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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0年第3期|朱個:巴山夜雨
    來源:《雨花》2020年第3期 | 朱個  2020年04月07日07:37

    帽子帶了嗎?

    帶了。

    防曬霜呢?

    帶了。

    長褲帶了幾條?

    帶了。

    我是問帶了幾條。

    帶了兩條。

    香水是帶的哪一款?

    我愛你。

    回答我的問題!

    嗯。

    嗯什么?回答我的問題。是“我”還是“你”。“我”是奎師那麝香油加突尼斯細分揀橙花油加苦橙葉加日本黃檜配制的。“你”主要是把日本黃檜的成分增加了一倍,另外加了佛手柑,佛手柑易揮發,它揮發之后就是醇厚的柏樹類的木質氣息。

    我剛才買了兩只口紅,全是法語,看不懂,感覺像買避孕套。

    怎么講?

    不知道怎么開口。牌子好像是圣羅蘭。

    哈哈——是給我買的嗎?

    是。

    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沒有這個牌子的口紅?

    感應。

    我喜歡你這樣說。

    事實嘛。

    我也喜歡你這樣說。

    (笑臉)

    其實是你說什么我都喜歡。你帶的到底是哪一款香水?

    咦,親愛的,你真的像法國少女。(笑臉)

    呃——問你話呢。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好?咦,你發了什么圖片給我?

    我愛你。

    你愛我?這話你還說得出來?你問為什么,那我告訴你。你萬里迢迢跑到法國,就為了跟我講我像法國少女?睜眼說瞎話。明明是拍到好看的法國妞不能自持,以為照片發給我就解了你的慚愧了是吧?還以為一句“你真像法國少女”我就歡天喜地了?呵呵,“法國少女”,你默念的發音還是“fà國”吧。

    不是這樣,親愛的。我在機場等車來接,看到對面有個女孩在抽煙,她扭頭看了我一眼的樣子很像你。

    “她扭頭看了我一眼的樣子很像你”。呵,沒有她看你的那一眼,你就想不起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永遠都是需要看到別的東西才能想起我。

    那不是很好嗎,親愛的?起興起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你就是我的“所詠之辭”。噢,你就是我所有路徑的目的地。

    親愛的。

    嗯。

    怎么不說話了?

    不知道說什么。

    還在吃fà國少女的醋?

    怎么會,是有點悻悻的。

    生氣了?

    你是真的愛我嗎?

    當然。那你是真的愛我嗎?

    我覺得我是真的愛你,但你不是真的愛我。

    嗯,“你覺得”。

    嗯,“我覺得”。就像法庭上的那句——“in my opinion”。

    哈哈,為什么?

    生氣,不想說。

    那還是說出來好。

    我覺得,你對我的愛,是一個概念。

    概念不概念,有那么重要嗎?

    你不反問行嗎?一聽到不想聽的話,就反問。

    因為這是很簡單的問題,不是非要反問你。

    你覺得“很簡單”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很簡單”的答案,如果每個人都能想著對方再講話就好了。然而——唉,正是有那么多“然而”——然而,“想著對方”的前提應該是“先想著自己”,因為先想著自己,所以總是要加上“我覺得”,加上“我覺得”就仿佛再難聽再傷人的話都變得理直氣壯了。

    噢,就是現在網絡上講的“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那個梗?

    不是!

    呃,思路這么清晰,還會反省?你不會拉黑我吧?

    我干嗎拉黑你,我又沒生氣。我生氣了才不會嘰嘰咕咕呢。我只有遷怒于你的時候才會拉黑你。我直接惱你時才不拉黑你,何況我還沒惱你。我剛才想一個事情想得悻悻的,但我真的不是生氣。人會生氣大概是感到ta有能力對一些事情作出改變,如果ta意識到無能為力,那就不應該生氣了。

    想說說剛才想的是什么事情嗎?

