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文學:文學的一次變革與革命
新冠肺炎病毒正在全球肆虐的時候,生態文學的話題似乎有了更多的關注度。一次病毒災難的出現,有其復雜原因,或許還不能完全與生態文學簡單勾連。近些年來,中國政府將生態環境優質目標一再推舉,作為國家發展戰略努力實施,而且成果顯著,是空前的偉業啟動。“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中國傳統的自然觀念,如今加上堅持綠色標準等接近自然科學的一些生存建設發展策略,正在為中國走向世界,追尋人類共同生命目標,提供著非常有力的理論觀念支持。
可是,在我看來,生態文學的提出和它的高遠指向目標,是一種新穎的文學目標和追尋,需要仔細深入的思考與實踐追求。傳統的文學,長時間來被人們理解為是人的文學,是以個性的語言故事人物探析表達人的社會環境存在感受和命運的文學,是圍繞著人的價值利害情景展開的語言敘述。但是,我對生態文學有一種新的理解:生態文學是對包含著人類在內的所有自然對象和生命表現感受的一種敘述,其包含對象和目標顯然是遠遠廣泛于傳統的文學界地的。生態文學有新的展開領域與活動舞臺。因此,生態文學的開啟,是一次深刻的文學變革與革命。
文學之途的困惑與追尋
自從古老的詩歌開始,文學就在以各種方式努力表達著人的社會感受和理想追求。經過幾千年的時間和文學表達過程之后,如今人們漸漸地發現,僅僅依賴傳統的文學觀念和視野,著眼人類自己感受追求范圍內的內容,已經很難解釋和說明身邊的人與環境、與他物的矛盾困窘關系與迷茫了。特別是在人類進入二十世紀之后,劇烈頻繁的戰爭存在和后來迅猛的科技進步,非常強烈地改變著人們感受認識世界的結論。在人類癡迷地實現著自己的文化、政治、經濟、科技、軍事等價值目標,甚至以近似瘋狂的力量和速度呈現影響結果的時候,卻對自身賴以生成生長的搖籃地球的破壞嚴重地忽略了,對于與人類一起生長于地球上的各種具有生命的動植物的被毀壞嚴重忽略了,以至發生了地球生態家園的嚴重危機。這個現實而嚴重的危機,正是傳統文學的困窘之處和生態文學現象新生的時代背景,正是生態文學對傳統文學以革命與變革的表現提出挑戰的根源。在茫然的地方尋覓,在盤桓的地方發現,在新的方向目標下出發,這就是生態文學勃發生長的機會與能動進取的意義價值。
因此,當我們在這里談論生態文學的時候,最先要清楚地意識和理解,生態文學,同傳統的文學有很大區別,更是與傳統文學中那種幾乎是以人為中心而展開的歷史、政治、文化、民族等局限性特點的文學表達有著質地的不同。生態文學,應當是出于人類的認識感受,在全球視野仔細認真地探求地球生命如何相互依存,共生并長的途徑,實現共同長遠和諧發展目標的新的未來的文學。這種生態文學,是關乎地球平衡運行和地球物種整體健康冷暖命運的文學。只有在這樣的視野下,方能夠感受到她的魅力和瑰麗的身姿。
生態文學正在開始以新銳的觀察思考和描述表現為文學開辟新的視閾和天地,使文學在地球大地上新鮮綻放。生態文學這種新的視閾和目標追求,是在超越人類族群之間許多隔閡、分歧和纏斗之上的一種共同利益的追求,是追尋人類非常廣大的地球家園福祉的理想努力。所以,雖然在當下這個很多人只講“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我為第一”、無邊泛濫的占有及消費享受自私行為等,只把自然視為提供人類生存發展機會可能的對象的時候,生態文學的純粹超拔和神圣高潔品格無疑是偉大的表現。生態文學會告訴人們,在人類生存的地球上,還有比人類社會更加恒定和嚴酷的自然法則。而且這樣的法則是人類依賴自身的科學努力無法違背和改變的。人類的科學始終在前行的路上,但它永遠在自然的法則當中。
回望大地母親的懺悔與覺醒
