安東,你是赫爾欽科的種,天生好奇,總愛弄些稀奇古怪的名堂。這回碰上個賣咖啡的,下回沒準會愛上農場的擠奶員……哼,她們想和赫爾欽科將軍攀親戚,簡直是狂妄!”將軍乜斜著眼睛盯著呆若木雞的兒子,怒火沖天。

    接踵而來的是同學們起哄:安東,你發昏了!

    瑪麗亞娜靠在安東肩頭,哭成了淚人兒:“親愛的,我早知道會這樣……可是,我不能沒有你……”安東想不到她會那么傷心,哭哭啼啼,沒完沒了。他靠在長椅上長嘆一聲,正好看見一顆流星拖著很亮的尾巴在夜空悠然消逝。流星在告誡他:人生多么短暫,難道這短暫一生的愛情就整個兒獻給這個出身低微的姑娘嗎?他從沒有下這樣大的決心呵。夜空有多少星星在誘惑他。他想起了一雙美麗的眼睛,他爸爸的老上級內務部長的女兒烏斯特金婭,曾以火一樣的熱情給安東寫過情書,字里行間充滿柔情蜜意。

    兩個月之后,這對門當戶對的情侶飛到亞爾塔去度蜜月,安東已經把可憐的瑪麗亞娜忘到九霄云外。

    婚后不久,安東才發現烏斯特金娜永遠不可能是賢妻良母,她需要的是男性的贊歌——追求者馬燈似的圍著她轉,甚至在海濱休養地,情書和電報也像雪片似的飛來。她走到哪里,就把騷亂降到那里,有人給她取了個綽號:“虎列拉 ”。

    現實告訴安東,他知道怎樣對付細菌王國的虎列拉,卻對人間的“虎列拉”束手無策。他懷念溫柔多情的瑪麗亞娜,他卻不知道赫爾欽科將軍略施小技就把這個無依無靠的被遺棄的姑娘送到遙遠的他鄉,安東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安東得到一顆完整的純潔的心之時并不愿意珍愛它,失去之后才知道它是多么可貴。

    苦悶的安東找到了解脫苦悶的機會——國防部的戰略家們看中了他的論文,立即讓他研制耐藥性很強的病菌,施威爾洛夫斯克化工廠從表面上看是生產化學試劑的工廠,可是廠區的一角,被鐵絲網和圍墻隔絕的灰樓房卻是死神的殿堂。

    十年來,有不少姑娘愛慕安東廠長。可是,安東一拿她們和瑪麗亞娜相比頓覺黯然失色。愛情,不可能在虛假中生存。

    自從安東在公園偶然撞見瑪麗亞娜之后,他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終于找到瑪麗亞娜的住址。鄰居告訴他:這一家人是一個月前從新西波里亞搬來的。

    “安東,我親愛的,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我敢發誓,世界上沒有一個姑娘能像我這樣地愛你……我等著你……”十年前離別的話應驗了——安東回來了。他找到工人畫家米海依?古班諾夫的家,輕輕推開矮小的柵欄門,鉆進了醋栗叢。他想,還不能貿然闖進去。

    米海依?古班諾夫端坐在畫架前,飛快地舞動鉛筆,陶醉在真善美的藝術境界之中。一幅表現母愛的作品醞釀了多年,半小時前,當瑪麗亞娜母女推開房門時,靈感的火花點燃了——拉斐爾筆下的西斯庭圣母飄然下凡——圣母瑪麗亞娜穿著寬大的睡衣,坐在靠椅上,懷抱小天使小瑪莎,小瑪莎捧著鮮花,她們好像已經習慣于給畫家當模特兒,意態十分嫻靜、自然。

    安東隱匿在窗戶后面,常青藤完全遮蔽了他的身體。窗口就是巨大的畫框,面前這一幅活生生的圣母像本來是屬于他的,而現在卻落入古班諾夫手中。他要細心觀察這個家庭,用巧妙的方式奪回他失去的一切。

    “媽媽,我憋得難受!”小瑪莎突然把手中的鮮花扔在地上,從母親懷里掙出來。

    “瑪露霞,你怎么啦?”瑪麗亞娜用嘴唇挨了挨女兒的額頭,“在發燒……”

    “我透不過氣,快開窗!”小瑪莎抓著自己的脖頸疾呼。

    畫家扔下鉛筆忙去開窗,安東賡即閃到一邊。瑪麗亞娜緊抱著女兒,撫慰說:“好孩子,你感冒了,早點睡吧!”

