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晚期風格及其它
人會隨著年齡變得更智慧還是更愚蠢?更有信念還是所有的信念都磨損一空?毫無疑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和思想者應該能夠在其晚期階段獲得作為時間與經驗之結果的獨特的感知特質和形式。就像薩伊德所說的,“我們在某些晚期作品里會遇到某種被公認的年齡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種特殊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種經常按照對日常現實的奇跡般的轉換而表達出來的新的和解精神與安寧。”不僅是藝術家,回想過去時代鄉下的老人也會令人信服的確存在著一種晚期風格:不是作品,而是一個人成為作品自身。或許這不是一般的和解精神,而是認知與理解的充分擴展;不是沉寂般的安寧,而是音樂中所涌流出的那片刻的安寧。
在最終的時刻你是一個徹悟者還是一個深陷時代霧霾中的殉難者?但我似乎看見了你最后時刻帶著輕蔑的、嘲諷的微笑,如果不是一陣狂笑的話。因為一個哭泣的人是不會如此赴死的。
為什么不給自己一個晚期?給生命一個晚期,即使僅僅為著給寫作一個“晚期風格”?為什么不懷著青春的期待一樣,為巖石一樣的晚期風格而愉快地期待著肉體生命的逐漸衰老?我保留好奇的意志。
此刻,每個人都會發生時代認知的錯亂。整個社會觀念系統中的精神分裂,化為歷史的斷裂,個人與社會的分裂,每個人內心的認知錯亂。此刻,一年開始之際給予人們的夢幻期待消逝了。時間幾乎不會重新開始了。初始時間,初心,夙愿,消逝在結束一切的冬天的霧霾里。
一個面部癱瘓的面孔。年邁的軀體及其內臟下垂,是一個人的意志無法控制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任其坍塌擁擠在一起,變得難以辨認。一個人在年富力強時有效控制面部每一絲肌肉使用微妙表情的那種能力,徹底消失在面部的無意識坍塌之中了。一座廢墟還有時間、歷史和物化形態的智慧,而一個面癱的面孔只有癡呆。這樣的暮年是不能接受的。
歌德說:“一切完美的東西在種屬上必然超越其種屬,必然成為另一種東西,成為無以倫比的東西。”歌德是這樣。但一切被敗壞的東西也必然將被敗壞的東西歸屬于其種屬。
在陰沉的日子里他想,那張面孔上的笑意消失到哪里去了?九十年代上半期在漫長的疾病之后也沒有消失的微笑,仿佛天生的笑容不知不覺被什么耗盡了。不過十幾年或幾年之后,那些似乎長在臉上的笑容已不再屬于他。時間帶走的事物中有一種他知道,是沒有來由的恢復快樂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隱藏著如此深的悲哀。他沉默的時間里裝滿了無名的悲傷。窗外的霧霾也沒有這么濃厚,也沒有這么劇烈的毒素。這些悲哀讓他窒息。依然是夜晚,依然是音樂,依然是一個人望著窗外。初到這個城市生活時,許多年前的夜晚他獨自品嘗著的是安靜與快樂。聽著音樂,坐在臨窗的沙發上,把書合上,把燈關閉,聽著安靜中的音樂流過。他盡情地享受著幾乎靜止的時間。唯有旋律在時間中流淌。那時他幾乎還是年輕的,那時他剛剛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那個夜晚他享受著身體康復的平靜的愉悅感。秋夜的晚風,唱機里的音樂,一個人暫時獨處的安謐。現在,他想重新獲得那種欣悅感,卻已經像歲月遙不可及。現在,還是一個人暫且獨處,還有一聽音樂網上的呼斯楞,可心中的抑郁幾乎讓他感覺窒息。愉悅的氣息消失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他喜歡的歌聲也不能帶來氣息的流動,也不能打破令人窒息的悲傷?
