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世紀英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毛姆，是最偉大的英語作家之一，他的不朽名著《月亮與六便士》大受中國讀者歡迎，從1919年小說面世至今已逾百年，但其影響力長盛不衰。

小說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以法國后期印象派大師高更為原型，不可否認，主人公的確有畫家高更生平中的很多影子和輪廓，但毛姆寫的絕對不是人物傳記，而是一部嚴肅、純正的長篇小說。

小說敘述了年過四十的倫敦證券經(jīng)紀人思特里克蘭德，無視社會輿論，突然間拋妻棄子，逃離了看似優(yōu)裕、美滿和平靜的家庭生活和倫敦社交圈，隱居于巴黎貧民窟。他對藝術著魔，無畏貧窮、疾病和生死，最終在南太平洋塔希提小島上找到精神的歸宿并埋骨于斯。

小說的時空挪移、人物關系交織和故事情節(jié)展開并不復雜，但其豐富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涵和永恒的精神隱喻卻溢出作品本身，開創(chuàng)了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

《月亮與六便士》題目中的“月亮”暗喻理想，“六便士”指的是現(xiàn)實，其實讀者與作者一樣，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難以抉擇，小說經(jīng)久不息的閱讀吸引力也正潛藏于此。小說融合了天才、個性、藝術、婚姻、家庭、社會、疾病、異域等多重元素，具有廣闊深邃的生命視角，對人性展開了入骨三分的解剖，蘊含闡釋不盡的藝術魅力。

像很多真實感很強的小說一樣，《月亮與六便士》以青年作家“我”對思特里克蘭德交往的見證和聽聞為主，采取了第一人稱敘述視角。

“我”既是旁觀者，又是親歷者，牽引著讀者進入主人公不同凡響的人生故事當中。通過“我”的敘述，讓讀者感受到主人公外表冷漠無情而內(nèi)心卻無比堅定的人物質(zhì)感，讓讀者看到倫敦和巴黎的社會現(xiàn)狀和世俗生活，讓讀者緊跟著故事推進、在文字的時空穿行中看到主人公如何最終實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

“我”的存在，見證了思特里克蘭德的存在及其真實感;“我”是次要的，就像魯迅筆下咸亨酒店的那個小伙計在講述孔乙己，正是由于“我”的口吻才讓讀者毫不懷疑地相信思特里克蘭德的幾次人生蛻變，正如笛福小說中的魯濱遜以第一人稱寫日記的形式，煞有介事地告訴讀者主人公的那些冒險奇遇。

小說終究是時間和空間的文字藝術。“我”在小說中對思特里克蘭德獨特人生軌跡的敘述，基本上是按正常的線性時間來拉開的，但在牽扯具體故事線索時也會經(jīng)常使用并置、倒敘和插敘等敘事手段，這樣就盡可能避免了平鋪直敘導致的單調(diào)感，同時也使人物在時間的來回穿行中顯得現(xiàn)場感更強，也更加鮮明和立體。

從整部小說來看，時間運行的線索主要有兩條并列著，主線是思特里克蘭德逃避現(xiàn)實追求理想的夢幻進程，副線則是他太太在倫敦的日常生活。人物相繼出場后，思特里克蘭德由暗變明，他太太則由明變暗，明暗互調(diào)之際，人物的層次和主次感也逐漸明晰起來。這兩條平行線時有另一條線索將其連接，也即“我”的行動軌跡、視線、思考和評論構成第三條線索，“我”這條線時常起到調(diào)節(jié)和平衡敘事節(jié)奏的作用。

時間是在空間里流動的。從文學地理學的意義上來講，小說將時間、人物和情節(jié)置于倫敦、巴黎和塔希提島這三個空間里進行演繹。不同空間里的環(huán)境、文化和社會，自然會有所差異，其中差異不僅使小說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也對塑造人物、敘述人物命運和心理的變遷甚至能夠起到關鍵性的啟動作用。

不同的三個空間及其空間轉(zhuǎn)換，絕對不是簡單的地理位移，而是充滿了隱喻和象征的意味，這是一把讀懂《月亮和六便士》的鑰匙。

倫敦、巴黎和塔希提島各有所指，各有深意，而且與主人公的命運和理想緊密相聯(lián)。作為證券經(jīng)紀人時的思特里克蘭德，古老的倫敦是他的棲身之所，更是現(xiàn)實和世俗生活的城市隱喻。主人公在這里是沉寂的，是順從而彬彬有禮的，他紳士般地配合妻子的社交活動，參與表層化沙龍式的文化交流，也能夠盡到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基本責任，但一切的反抗和最終的逃離卻在其中孕育和待命，直到他不辭而別遁往巴黎。

巴黎不是金錢和世俗的象征，而是充滿了浪漫、曖昧和誘惑氣息的藝術之都。小說將主人公的活動空間轉(zhuǎn)移到巴黎是有深意的，這符合主人公對藝術理想追求的實際情形，也為主人公提供了一個落魄、飽受貧困和疾病之苦的環(huán)境。因空間而形成的距離感，也為“我”的敘述提供了更大的時空張力，從而不同線索的平行發(fā)展也就成為可能。現(xiàn)實生活的物理空間距離越遠，思特里克蘭德抵達理想的終點就愈近。小說證實了主人公正是在巴黎完成了實現(xiàn)理想的初期準備，再經(jīng)過馬賽這個跳板而義無返顧地遠赴塔希提島的。

塔希提島是他理想之地，是靈魂歸宿之所，在那里他撈到了心中的“月亮”。小說的題目包含月亮、六便士，然而小說自始至終并未提及這兩個詞，這更能說明小說所具有的象征和隱喻性。塔希提島就是那輪高高地懸掛在天上的月亮。從倫敦的“六便士”到塔希提島這輪“月亮”， 思特里克蘭德完成了人生最理想的追求。可當理想、夢想和意義全部實現(xiàn)，主人公的命運也在火中與他最完美的杰作一道灰飛煙滅。那刻，人生理想和藝術至美既合二為一，又同時遭受毀滅，這給讀者留下了一道充滿悖論和不堪重負的人生之問。

生命的孤獨、荒誕和虛無感，人生現(xiàn)實和理想的巨大落差感，恰是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所面臨的精神困境。或許，這正是閱讀《月亮與六便士》這部小說最需要去深刻體會的主題意蘊。

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都有闡釋的多種可能性，都會有很多種解讀的角度和褒貶不一的爭議。比如，針對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我們會發(fā)問：為了實現(xiàn)藝術的理想就可拋卻社會責任和犧牲家庭幸福嗎?藝術家只要有個性，我們就可以原諒他粗野、冷漠的無數(shù)缺點甚至缺陷嗎?認可他藝術天才的一面，但我們會認同他對女性毫無尊重的控制欲嗎?對這些，或許無法找到正確答案，但足夠能引發(fā)我們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