    瑪麗亞娜把女兒抱進臥室,畫家急忙給醫院打電話。突然,臥室門開了。瑪麗亞娜心急火燎地嚷著:“瑪莎暈過去了。快,送醫院!”

    米海依抱過孩子,沖出房門:“我先去,你換件衣服就來……真糟糕,咱們的車壞了……”

    仿佛是神使鬼差,安東悄悄尾隨在米海依身后,剛走上大街,他便湊上去:“先生,我送你們上醫院吧。”米海依見陌生人十分誠懇,便跟著他奔向停車場。

    一路上,米海依在焦急地呼喊:“好孩子,你醒醒吧!”安東真想回頭仔細看一看這個孩子——但愿她是老工人米海依的女兒,這樣,他的良心會好受一點。一霎時,他又惶惑了——如果女孩剛滿九歲,肯定是自己的女兒,他對這個美麗的小姑娘犯有不可饒恕的罪過,要是這樣突然死去,他會抱恨終生——想到此,他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安東的小轎車不時被紅燈擋住,一輛輛救護車馳過大街,嗚嗚的尖叫聲使人的心緊縮一團。好不容易把車開到醫院門口,米海依懇求說:“請你把我的妻子接來,我家在葉尼塞街一百一十六號……”

    安東把手一揮:“放心吧,我這就去接她……”

    小車風馳電掣般駛過深夜的大街,在米海依的家門口一停穩,安東便跳下車去敲門。敲了許久,一點動靜也沒有,安東急得心怦怦亂跳。他繞過墻角,翻窗進屋,從畫室走進臥室,嚇得倒退了兩步——

    瑪麗亞娜脫開睡衣躺在地上,像被潮水扔到沙灘上的魚,眼睛呆望著天花板,張開大嘴喘息著,脖頸和胸脯上一道道傷痕滲出血珠,手還不停地抓著。顯然,她呼吸很困難。

    安東連忙把瑪麗亞娜扶起來,用涼水澆在她的額頭和脖頸上,輕聲呼喚:“瑪麗亞娜,我是安東,你的安東呵!”

    瑪麗亞娜的眼睛漸漸亮起來,端詳許久才哼了一聲:“不,這是在做夢……”

    安東生怕瑪麗亞娜閉上眼睛:“你看看我呀!瑪麗亞娜,我是安東!你說過,你等我呀,我回來了!”

    瑪麗亞娜咬著嘴唇,一串熱淚從眼角慢慢淌下來:“太晚了。安東……我等得太苦了……米海依是個好人……等了我十年……上個月,我才嫁給他……”

    “我要把你奪回來,你是我的!”

    “我好冷呵……摟緊一點……”瑪麗亞娜緊抱著安東,牙齒咯咯地磕碰著,渾身在顫抖,嘴張得更大了。

    兩名穿白大褂的醫生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突然出現在安東面前。他們面面相覷,不勝驚愕:“傳染得這么快?快搶救!”

    一名醫生在安東耳邊嘀咕:“我們是來通知她,她的女兒死了,沒想到,她也……”

    “瑪莎!瑪露霞!我的孩子!”瑪麗亞娜凄厲地尖叫起來,兩手伸向天空亂抓著。

    “瑪麗亞娜,別嚷,”安東強作笑容,“我們想法搶救小瑪莎……”

    瑪麗亞娜直瞪瞪地盯著安東。烏紫色的嘴唇在蠕動,藍玉般的眼珠迅速地失去光澤,仿佛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用只有安東才聽得見的最后一息在說:“瑪……莎……是你的……女兒……”

    “瑪麗亞娜!”安東撲向瑪麗亞娜,立即被醫生緊緊拽住:“不準靠近她!”

    安東的頭顱像拳擊師練拳的沙袋,被捶得咚咚地響,房屋、桌椅、吊燈,都在旋轉,他站不穩了,順手一抓,抓住了醫生的衣襟,悲愴地喊道:“這是謀殺!”

    安東被扶到畫室里,中年醫生冷峻地說:“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怪異的炭疽桿菌——它不怕青霉素!”

