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世界
沈夏攜著一團濕霧,從衛生間飄出來。穿的是那件長白襯衫,下擺沒過膝蓋,肩點塌向兩臂。宋俊躺在床上,恍惚間,覺得寬衣大袍的她,帶些方外的仙氣。
夜色正朦朧,可惜天寒地凍人寥落,到底缺一點詩意。一城燈火稀稀拉拉,卻格外地亮。房間臨街,車流如潮汐,嘩啦近了,嘩啦遠了。如果有情致,倒是可以想像成一種現代性的詩意,但凡情緒不到位,那就全都是明明白白的噪音。
宋俊知道今晚又不可以。若可,沈夏會直接卷著浴巾出來,像壽司。壽司沒有仙氣,沒有難纏難解的一排紐扣,只有讓人想一口咬掉的食欲。
“累了?”
“嗯。”
“怎么又累了?”
“你說呢?”
“心累還是身累?”
“無所謂了,沒事睡吧。侃了一宿,喉嚨奇癢。別跟我說多喝水啊,老娘今天喝走一缸涼白開了
快。”沈夏跟埋在被窩里的宋俊交視一眼。他的眼睛還是出奇地大。剛在一起時,沈夏覺得那里波光粼粼的,非常點題。現在,她感覺有點病態,演外星人不用特效。
“那件事,咱得抓緊了。不行咱出去一趟,巴黎、巴厘島或者馬達加斯加,世界上隨便找個角落,咱把事情給辦了。”宋俊用下巴戳了戳隔壁的房間,“他倆催得急。”那堵墻,現在隱約滲過電視的聲音,很微弱也很隆重,不用猜是中央三套。
“一說他們,氣就脹到天靈蓋。你什么時候轉告她,以后別總喊我吃飯,說了不餓,聽不懂嗎?我想吃自己會下廚,真沒跟他們客氣。也別給我送水果零嘴,水果零嘴也有代溝,還有南北差異。就這么闖進來,尷尬,而且侵犯個人隱私,別怨我把門反鎖了。我感覺她是在用這些手段來監視我。對了,我跟我媽語音說家鄉話怎么了,她聽不懂又怎樣,能不能別迫害妄想癥啊?你要抹不開面兒,哪天我受夠了,直接單槍匹馬開干,到時你可別怪我把局面弄得這么狼狽。”
宋俊“噓”了幾聲,身子在被窩里猛烈地蠕動了幾下,像一只成蝶遇挫的蛹,拈著嗓門切切地說:“隔音效果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本事搬出去啊,現在意識到隔音效果差了,睡覺你怎么不嫌臨著馬路吵?”沈夏撓到了彼此的痛處。她的痛處和宋俊的痛處并不通約,一個生理,一個心理。
宋俊緊蹙了一下眉,說:“我明天就出面擺平。她神經,你也跟著神經?”
沈夏終于笑了,像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宋俊又“噓”了幾聲,不再掙扎。
“沒再唱《捉泥鰍》吧?我指不定何時去監場啊。”關燈前,宋俊最后問。
“把泥鰍哥拉黑了,滿意了?你跟一首兒歌較什么勁,還是跟錢不對付?”
“我不管,反正不許你跟別的大哥哥一起去捉泥鰍。只能跟我捉。”宋俊想去捏住沈夏的手腕,她的手很滑,像泥鰍一樣,輕松地鉆開了。
關了燈的房間,歸順到陽光的背部。夜晚如此漫長如此漆黑,夜里的人,各自攬著零零散散的異夢,合眼而眠。
眼罩底下,愛,欲望,過去的片段,心虛,鬼胎,未來的啟示,一只貓,熟悉的風聲,所有或抽象或具象的夢的碎片互相堆疊,彼此雜糅,甚至自相矛盾,讓夢里的人忙于應付而無可自拔。
在一片深沉的混沌里,沈夏聽到了一陣稀里嘩啦的動靜,聲音化作無數只蟑螂,一只一只推搡著爬來,它們最終擁擠在沈夏的身上,幸災樂禍地團團轉。她一發毛,整個人彈了起來。
沈夏怨過好多回,宋俊起床的響動還是那么大。他總死性不改,跟馮麗珠一副德行。
“你干嗎啊?”沈夏嚷出一句。
宋俊正在穿褲子,驚著了,右腳踩不見底,卡在褲筒內,整個人趔趄在地上。“那個,去上班啊。”他索性在地板上將褲腿抖開,挪著屁股系緊皮帶。鑰匙扣上的鑰匙碰撞得更加歡脫。沈夏說過,別在皮帶上拴鑰匙扣,土,土爆了。宋俊不理,說爆就爆唄,土一點不好?天天在外風流倜儻的,你放心?你放心我,我也不放心我自己。
“大哥啊,今天周六。”沈夏癡怨地猛倒下身,把床墊驚起兩聲吱呀。
平時,等宋俊出門后,沈夏會繼續補覺,一路睡到中午。一到中午,馮麗珠就會使出各種法子逼她起床。她老人家徹底得逞了,如今,沈夏的生物鐘讓她最多只能睡到十二點。
“還是你機靈,差點給捅出簍子來。”宋俊現在笑嘻嘻地把西裝褲脫掉,再把藍襯衫剝去,只剩一條海藍色的三角褲高高地挺起來。現在是七點一刻,宋俊哆哆嗦嗦地鉆進被窩,很瘋狂,入侵物種一樣,哆哆嗦嗦地覆蓋過去,嘴里一個勁哆哆嗦嗦地笑。
“這下可以膩一把了。”
沈夏想到了那些惡心的蟑螂,她告誡自己不能這么想。老公是老公,老婆愛老公,天經地義的。她象征性地反抗了幾下子,然后趕緊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摸出一只岡本,如同某種討價還價。
沈夏在自己的真愛粉絲群里發了通知,上午十一點準時開播,趕個早場。“愛過”立馬發來一個愛心,再發一句,“我的小主失眠了?”“大風起”緊隨其后,一堆搜集來的親吻表情,說早睡早起身體好。他最近格外活躍,像發情期的蟑螂。又是蟑螂,貼切歸貼切,只是沈夏很為自己貧瘠的想像力感到可笑。
宋俊想待在房間里,說我不出聲的。沈夏不答應,把他推出門去,說你這樣很變態,在變態面前我會緊張,你可以進直播間看。
“隔著屏幕就正常了?”
“嗯呢。”不愛撒嬌的女人撒嬌起來,威力是撒嬌成性的女人的一百倍。
十二點剛過,宋俊就在微信里喊她吃午飯。沈夏順手打字回去,你去死吧。宋俊沒進直播間,馮麗珠也沒來敲門。今天看著像是個好日子。沈夏唱了別人點唱的《西海情歌》《一場游戲一場夢》《山丘》《我愿意》,再選唱幾首自己喜歡的陳綺貞和張懸的歌,還講了一則十分鐘左右的電臺故事。“愛過”刷了三個“宇宙之心”,“大風起”則“為你打CALL”和“做我的貓”各來一個。此外,直播間里新來了一些大哥,聊得奏效,將來都有可能常駐下去。“愛過”又吃醋起來。很好。“白蘭度”依然沒有現身,已經連著兩天了。
下了直播,沈夏依然不愿走出房間,她開始擺弄手機里的照片。外賣到了,只得舍下P到一半的圖,她的圖永遠都在修繕中,似乎永遠都只P到一半。她隨手從衣柜里抓一件軟呢小西服,套在一身淡粉低胸吊帶裙外。外賣點的是毛血旺配白米飯,她自己一人到飯桌上吃,餐桌罩里是他們吃剩的干煸四季豆和鹽煎肉。
宋父從沙發站起,欠個身,走過來,假裝取東西,朝房間里瞄上一眼。確認了,再回到大廳,將音響打開,話筒連上,取出一盒DVD音樂光碟,篩選,放進碟機里。音樂聲響,字幕浮現,他清一清嗓,開唱,緊趕慢趕,聲調飄忽不定:“是什么淋濕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遠去的背影。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握不住你從前的溫馨。”盡是老歌,他喜歡唱女聲。馮麗珠說過他娘氣。他回說,就你爺們兒,純的。他只敢杠這么一句,然后趕緊接著唱,什么都能來,就是越唱越快,字幕跟不上了,他才茫茫然等在那里,單剩了旋律,還有微弱的消不全的原唱。都是些復古到白堊紀的歌。一只匍匐在圓碟片上的金豹,不時從屏幕右下方鉆出,倏然劃向斜對角,銷聲匿跡。這頭金豹,一劃劃了得有二十載。
宋俊被馮麗珠念了幾句,干嗎老盯著手機,別以為瞎不了,有什么可看的?宋俊沒理,徑自回了房間。母親的炮口都沖著自家人去。沈夏算半個自家人,通常炮口往她那里聚聚焦,又調走了,除非真的爆發,那就是對戰。沈夏也是一尊炮,只對著宋家母子。對于宋父,她沒有太多怨言,宋父的存在感不強,除了周末窩家里唱唱歌,不出去壞事,沒那么多風頭可搶,頂大的好人。宋母倒是夜夜笙歌,剛吃飽,涂好濃妝,穿上舞蹈鞋,拿一把艷紅的木蘭扇就沒影了。擱電視劇里這么演的,準不是好婆婆。
馮麗珠所在的那片廣場,分東西兩大跳舞的人馬。馮麗珠在東邊,當他們還踩著鄧麗君《梅花》的節拍跳交誼舞的時候,西邊已換成時新的韓國舞曲來配合自己的鬼步舞,音律節奏都不在一個頻道上。雖然西邊人數吃虧,但指揮調度的嗓音,遠遠蓋過東頭那一群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非常之志得意滿。馮麗珠感覺自己越跳越吃力,心氣越跳弱得越快。最近,她終于受夠了,買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從交誼舞的大軍叛逃到鬼步舞的陣營。自此,她對沈夏態度軟了很多,經常笑瞇瞇湊到跟前,把沈夏弄得心里發怵。她這是想請教,一者化妝,二者舞步,說你們年輕人懂,你不就走在潮流的前端嘛,把媽也拽上。被哄高興了,沈夏授教她一招半式,宋母很專心,還是事業重于家庭的樣子。宋俊看在眼里,說這樣不就蠻好。
飯菜還剩一半,沈夏吃厭了,將餐盒收拾停當,扭扭身子,也進了房間。宋俊正趴在床上用手機打字。
“又來活兒啦?”