    有一次你說開車的時候聽到一首流行歌曲忽然開悟了,你當時是怎么表達的來著?你說你一直沉浸在一種“愛一個人”的狀態里,連聽到一首很普通的歌曲都有感觸。每次堵車的時候,你就會拍照片給我看。有時候拍的是前面的汽車尾燈密密麻麻,天還亮著,有時候前面的尾燈依然密密麻麻,而天已經很暗了,有時候我看到幾輪夕陽反射在你車子的引擎蓋上,我倒反而會哼起一個日本民謠組合很好聽的一首歌,那首歌的中文名字大概就叫“直到日暮”吧,我聽不懂在唱什么,我找過它的中文歌詞,大致的意思是說再坐一會吧,太陽下山了就沒辦法跟你在一起了……我固然知道黃昏是美的,就像所有那些在今天在此刻就要結束的東西一樣,它固然是美的。它的表面上沒有結束的樣子,在它層疊變幻的云層里,深藏著即將隱沒的趨勢,而倏忽間說不見就不見了。每次我看到這些照片就會想到我們之間會不會說沒有就沒有了,你講的那種沉浸的狀態,如果你那種表達是客觀的話,這種“愛一個人”的狀態就是概念化的,就跟一張照片、一張照片所拍下的黃昏、被拍下的黃昏里的那一瞬間一樣固化而客觀,“固化而客觀”的東西不就是“概念”嗎?確實,抱歉,我感到自己這么思考倒是有點概念化了,你不要生氣。每當我想到這點,當然我自己會先生起氣來。我會說你毫無現實感,我會說你這就跟文藝青年們心里對西藏對尼泊爾對草原上的土撥鼠懷著憧憬是一樣的,而你知道可愛的土撥鼠同時又是鼠疫桿菌攜帶者嗎?你不知道,你知道啥,你就知道站在你那個“固化”的角度講愛我。我說你這種“概念化”的愛,是不是現實生活的出口,你把我當成出口,我是玩物嗎?!

    啊,剛剛不是還很好的嗎!

    剛剛?

    嗯,剛剛。

    黑夜和白晝之間都能用剛剛來形容嗎?

    哦,你那里天已經黑了吧?

    是的。

    這么能“近取譬”啊?

    嗯,你也意識到了?

    意識到什么?

    你愛的只是一個概念,嗯,“fà國少女”。

    鎮定一下!你這樣會越說越“對”,越說越認為是事實的。

    就是事實,你不是說過什么你的生活一直是黑白的,遇到我以后才變得有彩色了——不就是把我當個調劑的意思嗎?

    你只要一陷在你自己的“思考”里,你的腦回路就跟蚯蚓迷宮一樣。

    你不是也在打比喻嗎?

    鎮定一下。

    嗯,我鎮定一下,我去樓下拿個快遞。

    對不起,我鎮定不下來。我知道我越懷疑越成真。就像你的愛,它跟我堅信的其他東西一樣,我總覺得“應該”有個隱約的不穩固的預期藏在它們背后。這種感覺一直在我這里存在著,你很難明白這種感覺,我又想拿炒股來打比方,你知道股票股市可以用作任何事情的比喻。就說那個長春高新,你看它股價的周線走勢,一直呈45度角穩步上行,眼睜睜從兩百塊漲到了五百塊。不是都說“投資不過山海關”么,長春高新是個例外吧?你同學的小孩不也在打它們家的生長激素嗎?仿佛一夜間,全中國的父母都在擔心小孩長得太矮長得太慢,這樣拔苗助長……

    好像……不算拔苗助長吧?

    嗯,我說的是一個比喻,別轉移話題。

    嗯,我到酒店了,好像是一個“保護性建筑”,有一個大院子。

    你煩我了是嗎?