難道是你覺得自己衰老了嗎?難道這不是你一生中的盛年?許多年前這樣的時刻是不是你覺得生活還有著新的期待?孩子們在身邊讀書,得安和米米,依然在成長,還有經常來的軻軻和德加,你的身邊充滿他們成長的郁郁蔥蔥的感覺,就像窗外,那時窗外是一片沒有邊際的荷塘,你常常在起夜時睡眼迷蒙時也要望一眼翻滾閃爍著的夏夜月夜,即使冬天里連月光也荒疏了,你也知道季節的香味還會飄來,許多鳥類也會及時地返回,在你的窗口鳴叫,那時,植物、鳥類和她們的時辰正在愉快地成為你心中的語言,是的,是語言而不是詞匯。你的另一種生活也剛剛開始,盡管你周圍的世界從未令人感到幸福,可以幸福感還時常洋溢在主觀的感受里,就像一種生命意志那樣,就像夜晚的音樂那樣穿過你的身軀。
一首歌在重復。他打字的瞬間似乎暫且忘記了心中的悲傷。在這個夜晚。悲傷像一首歌那樣開始重復著。他覺得自己遺忘了曾經有過的信心、曾經懷有的信念,他感覺自身在抑郁中漸漸失去一種快樂的意志。望著窗外路燈在霧霾中彌散著碎粒狀的暗光,窒息感一陣陣襲來。他想打一個電話給人,就像求助或傾訴,但他立即覺得不應把虛無的年齡、虛無時刻的悲傷傳遞給他人。他不應該給人帶去不愉快的感受。
他猜想這悲傷、這窒息感像霧霾一樣客觀,他猜測心中的悲哀是不是普遍地存在于他生活的世界里,是不是它強調的特色。他知道自己曾經是一個容易獲得快樂的人,從信心中,從信念中,從期待中,還有,從一種意志中。莫非你并沒有什么不快樂的,只是你要重新找回信心,找回你的期待,直至最后的時刻,保持生命意志。
他覺得自己在寫下一種特殊的日記、回憶錄或個人履歷。他在把公共新聞轉寫為個人內心話語或私人秘密。他在寫下一種個人的病史。他在寫一封漫漫的長信。又一個漂流瓶。又一個沒有地址的信。但他知道他還應該是另一個人,一個必須提供可靠的信心與信念的人。那個人不是他現在的樣子。不是心中充滿悲哀的人。那個人一定是一個擁有不會被打敗的意志的人,一定是一個始終懷著一種生命意志的人。那個人是從無限的悲哀中邁著堅定的步履走出黑夜與霧霾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是一個求助者,不是一個求生者,他應該是一個給予者,他是一個在岸邊拋出救生圈的人。盡管你沒有那些失蹤的人勇敢。但那些選擇了坐牢的人不是把信念與意志的救生圈拋給你了?為什么不是呢?
悲傷是一種自私的感情?顧影自憐是多么自私。唯有痛苦是正當的。在這個世界上,信念與信心不在經卷里,也不在寺廟里,不在那些符號里,它們都已經存在于你脆弱的肉身中。不是那些值得信賴的生活、值得期待的狀態不再存在,只是你的肉身過于脆弱,無法承受意志的強大壓力。
他覺得自己身體內的“我們”被分解了,變成了一個個無助的“他”。“他”在發出絕望的呼喊。他在向被分解的、幽靈化的我們呼喊。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傾訴而不是求助于人。他轉身回到書桌前,他知道書寫是傾訴也是傾聽。他必須同時扮演說和聽的人。求助者與撫慰者。
如果能夠憤怒也好,如果能夠哭泣也好,一切能夠讓氣息在我身體內部流動起來的方式都是一種救贖。窒息。陰霾。就像需要一場風,需要一場暴雨。
一切帶來深呼吸的方式都是一種片刻的救贖。而我們通過窄門的時刻也只是一個片刻。穿過那扇時間的窄門或許就擺脫了窒息我們的爪子。