“嗯。”
“這次是誰呀?”
宋俊打字的手速疾而穩,指頭虛著,都是一撇一捺的肉影。迷進去了,什么也沒聽見。
“喂,問你話呢。”沈夏撓了撓宋俊的胳肢窩,他不怕癢。沈夏接著問:“還是蔡那邊的粉絲?活動可真密。”
“這趟是老吳的。打歌來著。”宋俊說出一句話來交差,手速不減,依然看不清倆拇指哥。
“我感覺這幫人更像黑粉。捧得高,摔得慘。前段時間刷榜不都鬧成國際新聞了嘛。這幫跑流量的明星,咱就不能老老實實把水平練上去再賺吆喝?都讓粉絲給寵壞了,沒幾個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你管那么寬呢,之前不還說喜歡人家的小白臉?”
“我那是堵‘大風起’的嘴,讓他別癡心妄想。”沈夏現在雙手環抱在宋俊身上,賴著,接著說,“我其實欣賞老藝術家,德藝雙馨那種。騙大姑娘感情的那誰吧,就猥瑣到骨頭里去了。我喜歡陳寶國,小時候可迷《大宅門》了你可知道?或者說,迷他演的白景琦,里頭的男一號,敢愛敢恨的一北京大老爺們兒。那家伙看得我又愛又恨,我就迷這份又愛又恨的感覺。”
宋俊不響了,他現在改換到另一支手機上,繼續作業。
宋俊不那么黏人的時候,沈夏就有些想蹭上去討好的意思,直到他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自己身上。火辣辣的心,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小辣椒心里透著紅。攢夠了,熱鬧過勁了,再去嫌棄、冷落他。
晚飯是整整齊齊的四人餐。馮麗珠只給宋俊夾菜,宋俊嚷嚷不用,馮麗珠不理,填滿他的飯碗,讓他的碗口五彩斑斕。馮麗珠以前也給沈夏夾,沈夏機敏,一下就把碗搬到腦袋上,連說不勞您。她向來直接,說我連我媽的口水都嫌棄。馮麗珠知道沈夏不好對付,撇下不管即是。不知為何,現在馮麗珠只管給宋俊夾菜,沈夏也有些別扭,像失了點什么。婆婆要刁難媳婦,什么法子都能有。
馮麗珠整個上身都拱到宋俊那邊,問他事業上的事。宋俊一律說好,說您放心吧。馮麗珠主要是自己有譜要擺,跟你好不好,甚至有沒有事業都沒多大關系。她是賣排風扇的,早年創了間小公司,也搞技術開發,尋思怎么把廁所廚房的味道除得干脆利索。估計是技術不過關,或是市場不景氣,公司黃了,現在依傍著人家大品牌搞直銷。雇了員工,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到店里走走看看,討個威風。馮麗珠說著說著聊起了自己,興致頗高,忽又拐了個彎兒,說自己不比賣空調的能耐差,可惜陰差陽錯,董明珠上位,光彩奪目,她馮麗珠就黯然失色,一事無成,落得在家里讓人排擠、給臉色、受氣。說到動情,嗓子尖而顫,聽眾感覺不大對勁,皆湊到臉上張望,是真的哭了。宋俊倒忍不住開始笑,把兩粒米噴到對座的沈夏臉上,沈夏瞪他一眼,想笑而未笑,也覺得有些解氣。一直不吭聲的宋父發話了:“你又來。”聲音沙啞,老歌的幾個高音就能把他的扁桃體給毀掉。他順勢遞去一張餐巾紙,給馮麗珠抹作小小的心酸的一團白。
想當初,宋俊對沈夏說:“不然,咱結婚吧。”怎么結,上哪兒結,不過分,都可以,沈夏不愛搞形式主義。她唯一的愿望,婚宴的請帖別用宋體字。他們那時談戀愛才剛滿一年。然后,沈夏就上了宋家的賊船。她現在跟母親通話,也說自己上了賊船,下不來了還。母親就笑,母親向來心大,沈夏隨母親。沈夏現在眼巴巴看著這一桌參差錯落的臉色,想,當初自己的要求會不會少了一點,搞得都以為她好欺負。
手機響了,沈夏的手機。看一眼,“白蘭度”來了問候。就一句,在嗎?沈夏很快地回,就一個字,嗯。玩冷酷是吧,候著。宋俊歪眼過來,問:“誰啊?”沈夏已經撂下碗筷,她隨時可以吃飽,然后讓宋俊把剩余的小半碗扒凈。小兩口擠眉弄眼的,宋父這時就咳一聲嗓,估計是真癢,把碗口蓋到臉上,咣嘰咣嘰打蛋似的將飯菜舀進嘴里。
沈夏顧不得那么多,起身回那別有洞天的房間去。在把門帶上前,似乎才記起忘了回話,對著宋俊說:“‘大風起’唄。”
宋俊已經把沈夏的飯碗放到嘴邊,騰出一口說:“好生釣著啊。”
馮麗珠的哭聲又高起來,嗷一嗓,很抓人,說:“這都造的什么孽啊!”
宋父接著給更年期婦女遞紙,碗邊多出一圈皺巴巴的小白花,遲暮而憂傷,盡是凋零的頹色。
沈夏蜷進被窩深處,盯緊對話框那一片亮眼的沉寂。“今天剛回國,現在在等行李。”“白蘭度”終于發來一句,還附了一張照片。照片內容是機場的行李轉盤,電子屏上的字跡清晰。俄航,從尼斯飛北京。他發來照片似乎是要證明什么,比如他確實剛回國,或者他的確是正聲雅音的旅法華人。沈夏不知道自己笑了,淺淺一笑。
據“白蘭度”自言,此番回國,是要跟相關部門合作一個項目,關于中資影視劇在法取景地。沈夏問待幾天。回,四天,都在北京,嚴格地說,恐怕都得在酒店里待著,會議廳也在酒店。哦。這邊還是一字一菩提。那邊再接再厲,說,今晚我想聽你治愈心靈的歌喉。沈夏的笑更深了,她忍住沒發“好的”,也沒有表情包,拋去一句“容我想想”。又是長久的空白,似乎兩廂都沒有什么可急的。到最后,那邊發來,記得到法國找我玩。“白蘭度”每次對話收尾,差不多都是這一句。法國,玩。對所有的女生,想必都是致命的誘惑。但去法國玩,最好不要說得像到鄰居家里玩過家家一樣,起碼它有很多的手續,要花很多的錢,而且,它得是真的。
手機又有震動,從界面退出去,是“大風起”擠來一句:乖乖,我好傷心。緊接著,是三張雷同的韓國童星權律二索吻的表情,手機又顛簸了三下。“大風起”微信里的權律二自添加表情,哪些來自別人,哪些來自沈夏,沈夏心知肚明。別人是何人,她也心知肚明。男人,愚蠢的男人。
她現在無暇顧及別人和別人的別人,對于“白蘭度”這次的法國之邀,沈夏突然多了些猶疑,或者說慌亂。出于禮節,她是否該瀟灑地回說,你回國就來找我玩。不行的,她告誡自己,不能進了埋伏。她從來不跟他們私下見面,“白蘭度”當然在他們之列。她的思維繞了一道曲狹的遠路,重又回來,指尖把字敲過去:你先忙。冰山美人的人設。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再加一個白眼。這下沈夏可以抽空解決一下“大風起”了。說吧,又怎么了?