    沒有沒有。

    嗯,人有一些焦慮原來也是好事吧。只要不把這種焦慮上升到集體意志的層面,個人盡管去焦慮有什么關系呢?就怕普遍的“一般標準”讓獨特的“個人標準”無所依存,那我可能就連懷疑你不愛我的權利都會失去了。讓我說完剛才的話——在這一段股價上漲的漫長過程里,事實告訴你它眼下不會跌,經驗告訴你它遲早必有一跌,但更久遠更深度的研究又會告訴你它終究還是怎么跌下去就怎么漲回去——沒有只漲不跌的股票,沒有永遠不想兌現的股東,然而互道一聲傻逼,也永遠會有接盤的一方。當人陷落在這種“事實”“經驗”交織的邏輯里,會失去所有對“此刻”的認知。于是人對“眼下”就總容易存著一個“不安定”的看法,“看法”會漸漸形成“預期”。而你知道,未來就是由大多數的“一致預期”決定的。

    我現在終于意識到你的“不安全感”可能是來源于此了。但你總是這樣想我,也會給我帶來“不安全感”的。

    是啊,你總算意識到了?那是因為你給我的安全感還沒有長春高新這樣的股票給我的大呢。我也很煩女人總是喜歡在一段關系里大談特談“安全感”,然后去忽視男人是不是也會缺乏“安全感”。我能理解一段關系里,一方感到了缺憾,另一方也同樣會失去什么。但我也知道,我一講安全感,你就會怎么反駁我。你會說人越是需要安全感,就越得不到安全感,或者安全感這種東西只有不求之才得之,甚至你會說你給我的反而是真正的安全感……你一直就是如此善辯,你哪怕不占理也非要壓制對方,你無論如何到最后一定會顛覆對方的概念。一個成天顛覆概念的人,難道不是最“概念化”的人?

    房間好小啊。

    再小也足夠你跟“fà國少女”幽會吧?我不吵你了。

    你是法國少女啊。

    滾。

    我開個玩笑。

    ……

    人呢?

    ……

    可是我真的覺得在這里離你反而更近了。

    不是離我近了,是離你的fà國少女近了。

    不是不是,你總“既是你自己、又是我自己”一樣地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我無話可說了。不過,你越是這樣質疑我,我怎么就越是愛你呢?仿佛我們之間既是異性戀、又是同性戀,我知道你并不把自己單單看作一個女人來愛我,我對你而言來自性別的聯結也不是首要的——我對你的感情不是“概念化”,反而是不需要用任一概念去定義的。我每每總是因為想到這一點,就什么抱怨都沒有了。

    你有什么抱怨的?呃,你真的有嗎?

    有的。

    那我原諒你了。

    啊?真是一條蚯蚓啊。

    嗯,親愛的。其實我剛才并不是在抱怨你——也許是哦,不過,你剛才說的話——你這個能言善辯的人——又讓我覺得不是了,好想抱你一下叫你立刻就聽到我的心里在怎么樣地怦怦跳。我應該反思自己,我一直都在反思自己,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你不真正愛我。你說的這些話,你剛剛說的一切,我都知道是“事實”,然而是不是“真實”呢?

    你這么講的話,可能比剛才講我“概念化”要讓我更容易接受些了。如果我說,在我心里,“事實”和“真實”都是難以捉摸的呢?

    嗯,“事實”就像中彩票,就像今天開盤手上的股票忽然漲停一樣,是個概率問題,而概率問題出現在眼前時總是懷著“天吶,不敢相信”的心情吧?所以……我更難以相信你真的會愛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事實”也好,“真實”也好,都不過是一種認識。我愛你是不是事實,我愛你是不是真實,都在于你怎么認識你自己。

    嗯。這個好難。

    就像你老是覺得別人接近你都是有利可圖,覺得都是要來跟你交換些什么,我聽了都啞然失笑。這就好比一個乞丐愛上一個人,那個人卻總覺得乞丐一定是圖自己的錢似的。

    而你覺得,我把你當成了那個乞丐?