    安東?基利貝也夫一下子落進了黑咕隆咚的冰窟里。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際:是工廠培養的一種“霸王炭疽”跑出來了?這種兇惡的抗藥病菌要是跑出來了,整個城市就要像冰海上遇難的“泰坦尼克號”一樣,不可抗拒地要沉下去,沉下去……

    半個多小時前還充滿家庭溫暖的畫室,此刻變得如此恐怖嚇人。只有畫架上栩栩如生的素描稿留下了瑪麗亞娜母女溫柔的甜笑。

    安東摘下這一張素描,卷成筒,揣進貼身的衣兜,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門。

    刺鼻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從窗戶飄進來。大街上正在噴灑消毒藥水,市政大樓裹在霧狀的小雨晶之中。

    赫爾欽科將軍反剪著雙手,站在五千分之一的市區地圖前凝神思索。他的頭頂全禿了,眉毛卻又濃又密,冷森森的目光掃過地圖時,真像一只禿鷲在尋死獵物。

    這座一百二十萬人口的工業城市幾乎要被死神接管了。市區大地圖畫了三十六個方格,有十九個方格是傳染區,已插上黑旗。幾小時光景,一千多名暴死者的姓名已飛報市長案頭,還有五千多名患者瀕臨死亡,被同僚稱為“剃刀將軍”的赫爾欽科受命于危難,國家安全委員會動用了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由將軍親自率領,連夜飛抵施威爾洛夫斯克。首先,他們要像救火一樣撲滅瘟疫,更為重要的任務是嚴密封鎖消息。幸好,喜歡尋歡作樂的外國記者都到幾百公里外的首都歡度周末去了。如果把違反八十五國《禁止生產和使用細菌武器》公約規定的活生生的事例捅出去,將會轟動全球,后果不堪設想。

    電話鈴響了,將軍抓起電話便生硬地吼道:“快講!”

    這是市長從化工廠打來的電話,“霸王炭疽”就是從化工廠的小河里排出來,污染了沿河幾十平方公里的區域。

    將軍很不耐煩地喊道:“你只需要告訴我,什么時候填平小河溝?”

    “這,有困難哪……”市長總是瞻前顧后,優柔寡斷,這再次證明把赫爾欽科派到這里來指揮滅疫是多么得體。市長哼哼嘰嘰,顯然在尋找最穩妥的官方語言,“小河從白樺林流過,分了叉,有一股流經退休中將利別爾曼的別墅。你看,這——”

    “推掉!這有什么可說的。”

    市長叫苦不迭:“中將的五個女兒都站在推土機跟前,天哪,他養的五個女兒都像刺猬似的,碰不得呀!填了小河溝,等于毀了半個花園,平素誰要動了他的花園一根草也不行呵……”

    “你聽我說!叫這個老混蛋從他的修女院里滾出去!讓士兵架開那幾個刺猬小姐。推土機立即開過去!”

    將軍扔下電話,腮幫的肌肉抽動著,他知道不得不如此,稍有懈怠,地圖上余下的十幾個方塊也會插上黑旗。

    秘書推開房門:“波羅的海醫科大學的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一定要見見你。”

    “讓他進來。”

    將軍點燃了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很想知道教授對于官方規定的“歐洲二號病毒性流感在本市爆發性流行”的說法持什么態度,假如能瞞得過去這位遠道而來的教授,那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就瞞得過了。

    面容憔悴的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毛發蓬亂的頭,盯著地毯講起來:“我真不敢相信……太突然了……我的未婚妻奧涅什科娃死了……”

    “奧涅什科娃?是那個著名的芭蕾舞演員嗎?”

    “是的。昨天夜里她還挺好,跳得那么輕盈、迷人……半夜住進醫院……不到兩小時就死了……”

    “唉,太可惜了!多出色的演員!”將軍搓著手,語調沉重而傷感。

    “我等了她整整十八年!今天,本來應該是我們結婚的日子……”教授嚶嚶地哭起來,用手絹捂著鼻子。將軍像慈藹可親的長者撫著他的肩頭:“別難過,也許是誤診,再高明的醫生也難免出醫療事故呵……”

    亞歷山大猛然抬起頭來,一雙發紅的眼睛盯著將軍:“不!她死得不明不白!高燒,惡寒,呼吸困難,窒息而死,她把自己的胸脯和脖頸都抓爛了,死后尸體發黑,惡臭——這是肺炭疽!不,比肺炭疽更兇惡,它不怕青霉素!”

    “你別疑神疑鬼,哪有那么厲害的病菌。”

    將軍嚴肅的表情激怒了教授,教授急得嚷起來:“不!不光是我的未婚妻,全城都在鬧瘟疫!”

    將軍泰然自若地解釋道:“那是西方傳來的歐洲二號病毒性流感嘛!”

    “不可能!你們弄錯了,把一場大瘟疫當成流感——你竟然也這樣認為!”

    “我希望你不要把你不成熟的看法到處亂講!教授,冷靜點。”

    “不!我要講,講你們不懂科學,草菅人命。我要到首都去講,我要請國外的流行病學權威來鑒定,我不能讓我的未婚妻白白死去!”