像引線著了火星的一捆炮仗,那邊開始噼啪廢話連篇。
是和“愛過”的糾葛。早些時候,“愛過”跟“大風起”的小主私會了,那個也擁有很多權律二表情的女生,她的昵稱叫“歐尼醬”。結果,此事被“大風起”發現了,整個人開始抓狂,醋意大發。作為某種報復,“大風起”連日來都準時趕赴沈夏的直播間,無非狠砸禮物,說“愛過”的風涼話,彼此拌嘴。沈夏是“愛過”的小主。九成觀眾從旁煽風點火,把沈夏的直播間弄得雞飛狗跳。沈夏適時調停,坐收漁翁之利,心在偷笑。呵,不就男人嘛。
對于與“歐尼醬”見面一事,“愛過”承認了。是沈夏察覺在先。某回沈夏在他一張攝于車內的照片右下角,發現兩根女人的手指,手指的細度和指甲的花色,一眼即知不可能是他的妻子,那位不修邊幅、中年發福的婦女。先敗露后承認,就是不老實,不老實的男人自然多出很多的虧欠。但到底他虧欠沈夏什么呢?不管。總之,“愛過”后來在微信里發來很多數目飽含庸俗膩歪寓意的紅包。沈夏照例拒收,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再說,這是錢的問題嗎?我可算看穿你的本質了。沈夏通常不會收取紅包,只讓他們在直播時送禮物。直播就是她的職業,她憑工作掙該掙的錢,光明磊落,輪不到任何人嚼舌根。“愛過”多次感慨,你到底跟她們不一樣,我沒看錯人。她們,沈夏想,不就是“歐尼醬”們。
承認了也就敢說開。“愛過”說,今年元旦,“歐尼醬”直接將逾萬元的淘寶賬單粘貼給他,要他把錢給付了。他們為此大吵一架,“愛過”堅決不從,“歐尼醬”不解,撒嬌佯怒,如此往復。據“愛過”講,他已不再理會她,因為她太功利,而且膚淺至極。沈夏見過“歐尼醬”的視頻,年紀輕輕,或許比自己還年少幾歲。下巴尖得很功利,臥蠶整得很膚淺,那份由內而外的輕狂,生圖修圖都遮掩不掉。網紅嘛。沈夏自己就不同了,她好歹正經大學讀完,教育部認證的學位學歷證書,齊齊全全收在抽屜里。“愛過”意猶未盡地說,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心甘情愿地給,但你不能主動伸手要,要了,就是下賤。
或許是于心不忍,“愛過”后來找補說,其實“歐尼醬”也不容易。在她還上小學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兩邊都不管不顧,她是由外婆一手帶大的。高中沒畢業,就跟著兩個表姐出去闖了,吃過不少虧。一個花季少女,吃的什么虧,不敢細想。沈夏說,原生家庭有問題,就可以視感情如兒戲?把自己當什么了?她陡然意識到自己發力過猛,將口氣松一松,補道,這樣的女孩,直播間里一抓一把,你是不是都要下場安撫一番?“愛過”說,寶貝啊,話不能這么說,我不過是就事論事嘛。沈夏不等話落地,銜緊了回,對,你這是送溫暖、獻愛心,不給你頒個親善大使、道德標兵都說不過去,怨我,太過冷血。
“愛過”給沈夏道了無數個歉,什么路數都來一遍。他一再聲明,自己與“歐尼醬”從未發生任何見不得人的勾當,否則天打雷劈,家庭破裂,自家產業從此一蹶不振。這下沈夏有些信了,生意人最怕咒這最后一條。但她依然不冷不熱,釣著,且看他在直播間里,用言語和禮物真心或虛意悔過自新,在好勇斗狠中爭取她的寬大處理。
咱也約一次吧,讓他們也受受刺激。“大風起”葷心再起,騷動起來。沈夏啐回去,說信不信把你拉黑。那邊得很及時,說別呀,咱現在是一條戰線,不能內亂。沈夏真氣了,回道,誰跟你一條戰線,我缺一個他?給老娘滾!那邊趕緊派來幾個權律二小妹妹的表情,或告饒或賣萌,既是投其所好,也是對癥下藥。沈夏懶得搭理,不拉黑是她最后的溫柔。
“歐尼醬”不僅是“大風起”的小主,還是獨關小主。沈夏則是“愛過”的。只關注自家小主的大小號,是在明面上做足文章,宣示主權,標榜愛而唯一。這幫“愛而唯一”的已婚男士,在私底下惹出那么多的花邊新聞,沈夏覺得非常可笑。當然,可笑并不意味著什么,在這里,規則或深或淺、或明或暗,身在其間,不去點破,也是給自己的一份體面。他們都是一群把情欲和金錢當作砝碼的愿賭服輸者。
“愛過”依然有空就來找沈夏聊天,管不得她意興闌珊與否。他們有逐漸好轉的跡象。男人的執著是最鋒利的矛,只要這邊不怯場,那邊不退場,女人的盾天生打不了這場持久戰。況且,沈夏很清醒,他們之間根本沒到那份上。但,“愛過”的解讀顯然跟沈夏并不一樣。他讓沈夏添加的這個微信號就是他的常規號,他生活的大門由此向她敞開,他把真實的自己完全嫁接了進去。沈夏當然沒有,這是一種根源性的瘋狂。
“愛過”的朋友圈,轉一點心靈雞湯,轉一點圣賢先哲語錄,轉一點不轉不是中國人的熱血帖。夜深時分,他會放送一些滄桑的老歌,童安格、王杰、周華健是他的摯愛,偶爾也有齊秦,《北方的狼》。此外,是平淡安和的家庭生活,一派溫馨的人間煙火氣。“愛過”視頻里最常出現的是他那六歲的女兒,胖嘟嘟的,很可愛,五官和神態都不太像“愛過”。沈夏想,他的妻子在六歲的時候,也一定如此惹人寵愛,可誰也無法預料在自己三十六歲、四十六歲的時候,是否依然有人愿意毫無保留地對你施予愛意。朋友圈里當然還有他的事業,做的是五金配件生產,很市井,一點也不夠高大上,隨處可見邋遢的打工仔,臟亂油污的車間。干這行不講究高深的技術,只需要掙錢的腦筋和一顆非分的心。“愛過”這方面的腦筋肯定很靈,非分無須多言,所以事到如今,他可以袖手旁觀也依然財源滾滾。閑人有閑錢,于是,沈夏就成了那個最大的受益者。沈夏什么也不愿去想了,感謝互聯網吧。
沈夏私下總結,這些大哥們,四十歲上下,已婚居多,或月入幾萬的小開,或生意穩定的小老板。他們無聊,他們與伴侶貌合神離或者兩地分居,他們亟需向外尋求心靈的寄托——也有想走腎的——他們深情而濫情,反正沒人勒令他們必須只對一個人有所寄托,以及,如何去寄托。打好窩,打好多處窩,之后,等魚上鉤,無可無不可。這里沒有道德的修行,只有對本性悄然地釋放。稍一松手,他們就將墜入深淵般的自由里。誰也不知道,深淵之下,究竟是伊甸園還是絕情谷。
沈夏的這位“愛過”先生,真的愛過,愛過去了,不扭頭追,就只剩了冷淡。這份冷淡彌漫在他和妻子之間,又都相安無事,這就是老夫妻的默契,極自尊又極自卑的默契。他們倒是很愛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嘛。“愛過”曾跟沈夏枯夜交心,說他是不會離婚的,對老婆,他只有感激。感激什么呢?沈夏兀自想,應該是感激她對逃無可逃的冷淡的欣然接納或熟視無睹。那份默契,卑微的默契,恐怖的默契。這是否也是一種愛?這愛生根一樣,扭曲、盤錯,任你砍盡、荒棄,它也無從死絕,依然往地心里一寸寸地長。念過四年大學的沈夏也想不透了。
“愛過”說,我也就想著放松放松,找個知心人說說話。但他又常說,我想去找你,真的好想。他甚至偶爾說,我明天就買票過去,別攔我,讓我沖動一回吧。沈夏這時候就像一名客服,不斷得體地重申他們之間的不見面原則。最開始,兩人都天真地想要維護彼此的體面和矜持,他們約定不見,知道有那么一個你,需要時總在,知足了。他們非要在一個很艱難的境地中,努力去扮演君子和淑女。當然,對于一段兩性間的關系,沒有比這種角色扮演更有效的保鮮劑了。只是到后來,男的就總說,見個面又不能怎么樣,很有點不罷休的意思,一不小心,容易弄成偽君子。沈夏若是感覺快要招架不住,就說,我怕。那頭急得心癢癢,說,怕個錘子啊,我又不是變態,都跟你坦誠成這樣了,還信不過我?沈夏不煞風景,索性順水推舟,說,我怕我自己動情。那就愛一場!不行!我們都有家庭,我們都愛自己的家庭。至此,心火頓時給澆熄下來,成了一顆潮濕的心,委屈巴巴卻又得些欣慰,像是被人理解了,轉而更舍得對沈夏奉獻自己的赤誠和愛意。至于見與不見這一終極問題,又能隱而不發好一陣子。對沈夏,擱置就是勝利。
沈夏不無得意地給宋俊看他們的對話。戲外的小兩口一起笑,很同心同德的樣子。
那天晚上的直播,沈夏講了一則聽來的故事。
“你們聽過善丁呼拉爾這個地方嗎?”她先拋出一個問題。
“大風起”說聽著很耳熟,2005年跑新藏線的時候,好像途經來著。
“別假裝自己知道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肯定沒聽過,當地人都不知道。”沈夏對他很不客氣。
“白蘭度”進來了,先發來一只“獨角獸”。沈夏輕捋自己并未散落的發梢,笑說:“謝謝大佬。”“白蘭度”的頭像是《教父》里馬龍·白蘭度那張非常經典的擼貓照,左胸貼袋插著一朵紅玫瑰。
危機感上涌,很多人跟著放送禮物。沈夏一一謝畢,接著講那故事。
“有一哥們兒,對著墻上的中國地圖,蒙眼射飛鏢,但凡射中國界范圍內,不管什么地方,立即上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射中的正是善丁呼拉爾,這地方位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四子王旗,擦著中蒙邊境線,再多兩毫米就奔蒙古國了。這位仁兄,先動車后轉綠皮火車,輾轉到市區,還得再坐客運到旗里。在四子王旗問了一圈路人,都弄不清這善丁呼拉爾究竟在哪里。最后他是租了一輛黑車,司機知道個大致方位,議好價碼,按著導航一路開。車子沒走多久,就進到了渣子路上,車窗外灰煙滾滾,四周荒無人煙。師傅先不高興了,你們男人的車子不都比自家老婆要金貴嘛。于是這哥們兒就加錢,到底還是到了。”
一說到車子與老婆的比附,果真不少人來了談話欲。有人留言,車子會壞,老婆壞不了,該疼哪個,一目了然。
沈夏繼續說:“那地方真是什么都沒有。也不對,倒是有一陣緊接一陣來自蒙古高原的大風,還有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則是龐大的風力發電機,它們呆呆地聳在那里,啞的,白得很缺乏想像力。你們說,這事折騰得有意思嗎?”
氣氛炒熱了,有覺得浪漫的,有覺得傻氣的,大家各抒己見,沈夏挑幾個交流。有人對沈夏說,我給你寄一張世界地圖,你扔中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那人是“白蘭度”。
“地圖我買得起,休想套路我的地址。”沈夏笑了,略微側頭,給一個她最滿意的左臉,再說,“如果扔到大西洋里,也去?”
