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文學湘軍(五) 沒有文字的瑤族出了一個江華作家群
湘南頂板瑤。圖/周伯勛
2020年4月9日,曾任江華縣長的李祥紅從國家重點工程涔天河工程建設投資有限責任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的崗位上卸任,離開他生活工作了大半輩子的江華,赴任永州新的崗位。
臨行之際,文友陳茂智為其寫下送別文章《背著詩歌遠行——送詩人炯西·魯嘞赴永州》,炯西·魯嘞是李祥紅名字的瑤語音譯,在陳茂智的眼中,李祥紅更重要的身份是一位作家、詩人,因為“他筆下的詩行每一句寫的都是家鄉,寫瑤山的人物、風景和故事”。
打開江華作家朋友圈,李祥紅和陳茂智只是其中的一員,事實上,江華作家人數眾多,文學土壤極為豐富,這里還涌現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湖南省“毛澤東文學獎”的獲獎者黃愛平,還有帕男、鐘二毛等一大批本土作家,現有各級作協會員108名,作家陣容來自各行各業。
“在湘南這樣一個偏遠的瑤族聚居區,涌現如此眾多的文學作者,發表和出版了數量龐大的各類文學作品,并以整體出擊的姿態,在‘文學湘軍’的陣容里列陣展示,形成了頗具實力的瑤族作家群,實屬罕見。”文學評論家、中南大學教授聶茂將其稱為文學湘軍中的“江華現象”。
為什么是江華?江華作家群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沒有民族文字,瑤族作家們追尋“詩一般的信仰”
李祥紅有一首曾獲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的歌曲《大瑤山,我的親娘》——
喊一聲大瑤山,我的親娘,長長的情愛給我力量;
連綿的山巒是扯不斷的筋骨,
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我的大瑤山……
歌詞中的大瑤山,就是江華。
江華地處湘南邊陲,境內多大山,以“千里大瑤山”聞名遐邇。因瑤族人口眾多,1955年被批準成立江華瑤族自治縣,為永州市下轄縣,位于湘、粵、桂三省(區)結合部,分別與廣東、廣西各三個縣(市、區)相鄰。
對于大多數生活在北方的人來說,瑤族并不陌生,但很遙遠。瑤族是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是古代東方“九黎”中的一支,其神秘的原始風情、傳奇的遷徙旅程、獨特的符號圖騰,形成了充滿想象的個性文化。遺憾的是,歷史上瑤族人民四處漂泊,生活極為艱辛,民族文化得不到應有的發展,沒有形成自己的文字,瑤族人民的心靈表達和禮儀習俗一直藉由口口傳播。清代以前,江華本土鮮有有影響的文學人才和文學作品,瑤族的神話傳說多以民間歌謠形式口耳相傳,如《盤王大歌》《過山榜》等。
瑤族廣泛分布在亞、歐、美、澳等各大洲,民族主體在中國,分布在廣西、湖南、廣東、云南、貴州和江西六省(區)的130多個縣里,江華是湖南省唯一的瑤族自治縣,也是全國13個瑤族自治縣中瑤族人口最多的縣,其被稱為“神州瑤都”,其文化之鮮明性確實令人側目。
《盤王大歌》素有“瑤族大百科全書”之稱,其內容涵蓋范圍之廣,令人驚嘆。大到歷史、哲學、宗教,小到民間風俗習慣,都與瑤族文學產生了形態各異的化學反應,這些化學反應相互融合,進而塑造了一個多元統一的文化大系統。瑤族有著自己的神話,但因為沒有民族文字,不少神話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消失。江華瑤族作家們,一直在致力于追尋“詩一般的信仰”的精神旅途中,依靠當下生活中的文化想象來形成和建構自己心目中的神話。
瑤族作家群的形成發軔于本世紀初,從葉蔚林開始,到李祥紅、黃愛平、陳茂智、帕男、周龍江,江華文學創作進入繁榮發展的時期,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各種文學門類都取得了較大的成果,文學創作隊伍空前壯大。2004年成立了江華瑤族自治縣作家協會,創辦了《瑤族文學》雜志,筆會、文學采風、作品研討會等各種文學活動也比較活躍。