    是不是有一點?恰好乞丐缺錢,恰好對方有錢,所以這就變成主要關系了?雖然乞丐不是這樣想的。

    嗯,確實不止一點點。我反思過自己,真的反思過,前面看廢名的小說,我就有一個發現,可能可以用來佐證這個問題。我們通常以為一個作家描寫城市生活的無趣,描寫人物生存在城市與鄉村兩個世界之間的彷徨,是為了最后從鄉村里找到理想之處,所謂“桃花源”,所謂“鄉愁”什么的。我還在當語文老師的時候,教高考應試作文,總是向孩子們灌輸,你們寫鄉村如何如何,哪怕頗美好哪怕不完美,最后一定要寫上幾句“鄉村是我們的精神家園”那種話去拔高和升華來多得點印象分。基于這種普遍存在的看法,當我讀到廢名借某個人物之口說的一句話“我過不慣這里的生活,比過不慣鄉里的生活更厲害……我決不歸來……住在家里,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世間的方法”時,我非常吃驚,如果說廢名的鄉土小說有桃花源氣質是沒錯的,但硬要說他向鄉村尋覓真善美那就很生硬了——應該說他要尋覓的世界是存于童心的世界,而他的童年恰好是在鄉村度過的……

    嗬!

    是啊,他不是往外部世界去尋找,他就是那個最有“自性”的人。我常掛在嘴邊的“近取譬”“求諸己”,說的就是他了。甚至我發現他的很多鄉土小說并不是因為到了北平過了一段城市生活寫了一堆城市人的生活處境之后才寫就的,很多鄉土小說的寫作時間甚至要早于城市小說,不能說是有了這樣的城市小說的創作,作家又去探索鄉土小說的寫作——哪怕在情感邏輯上這樣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的,而是說,這樣的小說呈現的廢名的心境正好印證了對他創作鄉土小說的內在原因的分析。唉,說回你那個乞丐的比喻,說回我們倆——就好像新聞里在抨擊的師生戀雖然看起來有不對等的權力關系,但不可否認也有真愛啊……唉,又像“我有病你有藥”的實效關系,但不可否認也有真愛啊……唉,我這種自省算不算自夸?吾日三夸吾身,每每夸完覺得世界都只為我閃亮。咦,你嗬什么?

    嗬你低開高走。(笑臉)

    啊,你是不是覺得我神經病啊?

    怎么會?

    要是真的是呢?

    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下午有活動嗎?

    好像沒有。

    那你陪我聊天好嗎?

    好的。

    亞馬遜投拍的短劇《現代愛情》你看過嗎?

    沒有。

    第一季第三集寫一個女人,心情好的時候,拉開窗簾看到陽光就心花怒放,在超市水果攤前可以愛上一個黑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渴望的幽會到來的時候也突然間就像患上重感冒一樣無精打采,而她心情的好壞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躁郁癥?

    嗯,你看過呀?

    沒有。

    哦,那一集的名字好像叫“Take Me as I am ,Whoever I am”。

    原來梗在這里啊?

    廢名講那種人的心靈無處安放,無論是鄉村還是城市——其實不是指在“世間”無處安放,而是在線性的“時間”里無處安放吧?

    這個跟那個梗有什么關系啊?

    沒有關系,我就是跟你聊天啊。

    我咽下了一句話。

    咽下了什么話?

    我的心靈是有處安放的。

    哦。

    嗯。

    是在fà國少女那里?

    嗯。

    我剛才去晾衣服了。

    嗯。

    ……你聽不見,外面在下雨哦,從黃昏開始,一直下。

    嗯。我這里沒有下雨,巴黎就要到黃昏時分了。

    巴黎的黃昏……

    想到我們一塊看的《午夜巴黎》了。

    啊,竟想到美國人眼里這么集大成的“巴黎”啊,還以為你會提《新橋戀人》呢。

    《新橋戀人》,親愛的,還好你想的不是《戲夢巴黎》。

    嗯,我現在要想《朱爾與吉姆》了……

    不許。

    雨越來越大了,一片片“唰唰唰”的白噪音。你有沒有注意過,李義山這首詩里,“巴山夜雨”出現了兩次?