    秘書進來,推推搡搡地把亞歷山大弄出房去。教授在走廊上仍不停地呼喊:“我要講——”

    將軍的心一陣狂跳——教授猜中了謎底。別人猜中了,沒有權威性,不會有多少人相信,壞就壞在他是教授,流行病學教授,有名氣的人最難對付。幸虧亞歷山大不像那一位“氫彈之父”具有世界聲譽,否則,他只要給外國記者稍加暗示,封鎖消息的努力就會化為泡影——教授已經是危險人物——將軍掌握著一百二十萬人的命運,教授又掌握著將軍的命運。

    將軍果斷地抓起電話:“接馬卡洛夫上尉……注意!監視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找個機會把他抓起來,要秘密……”

    將軍打完電話,一下子覺得頭重腳輕,手腳冰涼。他窸窸窣窣地在衣袋里掏了一陣,掏出一個小瓶,抖出兩片藥扔進嘴里。一股清涼酸澀的味道浸透了咽喉,他呆呆地靠在沙發上凝然不動。一會兒,便喘著粗氣,昏沉沉地睡去。

    當將軍蒙蒙眬眬睜開睡眼時,卻看見安東?基利貝也夫——他的獨生子坐在跟前,臉色陰森可怖。

    “安東,你怎么啦?”

    兒子冷冷地回答:“死了那么多人——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這與你有什么關系呢?元帥們不會責怪你的。他們會高興呢。咱們的細菌武器比預想的還厲害……”

    “他們——高興!……”安東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斜躺在沙發上,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將軍望著兒子,這些年來直到此刻才發現兒子衰老得這么厲害,才滿四十歲,鬢發已開始斑白了。十年來,兒子搞出了重大科研成果,卻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愛人。興旺了若干代的赫爾欽科家族難道就這樣斷子絕孫了?想到這些,將軍的心一陣酸楚。

    “安東,你該去度個長長的假期,到南方去,總能找到滿意的姑娘!”

    兒子絕望地抓著父親的手,像發瘧疾似的發抖:“我的心碎得拾不起來了。我親手把我的姑娘,我唯一的真正愛過的姑娘,還有我的女兒,天使一樣的女兒——殺了!”

    將軍被鬧懵了:“你瘋了……你說什么呀!”

    “十年前,我在咖啡店認識的瑪麗亞娜是你逼我扔掉的!”

    父親依稀記得那件事:“她,怎么啦?”

    “我們已經有了孩子,可我還是像啐果核一樣把她扔了。想不到,十天前我又看見她們了。那個小姑娘,比新月還要美!只要她那雙藍眼睛瞥你一眼,你就會掏出整個心去愛她!我發誓,一輩子沒有見過那么可愛的小姑娘……”

    “難道她們也給傳染上了……”

    “昨天夜里,都死了。死得真慘!”兒子的雙眼垂下來。將軍不由得渾身顫抖。

    突然,兒子像一頭怒獅,霍地站起來拽著將軍的領口,眼睛像一對銅鈴:“你知道什么叫‘霸王炭疽’嗎?這是地球上無法培養的一種病菌。我們通過宇航員的幫助,由我把它培養出來,殺死了我唯一的骨血,連一塊干凈皮膚、一根鮮紅的血管、一個可憐的細胞都不剩!你,該高興了吧——你的孫女一夜之間變成爛肉!哈哈,哈哈,元帥們——高興,將軍們——高興!你也——高興!哈哈!哈哈……”

    這失態的慘笑叫人汗毛倒豎,不寒而栗。兒子的一雙手松開了,將軍一個趔趄倒在沙發上。

    門突然開了。秘書說:“馬卡洛夫上尉要見你,將軍同志。”

    一個渾身汗濕的胖子躡腳躡手走到將軍面前:“將軍……他跑了……”

    “誰跑了?”

    “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他是波羅的海市‘海鷗’摩托俱樂部的成員,憑著那張會員證,借了本市‘火星’摩托俱樂部的摩托車跑掉了……”

    將軍青筋暴漲的拳頭捶在桌上:“混蛋!”

    “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安東一怔,心里念叨著,“是我大學時代的好朋友。”

    風在耳邊嗚嗚地哭泣,大地在山腳下癲狂地旋轉。一條長長的白色卷云像尸布一樣緊緊尾隨著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

    黃色的菲亞特摩托車化作他身體的一部分,發瘋似的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一切動作全是下意識的——亞歷山大想撞在懸崖上,巨石像怪獸迎面撲來,可到了眼前,巨石又唰地溜開了;亞歷山大想掉進深谷里,谷底的溪流像蟒蛇一樣閃著綠光,可剛沖下坡,深谷又變成平坦的公路。是“菲亞特”不讓亞歷山大毀滅嗎?