去啊,只要你想,我奉陪到底。話說,我仰泳可是達到運動員水準的。
小學校泳隊運動員水準?幼稚,別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愛過”兇悍地插進對話中,再然后,禮物瘋狂地砸過來,誘逼沈夏轉移注意力。
這場直播的最后,沈夏唱了兩支歌。一首張惠妹的《人質》。有一回,她在朋友圈里看到“白蘭度”拍了張自己的車載音響,圖片給修成了黑白,她拉大圖片,依稀能看清上面定格著張惠妹的這首歌。還有一首陳綺貞的《下個星期去英國》。她把歌詞里的英國改成了法國。
其他大哥莫名所以,拚命喊出自己心儀的曲目。沈夏說了聲“謝謝”,直接下線。“白蘭度”的消息立即彈出在微信里。謝謝你,還是那么舒服,那么療愈。我倒要看看下個星期你會不會來法國。一個調皮的微笑。沈夏回復,敬請期待,反正下星期總會來的。他發來一條轉賬,說明打上“晚安”兩個字,沒了。沈夏欣于他的及時出現和適可而止,又分明有些意猶未盡。他霸道的體貼,讓沈夏心里蓋著淺淺一層患得患失感。這回,沈夏決定收下。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干。人民幣一千元整。那樣平淡又那樣有力。
晚安。沈夏猶豫良久,到底將飛吻的表情改成了月亮,配在晚安的后面。那樣祥和,又那樣該死地安分守己。
“大風起”偶爾還會光顧沈夏的直播,如同點卯,趨于理性。他沒再回到“歐尼醬”的身邊,他有了新的小主,一個少婦。沈夏點進過她的主頁,動態視頻里,婦人扭動得很忘我,又暴露得很自我,背景音樂隨波逐流,都是一陣一陣的。
據“愛過”講,他和“大風起”恢復了從前的關系,也就是勉強夠得著朋友的關系。他們天南海北,能夠結識,也是網絡一線牽。趣味相投,在不同的直播間里碰過幾回,一喲一呵間,熟了起來。當然,具體的細節“愛過”不多談,沈夏也懶得揭他的老底,無非抵死否認。“愛過”告訴沈夏,“大風起”是體制內某建筑公司的一名金領,主要負責工程項目,沒準他什么時候能用得著這層關系。這些都是沈夏不愛聽的話,因為無感,這也是她當初決定試水直播的一大原因。
至于“歐尼醬”那廂,自然不缺大哥。年輕就是資本,容顏是硬通貨。她還是那樣愛發嗲,外面一件透視白襯衫,不分四季,紐扣開得很低,深色的蕾絲文胸若隱若現。聲音如常,事業線如常,都足夠飽滿、鮮亮,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那天沈夏懶懶起床,發現余歡給她發來好些條微信語音。中心主旨是,我要來見你。
想你了唄。余歡這么說。
不信。
順帶再來參加一個培訓。
這還說得過去。
但想你是真的。請組織在生活中考驗我!
余歡是沈夏的發小、閨蜜。她們無話不談。沈夏當年在兩任男友之間的幾番糾結和來回搖擺,還有婚前,也就是在去往宋俊的城市之前,跟當時公司下屬小菲兩人的三亞之行,余歡都曾深深地介入其間。多為參謀,至少也是近在咫尺的見證者。判斷兩個人友誼的成色,端看彼此對對方情史的洞悉程度。這么來看,沈夏和余歡敢說她們是天底下最鐵的知交。
那位小菲是當年沈夏所在運營團隊的部下,苦追了沈夏兩年,沈夏不為所動。在那時,她的世界里只有兩個男人,她在他們之間不斷做著折返式的跳躍。松動是在行將離職的時候猛然出現的。當一種看似無比穩固的前景鋪展在沈夏面前的時候,她反倒一下子看清了身邊的情況。當時她的內心非常慌亂,她迫切需要余歡的意見。只要她說別,沈夏就會即刻把去三亞的機票取消。余歡耐心地聽完小菲的故事,還看了他的照片,最后,她只對沈夏說,follow your heart。對于像沈夏這種英文不好的人,每一個英文單詞的發音,都像在替自己醞釀一種模糊而包容的美意。
低緯度的陽光像蜂蜜,黏在人的肌膚上,散發著狂野的甜膩。日光把細軟的海灘烤得滾燙,讓人從腳底一路熱到心尖。遠處是一片蔚藍的海水,只有海水的藍色讓人感到膽戰心驚。于是,他們都轉向彼此熟悉而溫情的身體,那是另一種膽戰心驚。余歡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局外人。類似的秘密,沈夏自然沒少知道余歡的。
在開啟人生的全新階段前,沈夏切斷了與小菲的所有聯系。他是理解的,至少看起來能夠忍住自己的不舍。沈夏后來偶爾會想,或許并沒有非得這么做不可的必要。她問過余歡:“你說有必要嗎?”“當然了!”這回余歡斬釘截鐵地說。那時的余歡,剛剛奉子成婚,她在故鄉的縣城舉辦了一場非常傳統的婚禮,不改的鄉音,變化不大的菜品,婚宴上的來賓半數是她根本不熟悉的親戚。當余歡用那樣一種堅定而又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沈夏的時候,沈夏感到非常心虛,也非常自責。
沈夏化了一個貓眼妝,幾經比對,挑了那條高腰闊腿牛仔,上頭配一件白T,再套一件粟色格菱紋短款棉襖,然后匆匆出門。臨出門前,她跟馮麗珠說今晚不在家吃飯。不等那邊回嘴,沈夏把大門沉沉地壓上,她在心底大呼一口氣。出去走走也不賴。她多久沒邁出家門了?沈夏記不清了。但她出不出門,甚至消失與否,對其他人并沒有什么影響。這座北方的古都不會因為她的現身變得靚麗,也不會因為她的隱沒而顯得暗淡。每天有那么多的游客穿梭來往,有那么多的土著奔波起居,根本不需要一個微不足道的沈夏來為誰的生活畫龍點睛。
她們在餐廳里碰頭。她們還是那樣縱情地笑,摟住彼此,擠走千山萬水的疏離。沈夏用目光去推敲余歡的細部,沒有多大變化,甚至都不怎么見老。她特別留心了眼角、法令紋、脖子這些最容易出賣女人年齡的地帶,余歡簡直還是個少女。余歡似乎看穿了沈夏的心思,不無得意地笑說,她的作息非常規律,晚上十點半一定熄燈上床,第二天醒來,先一杯蜂蜜水,深山里購來的土蜂蜜,大城市買不到的。這就是余歡。但,作為一個整體的余歡,沈夏非常清楚,她已經成了跟記憶里的舊人不那么吻合,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人。有些東西被抽離出去,有些東西被填充進來,于是,面前的余歡是一個調整過了的、變了形的余歡,卻又是最為真實的余歡。虛妄的永遠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沈夏何嘗不是如此?甚至扭曲得更為可怕。余歡肯定能感受到那種可怕,她只是強作鎮定罷了,她擁有比沈夏更為出色的演技和心態。
余歡如今定居在一座很南邊的城市,這座小山城因為依山傍水被人稱作綠城水都。她們后來都離開了那個叫故鄉的小縣城。余歡端上了公家的鐵飯碗,結了婚,有了愛情的結晶,一個今年虛歲三歲的男孩。“現在,我們想醞釀下一個孩子。最好是一個女孩,長相只要別隨她爸,就去龍母廟上香。”余歡說。我們,沈夏想,沒錯,我們是指她和她的老公。
沈夏猛地握起余歡的右掌。她沒想到余歡的掌心竟然變得那么粗糙,當年,多少男生為了牽上這雙玉手明爭暗斗。這是一雙見慣了大場面的手。
“你把它給洗了?”