    嗯,特別好,意想不到。

    李義山這種寫“卻話巴山夜雨時”“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方式,跟廢名講“自己還是今夜之身,但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是一樣的,時間空間,活動范圍好大。

    是啊,感情就不自覺地翻倍了。

    也是因為很多東西要到一定時候才明白。

    對的,很早看到一句話,好像是說莎士比亞年紀大了才寫得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

    是的,少年之愛,只有年紀大了才知道好在哪里。

    這其實是一個相對論,年紀大了寫童年趣事才寫得真有趣,而且那個有趣還很有分量——用了整個生存的苦去襯托。

    嗯,有分量。所以這樣的時刻,你會不會像我一樣就忽然很怕死?不是怕“死”,是“怕”死。

    我會很“自矜”。

    唉,你啊,總是表達得這么好。

    嗯,我突然覺得“秋池”好幸福。

    什么?

    巴山夜雨漲秋池。滿滿的一池水,好性感。

    呃,巴山夜雨是我想象里最好的夜晚了……

    現在也在我的想象里了。

    你是說你還在國內?

    嗯,而你則是在巴黎了。

    “但諸事都是異地的光景了”?

    嗯,一個人一次踏進了兩條河流。(笑臉)

    啊,我覺得我現在同時在所有的地方——不過只是覺得。

    親愛的。我吃塊巴黎的蛋糕當晚飯。可惜不是你最喜歡的紐約重芝士。

    真的愛我啊。

    嗯,我是愛你主義者。

    抄襲的吧?

    是哦,抄朱生豪“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雖然沒新意,但你這么講還是叫我羞愧。我值得被你當“至上”嗎?你剛才說我對他人沒有信任,其實是指責我對你不信任。就像買股票做長線的人,ta看未來,像個神仙似的看未來得有多傻逼啊,于是ta只能相信自己,最后ta只好說ta很孤獨;而不孤獨的是看圖炒短線的人,他們只有眼下沒有明天,大家抱團多溫暖啊,這算不算因為具備了“現實感”所以反而能相信他人——唉,我知道,我這是在強詞奪理。

    哈哈,“現實感”哪里是只有眼前沒有明天,你才是那個不占理也要壓過對方的杠精啊!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也知道,真正的“現實感”這個東西大概還挺重要的。你瞧,我剛才刷朋友圈,正好看到這么一條。念給你聽啊,“一縷青煙從香爐中裊裊升起,飄進房間。她張大了鼻孔吸它,覺得有一種神秘的快感;隨后她合上眼皮,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她的心臟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慢了,更微弱了,更模糊了,就像水泉干涸,回聲消逝;當她吐出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她恍惚在敞開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鸚鵡,在她的頭頂翱翔”。我就不明白了,寫這段話的這位朋友,ta那個緯度,你想想看,ta那個緯度,見得到鸚鵡嗎?也不要狡辯什么站在花鳥市場站在電腦前,哪怕站在文學史里,ta那個緯度,見得到鸚鵡嗎?哎呀,我這么說話毫無一絲偏見——這就是缺乏“現實感”的表達。不是缺乏“現實主義”的那種“現實感”,反而心靈的真實最需要一種寫實的“現實感”。

    哎喲,這段文字不是那人自己寫的。這是福樓拜的小說啊,《淳樸的心》。

    啊,我沒看過,嘿嘿,沒文化了,不過從這段里倒是能體會到廢名說的福樓拜,他講他的文章是完全拿匠心來雕刻的,像一座巨像,不免沾上了一點兒沙子,抹掉沙子又露出點金子來,就意外地得到一個驚喜。不過你一定也是百度出來的。

    嗨,你呀。叫我想起波德萊爾,他說所有偉大的詩人,都是自然的,而且免不了的,要成為批評家……

    可惜我還不是詩人。但別人聽見就容易感到我充滿攻擊性吧,其實我并沒有。而且現在蠻奇怪的——我指的是和千禧年那時候比,哈,對我這個“八〇后”來說,那就是“黃金時代”了——似乎沒人討論問題了,公開場合不能說的事情私下里也沒人講了,漸漸地誰想認認真真說話都容易被當作任性、不懂事。我這么愛辯論的人,好討厭聽到人們講什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囫圇話噢——你說這種“老好人”,他們不虛妄誰虛妄啊?