為什么在心將窒息時你遺忘了深呼吸?為什么最自然、最簡易的動作被你遺忘了?深呼吸。深呼吸。在語言中,也是在呼吸的本義上。深深地。一切深深地狀態都帶來拯救。深深地愛,深深地痛苦,深深地想念,就像深深地呼吸。
如果是深信,如果是深心,一個人會從生命最低的谷地升起。堅定地穿過一道窄門,闖過最狹窄的航道。
所有能夠稱之為思想的都必須是在身心內部像一場災禍那樣醞釀,像一場雷雨或颶風那樣,而你必須保持颶風中心的安寧,你必須作為一場災難中的幸存者那樣才能獲得痛苦的才能。任何思想都只能作為痛苦、成為痛苦并從痛苦中發生。
從一種清晰性的存在進入一種渾沌的狀態?在完成一種新的清晰之前你不得不經歷一些磨難,就像去經歷自身歷史的低級階段,開始新一輪的自我分解、自我分化,帶著失真的自我感受,帶著自我認知的動搖,懸置起對自身的判決,但是服從一種事先給定的勞役:在一種非勝任性的自由中。
正像物質世界的原始統一性必須讓位于分化,主體也像種籽一樣包含著自身的分解。種籽一詞將我帶到一種消亡與再生的比喻面前。
殘缺與充實。與殘缺相比,完整性是一種封閉。殘缺是對無限性的渴望造成的創傷。有限精神中的無限性就是一種痛苦。
不完善、缺陷、缺點打開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被自以為的虛幻完滿所封閉。把你正在經受的和將要經受的一切當作一種學習吧,“人性”,或許真像雨果的說法,“憑借病弱而得以彰顯。”
一種悲劇性的抒情?你此刻所作所為,似乎是努力在將一種生存時間的歷史性疼痛轉化為一種抒情的時刻:這往往是歷史書寫者最終所抵達的時刻,是歷史書寫者在為一部經年累月的巨著劃上句號、為一個行將覆滅的王朝舉行最后葬禮的時刻所抵達的寬宥一切的歷史性抒情,它將歷史的疼痛轉換為一種悲劇性的愉悅。將歷史的世界轉換為一種美學的時刻。書寫是一種提前抵達?
必須置身于現在而拒絕時尚,必須置身于現時而拒絕與之混同。必須一開始就成為晚期,必須從晚期開始。這意味著在話語過剩的時代保持著語言的饑渴。
易怒,這是你在把青年氣質不適當地攜帶進老年,而易怒就像一件不屬于自身的異物,成為你身體里的尖刺,使血壓升高或降低免疫力。對于你來說,換個說法,對一種晚期風格的寫作生涯來說,老年更為珍貴,而非青年時代的見識、作為。你還不足以有進入自身老年的資質,在你卸下青年時代的負擔、負債之前,你還要站在它的門檻前低頭省思非法攜帶品。制怒不是為著降低思想的敏感性,不是放棄尊嚴,而是老年有著另一種不同的尊嚴,與一種生活過的生活、深思過的生命相匹配的尊嚴,另一種寬容的敏感性,在死亡到來之際也不再打折扣的更珍貴的屬性。或許你因此一直期待著自己的暮年。這一次你想,一次憤怒的發作,就像夏季結束之際的一場狂風暴雨,每次吹過天空之后都會日漸轉入秋涼,直至天地寒徹。
從此開始,你該學習進入晚期的課程:一種充滿溫情的反諷或諷喻心態。如果僅僅是反諷或嘲諷過于冰冷的話。反諷能夠處理憤怒應對的事態,卻比憤怒處置得溫和。它適合老年早就減低了的情緒能量而作為補償增加著的心智。對晚期歲月來說,棄置心智上的反諷揮霍情緒上的憤怒顯然缺乏明智。只是你暫時仍不知道反諷如何處置類似道義感或尊嚴感之類的情感沖動。當這些也轉換為反諷的時刻,它們——還有愛——還存在嗎?或許,晚期式的情感是另一種人類學類型的:尊嚴、友誼都能夠接受嘴角微笑的反諷,道義感與愛或許尚不知道如何與之共處?