“都一個孩子的媽了。”
余歡太了解什么話能讓沈夏像占了便宜一樣安下心來。她自己沒有要躲閃的意思,攤開那面掌心,沖著上頭的繭笑,說:“洗得挺成功吧。進了單位,讓領導看到,不成體統吧?再說,不年輕了,低調些好。”
當初,她們一起去打玻尿酸,一起文身,一起到夜店蹦迪,蹦癱在凌晨三點半的馬路牙子上。這個當初,想來也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一下就老了。沈夏左手腕的背面文了一片打卷的海浪,令人膽戰心驚的墨藍色。但這個文身最開始是她跟前男友去文的情侶文身,他在他的右手腕內面文了一艘紅帆。那個多情的男孩,他們是高中同學,火速相戀,是彼此的初戀,應該是,至少沈夏是。然后,受傷,分開,傷口結痂,再聚合。到后來,沈夏似乎就不怕了傷。她沒再受傷過,因為她一直都是一個傷者。
對于那片浪,宋俊很不待見。不知道他從哪里挖來的消息,更不知他究竟了解到何種地步。他罕見地急眼了,沖沈夏發飆,讓她把它給弄掉。就是這時候,余歡像所有故事里的英雄一樣挺身而出。她在自己的右手腕上,文了一棵棕櫚樹。綠油油的葉,看著打來的浪,迎風招展。這個遲到的姐妹文身,最終讓宋俊下跪道歉,他埋頭改悔說,我不該聽風就是雨。那時候,那棵挺拔的棕櫚,才剛剛消下紅腫,透出極鮮嫩的綠。
“怎么想到要二胎?”沈夏問。二胎對沈夏而言,是一個極為不現實的詞組,因為不現實而讓她感到一種陌生的畏懼。余歡笑答:“生著玩兒唄。”她的口紅涂得太滿,完全跟著唇形走,她的嘴唇偏厚,所以口紅的唇峰太緩,缺了一點女人必備的鋒芒和俏皮。倒是襯合媽媽的味道。余歡接著說:“生一個,兩邊老人搶著帶,生倆,平均分,看還不消停。”她自己先樂不可支地笑,又說,“沒有啦,就是順其自然。我們小地方,兩邊老人都領工資,對付兩個孩子不成問題。我又不求孩子將來成材成器,兒孫自有兒孫福,老了不打罵,不沖我們要錢,我就知足到頂了。你呢,也該要一個了吧?”沈夏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連綠蘿都養不活,哪敢想把一個小人給喂大了。他倒是催,他們家都催,煩。再說吧。”她用的還是“他們”。
開放式廚房,隨性掛起的餐具,自然原石與實木混合打造的地板和墻體,一切都那么適合穿著時髦的女孩們前來擺拍。難得出門一趟,沈夏特地選了這家心儀已久的網紅西餐廳拔草。一到拍照的時候,余歡的弱點悉數暴露出來了。她的腰比以前粗了一圈,像她的唇,失了曲線。沈夏需很上心地替她P圖。常言道,人以群分,她不能讓別人覺得她的閨蜜是一個如此庸常的女人。她們點的都是餐廳的網紅菜,西班牙海鮮飯和墨西哥酸辣魷魚。飲料是喜茶,同款的滿杯紅柚,外加冰激凌和奧利奧。喜茶是沈夏進店前從黃牛那里直接買來的,省去排隊的時間,畢竟重在拍照。
余歡問沈夏近來直播的情況。與“愛過”的假曖昧,“愛過”、“大風起”和“歐尼醬”三人荒唐的三角戲,自己在諸位大哥間的閃轉騰挪,某些播主和自己大哥的那些腌臜事,沈夏和盤托出。自從沈夏做起直播,余歡用以拓展局面的話題多與此有關。沈夏曾跟余歡說,看直播的男人,絕大部分是一幫擱淺在性器期的老男孩,幼稚、沖動、盲目。
“有沒有更新的爆料?”余歡鼓大眼睛,她的問句有肯定句的硬朗。對于最好的閨蜜,之前說的那些不過是老調重彈,意思不大。于是,沈夏不無得意地搬出“白蘭度”。
“白蘭度”,旅法華人,從事中法文化交流,負責組織、聯絡國人赴法游學、留學等事宜,聽說也賣葡萄酒,他在南法有自己的酒莊。也就偶爾聊聊,他喜歡詩歌和電影。曾經給我推薦過波德萊爾的詩和戈達爾的電影。什么《筋疲力盡》《狂人皮埃羅》,實在看不進去,像素太差,我老犯困,都是些莫名所以的老古董。那本《惡之花》還不錯,看了幾首詩,有點感覺,就是太粗俗,也還是犯困。文化人都喜歡粗俗吧,像咱俗人,還是偏愛輕一點的東西、雅一點的東西,缺啥補啥。比如說汪國真的詩,還有余秋雨的散文,都不賴。我的心頭愛還是當年你推薦給我的安妮寶貝那本《素年錦時》,念高中那會兒,上課就老拿出來,壓在課本底下看,每次看了都有想哭的沖動。好啦,說回他,但說什么呢?我們交流其實并不多。就是有一回,他無意中點進我的直播,覺得我唱歌好聽,就關注了。這家伙是挺沉得住氣的,不騷。應該真是文化人,不像裝的,肯定不是。他常年定居法國,總喊我去法國找他玩,說吃住他包了,我說往返機票也包就去,當天就飛。他說,那咱的關系得再硬實一點才行。我故意逗他的,我才不去。他給我念詩:當我的手指慢悠悠地撫過,你的頭和彈力的脊背,我的手感觸到你那帶電的肉體,全身沉于歡悅而陶醉。這是波德萊爾的一首詩,《貓》。他說我的眼睛像貓眼,我說是因為戴了美瞳。他說不是的,是一種整體的感覺,那是你最純粹的東西。你說他膩吧,但又不油,反正跟“愛過”他們很不一樣。他還說,你去花神咖啡館或雙叟咖啡館拍一張照,秒殺國內所有網紅咖啡館,歷史上各大流派赫赫有名的作家、藝術家都曾在那里聚會暢談。那里的每一張座椅都有自己的故事,一進去,聞到的空氣都帶有藝術的質感。藝術咱也不懂,但我知道,法國畢竟是浪漫的。還是機票的問題。
說到這里,她們難得笑成一體,像多年前一樣。
余歡要看白蘭度的照片。沈夏欲揚先抑,說都沒怎么拍人,而且朋友圈半年可見。余歡不饒,說總有那么一張兩張,就給我瞅幾眼,看是走什么風格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兩人成眾。沈夏白她一眼,笑把手機交過去。“白蘭度”自己的照片的確很少,都是遠景或者側身。跟街頭巨幅的涂鴉合影,人只占著右下的一小角,還有倚在哈雷摩托上,手里捏著一根雪茄,舉著,像沒點著,側顏的弧線不錯,鼻子大而挺,也還是遠遠的一個人形。只有一張近照,加了很濃的濾鏡,在一所老公寓的衛生間里,人對著橢圓形的鏡面刮胡,照片是鏡像,人單穿了一件緊身的白背心,肌肉的線條不過分,刺眼的白色泡沫堆滿半張臉,還是看得不夠全面,但知道是單眼皮,單眼皮的眼睛還能如此炯然,不多見。余歡再往前翻,忽然激動起來。一張裸體。是在海邊,月光很足,身體背向鏡頭,高舉雙臂,好一顆峭拔的臀部,光影在他身體各處滾動。靜止的畫面,卻有一種強烈的律動。這些照片,構圖、調色都頗具匠心,襯得人俊俏的更加俊俏、滄桑的更為滄桑。
“誰給他拍的照?都自拍?”余歡晃著腦袋問,她的大馬尾辮幾乎要松開。沈夏被問住了。或許下次可以問問他。
“這些,你都讓宋俊知道嗎?”余歡的問題逐漸撐出些棱角,但沈夏知道她是無意的,因為自己的生活本身就足夠尖銳。
這些,應該是泛指她的直播事業吧?所以沈夏說:“他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如果把它當成一種職業,所有都很好解釋了。”沈夏覺得自己表達得很到位也很周全,她接著周全地說,“他偶爾會給我參謀參謀,互相扶持嘛。再說我也沒怎么樣,對他們,我都仙兒著。宋俊總說,我就喜歡看這幫屌絲想得到你又得不到的樣子。其實,我們是互不干涉內政,我從不看他的手機,他對我也絕對信任。”沈夏覺得有必要再周全一點,追補一句,“那個,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你懂的。”余歡知道沈夏指的是什么,她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腕,無辜的右腕,她一直試著去懂。
沈夏擁有兩個微信賬號,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是不是因此而擁有兩種人生?一輩子活出兩種人生,她掙著了吧?沈夏問余歡:“要不你也試試看?憑你,完全可以的。而且,真的快。”她指的是來錢。余歡垂下頭,輕輕地搖了搖,嘴角竟浮出一抹笑意。她似乎是說,人各有命,她認她的命,她的命蠻好的。
聚會最后半小時,沈夏在潛心調整今天所拍的照片,余歡則跟老公和孩子通了視頻,他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但凡沈夏修好的圖,發到各大社交平臺上,怎么著都不跌份。余歡最后要去一份,看著成品里的自己,說怎么看都不像本人,倒像妖精。她謝絕了沈夏讓她今晚跟她回去同床徹夜長談的邀約。“自家婆婆都夠受的了,才不去看你們家那位的好臉色呢。而且明天得早起上課,現在的培訓都嚴格起來了,刷臉打卡,把人給能耐的。咱過年再見。今年回去的吧?抓鬮也該抓到一次回娘家了,等你給我兒子派利是。”
余歡是熱熱鬧鬧地離開的,她自己就能制造出很多聲響和動作,像當年老家的那些長輩。是不是生完孩子以后,人都會變得這樣喜慶?沈夏素來喜靜,曾經的余歡也樂得清靜,她們從前是那么的相似。
早些時候,宋俊在微信里問過一遍,在哪兒呢?還記得回家不?沈夏現在回,不記得了。那邊沒了下文,通常這個時間點,正是沖刺業績的黃金時段。絕大多數人吃完晚飯,躺在沙發上,或者出門散步,人正無聊,電視節目太正經,于是拿出手機、平板電腦,刷刷微博、微信、抖音,或者看看網劇、聽聽音樂,網絡世界總有足夠精彩的內容去滋補人們生活的虧空。沒有人會去深究,他們所面對的內容究竟從何而來,它們被誰制造。沒關系,不在乎,或者無暇及此。人們頂多知道一個大數據。數據是生活的蹤跡的總集合,這是一條路。但路是兩頭都可以走的,搜集是順行,制造是逆行,用數據去指導生活,科學得危機潛伏。怪只怪世人太迷信數據。
沈夏此前從不覺得宋俊點到為止的體貼有何不妥,甚至時常盼著他少管閑事。但在今晚,沈夏很確定自己希望他熱絡起來,像大學時代那樣,纏著她,哄她,連走路都怕她把腳崴了,別的男生多看她一眼都恨不得上去干一架。她亟須他的熱絡去催導自己的熱絡。現在是北京時間二十一點四十八分,此刻沈夏獨自走在河邊的人行道上。這是一條悠遠的河,沈夏很年輕。路上已沒有多少行人,北方的夜晚不分季節,總比南方來得蕭瑟和冷清。沈夏不確定這條路是否能抵達自己居住的小區,她沒有打開手機地圖,姑且這么走吧。她很久沒有如此專注地走一條路,小腿的腓腸肌有一點點酸。那個小區里的家,她感覺不能算是自己的家,它是宋家的,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直到婚前口口聲聲答應買給他們小兩口的房子落實前,這個想法都很難扭轉。
路旁的法國梧桐生得極旺,枝葉緊密地漫蓋下來,把路燈光揉搓得很羸弱又很可憐。無雨的夜,空翠濕人衣。現在,沒有人會關心她的安危,大家都信賴這座知名的城市在二十一點五十分時的治安環境。想想又不對,她不是還有那幫粉絲嗎?沈夏已經擁有近萬的粉絲,數字仍在可喜地增長著。只要她稍一撒嬌,他們準會齊刷刷地過來關心她,口頭的關心、金錢的關心,當然還有很多人最盼望的身體的關心。他們的心無比遼闊,似乎可以永動地散播愛的福音,可以盡情地拿來享用,用刀和叉割開、刺起,用避孕套罩住。眼不見為凈的心,流著不知道什么顏色的血。
但沈夏知道自己不是這層意思。她矯正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她那稍顯饒舌的本意是,真有一個她真心期盼前來關心自己的人恰好在關心著她嗎?那人是宋俊?她從未如此勇敢地把問題設想到這個地步,然后頓在那里。她的眼前是薄薄的光霧和深深的黑暗,耳畔是星星點點沙響的蟲叫。是什么蟲,又為何在叫,叫得這樣單調又極富耐心。這是對時間最惡毒的一種褻瀆吧?她不屬于這里。沈夏很肯定這點,在北京時間二十一點五十九分的時候。
起飛了?沈夏發給“白蘭度”。
快了,正在登機。這次的回復很及時。
沈夏說,那就一路平安。
唱首歌給我聽吧。那邊忽然說,只對我唱,清唱幾句就好。
唱什么呢?這已經是沈夏不多見的主動。
你挑。對你,我都不挑。
沈夏真的在思索,想曲目,想真假音和換氣。腳步松下來,眼前低垂的枝葉變得明亮了一點,能夠看見枝干模糊的紋絡,游移在一片墨綠之上。她此前從未跟他發過語音。蟲叫聲跟著提高了分貝,似乎還分出了聲部。沈夏哼了幾嗓,破一破發緊的聲帶。然后,她把拇指鄭重地摁實在鍵上。屏幕跳出一個倒直角梯形的標識,音浪在里頭舒緩地漲退。愿快樂同歌頌,和唱在長街中,傾出心意趁春意濃,莫理明日有誰與共。和唱在陽光下,和唱在微風中,一首首記憶里的舊歌,迷人像這片風。
你居然會唱粵語歌。好聽,真心好。這歌叫什么名字?