    嗯,果然是一個“批評家”。確實,真正的虛無也不是那樣的。

    反而是我那些炒股票的微信群里,大家還會因為買賣而針鋒相對一下,畢竟“掙錢”還能成為“共識”。

    親愛的,你又在講股票了,你之前在說什么的?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打西,有沒有忘記你本來想講什么?

    沒有沒有,我本來是要準備再次反省自己的。說著說著就說過頭了,不過沒關系呀,我對你不管說什么,我的中心思想才是“愛你主義”(大笑臉)。我換一個正經臉,我想我并非不愿信任你,也不是不敢信任你。如果說,是由于我害怕自他人處受到傷害,那我確實也怕受傷害,可有誰是金剛不壞之身呢?我沒有吃過什么苦,吃過的苦頭也都是自找的。你也總說我是獨生子女,不會共情,只有自己。然后對于你曾說的另一種追求簡單的“對等”我也不認同,又不是因為你不信任我,我才不信任你的。我強烈地知道你從來不會“無信”,每當我感到存在于你身上這種強烈的“信”,反觀自身無法控制的“不信”,我都想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困難的事情,我們之間怎么有那么多困難的東西,太難了——

    我有點沒明白你在說什么。

    是有點繞。

    不是“繞”的問題。

    那是什么?這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個是“反觀”?(笑臉)

    是啊。

    這要是“反觀”,哪還會有“怎么”的反問?

    為什么不會?

    這就不是“反觀”。

    我的意思是你身上的“信”,讓我回頭去看自己的“不信”,這種反差造成的你我之間的矛盾,讓人覺得世事實在太難了!

    你要是能“反觀”自身了,還會有那么多“困難的事情”嗎?

    我就是“反觀”!

    “反觀”不是這個意思吧?

    ……

    “反觀”應該是“知無”而有省啊。

    ……

    你前面不是還在講“認識自己”是很難的嗎?

    ……

    現在知道“反觀”了,不是很好嗎?

    ……

    反過來觀照自己,然后去知道自己和改變自己。

    ……

    而不是簡單地“反過來看看自己”就完了。

    ……

    人呢?

    ……

    你說句話好不好?

    ……

    你人呢?

    你生氣了?

    嗯。

    咦,你氣什么啊?

    我覺得我明明是在表揚你,是在跟你抒情,怎么就換來這么多質問?

    “卻話巴山夜雨時”唄。

    正面回答我。

    我回答了啊。

    我現在沒有心情幽默。

    那你想怎么樣?

    什么叫我想怎么樣?你捫心自問,你想怎么樣?今天從一開始,我就在反思自己了,從反思到反觀,層層剖析自己——什么怨氣我現在都是默默消化掉的,你還要得了便宜來賣乖。

    你有那么多怨氣需要消化嗎?一個能“反觀”的人,還會有怨氣?

    你瘋了吧。你對我要求這么高了?你當我是神仙還是菩薩?

    我不是對你要求高。這不是要求,你明白嗎?

    你要我跟你在一起,不光能隨時發現自己的錯誤,還能立刻改正,憑什么啊?

    我要你相信我,我要你有“信”,這不能算一種要求。“信”是一個自然天成的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那我就是沒有了,可以嗎?!

    唉,所以總是講你,認識自己是很難的。

    對,認識自己很難,我挺認識自己的,我不需要你指責我來幫助我認識。我哪里是“無信”,我可能是過于信自己,甚至是只能信自己。

    嗯,你總是這么自信自愛。

    呵呵,我替你把你下面的話說出來。你馬上就要指責我,“信”如果只有“自信”就不是真正的“信”,“愛”如果只是“自愛”就很容易失去“愛”,是不是?是不是?你這種傻逼邏輯我一分鐘可以復制幾十遍!