    “菲亞特”沒有出毛病,為什么又停下來,停在離市區八十七公里的鄉間公路上,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

    從懸崖朝下望,是雜草叢生的山野,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樺枝頭站著一只白嘴鴉,它圓圓的小眼睛瞪著亞歷山大:你要往下跳嗎?讓我等著瞧。

    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奧涅什科娃了!

    亞歷山大的胸膛空蕩蕩的,那一顆搏跳的充滿活力的心臟被血淋淋的大手掏走了。十八年來,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連著奧涅什科娃——疲倦時想起她精神抖擻,困惑時想起她心明眼亮。秋天,和她一起走在鋪滿黃葉的路上也覺得遍地鮮花盛開;冬天,和她一起走在雪花飄飄的街上也覺得像節日的禮花在紛紛墜落。十八年來,教授和明星的相會時間總是很短暫的,奧涅什科娃只能用長長的甜吻來安撫亞歷山大焦躁的心:“沒辦法,親愛的,等待吧……”

    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奧涅什科娃了!

    一只美麗的白天鵝帶走了亞歷山大夢幻般的十八年。這算個什么世界呵!小白樺樹上的斑塊像膿瘡一樣流著骯臟的血污,草叢中的薔薇、金盞花、紫羅蘭都像霉菌一樣賣弄著令人惡心的色彩。那是什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天上掛著一輪冷冰冰的黑色的太陽,白嘴鴉“呀——”地叫了一聲,振翅飛去,像在藐視猶豫不決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大閉上眼睛,只需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永遠結束痛苦。

    “舒拉 !舒拉!”他聽見有人在呼喚。這是幻覺嗎?

    他慢慢睜開眼睛,循著呼聲望去,一輛汽車停在山腳下,一個男子——那鷹鉤鼻子和鬈發依稀可辨——正揮舞雙臂呼喚他:是十幾年前的老同學安東?基利貝也夫!

    兩個痛苦的男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你不能這樣,舒拉,你應該活著!”

    “我受不了,安東,你讓我離開這個冷酷的世界吧!”

    “不!你知道奧涅什科娃是怎么死的嗎?”

    “我懷疑是患肺炭疽。但又覺得不可能——炭疽桿菌怎么能不怕青霉素呢?我畢業之后,什么病菌和病毒沒有見過呢?鼠疫桿菌、炭疽桿菌、金色葡萄球菌,根本不值一提;亞洲型流感病毒、香港型流感病毒,還有最猖獗的澳大利亞型流感病毒 都被征服了。我們正在和法國競賽,看誰先得到不再變異的最后一種流感病毒,永遠結束流感對人類的威脅……”

    “舒拉,你想錯了!你們一年花多少研究費?”

    “三百萬。”

    “才三百萬,只夠我們半個月開銷!你們怎么也想不到我們用寶貴的人血、昂貴的激素、精制的營養液大規模生產細菌和病毒!凡是危及人的生命的病菌都是我們的寶貝兒!這一切成果中最了不起的是霸王炭疽!——它是來自外太空的致病微生物!”

    “什么?太空微生物?”

    “有人給太空歸來的宇航員進行滅菌和檢疫時發現了微生物遺骸,那是宇宙風裹挾的塵埃帶來的,不知來自哪一個遙遠的星球!這一發現使我們振奮!我們的飛船為此特地增添了一項收集活著的太空微生物的項目——終于收集到這種可怕的微生物,它比地球上的任何微生物更具有活力,與炭疽桿菌菌株奇妙地結合,產生出一種對于人類有不可抗拒的殺害力的桿菌——霸王炭疽……”

    亞歷山大氣得咬牙切齒:“這十年,你在干這種罪惡勾當?”

    安東垂頭喪氣地說:“沒法子!我不干,還有其他人干。”

    亞歷山大兇狠地怒吼:“劊子手!魔鬼!你制造了多少人間慘劇呵!你該去看一看,你們市里有名的模范幼兒園,三百多個無辜的孩子——從嬰兒到學齡前的兒童,都死了。多少父母帶著禮物,興沖沖地接孩子們回家歡度周末,他們接到什么呀?冷冰冰的骨灰盒。去聽一聽吧,呼天號地的哭聲會把你的心撕成碎片!三百多個孩子,人類的幼芽呵!”

    安東恐懼地捂住耳朵,跪在亞歷山大跟前呼喊:“不!不!那不能怪我!我的良心也是不情愿的!”

