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4期|巫昂:海龜形狀的皂盒(節選)
婚前,他們打算帶上各自的媽媽去海島上玩一趟。
她負責給兩個老太太打電話,讓她們各自去辦護照。這兩個老太太一個在福建一個在貴州,選團選了一個折中的城市廣州。貴州來的是他的媽媽,福建來的是她的媽媽,這是她倆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一起出國。旅行社給這四人家庭贈送了兩只萬向輪小拉桿箱,正好兩個老太太一人一個,同款同色,淺咖粗帆布面。
那天下午,四人先后抵達酒店。兩個媽媽住同一個房間,她們第一次見面,就成了旅伴,兩人不免既緊張又謹慎,寒暄中透露著謙讓。
兩個媽媽在四五十歲時,都跟各自的丈夫離婚了。他的媽媽再婚,嫁了一個老干部,住在廳級待遇的大房子里。她的媽媽則自己一個人過,生活樸素。有了相似的經歷,兩人在一起說話也不至于尷尬。
旅行社約定次日在白云機場集合,時間是上午九點半。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一個已經收拾好出門了,另一個還在房間里收拾。她媽媽按照習慣鋪好被子,把衛生間的毛巾整齊地掛好,并將垃圾袋提出去。他的媽媽扶著拉桿箱的桿子,站在門口等了很久。
他們拿好行李來找她們時,她替她的媽媽向他的媽媽道了歉。她跑進去探了一下,發現媽媽在仔仔細細地擦拭衛生間的鏡子。勸了幾次,她才放下手里的活兒。
時間差不多了,四個人慌慌張張到了酒店大門口,打了一輛車。他坐在前面,三個女人擠在后面,所幸兩個老太太都很瘦,都不太占地方。她坐在中間,將她們隔開。
好不容易進了機場,上了飛機。她媽媽覺得飛機里干,站起來跟空姐要了幾次水。她昏昏沉沉地靠著他的肩膀,想睡一會兒。他想讀一本小說,開了飛機上的閱讀燈,覺得燈光刺眼。飛機上的閱讀燈總是沒有家里那么柔和的。他也許是提前老花眼了?才三十六歲應該不至于。他講究閱讀燈的光感,在意馬桶坐著的舒適度,因為他最喜歡在馬桶上讀小說,至于小說的字號、版本、出版時間,那就都是不一定的。他有特別好的寫小說的發小級朋友,會幫他復印老版或者臺版書,復印好了,裝訂成論文那種開本。他會把它們整整齊齊放在書架上,像是大酒店的后廚食材儲物間。
云層在窗外緩緩飄移,幸好還不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否則他們會逆著夕陽向東飛去的,天光會一直保持不黑,像是在抵抗太陽的西沉,太陽光將飛機的一側照紅了,另外一側還是淺黃的,她在腦子里想象著這番景象,一邊看著外邊明晃晃的天色。
她的媽媽站起來,走過來貼著她的耳朵問:“幾點了?”
“你沒帶表嗎?”
“我的手表沒有目的地的時間,你的有嗎?”
“我也只能現算,你干嗎要知道目的地的時間?”
“看看到了以后是吃午飯還是晚飯,晚飯我得喝粥,不能吃干飯,也不能吃洋食品。”
她突然被這個問題難倒了。到達目的地,如果按照北京時間是晚飯,而塞班的時間是午飯,她到底應該喝粥還是吃干飯?自從胃不好以后,她雷打不動喝粥有大半輩子,改變作息對她是件大事。他吃飯方面很敷衍,但是無辣不歡,總是讓她炒菜的時候加一些辣子,油辣椒、糍粑辣椒、蘸料辣椒,紅彤彤地一整排放在冰箱里,她突然想起忘了給他帶一罐辣椒醬來。
飛機落在一座不大的海島上,他們坐船去另一座海島上的酒店。因為座次的關系,他跟兩位媽媽分到了一起。她一個人坐著,對面是一對夫婦。這對夫婦看起來有些奇怪,女的穿著連衣裙戴著草帽,長相俊秀,有一種清新的氣質。而挨著她的丈夫,長得肥肥胖胖的,穿著白褲子,套著一件深藍T恤。從長相上看,丈夫皮膚黝黑,脖頸上汗津津的,像一個農民的模樣。想到網絡上的新聞,不由得對這對夫婦產生多余的聯想。
導游拿著擴音器說,那座海島叫天寧島,那個酒店是島上最大最氣派的酒店,每天都有中式自助餐,因為主要是接待中國游客,老板就是個中國人,還有賭場可供怡情,實在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居然還有賭場。”她的媽媽小聲嘀咕,他的媽媽臉上卻浮現了一絲雀躍的神情。
“媽,你終于可以去玩玩老虎機了。”他對他媽媽說。
“老虎機在香港玩過,玩了一下下,不敢多玩。”
“沒關系的啊,想玩就玩一玩。”他鼓勵自己的母親。
他的媽媽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的媽媽,她也留意到這個眼神了,自他們四人會合以來,她無時無刻不在留意。她的心都掛在喉嚨處,像一袋袋泡茶一樣,提上提下。
······
巫昂,詩人、小說家,先后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和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出版有長篇小說《星期一是禮拜幾》《瓶中人》等。曾供職《三聯生活周刊》,現居北京,職業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