老歌來的,比我都老,《巴黎街頭》。她又改回了打字。
那邊安靜了一陣。沈夏猜他是在尋找自己的座位,頭等艙的座位應該很好找到。果然,沈夏覺得果然,沒過多久他就來了信息。
等你。只有兩個字。迷人而深重的兩個字。
她突然想到,他會不會是個地包天,像馬龍·白蘭度飾演的那位教父?據說,當時為打造這位黑幫大佬的氣場,白蘭度嘴里塞滿了棉花以撐大腮幫,牙齒也成了地包天。沈夏不覺得地包天何等威儀,反倒有點討喜,它讓紐約大都會的冰冷,流露出一絲西西里的野趣。但沈夏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想就去問,你叫什么名字?她想,如果他敢跟她廢話,說什么我叫白蘭度啊,她就三天不搭理他。
又是一陣靜默。沈夏有一點心悸的感覺,像是快要中暑。夜風在吹。現在他在做什么呢?或許空姐正微微欠身,含笑詢問頭等艙的貴賓是否需要毛毯,是否要來一杯礦泉水或者果汁飲料,又或是一疊報紙,寫滿了法文的報紙。除了毛毯,他什么都要。他旺盛的身體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溫度。
他終于發了過來。先發一遍語音,再發一遍文字。管笛。他說他叫管笛。一個正確的答案,一個漂亮的名字,帶著自己的音色和韻律。他的聲音也像一個謎,沒有任何附加答案,沈夏無法憑此還原出他的整體形象。他還是那個赤身面朝大海的男人。管笛,一個全身流轉著光影的男人,他的存在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緊張卻又和諧。他半開玩笑似的,留給世界一架蠢蠢欲動的背身。
宋俊沒睡,蜷在臥室的轉椅上處理他的業務。零點也是爭奪熱度的高峰,如今大家都愛晚睡。“回來啦?”他看了一眼沈夏,與管笛相比,宋俊的聲音則充滿了細節,辨識度極高,具體而沒有意外。沈夏閉眼想,一個精瘦的高個兒蜷縮在角落里敲擊鍵盤,背部弓緊,肋骨條條分明,他只穿了內褲,暖氣來了。他那兩桿偏白的大腿毛發濃密,他的頭發過長,但沒有造型,手腳的指甲毫無節制地生長,都來不及修剪。沈夏睜開眼睛,她沒去理他和自己的失落,從衣柜里取出睡衣和內衣,去洗澡了。
今晚的自己有些不對勁,沈夏現在知道是什么了。她變得倔強,前所未有的倔強。她需要一場淋浴,把自己泡開,毛孔舒張,軟下去。
“余歡沒怎么變,還是那個我最好的姐妹。”沈夏出來后說,然后,沒等宋俊緩過神,接著說,“我想睡了。”她努力給他一個沒有破綻的笑臉,腮上掛著兩團被蒸氣敷得很勻的霞紅。她的眼睛過于清醒,眨得很勤,一對沒有睡意的瞼。之后,她把燈黑了。
宋俊沒說話,他重新回歸到那片刺眼的屏光中。此刻的他,像月光下一件尚未完工的石像,別扭而抽象。在他的那片窄窄的光波里,扎堆著風生水起的營銷公司的大V、千千萬萬的真人水軍,還有大批如癡如狂的粉絲。宋俊如同樞紐,把他們締連在一起,他們共同制造出另一個世界。那也是我們的世界,沈夏逐漸不信了的世界。
每周一到周五,宋俊會按時上下班,上下給父母看。沈夏就不需要這些形式,他們早就對她放棄了,也許在宋俊決定跟她白頭偕老時已經萬念俱灰。早前,宋俊選擇待在網吧,沈夏討厭他身上別人的煙味,于是他就改去咖啡館。他會在咖啡館里點一壺果茶,不斷添水,可以喝一個白天,他喝咖啡容易心悸。沒人下單的時候,他就打打游戲,他打游戲也有眾多賬號,他總有辦法在那些虛擬的世界里遙遙領先。他就是一個漏洞,Bug,一個怪物一般的存在。他的才情奉獻于那里,他的風光屬于那里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當中,他穿的襪子總湊不成一對,因為他老拿錯,但他覺得無礙。他還有一頭的皮屑、一臉的汗油,在他的上唇和下巴處,總有漏網的胡茬醒目地刺起,大肆破壞沈夏獻吻的欲望。他為什么從來不用手動剃須刀?
話說從頭,校園里的宋俊,遇見了校園里的沈夏。大二一次校團聯誼,宋俊問沈夏借錢買水。相識在于一笑。宋俊那雙奇大的眼睛,黑得徹底,亮得誠懇,一望解千愁。宋俊感謝當年網上支付的方興未艾。他是科技文化部的干事,沈夏在禮儀部。他很高,又高又瘦,感覺走起路來需要比常人更強力的支撐。當年剛流行最萌身高差,沈夏積極地迎合流行。她還喜歡宋俊白凈的膚色和淡粉色的笑,牛仔褲配白襯衫,簡簡單單的俊俏。他是一個精致的北方男孩,有著憨直拙樸的口音。那個他跑去哪里了?