    “你還有良心!?”亞歷山大飛起一腳踢在安東肩頭。安東像一袋面粉似的倒下來:“你打吧,你打死我吧,我是沒有靈魂的臭皮囊!”

    “奧涅什科娃是怎么死的?拿她做實驗了嗎?”

    “不。她吻了死神——死神吻了她……”

    “你胡說!”亞歷山大猛地把安東按在地上,抓住他的頭發像搗蒜一樣把他的頭磕碰得咚咚咚地響。驀然,安東一翻身把亞歷山大摔了個仰面朝天,安東一頭撲向亞歷山大,狠狠地吐著唾沫:“你不讓我講實話!你這個瘋子!瘋子!我也痛苦得沒法呵!”

    兩個暴怒的男人像兩只美洲豹一樣啃咬。撕扯,抓刨,翻滾,誰也不回避拳頭,誰也不怕把手指骨擊斷,直打得耳朵里鐘鼓齊鳴,眼睛里金花亂迸,血污遮沒了一切,誰也看不見誰——像經過半小時高溫蒸汽浴,渾身的汗毛掛著熱汗,一點氣力也沒有的時候才停下來。

    “你打吧!”安東呻吟著,只有在剛才的拳擊與摔跤之中才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你打吧!”亞歷山大喘息著。兩個人都癱倒在地上,彼此靠得那么近,連對方的汗氣都嗅得到。亞歷山大啐了一口血水說:“你不打,就說下去吧。”

    安東抽泣著說:“我們的霸王炭疽注射給十只荷蘭小白鼠——這是我們最近成批生產的細菌彈的例行抽樣實驗。注射之后,有一只小白鼠耐不住折磨鉆出籠子來找水喝,一下子進了下水道,死了……后來把一條小河污染了。”

    “一只小白鼠就造成了那么嚴重的災難?”

    “你哪里知道霸王炭疽有多么厲害!地球上的細菌在適宜的條件下二十分鐘分裂繁殖一次,因襲了太空微生物旺盛繁殖力特點的霸王炭疽一秒鐘分裂一次,一分鐘之后就是2的60次方(260)!簡直是天文數字!下水道的廢水中有大量的植物殘渣和動物血,洗滌器皿殘存的營養液,為具有炭疽特性的霸王炭疽的大發展準備了豐富的維生素C和多種蛋白質。特別是溫度——三十度,是最佳溫度!整個下水道成了巨型的培養皿。它們流入河里,河水溫度低,全長成芽孢——比菌體更頑固百倍,溶入水里……”

    “奧涅什科娃喝了這一條河的水?”

    “沒有。是芭蕾舞吸引了化工廠的人們,廠工會送給她三個大花籃,全是廠里的花房最美麗的鮮花。為了使花朵更顯得嬌艷欲滴,有人舀了河水灑在花上面——這全是霸王炭疽的濃菌液!花籃搬進劇場,在熱烘烘的空氣里,芽孢變成桿菌,四處飛揚,被觀眾吸入肺中。奧涅什科娃吻了濕漉漉的花瓣,又把花扔給觀眾……霸王炭疽通過接觸——吻,瘋狂的吻從第二條路徑攻入體內。吻,成了死神施展魔法的動作——一場大瘟疫就從她手中傳開了。凡是拾到鮮花的觀眾以及前排就座的觀眾全死光了!好心的芭蕾舞演員把一個大花籃贈給模范幼兒園,結果……”

    沉默。兩個癱倒的男人呆望著藍天,那一條白尸布般的卷云,在他們頭頂徘徊。

    亞歷山大用手捶打著疼痛欲裂的頭,嘆息道:“真糟糕,我還把一束玫瑰和一束百合花送給了一個小姑娘……”

    “哪個小姑娘?!”安東像彈簧一樣騰地坐起來。

    亞歷山大預感不祥,緊握著安東的雙手:“……金薔薇旅館……女招待員瑪麗亞娜的女兒……”

    “呵!上帝,這太殘忍了!……瑪麗亞娜!瑪莎!我的親人哪……”

    兩個男人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一起號啕大哭——是安東殺害了亞歷山大苦等了十八年的未婚妻,還是亞歷山大殺害了安東的唯一的骨血?正像此刻他們臉頰靠著臉頰,熱淚融在一起無法分辨一樣,誰也無法分辨誰是兇手。

    亞歷山大迷惑不解地問道:“為什么你們沒有染上炭疽病呢?”