“人類只有一個地球。”這是人們在意識到地球存在危機之后發出的深情呼喊。地球不只屬于人類。中國古老哲學中就有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深刻認識。可惜的是,伴隨著人們心智的開啟,欲望的增強,貪念的濃烈,慢慢地,人們開始相信“優勝劣汰”“叢林法則”“人定勝天”“改造自然”等等的一些觀念法則,以人為萬物“靈長”,然后向萬物宣戰。人本來只不過是宇宙間一粒塵埃,是自然中的一種微小的存在。可是,人類在飛速發展的科學理性和技術手段下,日益無限度地迷戀發展,對地球的掠奪和對其他生命的毀損幾近瘋狂。在萬物為我使用的觀念和不斷創新的科學技術手段伴隨下,使人們對于人類的自然化存在近乎遺忘,不斷地蔑視自然給予人類的強大庇護的神圣作用價值,漂浮于自以為強大和無窮的理性虛空,無視自然法則,以為科學可以面對一切,與地球大地的間隔距離對立愈來愈大了。當人類向自然的索取毫無休止、欲壑難填的時候,大自然也是有承受極限的。自然也有難以違背的規則。當一次次或許是因為人類造孽而導致的生態災難降臨的時候,這也許就是大自然的反應。所幸,一些真正富有高遠理性和偉大情懷的人們,開始意識到了大地母親的恩惠和對她的傷害,以及這種情懷所收獲的哀痛,開始回望、懺悔和覺醒了。
或許是物極必反的原因,盡管中國很早有很超邁的自然觀思想,如老子、莊子等人的許多深刻見識,也曾經有像《詩經》、像唐朝王維、柳宗元及后來各代很多融入自然山水的詩文作品,表達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歡愉美妙情形等。但生態文學的觀念卻是來自科學社會相對發達的美國這樣的國家。被認為是生態文學最早的美國作家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利奧波德的《一只鴿子的紀念碑》、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等人的作品及其倡議的觀念方向,被認為是生態文學主張開始的標志性人物和作品。梭羅告別躁動喧鬧的都市,在瓦爾登湖畔追求最大接近自然生活的體驗和感受、利奧波德因對一個候鴿物種的消逝感到遺憾和悲戚、卡遜在感受因為大量使用殺蟲劑而導致許多蟲鳥死亡、消失,本該生動熱鬧的春天變得寂靜而哀傷。等等這些,都是在呼喚人們回望大地和自然的誠摯心音,令人感動。這些看來似乎是傳統社會另類的行動和認識,在多年形成的人們與大地自然相處情形中開辟出新路徑,為生態文學創作的旗幟標識了新的理念和疆域。
盡管人們如今已經向月球靠近,也對木星等星球展開探析。但是在可以預見的時間內,地球依然是唯一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地球大地也是唯一可以以自己的環境、氣候、水分、物產等養育人類的家園。所以,地球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大地的懷抱就是母親的懷抱。在經歷了太多的遠離、淡忘乃至傷害之后,人類是該放下狂妄和傲慢,知趣地依附到地球大地母親身邊了。
為了這樣的回望和依附,人類需要自省和自覺地收斂自己的貪婪欲望,需要平等友善地對待地球其他生命的存在及其權利,需要相互在廣大長久的地球自然家園和睦共生。即使各種生命為了自己的生存與其他生命種群之間存在著爭奪廝殺,但也必須切實地遵守合乎自然的法則,防止強制和極端。以強凌弱、竭澤而漁的結果是道德倫理的喪失和對平等規則的破壞,最后會打破平衡陷于災難。不管人類相互之間現存著多少紛爭和對立,但在神圣的自然世界面前,需要統一的認識與合作共濟的態度。為了我們大家的未來,生態文學的提出和開展,恰是人們覺醒的開始和不斷延伸拓展走向未來這條道路的很好方式。
“逆行者”的慧敏與收獲