第三屆毛澤東文學獎和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的獲得者黃愛平是江華瑤族作家群的代表之一。黃愛平筆名江村,1985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發表詩歌、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等作品三百多篇(首)。1989年獲湖南文學雜志社青年文學大賽二等獎,詩歌《邊緣之水》獲1991年芒種雜志社全國詩歌大賽二等獎。
瑤山是黃愛平從小生活的地方,小時候在山里進進出出,上山下山。畢業后又回到瑤山當子弟學校的老師,他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瑤山文化的傳承者和代言人。“我的創作動力和意識完全來源于瑤山,瑤山是我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黃愛平說。
葉蔚林對江華瑤族作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015年冬,江華瑤族自治縣第一中學立起了一座嶄新的銅像,銅像主人公是已故作家葉蔚林。
出生于1933年的葉蔚林是廣東惠陽人,他的經歷十分豐富,1950年參加人民解放軍,部隊在廣西的十萬大山的密林里,上世紀60年代起,葉蔚林從部隊退役,帶領全家人到湘南山區的江華落戶,下放江華碼市鎮大柳村勞動,先后在江華民族歌舞劇團、零陵地區戲劇工作室工作。
當時的瑤山封閉、原始和貧窮,使他飽受磨難,但也有幸豐富了他人生閱歷及文學素材從而成就了他。在這邊遠的瑤山里,他迅速地融入到瑤族同胞的生產生活中去,他也在這段經歷中,吸取了寶貴的創作營養,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
葉蔚林1953年開始發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沒有航標的河流》《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白狐》《酒殤》等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說佳作。《藍藍的木蘭溪》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獲全國首屆優秀中篇小說一等獎,并被拍成電影獲戛納國際電影節金獎。同時,他還是經典歌曲《挑擔茶葉上北京》《洞庭魚米香》的詞作者。
葉蔚林的藝術風格注定與江華鮮明的地域特色緊密相連,他富有濃郁瑤族風情的文學名篇也給江華這方土地增添了奪目的光彩。通過葉蔚林作品文字、影視的口耳相傳,美麗、神奇的江華大瑤山,勤勞、善良的瑤族山民,多姿多彩的瑤族民俗風情……得以在更廣大的領域傳揚。
葉蔚林的創作經歷給了當下江華瑤族作家們許多啟迪。李祥紅說:“我們以及縣外山外的朋友們讀著葉蔚林先生的文學作品,才曉得江華大瑤山的山水人情是可以上書的,故事是那么動人心弦、流芳百世的。唱著葉蔚林先生寫的歌,才曉得江華瑤山除了瑤歌以外,還有瑤山瑤族的另一曲。從這歌曲中,才曉得江華瑤山真的山美水美人更美,好美!”這是客觀事實,足見葉蔚林對江華瑤族作家的深遠影響。
李祥紅發動黃愛平、周龍江、陳茂智等瑤族作家,為葉蔚林整理出版了一套《葉蔚林作品全集》,為葉蔚林塑了一座銅像,動議興建葉蔚林文學館。可以說,這是江華瑤族作家群對葉蔚林的一次集體致敬。葉蔚林在江華瑤山的特殊經歷和其作品的留存,不僅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特殊現象,他留下來的精神遺產也已成為當代瑤族文化形態和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提筆寫作就回到深山瑤寨
李祥紅在《滄桑瑤山》的自序中這樣寫道:
“在一個云霧彌漫的清晨,我什么也沒帶,一個人扎進了這莽莽蒼蒼的大瑤山,只是想憑借自己的力量,爬上對面山那高高的山峰,亮開喉嚨,逐個叫著寨子里每一個人的名字,逗他們好玩。當時我只是走到對面山的山腳,天就黑了,我又饑餓又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父親見到我,劈面就給了我兩個耳光,說我定是被山里的‘懵懂鬼’蒙了心竅。在山里,被‘懵懂鬼’蒙住而迷路的例子很多,須得狠抽兩耳光把人打醒過來,人才清白。”
李祥紅是土生土長的江華瑤族人,兒童時代,就一個人在大瑤山里和“懵懂鬼”捉迷藏,江華瑤族的一草一木已經烙進了他的心里,無需挖掘,無需隱藏。這種對瑤族山川的熟悉,不是其他作家到這里采風寫生就可以體會和捕捉到的,而是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徹悟。
李祥紅著有散文《坐看山行》《瑤家長鼓》、長篇敘事詩《猺·瑤·謠》《盤王的傳說》《瑤族英雄趙金龍》、小說《姨婆》、長篇報告文學《江華瑤族》《漕灘村歷史與未來斷想》等。李祥紅一寫作,就會回到江華。這是一種出發,是一種面對山外世界誘惑的心靈沖動。如同魯鎮之于魯迅,邊城之于沈從文,每一位作家都有著自己獨有的精神資源,那是他們的文化之根。
魯迅經典作品的背景都在紹興小鎮,孔乙己的茴香豆和咸亨酒店、沙灘上的一輪明月、兒時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水鄉之岸的社戲……中國文學最動人最經典的圖景,永遠在那個叫魯鎮的地方。沈從文的《邊城》讓他的其他所有作品相比之下都遜色三分,莫言一寫作就是回到高密,那里的高粱地散發著生命的氣息、野性的味道和靈魂的不屈……世界文學史上的無數事實證明,把世界盡收眼底的宏大敘事都已經被歷史遺忘,反而是一生在郵票大小土地上思考的作家卻不朽。
陳茂智,筆名一墨,生于1960年代末期,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陳茂智是湖南永州文壇一個十分有靈氣的作家,不少熟悉他的人說,他身上有著細水長流的清澈山澗,明凈淡然。
陳茂智的作品大多以江華大瑤山為背景,瑤族人民的生活方式、生產習慣和風土人情構成了陳茂智作品的筋骨。他的小說《山魂》以大瑤山深處森林防火哨卡高山瞭望員的生活為背景,用千余字的篇幅,幾個普通的生活片段,反映出平凡人生的崇高責任感和質樸的人情美。獲得“《小小說選刊》2001—2002年度全國小小說優秀作品獎”,并入選《黃岡語文讀本·高三語文》。作品進入高中語文讀本,足以說明陳茂智的文學語言精致而成熟,也足以說明在作家的眼中,江華這個以瑤族為主要少數民族的地域,民風淳樸,習俗依然,生活此間,一個人的靈魂就開始皈依,浸潤在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寨里,作家的作品里同樣充滿了詩意。近年來,陳茂智創作出版了《歸隱者》《金窩窩,銀窩窩》等多部長篇小說,在《民族文學》等刊物發表了一定數量的中短篇小說,其創作態勢漸入佳境。
江華瑤族作家群中,李祥紅、陳茂智和周龍江等人的寫作以江華為對象,對瑤族鄉間民俗和文化的書寫,具有文化尋根的意義。
提起尋根,我們總想起上世紀80年代的尋根文學,彼時,尋根文學作為特定時期的特定稱謂,用來命名這個時期的文學思潮。不過,江華瑤族作家群的文化尋根有別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以韓少功等為代表的文化尋根派。
韓少功們注意尋找民族文化中的負面現象,而江華瑤族作家陳茂智的《歸隱者》、李祥紅的《姨婆》《盤王的傳說》中所尋找的卻是民族文化中的正面現象,迄今為止沒有從批判的角度尋找瑤族文化之根的作品。他們找尋的是江華瑤族文化中優良的傳統和人性中的真淳。
江華瑤族作家群則完全把“根”作為信仰,而不僅僅是寫作的資源和題材。為什么他們一提筆寫作就是回到江華瑤族,回到深山瑤寨,因為只有回到這里,他們才會找到最熟悉的聲音和感覺,那種熟悉讓他們深刻理解微妙的細部,從石板的青苔感受溫潤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