    安東答道:“我們早做了預防接種,戰爭爆發前會首先給我方的軍民做預防接種——這是我們早已準備好了的。”

    亞歷山大擦凈了眼淚:“我們已經有一千四百多枚洲際導彈,一枚核彈頭的威力就等于全歐洲在二次世界大戰所用的梯恩梯炸藥總和的三倍——這,還不夠嗎?為什么要生產細菌武器呵!”

    安東搖搖頭:“大人物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我們占有地球上六分之一的土地,還嫌不夠,還要西進、南下,還要擴張!為了讓全世界在我們的威懾力量前戰栗!”

    “八十五國條約不是禁止生產和使用細菌武器嗎?”

    “那是狗屁不值的一紙空文!我們廠的細菌武器足夠把全世界四十多億人消滅三百次!只要把霸王炭疽的菌液在高空噴灑。幾十年內,方圓幾百公里的土地休想活一個人!你總不能把幾百公里的一塊土地送進高爐去燒,或者泡在消毒藥水中吧!”

    “呸!野心勃勃的大人物真比炭疽桿菌還兇惡!”

    “舒拉,你逃走吧!國家安全委員會要抓你——你猜中了奧涅什科娃死亡的原因,他們要滅口!”

    “不!我不走!讓他們來抓吧!”

    “舒拉,原子彈在廣島、長崎造成大災難之后才喚醒人類的良知,堅決禁止原子武器。對這種可怕的細菌武器,也只有讓全人類知道它的危害之后才能被禁止、被銷毀!舒拉,你逃走吧,你逃走了,我心里好受些。”

    幾分鐘后,黃色菲亞特摩托車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嘶叫著,馳過逶迤的鄉間公路,高高地揚起一片黃塵。

    一架土波烈夫21改進型直升機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下盤旋。這是一種專用于搶救軟著陸的宇航員的快速救生直升機,配備了最新的電子儀器和光學儀器。坐在駕駛員身后的赫爾欽科將軍正用分辨率極高的光學跟蹤望遠鏡搜索方圓十幾公里的山林,尋找那一輛黃色菲亞特摩托車。可是,在高速公路上,除了寥寥可數的黃色卡車外,根本看不到一點黃色。

    施威爾洛夫斯克已經成為陸上孤島,往西通向首都和往東通向丘敏大油田的高速公路在離城三十公里處切斷。直升機上可以看到,從化工廠出發,有一條十幾公里長的褐色帶子——這是被填平的小河。兩岸的樹木花草像剃頭似的剃得溜光,工兵團正在另開一條河。一切都按將軍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只有亞歷山大的逃遁使將軍大為惱怒。他本能地預感到,天黑之前抓不到教授就意味著前功盡棄。所以,他決計親自出馬,用四架直升機交叉巡航,追捕識破天機的教授。

    一個亮點在電子搜索器的熒光屏上閃爍,這是二十二公里外的目標。“將軍,從這個亮點的運動速度來看,是他。”胖子馬卡洛夫說。

    將軍撳了一下“精密跟蹤”開關,記錄器上顯示出車速、位置、目標大小。直升機飛向目標,將軍端起望遠鏡,在一片塵土中跟蹤一個很小的黃點。

    一會兒,直升機像一只輕盈的大蜻蜓,從容不迫地兜了一個大圈子,接近了那個小黃點,漸漸地已經看得見一個頭戴面罩、身穿運動衣的中年人以嫻熟的技巧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疾馳。直升機不斷降低高度,連摩托車的牌號也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他逃不了啦!”馬卡洛夫興奮地嚷起來。

    “向他喊話。”將軍命令道。

    “亞歷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請你馬上停車,準備到直升機上來!”整個山谷回響著擴音器發出的巨大喊聲。

    摩托車停了。駕駛員望著頭頂的直升機,雙手比畫著。他示意直升機上的人,到那邊坡上去,那里有一塊空地,可以停直升機。

    將軍看清了他——正是亞歷山大。遺憾的是他戴著面罩,要不然,他的眼睫毛也可以數清楚。

    摩托車馴服地尾隨直升機往山坡上開,將軍終于松了一口氣:“告訴二號、三號、四號搜索組,返航。”

    山頂果然有一片草坪,但后半坡是黑壓壓的松林,將軍剛想叮囑馬卡洛夫兩句,突然摩托車怒吼著竄進茂密的草叢,在將軍的視野里消失了。

    紅外搜索器很快顯示出摩托車停在一塊巨石背后。直升機低低掠過,馬卡洛夫怒氣沖沖吼道:“教授,別跑了!你跑不了!”