天氣預報里的雪遲遲未落,像在等什么。天倒等不及地凜冽著,沈夏裹好一身羽絨。她去咖啡館找宋俊。
他們對坐,互相尋找彼此臉上凍起和熱起的紅,竟像剛認識的男女。沒有好感的一對男女。寡言,憤憤的羞澀,每道顧盼都過于遲滯,無形的隔膜在一點點增厚,膏一般。
“你變了。”沈夏說。
宋俊照樣一臉疑惑,他的疑惑越來越顯得心知肚明,眉宇間的山河,擰得不夠破碎。
沈夏這么陪了宋俊三天,坐在他的對面。“就想看看你的狀態,你不是說我對你關心不夠嗎?”宋俊心知肚明的疑惑不減,淤在臉上。她自己看一本書,《惡之花》,但還是看手機的時間更長一些。
第三天的時候,宋俊點了一杯冰摩卡。他一口吸走半杯,隨而用生冷的語氣說:“說吧,想說的都說出來。”
沈夏答得很脆也很淡:“咱算了吧。”她真正的猶豫是,要不要也脆而淡地看向宋俊。看一看他吧,怎么看都行的。她到底沒看。
此刻,以及往后相當一段時間內,他們還是夫妻。法律賦予婚姻以威嚴,傳統渲染它的神性,世俗塞進包裝在祝福之下的壓迫。禁忌遍布,但這些現在都與沈夏無關。她只想以自己的感受去感覺。感覺一種感覺,夫妻的感覺。感覺不對。有些東西,沈夏比誰都清楚,因為某種錯誤的慣性,正在流失它應有的意義。沒有了意義,還剩什么呢?形式是樹身,一旦被麻木不仁的白蟻蛀空,風一吹,說倒就倒。樹倒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不仁。恩情濫開就廉價了,無用到后來,成了發炎的闌尾。沈夏難受地想,快,再快一點,割掉。
當晚在家,沈夏飯后主動申請洗碗,這是她來宋家的第一次。馮麗珠不敢信,在廚房和大廳間來回地走,拖鞋咔哧咔哧,透露著那一代人成長的艱辛和因艱辛而烙下的粗魯。血雨腥風過來的女人,在超市爭搶促銷雞蛋的女人。她很刻意地笑幾聲,到底不知道要干什么。平時馮麗珠也從不洗碗。
夜深了,宋俊從頂柜上搬下一床新被,動靜很大,好像他也經歷了腥風血雨。他們第一次不共用一條被子入睡。反正也睡不著。沈夏對這座城市不多的喜愛,就是這里冬季供暖,以及空氣中適度的濕氣。她想到了以前在家里過冬的場景,床褥里一片濕冷,她必須用自己的體溫供養那一點熱度,然后瑟縮在那單薄的熱度區間內,乖乖的,不敢多動彈,周圍是一片來勢洶洶的陰寒。現在,沈夏也不敢多動彈,他們兩個人都僵硬地躺在各自的床沿邊。某種陰寒從床的中間線破殼而出,最終將他們重重圍困。
余歡毫無征兆地在腦里閃現出來。那個永遠比沈夏更招惹男生愛慕的女同學,她們是最親密的發小。她們終日黏在一起的那些時光里,沈夏總是配角。她一度甘當配角,享受失落,成人之美。直到有一個男生出現,沈夏帶著感恩的心接受他對她的關愛與傷害。她并不恨余歡,也不恨那個男生,她不恨所有人。每個人得其所應得,她這么告誡自己。是余歡領她進入成人的世界。那之后,類似于頓悟或棒喝,沈夏忽地發覺自己失去了無形的鐐銬,她徹底自由了,精神的關節被打通,她從未感到如此輕盈,她再也不是誰的配角。后來,她成了別人的小主,高高在上的女神。她們是從何時起不再每天聯絡的?可能是余歡結婚以后,或是懷了孩子以后,又或者,在她們去往不同地域不同水平線的大學后不久。沈夏不記得了,時間在沈夏這里,成了一件過時的擺飾,早就逸出了她的審美范疇,多余又極易沾惹塵垢。總之,隨著時間漫流,余歡失去了某種穩固的光彩。但沈夏現在算是明白了,余歡不需要光彩,她享受生活里所有的循規蹈矩,她接納一切的瑣碎和留白。這會不會是她新的光彩?每個人得其所應得,沈夏這么告誡自己。
第二天,宋俊主動邀請沈夏一道出門。沈夏待在衛生間里良久,最終決定化一個六十分及格的妝。他們沒去咖啡館,他帶她登上這座日新月異的古都的老城墻。昨夜下過一場雪,雪終于來了,不大。現在,墻頭和瓦檐上蓋著零星的雪塊,磚墻發黑,天空有霾。城墻捍衛著這座城市所剩不多的古意和風霜。沈夏第一次到這里的時候,宋俊就帶她來過城墻,他們租了一輛自行車,宋俊載著沈夏,繞著城墻轉圈。他們目中無人地把車騎得飛快,在古老的磚墻上顛簸,長樂、永寧、安定、安遠,一個個城門的名字含在宋俊的口中,踏在車輪之下,遠處是這座城市線狀的馬路,一直延伸到混沌之中。哪里的遠方都是一片混沌。沈夏感覺他們穿越了七百多年的歷史,一路將車騎到天空之上,那里透明,空空蕩蕩,他們慌慌張張又嘻嘻哈哈,破舊的自行車一往無前。
他們立在相鄰的兩個瞭望口上,共同望著這座發黑的城市和灰蒙的天空。現在,這里的游客不多。他們只要一說話,就會冒出一團霧氣,讓他們的話聲夾雜一種虛幻感。
“如果是為了錢,你完全可以什么不干。五萬送上熱搜榜前三,四萬五前五,四萬前十。這些你不知道吧?錢不是問題。只要還有人追星,對我,錢就永遠不是問題。我能養你一輩子。等你以后也想弄小視頻了,咱倆就是絕配的夫妻檔。如果是覺得我窩囊,我今天就跟他們坦白,事業單位的閑差我撂挑了,現在我就是個正經八百的刷手。我樂意,而且痛快。”宋俊的嘴巴在虛幻地涌出霧氣。
好端端的嘴唇被沈夏咬得很猙獰,高跟短靴的鞋頭在不斷折磨跟前的一塊雪,把它踩成冰末,再蹚成一攤渾濁的污水。她什么也沒說。
“為什么?給我來個理由。”
“就是不愛了。我不想勉強自己,也不想為難你。對不起,這可能是我的問題。”沈夏的嘴巴在虛幻地騰出霧氣。
“當然是你的問題。”宋俊的嘴巴在用力而虛幻地噴出霧氣,“不會是因為‘愛過’吧?”
“想什么呢,”沈夏的嘴巴在無力而虛幻地噴出霧氣,“逢場作戲罷了。”
“‘白蘭度’呢?也逢場作戲?”那團霧氣竟然弱了下去。
沈夏肯定,宋俊對“白蘭度”的了解僅限于直播間。那里公開,屏蔽敏感詞,隨時可能空降審查員。那里雖然一派歡騰,卻時刻保持著一種清醒和節制。所以她說:“誰也不是。”她的那團霧氣也在弱下去。
“好吧。小菲是怎么回事?”
沈夏沒有看到宋俊的嘴里呼出霧氣,但聲音扎扎實實的。“什么小菲?我不知道你都在說什么。”她只能這么說,大腦里的額葉像猛然被鈍物敲癟,沈夏正急劇地喪失著理智和決策的能力。她感覺自己正變得孤立無援,并由此充滿了委屈。
“差不多隔兩個月,他會飛過來一趟,跟你見一面。沒錯吧?”他看起來真的很難過。他不顧雪水,雙臂抵在墻口上,明代戍卒的身高與他的落差太過懸殊,迫使他的脊背彎得非常夸張,像個胃絞痛病人。
沈夏的委屈徑自脫胎為莫大的屈辱,屈辱是一種兇猛的感覺。她想讓他閉嘴,但她發現自己一時無法稱心地張羅自己的語言和語感。
“我有監控你手機,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請原諒。所以,其實,我想說這些不代表什么。我可以不計較,真的。別離開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好的一家人。”
宋俊想摟住沈夏,被沈夏兇悍地撇開了。他的袖口太臟。她疾走,想要遠離此地。短靴的鞋底很滑,雪太滑。宋俊喊了兩聲她的名字。很失真。一日夫妻百日恩。多么古代的觀念,沈夏想后現代一點,后后后現代。她現在如同一只白鼠,在一個鐵籠里徒勞地奔竄,倉皇,弱小,等待她的不是別人冰涼的解剖,就是仁慈的大赦。她的大腦在劇烈地萎縮,又急劇地膨脹,像一顆行將破裂的南瓜,要濺出一肚子的瓤和籽,糜爛紅腫的內部。一只頭頂南瓜的白鼠,不管走到哪里,都將是滑稽而悲哀的。
每個人得其所應得。
他們注定沒有辦法自然而然地淡出彼此,那就只能強硬。再強硬一點。兩個人的自然而然需要十足的默契,他們不可能培養出這份默契。
在徹底離開之前,沈夏給宋俊買了一把手動剃須刀,配了兩罐剃須泡,她默默放到他的電腦桌邊。她去影碟店里給宋父淘到一張卓依婷的《蝴蝶情事》專輯,不多見了,她把它塞進電視機旁那個鼓脹的唱片盒里。馮麗珠雖然討人嫌,畢竟相知一場,是喊過媽的人。送她什么好呢?她的匱乏感或是缺憾,遠非沈夏可以填補。沈夏很快就想通了,她的離開就是最好的禮物。
“你還指望一個一禮拜才拿澡巾肥皂搓一回澡的人,跟一個天天擦沐浴露洗澡否則不愿上床的人有共同語言?”“愛過”還在不斷地奉勸沈夏。他從最開始悄然地滲進她的日常,把局面維持在相安無事的狀態,到現在堂而皇之地挑撥。他以為他是那個唯一吧?動情的自負者都覺得自己是那個不同凡響的唯一。沈夏的話術讓他嚴重地高估了自己,也徹底地迷失其間。她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再理會他。她是在救他,就好像是,她害他是為了有朝一日去拯救。
在去往機場的網約車上,沈夏再度發信息給他。她知道多余了,但她現在需要多余的話把自己塞滿。告訴我,這決定是對的。她對他說,分不出是撒嬌還是乞憐。
至少,他現在有了一個清晰而具體的名字。管笛。
來吧,放下一切,好好享受這十天的法國之旅。管笛回復。他給沈夏發送的表情越發曖昧。從小朋友的表情到成年人的表情。他也有權律二,他已經順利度過了權律二表情包的階段。深刻的暗示。
在過安檢的時候,“愛過”不服輸一般發來語音。她耐住性子聽。
生日快樂,親愛的。四年才有一次的生日,太珍貴了。你值得這樣的珍貴。我想告訴你一個驚喜,是驚喜而不是驚嚇,放心。我人現在就在你的城市,沒想到吧?我知道你的地址,別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在……
沈夏掛斷,拉黑。她給自己一個微笑,對著安檢柜臺的攝像頭。弧形的鏡頭把臉抻得很扁,像個南瓜。眼圈有些黑,粉底沒蓋嚴。臉也有些浮腫,這臉是真大,才三個月不到,看來瘦臉針真的不頂用。他應該不會介意的。他說過,你怎么都好。他唱,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個微笑都讓我沉醉。他越發勇武而放肆了,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量。
航班飛抵戴高樂機場的時候延誤了兩個小時。沈夏不清楚,兩個小時對于一段如此漫長的航程來說是否再正常不過。這件事,她不愿過問管笛,這會顯得她很沒見過世面。她問的是,我到了,你在哪兒呢?