    你只是“知道”道理,光知道是沒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只有“知道”,你這么“知道主義”?我也有經歷的,是不是?我覺得好奇怪啊,你總是那么“堅信”。你的“信”,有時候也在抹殺別人的感受。

    嗯,你說你的感受。可以不反思不反觀,你就講自己的感受。

    我是要講,但是現在我不想講。

    嗯。

    你——

    怎么了?

    你就不能求求我嗎?

    嗯,求你講。快講給我聽吧。

    但這是我求你求我,你才求我的,所以不是真的求我。

    呃……那我豈不是永遠也不能“真的求你”了?

    你如果真的求我,那就是真的求我,沒有“豈不是”。

    那什么是真的求呢?

    你這樣問,那就不會有真的求了。“現實”其實是不在“邏輯“里的,這個你比我懂,就像你去巴黎是為了逃避我,對不對?

    啊——正想夸你講得這么好!

    好吧,我也覺得我講得好,我被自己“get”到了。我現在想講了,我想講就講,我不能受邏輯的困擾,是不是?

    給你點贊。

    去。

    你想講什么?

    虎皮鸚鵡。你知道虎皮鸚鵡這種鳥嗎?

    嗯。

    我小時候,還住在我出生的墻門里的時候,爸爸送給我兩只虎皮鸚鵡,他說是一對,但兩只鳥總是在打架。有一天鄰居來串門,一看就說這哪是一對鳥,兩只都是公的。我們才知道,這種鳥是靠鼻子上一層蠟膜的顏色來區別公母的。爸爸就到花鳥市場換了一只母的回來。后來就不得了了,兩只小鳥不停地生啊生,小鳥的小鳥也不停地生啊生,爸爸動手做了十幾只籠子,它們最后變成了五十三只。做計劃生育工作的媽媽,看不下去了,它們一下蛋,媽媽就把鳥蛋拿走。虎皮鸚鵡是最小的鸚鵡了吧,就手掌心那么點大,它的鳥蛋只有大拇指甲蓋那么點,我們攢了一大碗,我們甚至還把鳥蛋吃了。那個煮熟的蛋白,竟然是透明的……那時候,整條巷子已經開始拆遷改造了,鄰居們陸續搬走,我們一家還住著。隔著一堵院墻,外面是拆掉的廢墟,里面滿墻都是鳥籠。一進我們的墻門,世界就像不會變遷似的。鸚鵡嘰嘰喳喳的,它們有那么多顏色,大塊的顏色里有中塊的顏色,中塊的顏色里有小塊的顏色,小塊的顏色里閃閃爍爍的好像有整個銀河系,在我小時候,它們是多么耀眼又多么響亮!

    嗯。

    后來我們也終于要搬走了,爸爸答應我一定會把這么多鸚鵡一起帶走的。

    但是沒有做到,對吧?

    嗯,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處理掉五十三只鳥的。曾經我養過兩只倉鼠,后來籠子里鉆進一條蛇,把倉鼠吃了就鉆不出來了,他連籠子帶蛇一起扔進化糞池了。沒法想象……我現在只喜歡事實,不喜歡想象。

    人怎么做事,是有苦衷的。

    沒過幾年,爸爸就生病死了。我并沒有聯系因與果。我以為他死得太早。很多答應的事情他都沒有做到,他就死了,從此我對世界就更不那么確信了。你看看這個世界,它是在怎么對待我的“信”?我要不要舉例子呢?我要不要發一頓感慨呢?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晝如雨露夜如電……

    變幻的表象不重要,只有變才是唯一的不變——我一直想跟你表達的意思是,人應該信的不是“變”的局部,而是包含了無數“變量”的更整體性的一類事物。或者說正是因為這些不值得信任的事物,人才需要一個值得托付的信物啊。

    但是人只有自己了好不好?被生下來,就沒有問過我同不同意,還把我孤零零地扔下了……我只有自己了好不好?