生態文學的意識和觀念實踐,顯然還處在一個初始的發展階段,梭羅、利奧波德、卡遜等人的開拓之功至偉。但當生態文學這種文學現象逐漸地被人們在不斷接觸的災難過程中認識感悟的時候,這樣的文學主張和追求就像投石入水之后,迅速生波蕩漾開來了,力量抵達到世界各地,以及很多作家的心間。中國很早就有“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也有像《山海經》這樣涉及自然的神話記錄、有像《徐霞客游記》這樣有關山川河流人文風物的考察記等,但這些內容都與如今的生態文學倫理主張和目標有很大的區別。
當代公眾的生態環境意識觀念似乎是在1980年代前后明顯起來的。生態文學創作也伴隨著這樣的觀念開始出現了。這期間,最初在報告文學創作中有分明的表現。徐剛的《伐木者,醒來!》及他后來的《守望家園》《大森林》等很多作品,既是中國生態文學的先聲實踐,也奠定了他作為著名生態作家的堅實基礎。此后有岳非丘的《只有一條長江》,楊兆興的《沙坡頭·世界奇跡》,邢軍紀、曹巖的《北中國的太陽》,陳桂棣的《淮河的警告》,何建明的《共和國告急》,李青松的《遙遠的虎嘯》《共和國:退耕還林》《塞罕壩時間》《把自然還給自然》,肖亦農的《毛烏素綠色傳奇》,梁衡《樹梢上的中國》,古岳的《凍土筆記》等等報告文學作家作品,都不斷努力地在為中國的生態文學添加濃厚靚麗成色。這些作品涉及自然生態環境的各種領域,呼吁人們提高生態環保意識,艱苦奮斗,努力開創建設,與不同的毀壞行為進行斗爭,張揚了文明科學進取的模范人物的社會生活觀念和行為。作家在創作中顯示出的時代使命和擔當精神令人感動。
像徐剛、李青松作品所體現的激情詩意和個性形象特點,都是厚重和靈動豐盈的獨特存在。在文學創作中帶有仔細觀察感受自然生活,或從不同題材角度和文體形式表現出一定生態文學特點的作家,還有像哲夫、葉多多、王國平等報告文學作家、也有像張煒《九月寓言》、姜戎《狼圖騰》、艾平的《包·哈斯三回科右中旗》等小說家及其作品,有像劉亮程、鮑爾吉·原野、李娟等這樣細膩記述自然風貌、表現獨特細膩感悟的散文作家作品等等。誠然,中國現今的生態文學現狀,似乎還更多處于呼喚人們樹立與自然共生,收斂一己物質欲望,切實保護生態環境的階段,比較現場直觀傳輸,還缺乏更加深遠精湛的追求思考表達,但這種在傳統文學創作道路上的“逆行者”身份作用價值,還是被人們十分肯定和認可。生態文學似乎不能夠簡單地等同書寫生態災難,譬如不少作家面對地震、洪水和像當前的疫情的書寫,這中間盡管會有很多的密切關系,但生態文學恐怕不會這樣簡單。在我看來,生態文學似乎應當是人類在哲學認識論上的修正改變,是人類跳出自身中心藩籬,主動調整已有成法,是融合大自然法則的新的倫理建設和行動出發,是在努力適應自然生存法則下追求自然延伸的自覺和尋找、遵循的定律等。
生態文學“逆行者”的道路上,會存在風險和經歷曲折。因為,他(她)不僅要與傳統的文學發生區別,更會與幾千年來人們逐漸形成和習慣了的認識行為產生分歧,面對的將是非常沉重和悠久的歷史負擔。要人們放棄以人為中心的社會觀念,要人放下身段平等地善待其他所有生命,希望人改變自己的生命愉悅等實在是不易。但人們必須有自我否定的自覺和勇氣,有遵從自然規律的積極選擇。生態文學作家作為“逆行者”,為了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自然生命的福祉前途,保護地球家園并持續提供發展延續條件,必須以自己合理善意的文學闡釋,說服人們改變錯誤觀念,放棄私欲、約束自己。生態文學的使命和承擔崇高壯偉,期望前行的道路上天人感應,互為因果。
海子曾在詩中寫道:
靈魂啊,不要躲開大地
不要躲開大地上的塵土
生態文學應當是生長和成就于廣袤大地的綠色大樹、森林、草地,在天地間婆娑鋪展成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