一種老年或晚期風格不能垂范于青年,老年會給老年帶來教導。如果不是對晚期或晚期風格的意識,我不會注意到托馬斯·曼的這個文章:“老年的馮塔納”,也不會被這些敘述所吸引:“難道他不正是到了老年,到了耄耋之年才完全成為他自己嗎?正如有生來就過早地長成但不成熟,更談不上沒有活過自己就變老的青年人一樣,顯然也有耄耋之年是唯一與之相稱的年齡的人,這是經典性的高齡,可以說,這時他適于最完美地展現這個年齡段的理想的優點,諸如溫厚、仁慈、正義感、幽默和詭譎的智慧,總之,那些孩提時代的無拘無束和天真無邪,即人性以最完美的方式在更高層面上的重現。他就屬于這種人;而且看起來他似乎知道這一點且急于變老,以便長久地做個老人。”曼描述的晚期比青春更令人羨慕,在曼看來,這個人和他的詭譎的智慧何時抵達其頂點,他才于何時達到個性的完美。一種“充滿責任感的無拘無束的自由”,或許這就是在極其不同的語境中夫子所說的“隨心所欲不逾矩”的晚期境界。
但愿我也能夠像斯坦納回憶錄里那么自我期許:“簡言之,我能夠舍棄古老的語言游戲或是宗教世界觀的‘語言-病態’。希望我能夠自信滿滿地擺脫這種‘幼兒障礙’,成熟地邁向理性、自然主義的秩序,只對理性和孤獨回應。
憤怒情緒是另一種失敗。但我依然贊美作為道義感的憤怒。反諷是意志力或心智上的轉敗為勝。但與那個著名的精神勝利法相反。檢討自身或許跟社會批評同樣必要。但不是為著達成古典意義上的國身一體的權力神話。
又是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這是扎加耶夫斯基的改寫:“首先是天真,然后,是受苦和經驗的補償。真的是這樣嗎?天真真的是某種我們失去的東西,就像童年,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我們的經驗是不是也有可能這樣失去?經驗是某種知識。沒有別的東西像一個人的知識那樣容易破裂了。……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不一定只是帶著經驗。天真跟隨著經驗,沒有別的途徑。天真會因為經驗變得豐富,因為自負而變得貧乏。我們知道的如此之少。我們不過是在某一瞬間理解了,然后又忘了,或者說,我們背叛了我們理解的那個瞬間。而在這個盡頭是重現的天真。無知的苦澀的天真,絕望,和驚奇。”一點知識秩序的改動之蘊含著不只是一個人的苦澀經驗,當晚期經驗之后的天真與絕望建立起聯系時,還是保持了貌似最初的驚奇。
思想就是對情緒發泄的制約(弗洛伊德)。
“受辱是到達純真之路”(戈爾丁)?
憂郁感像一層黑色的面紗蒙住了整個意識。感覺世界變得不再活躍,失去了回應外部事態的能力。憂郁讓人變得貌似自我關注而實則無所關注。
想起一個已故友人,他給人幽默感,愛說笑話,喜歡講述幽默和令人發笑的段子,沒有人能夠感覺到他的憂郁癥,很難說他是一個不適應社會的人;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身邊的社會如此迷戀搞笑的段子?這無疑是它的憂郁的表征,卻似乎無藥可醫,而且連診斷也下錯了。比起一個人優雅的憂郁,這個社會愈接近權力與財富的核心就愈呈現為一種狂躁型憂郁癥。
同精神分析師一樣,詩人與藝術家是人類情緒問題的專家——說到底他們都只能提供一種對經驗的描述與解釋,最成功的情形下他們能夠提供一種話語方式,將混亂無序的經驗賦予一種意義——但不幸的是與別的類型的專家不同,他既是醫師也是患者。