    你以為你這樣的“自己”就是好的,就是“個性獨立”啊?

    你滾吧你。你這樣折磨我,我要是沒有一點自我早就瘋了吧。

    我怎么是折磨你,我恰恰是理解你,包括剛剛你埋怨爸爸的話,我就是要告訴你:人沒有那么理性。

    怪不得你要講我在乎“‘簡單’的對等”了。你因而揣測我用理性在計算在功利吧,呵呵。

    我這里的意思是說你對人的理解。你經常覺得某種做法好,為什么那個人偏偏就不那樣做,然后自己就很著急,甚至生氣?

    我著急就是功利的表現嗎?

    嗯,就是希望一下子就實現。你總是對人有個很高的期許,對方一時之間做不到,你就“不信”了。在這種基礎上的“反觀”,有什么意思?

    “希望一下子實現”跟“希望慢慢可以實現”,不都是功利嗎?難道你要說,后者還是建立在希臘諸神那般的神性理性上的功利啊?諸神那不是亂來了嗎?你在跟我吵架,你不是也有個目的嗎?憑什么就我功利而你不功利?

    嗯。

    你不能講我的理性就是不顧及“人”的非理性,我也是“人”。你那么講,你恰恰很功利。

    嗯。

    要吵就好好吵,別“嗯嗯嗯”地敷衍我。而且我覺得,我們在吵的問題,核心不是理性與否、功利與否,我們還在這里嘰歪個不停,我們是想解決問題啊,就像要解決一個類似于“小行星就要撞地球,人類怎么面對自己”的問題啊,解決問題本身就是功利的。

    你這樣怎么解決問題?你用各種推理來推斷我不是真愛你,假如你能信任他人,你的信任也只能建立在科學論證上吧。

    我只想告訴你,對我來說,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人的決定。只要是個人的決定,誰都不可以講誰更理性誰更感性。

    好的,那你就做出你的決定吧。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

    什么沒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嗎?我們之間對你來說,已經“太難了”。

    好的!

    喂,喂……

    國內天都快亮了吧,你還不睡?

    你睡了?

    我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唉,親愛的,抱抱。

    你說人類的愛是怎么來的?

    天生來的。

    好吧。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這句話什么意思?

    《二十四詩品》里的,意思就是說詩意不在于深究,在淺淺的相遇中溢露,離得遠一些能一窺大概,想要去抓住,它就會消失的。

    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愛你,親愛的。

    剛才睡不著,聽歌,聽范曉萱的歌,我高中時可喜歡范曉萱了。唱給你聽,“天是灰色的/雨是透明的/心是灰色的/我是透明的”……是不是是不是,都是灰色的都是灰色的,而我是透明的。嗯,我是愛你的,我也是愛你的。

    親愛的,你知道嗎?就現在,我忽然很想跑到空曠的馬路上,有意小便一下。

    老夫聊發少年狂?

    這就像在草原上高聲說話是美德一樣,體驗一下這種美德。

    你那邊入夜了,我這邊雨停了。仿佛到“卻話巴山夜雨時”了,而“巴山夜雨”已漸行漸遠。問你啊,如果,如果我們回到一開始把這場架再吵一回的話,你覺得未來,也就是現在,我們會不會有什么不同?

    怎么會有不同,能有什么不同?

    嗯。

    我愛你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什么?

    我剛才真的跑到院子里去了,不過沒有小便。

    嗯。

    但是我放了一枚2009年制的一元硬幣在院門左邊的石頭縫里。

    如果你有機會來巴黎再把它帶回去。

    你這么愛想象?

    不是,這是“現實”。

    嗯,我知道了。

    朱個,1980年生,浙江杭州人。小說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著有小說集《南方公園》《火星一號》,《南方公園》入選2013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三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現供職于《野草》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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