好在到處都有中文標識,沈夏可以隨大部隊先去取行李。她有一大箱行李,披肩、一次性洗臉巾、一次性內褲、自拍桿、便攜式衣架、小藥盒、耳塞、便攜式除塵器、轉換插頭、便攜熨斗,更不用說林林總總的衣帽,還有一袋化妝品。管笛暫時沒有回復。登機前,他說會提前到機場等她。她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一個沒問,一個沒給。移動WiFi在包里,可以微信語音。沈夏讓自己放輕松,心頭稍緊的話,她就去看那些同行的黑頭發黃皮膚,仔細辨聽不同款式的普通話。她愿意再等一下。她試圖重溫一遍之前自己是如何跟“白蘭度”打交道的,她想要回那種感覺。機場里流動著咖啡的濃香,還有烤面包的麥香,流動著那么多的西方人,從嘴角到臀形,隨處可見古典而舒暢的線條,自信,優雅。這就是巴黎。
沈夏抖了一下自己藏青色的香奈兒風衣,今天她特地穿了一雙很薄的黑色絲襪,不浮夸,但該有的魅惑管夠,涼一點沒關系。她覺得自己完全配得上巴黎。
她后來在到達廳撥給管笛幾次語音,無人接聽。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很久沒有長時間地穿著高跟鞋站立,她的腳趾頭很澀,腳后跟硌得辣疼。她忘了可以坐下,她在不斷張望,高跟鞋嘀嘀嗒嗒地響。這里到處都有孤單的座椅。
她還是決定詢問一下機場工作人員,看看他們能否幫她找到這個人。這個人很可能手機沒電了,或者手機壞掉了,人有時候就是會在如此緊要的關頭碰到各種不幸。他肯定很著急。今天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至少是之一。幫幫他,也幫幫我,Merci!她荒廢多年的四級英語并不能幫助他們圓滿地溝通。Bonjour和Merci也無濟于事。
她給工作人員看他的微信,告訴他他的中文名字。后來是給他們看,一群工作人員。再后來,來了一位華裔。他會講中文,很南方的發音,又很西方。中國的南方,那里是她的故鄉。對這份翻譯,沈夏感激而愧疚。她被帶去一間辦公室,在那里,他們給她泡了一杯咖啡,讓她坐著。她的小腿酸脹,后背濕透了,她很久沒有這么大的運動量。戴高樂機場比想像中要大,大得不夠人道。那位華裔說,請你等一等,我們正在核查。誰是我們?她腦中再度蠻不講理地蹦出了余歡。她趕緊切換微信賬號,然后對余歡說,我現在在巴黎,我瘋了,我很想你。暫時沒有回復。沈夏在微博見過一句話,5G網絡再快,對方不回也沒用。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度日如年。但現在,所有的暫無回復都讓她感到些微的心安。
這間辦公室的不遠處,一撥又一撥遠方的來客正在接受檢查或等候檢查。他們操持不同的語音,或冷靜或憤怒或惶恐或悲傷。他們為何而來,又為何如此冷靜、憤怒、惶恐、悲傷?沈夏覺得這一切一點都不羅曼蒂克,她想換回平底鞋,要能穿拖鞋最好不過。她的腳趾甲很美,流光溢彩,比周圍的一切都來得崢嶸、美好。
后來,后來的事情對沈夏來說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某種錯誤的慣性,事情正在流失它應有的意義。華裔后來熱心地過來開導沈夏。“他組織了很多中國女孩過來。還好,趕在你前面,他早兩個小時在機場被警方控制住了。我們的反對人口販賣中心有他的信息。”這名華裔的普通話到底有些拗口,不止發音,可能是借用了過多法語的語法。
“他叫什么名字?”沈夏問。
“譚德健。譚詠麟的譚,劉德華的德,周華健的健。”華裔回。
“不叫管笛啊。”沈夏有些失落,她讓自己的失落盡可能限于名字范圍以內。
華裔似乎沒聽清她說什么,他沒有接話。他有一雙純凈的黑眼珠。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就看一眼,最多說兩句話。”沈夏再問。
“現在不行,但過幾天應該可以。”
“有沒有可能,我這一次是真的?”
“什么?”他問,他的中文理解力無疑不足以應對這個問句。
“對我是真的。他。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隨時隨地。”沈夏試圖去契合他的語法。
“哦,當然。嗯。怎么說呢,你說的也沒錯。有這種可能性。”應付一門不擅長的語言,他的手勢很難不豐富。
“你覺得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抱歉,我不知道。”華裔想了想,很專注地說,“但他不叫管笛。他有很多個名字,都不是真的。真的只有一個。”他豎起了一根食指。
一個。譚德健。
法國大革命,管笛,巴黎圣母院,蒙娜麗莎的微笑,Bonjour,波德萊爾、福樓拜、花神咖啡館、德彪西、譚德健、Merci、斷臂維納斯、雙叟咖啡館波伏娃埃菲爾鐵塔薩特莫奈拿破侖盧浮宮譚德健巴爾扎克杜尚老佛爺百貨白蘭度Merci香榭麗舍大街。
沈夏很亂。心亂飛,支離破碎地飛。
十天,沈夏決定獨自赴這十天的約。
她選了一家順眼的旅館,離主干道很近,她不差錢。頭五天,沈夏在旅館里待著。放歌,不聽,聽不進去,讓歌自己跑,跑出一份自己的情緒來。“誰能用愛烘干我這顆潮濕的心,給我一聲問候一點溫情。誰能用心感受我這份滴水的癡情,給我一片晴空一聲叮嚀。”只有這首歌她跟著哼唱,一遍又一遍,她感覺自己突然理解了老宋。餓了,就到樓下的咖啡館點一杯拿鐵,再來一份漢堡。一天只吃一頓。房間里鼓出一個小陽臺,陽臺有一張靠背椅,沈夏走過去,坐定,雙腿抻直,腳搭在鐵欄桿間。看街,窗欞、門扉、墻皮、石板,各處都慵懶著讓人焦躁不得的陳舊。也看街頭晨起的行人,都太匆匆,比街新鮮,但街耐看,尤其配著一角天色時。有一日,沈夏這么一直坐到夕陽西下,發現早上看到的很多人又都回來了,身上披了完全不同的色澤、節奏和風格。在國內,她很多年沒有晨起了,她很久都不曾在意過別人到底在做什么。
她喜歡這個陽臺。她甚至開始有點喜歡這樣的巴黎。
那天夜晚,夢中的沈夏再度推開陽臺的那扇木門。外面是一片戈壁灘,妖風肆虐,黃沙陣陣,灌木叢癤子一般丑陋地隆起在地表上。更遠處,一個又一個白得很缺乏想像力的風力發電機,龐然地矗在那里,笨拙地轉動著自己的槳翼。善丁呼拉爾,一個拗口的名字,一個她現在身處的地方。巴黎的善丁呼拉爾。在這里,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
人總得信些什么,沈夏信了這話。她非常懊悔自己之前沒能抓住什么去信,害她現在有點飄蕩。
醒了還飄。
余歡發來語音,她問她,巴黎不好玩嗎難道?跟“白蘭度”發展到哪一步了?你怎么跟宋俊交代的啊?你真是個小機靈鬼。這有什么好哭的,把你給激動的。她發了很多落伍的表情。余歡越來越像一個四線城市的中年婦女了,這跟膚質和身材無關。沈夏在那一刻,第一次意識到了一種深切的孤獨。人生而孤獨,這被多少人供奉的金句,從那刻起,墜入凡塵,成了沈夏自己的真理。
后五天,她開始出動。每天晚上做好明天大致的行程攻略,然后次日八點準時出門。她去了很多地方,知名的不知名的。這是她第一次獨自旅行,陣仗不可謂不大。她的英語加上肢體動作,竟然夠用。
那個真愛粉絲群,每天都有人在發消息。沈夏很少冒聲,無非預報直播時間。當她沉默的時候,他們就自己聊自己的,聊大眾性的趣聞和熱點,也聊自己生活里的趣聞和熱點。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沈夏,聚在這里。沈夏是他們的夢、供奉的神。最近,他們頻繁地追問,什么時候開播啊?千萬別拋棄我們啊。小主,你去哪里啦?游散的信眾同樣期待神的顯靈。
巴黎。沈夏到底在群里現身了,回國倒數第二天的時候。那天,那位華裔工作人員過來,最后一次征求她的意見,去或不去,去見譚德健。沈夏最后一次拒絕了。“我怕他是個禿頭,怕他身高一米七。還有地包天,我一點都不喜歡地包天。”沈夏刻意模仿了一下,她現在能想到的模版只有影片里的維托·唐·科萊昂,他后來變作一個冷峻又呆板的頭像。痛苦攢得夠多了,沈夏便想讓快樂也進來一些些,就從與痛苦和解開始。她請他別告訴她真相,關于發量、身高、腹肌和牙位之類。這位華裔依然很認真地說:“不說不說。但他有說,他對不起你。”他有著西方人慣有的不通世故,他就是徹徹底底的西方人,早已與沈夏的南方無關。沈夏讓他別再說話,請他離開,Merci。“我想自己好好逛一逛巴黎,合理合法地逛。”她說,“Merci。”她給他臉頰一邊一個吻,地道的法蘭西風情。
沈夏往粉絲群傳了兩張自己的照片,她到底忍不住不開美顏。一張在盧浮宮。一張在花神咖啡館。沒人喜歡看那個空落落的小陽臺。
跑那么遠啊?飛鏢戳中的?太可愛了。明明是性感。多來一些街拍啊。在巴黎搞個直播唄?給你紅包,讓你買LV包包和迪奧香水。
我美嗎?沈夏突然這么問。
美啊!眾人齊贊,似乎是無須思考的事情。他們都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神。世界,多么輕松的發音,但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沒人愿意嚴肅地對待一個張口即來的名詞。一加一在算錯的情況下才等于三,沒有那么多為什么,正如沒人喜歡看那個空落落的小陽臺,不管它在巴黎、北京,還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又或者,在那善丁呼拉爾。
無所謂了。肌肉松開,紋路自然深下去,浮雕一般唯美。沈夏笑了。
“等我回來。”信誓旦旦地。她像一個從未搞砸過任何問題的救世主,也像一個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