尼采的“快感”經驗或尼采式的“陶醉”概念,貫穿著尼采一生的思想,在早期,快感與陶醉主要體現在音樂、醉酒與悲劇經驗之中,這是一個接近浪漫主義情感經驗的方式,其中的快感還是很單純的藝術經驗,狄俄尼索斯主義的快感與陶醉都集中在自我中心的感知上;在中期尼采,快感轉向了身體經驗,除了肉體的代價外這也沒有什么社會倫理風險;然而在晚期,尼采對快感的渴求、對陶醉的沉湎轉向了“權力”,他直言不諱地承認:“快感出現在有權力感的地方”,他不是說出了獨裁者的心里話?對于這一狀態而言,快感或許唯一能夠出現的地方就是權力,就是超人般的、不受約束的行使權力。但也唯有在此,尼采的快感哲學或陶醉美學出現了道德風險與社會倫理災難。
這是尼采式的快感經驗的貶值,陶醉的變質,快感經驗與陶醉感貌似變得升值了,實則從無害的音樂與藝術經驗轉向了權力支配與統治領域,而這是一個必須遵從理性的領域;從音樂與藝術中享有無害的快感走向反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的權力快感,音樂、藝術、酒、酒神精神中的美學價值被殘酷貪婪的權力膨脹榨干了,變成了最令人恐懼、也無比乏味的暴力崇拜。
一首詩的話語形式就是恢復清晰思想與微弱意識之間關聯的意圖。詩就是這一更微妙的語言,將清晰意識置于其隨著語境的闊大深遠而逐漸變得不清晰的思想過程。這也是晚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意識的清晰邊界與語言意義的明晰性終必須止于對“生活世界”的指涉。
一個社會形態早期出現的常常是因,晚期社會中出現的則已經是果。而因果之鏈并非是超驗的和神秘的,僅僅是創傷性社會心態中所包含著的一種能量的持續流動。如果沒有相互贈予禮物,就是相互贈予債務;如果沒有相互贈予善意,就是相互饋贈恐怖;如果沒有相互饋贈生命,就是相互饋贈死亡。這就是公平與正義喪失之后“惡”的最終社會交易成本。這就是一種最沒有希望的“贖罪”儀式。
托馬斯曼對文學(神話)、精神分析與哲學之間的聯系有著極其睿智的見解,曼在1936年弗洛伊德80華誕慶賀會上的演講中說:“弗洛伊德對本我與自我的描述——如果說并非與叔本華對‘意志’和‘理智’的描述分毫不差,——難道不是將他的形而上學引入心理學的一篇譯文嗎?倘若一個人在從叔本華那里接受了形而上學的神圣洗禮以后,又在尼采那里品嘗過心理學的痛苦,現在當他為已占據其心靈的東西所激勵,第一次在精神分析的國度里四處張望的時候,他怎么會不充滿親切的和重逢的情感呢?”(221)他看到了無意識狀態的“本我”與叔本華的生命內核最深層的“意志”之間的相似性,看到了精神分析與哲學的隱秘的接觸點,由此他也看到了人在生活中所享有的自由與他所說的“生活過的生活”的那種約束是怎樣一起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所謂“生活過的生活”,意味著“生活即追隨,是一次沿著蹤跡的行走,是認同”;從這一思想開始,他意識到一種心理學(精神分析學)的興趣過渡到了神話興趣。他說,類型的東西也已經成為神話的東西,人們甚至可以說“生活過的神話”,以取代“生活過的生活”,而“生活過的神話”就是他的小說的敘事思想。因此曼認為,他與精神分析的隱秘關系在小說中走上了完全現實的階段。事實上,弗洛伊德本人及其精神分析與小說敘事和傳記研究的關系也早就不是一種隱秘關系了。精神分析追溯人的童年,這同時也是追溯“原始和神話”;“深層心理學”的“深層”也有時間上的含義:“人的靈魂的原始根源同時也是原始時代,即神話之所在并奠立生活的原始準則、原始形式的那些時間的井泉般的深層”。在曼看來,雖然神話在人類社會中是一個早期的和原始的階段,但在個人生活中卻可能是“一個晚期的和成熟的階段”,個別人可以隨著這個神話般的晚期得以辨識“表現于現實中的更高的真理”。弗洛伊德自己承認,一切醫學和心理治療法對他都是“一條跋涉畢生之久的彎路和歸途”,使他回歸到對人類歷史,“對宗教和道德起源的原始激情”。