    一會兒,草叢中冒出一個人頭,他弓腰拼命朝松林奔跑,只要鉆進遮天蔽日的松林,就不容易抓住他了。

    “準備射擊。”將軍被激怒了。馬卡洛夫打開機窗,舉起帶瞄準鏡的速射步槍。

    砰!砰!砰!馬卡洛夫沒有打中,教授聽見槍響,跑得更快。

    將軍毛聳聳的大手一把抓過步槍,瞄準鏡上的十字中心一下子套住了飛奔的小腿,砰的一聲,教授像被繩索絆了一下,栽倒在草叢中。“可能偏高,射在大腿上了。”將軍把頭一搖。

    直升機穩穩停在草坪上,將軍和馬卡洛夫先后跳下來。馬卡洛夫懇求說:“將軍,你別去了。”

    將軍一臉怒氣:“蠢驢!落在嘴里的蒸麥也會丟了!——你們從那邊搜,我從這邊搜。”

    將軍大概要親自給下級做一次搜捕逃犯的示范,把手槍一別,徑自撥開草叢,朝前走去。

    終于看到一攤血,順著血跡走了幾十米,將軍看見了獵物——教授像龍蝦一樣蜷曲著,雙手捂著血淋淋的大腿,臉貼地面,痛苦地呻吟,一只破面罩摔在一邊。

    將軍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教授,跟我走吧!”

    一張失血而蒼白的臉面對著將軍:“爸爸……”

    “安東?!”將軍驚叫著,瘋狂撲向兒子,“怎么是你!”

    “想不到……你們……會開槍……”兒子聲音十分微弱。

    將軍老淚縱橫,渾身痙攣,摟著兒子:“我們追捕犯人,怎么會追上你呀……”

    “別追了……我讓他……跑了……”

    將軍嘩地扯下了自己的一塊襯衣布,在兒子受傷的大腿上包扎起來:“孩子,你千萬要頂住,我送你到醫院。”

    安東癡呆地望著父親,這個他又害怕又厭惡,又要回避又不得不接近,又無感情又甩不開的父親——過去是盛氣凌人的,此刻卻怯弱得像一個可憐巴巴的乞丐。

    兒子喘息著說:“……不成了,把我和她們……葬在一起……”

    一張血跡斑斑的畫從安東的衣襟里抖摟出來,將軍把畫展開,這是一個美麗的少婦,一個天使般的小姑娘。將軍心碎了。

    安東想抓這張畫,手剛伸出來就無力地垂下了,灰褐色的眼珠呆滯地望著天空。一只白嘴鴉飛得很低很低,在他們頭頂盤桓。

    “來人哪——”將軍慘叫一聲,眼睛發黑,栽倒在草叢中,再也沒有爬起來。

    又是丁香花的濃烈香氣彌漫的日子。

    陽光,像年深日久的照片那么黃,懶洋洋地灑在廣場上。廣場上,有人在曬太陽,有人在散步,一群調皮的孩子圍著一個瘋子瞎嚷:“米海依大叔!畫一束鮮花吧!”

    米海依伏在地上,衣服襤褸,面容枯槁,濃密的大胡子一直鋪到胸前。他用一支粉筆在水泥地上畫一幅畫:少婦,小姑娘,鮮花。自從去年他患了精神分裂癥,便告辭了工廠和油畫筆,在廣場反復地畫一張畫:少婦,小姑娘,鮮花。

    “畫好啰!畫好啰!”小孩們拍著手,跳起來。

    “這是小姑娘和她的媽媽!”

    米海依在傻笑,濃密的大胡子里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望著這一幅畫,喃喃地說:“我在這兒……哈哈……誰也奪不走了……哈哈。”

    廣場上的人們被單調呆板的笑聲驚動了。

    本城居民對工人畫家米海依?古班諾夫一夜間失去妻子和女兒深表同情,但對于一年前的災難卻守口如瓶,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一九八〇年五月,成都

    插圖:張曉雨

    【作者簡介】

    譚楷,科幻世界雜志社前總編,著名科普科幻作家、科幻活動家,四川省科普作家協會榮譽理事。著有報告文學集《孤獨的跟蹤人》《大震在熊貓之鄉》,散文特寫多篇。其中《國寶》獲1982年“萌芽獎”。《我是大熊貓》獲全國第三屆優秀科普作品一等獎。英法西日文國家禮品書《熊貓故事》被《中國日報》評為“2012年全國十大優秀圖書。”

    獲獎文學作品有:《倒爺遠征莫斯科》獲1994年“人民文學獎”,全國19家城市報紙優秀連載作品一等獎。《讓蘭輝告訴世界》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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