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美麗的南方》出版六十周年: 風景的教益
1960年4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壯族作家陸地的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美麗的南方》由此成為了壯族長篇小說的重要作品。小說出版后,周鋼鳴、舒蕪等友人紛紛致信祝賀,小說也一印再印,僅4年時間印數就達20余萬冊,其魅力可見一斑。今年是《美麗的南方》出版60周年,重讀這一部作品,驚訝于它依然如此地美麗。
《美麗的南方》是一部以廣西土改為題材的小說。小說動筆于1953年5月,完稿于1959年5月,期間多次重寫、修改。應該說,作為土改小說,《美麗的南方》在時間上并不占優勢。在此之前,早有《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等重要作品。但即便如此,作家依然迎難而上,創作出了難掩光芒的優秀小說。歷史地看,《美麗的南方》的最大價值恐怕不在于記錄貧苦農民翻身做主,也不在于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而在于小說中那一道道靚麗的風景。這在“十七年文學”中,顯得尤其可貴。
在《一本書的因果來歷》一文中,陸地坦言,《美麗的南方》的寫作緣于燕京大學薛傳釗(即小說人物傅全昭的原型)的一句感慨——“真舍不得離開這塊美麗的地方啊!”顯然,這句感慨點燃了作家的靈感之燈。呈現美麗,當屬風景。問題是,如何呈現?
且看小說中的一段文字:“這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從好遠的山腳那邊流下來的一條小河繞過這幾個錯落的村莊,一些高大的榕樹、松柏、芒果和扁桃的喬木和果樹,常年以蔥蘢濃綠的葉子綴成如畫的風景。特別是將嶺尾和長嶺兩個村子連成半個綠色圓周的橄欖林,在這夕陽斜暉的映照下,更是顯示著它的豐饒、綺麗、柔美和寧靜。”寥寥數筆,一幅生機盎然的鄉村畫卷誕生了。但如果你僅僅把它視為一幅風景畫,恐怕還未解其中味。此幅畫卷位于第七章,為作家呈現的首幅風景畫。前六章敘述皆為冷色調(小說開篇“大前天刮了一陣北風,把冬天刮來了……”已有暗示),此處突然一幅生機盎然的風景畫,何意?色調由冷轉暖也。而緊接著此幅風景畫而來的是土改工作隊,換句話說,它還是一幅迎客圖。其用意不言而喻。
風景不僅調節著小說的色調,還滲透到小說的肌理之中,悄然改變著小說面貌。試舉一例:“道路兩旁被橄欖樹的濃蔭覆蓋著。橄欖樹長得挺拔、魁偉、傲岸,樹干呈現光潔的灰白色,近看,給人一種高潔、嚴正的感覺;遠看,是一帶蒼蔥豐盈,襯著附近一片嫩綠的平川和白色的河流,給人的印象是一幅秀麗的圖畫。路邊附近的菜園正長著嬌嫩的生菜、芥藍和絲瓜,魚塘堤岸的竹子才長出青青的新葉;果樹園或屋前的柚子樹,在濃綠的葉子下開著香氣馥郁的白花,梨花還沒有完全凋謝,青綠的樹葉已經長出來了;八哥鳥在高高的木棉樹上飲著花蕊的蜜露,把艷紅的花瓣弄壞了,輕輕地落下。”(第二十一章)這幅美麗的畫面,如果不看前后文,很難相信它描述的居然是一番斗爭的前夕。斗爭在即,本應蓄勢,但作家卻反其道而行之,文筆一宕,一幅田園畫卷徐徐展開。以畫卷筆調之輕消解斗爭場面之重,可謂智矣。
風景內化為小說的血肉之后,早已超越了審美層面。作為有機體,它不知不覺地參與到小說的進程之中。如:“村邊和屋房邊的枇杷樹,在闊大而濃綠的葉子下,伸出了迷人的金色的果實;豐碩的荔枝一串一串地掛滿了枝頭;木棉的棉桃開始吐著飛絮,隨著春風把它的籽送到別的地方;玉米已開始結穗了;瓜田的南瓜、冬瓜和西瓜,那帶著毛茸茸的‘嬰孩’,已經裹露在藤蔓旁邊,等待著給它鋪著‘產褥’;豆蔓爭先恐后地攀到棚架上,接受雨露和陽光。”這幅碩果累累的畫面,出現在第二十九章(全書共三十章),已接近小說尾聲,象征之意是顯在的。果不其然,緊跟其后,土改工作隊開了個慶祝勝利的大會,熱鬧得如同畫面中的果實。但這幅畫面重要的不是它提供的象征,而是暗含的時間。這是一幅暮春時節的風景,聯想到小說開篇的初冬,可以看出,小說的故事發生的時長為初冬到暮春(基本與作家實際參加土改的時間吻合)。那么,小說的時間是靠什么流動的呢?答案是風景。盡管,小說也有一些明顯的時間詞(如“春節”“半個月過去”等),但總的來看,小說的時間線靠的是風景的悄然變化,如對比小說第二十二章和第二十五章中的風景畫,會發現時間在不知不覺地流動,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有意思的是,風景不僅承擔著小說的時間線,還改變著小說的節奏。據萊辛在《拉奧孔》和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中的觀點:畫,是空間的藝術,是凝固的時刻。“空間”也好,“凝固”也罷,骨子里都是反時間的。如此一來,小說中的風景畫無形中拉慢了節奏。某種意義上,《美麗的南方》中的風景畫如同相冊,幸運的是,作家做到了收放自如。
當然,寫景還是為了寫人。老辣的作家往往寥寥數筆就能把景和人融為一體。如小說用木棉花的盛開象征蘇嫂和韋廷忠之間的愛情;用木棉樹的高大代指王代宗的個人英雄主義;用橄欖林的美聯想至意大利達芬奇的故鄉,以此揭示畫家錢江冷的精神世界等。
風景還意味著地域。僅上述引文涉及的植物就有榕樹、松柏、芒果、橄欖、柚子、梨花、木棉、枇杷、荔枝、生菜、芥蘭、絲瓜、玉米、南瓜、冬瓜等,一派南方風光。倘若風景畫蘊含著地域還多少帶有幾分匠氣的話,那么語言的地域化則可以視為作家骨子里的自覺。且看幾處:“你這個人平時呱呱叫,這一下子嘴巴含著橄欖似的,講不出話來了。”(第四章)“我是對誰也不能輕信:吃甘蔗吃到一節剝一節,走一步再看一步。”(第四章)“她身材瘦小,精神萎縮,像給霜打過的香蕉似的,面容布滿著憂郁。”(第二十四章)最后一句,如果是北方作家寫的話,“香蕉”可能就變為“茄子”了。
《美麗的南方》中的風景,對今天的“南方寫作”帶來諸多啟示。如今的“南方寫作”,作家普遍追求建立“根據地”。建立“根據地”作為一種寫作策略,本無可厚非,關鍵是你能不能寫出“根據地”的味道來。味道靠風物,但有風物不一定出味道。不要讓存在只成為存在,這或許是《美麗的南方》給我們最大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