或許有一天,我偶然居住在一個過去生活過的地方,看著夜晚路燈下閃過依稀熟悉的人們的影子——我一直不允許自己傷感——
很久以來他的潛意識都沒有徹底擺脫這一計劃:他的身體無意識正在考慮如何以一場疾病結束他的麻煩,就像他的朋友以死亡一勞永逸地對決他的痛苦。類似隱居是宗教中的一個選項,與傳道相反;類似于休息是政治中的一個方案,與有為相反。人們也經常用身體的孤注一擲解決精神不能解決的困擾。
在“欲望和偏頭痛”的輪替之間,生命在慢慢耗盡……日益稀少的意義。它留下身心的疲憊——一片灰燼。
愛是留給不甘平庸的人們的一份磨難。當愛成為一種命運感的時候不會為明智所糾正。基督教是它的正面敘述,佛教是對它的反面闡釋。愛絕非一種享受,這是如今人們愿意孤立化的享用其中的性而摒棄愛的原因。
弗洛伊德懷著仁慈之心說,愛是一種“正常的精神病原型”。
晚期是一座艱難而緩慢的陡坡,只有當你爬上去之后,視野才會變得寬闊,一個真正的遠景,深不可測。而這是你過去所不及的坡度。沒有充滿靈感的思想勞作,老年或長壽就純粹是一種對尊嚴的羞辱。因此需要像歌德、貝婁那樣,“將老年本身變成一種才華。”薩義德引述赫爾曼布洛赫的話說:晚期風格“并非總是年紀的產物;它是一種天賦,與藝術家的其他才能一起被注入他身上,它也許會隨著時間而成熟,經常在其死亡預兆來臨之前的季節到達繁盛,甚至在接近老年或死亡之前就將本身展現出來:它是表現力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托馬斯 曼在1910年35歲時寫下“老年的馮塔納”,或許包含著一種自我預期,他如此寫道:老年馮塔納所展示的這一幕,這逐漸衰老的一幕從藝術上、精神上、人性上看,是一種在高齡之時的年輕化,一種第二次的、真正的青春和成熟的一幕,這在思想史上很難有與之相當的個案,“我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年輕了,”二十八歲的年輕人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寫道,“本來為青年時代遺產的一部分的生活樂趣,似乎隨著生命之線逐漸延長而在我身上增長著。”這是他對他的生活活力的特點的早期認識。他之生就是為了成為仍將活著的“老年的馮塔納”;他生命的前六個十年只是——幾乎是有意識地——在最后之謎的日益增長的陰影中充滿仁慈的懷疑度過的后兩個十年的準備;他的一生好像在告誡人們,只有死的成熟才是真正的生命成熟。這個具有如此罕有和如此可親可愛的天性的人,越來越自由,越來越智慧地成熟著,向著終極答案的懷抱走去……
“晚期”意味著一種“遺囑性”的寫作。任何一種延遲發表都可能使得文本成為一種遺囑性的存在,尤其當一個寫作者意識到他的寫作極有可能延遲到身后的某個“時間”才能出版。
傍晚,終于迎來了一陣小小的降雪,路燈的昏黃光線下,片片飛雪不時改變著飄落的方向。此刻,雪的飄落在無數人的心里都是一句古老的不解其意的箴言。它是一個圣靈,是降臨人間的一次無法復活的受難。它是無數已逝美好事物的短暫返回,再次光顧這個不再美好的世界時的淚水。
他希望自身困難地走在一道陡坡上。深呼吸。載重的船吃水更深。它在身后劃開激流卷起的波瀾也更深遠。帶著吃重的船只一樣的重力,深呼吸。呼:松弛,放棄,打開;吸:鼓氣,緊張,用力:深呼吸。
他希望面前是一道艱難的斜坡,視野在逐漸展現。一道天際線在遠方出現……
(選自《詩建設》2020年春季號(總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