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2期|劉瓊:卻道海棠依舊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首《如夢令》是婉約詞大師李易安的成名作。
早年讀這首小令,記下“綠肥紅瘦”,忘了“海棠依舊”。
宋詞出現了豪放和婉約兩大風格,蘇東坡和李易安各為代表。成為一種美學風格的代表,主要判斷依據是文學創作的總體成就和影響力。蘇東坡也好, 李易安也好,雖為立派大師,但兩人的共同特點是性情不拘泥,眼光不狹隘, 又都才華洋溢,豪放婉約兼美。說到蘇東坡,通常會想起“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牽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這是豪放風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蘇東坡廣為流傳的另一首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則是典型的婉約風,思親感懷,悱惻動人,特別是“轉朱閣,低綺戶,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幾句,百轉千回中寫出無力抵抗的命運感, 具有強大的共情力。離愁別恨人常有,寫好寫到位不容易。因此,后世有詩評家說,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一出從此無人敢寫中秋情。這是文學式表達,有點絕對,但這首蘇詞在歷朝歷代皆被傳唱的確是事實。傳唱的前提是譜曲。過去用工尺譜,現在是簡譜。關于《水調歌頭》,簡譜至少出現了兩個流傳版本。一個是臺灣梁鴻志版,比較早,鄧麗君和徐小鳳都唱過,傳入內地后,一度成為電視晚會和 KTV 的熱門歌曲,歌名叫“但愿人長久”。另一個是陸在易版。2011 年完成,今天的美聲界“男一號”廖昌永在音樂會上唱過。上海音樂學院畢業的陸在易具有明顯的詩人氣質,他的音樂抒情性強,這也可能是其選擇為這首抒情意味濃厚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譜曲的動機。兩個簡譜版各有優長,就唱法而言,梁鴻志版更通俗,容易被接受,容易傳唱。陸在易版難度高,適合藝術院校教學。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我個人更喜歡梁鴻志版,總以為中國的文字和中國的詞,用中國人發明的唱法,才能唱出意境來。就像北方人吃餃子,講究原湯化原食,要喝餃子湯。這個中國人發明的唱法可以是昆曲,可以是京劇,可以是吟唱,不論哪種,能把原詞的味道更好地襯托出來就行。過去,吟唱是詩詞的主要傳播形式,古人寫詩寫詞,大多先在教坊演練,“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教坊出身的琵琶女與江州司馬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邂逅,光講故事不行,還要彈奏一曲《琵琶行》。
會用曲調吟頌的當代人幾乎沒有了,我最后一次聽,還是老詩人、翻譯家屠岸在世前兩年。屠岸先生是常州吟誦傳承人。那年,碩士生導師駱寒超從杭州來京,參加《詩刊》雜志的一個座談會。會前,幾位“八〇后”“九〇后”老友聚會,屠岸先生當時高壽九十一歲,神清氣爽,一段優雅抒情的常州吟誦,頓時把滿座帶回“吳吟”“越唱”時代。
適合吟唱的詩詞必須暗合音律, 特別是詞。唐也有詞,宋詞尤好。著名的詞家,往往首先是音樂家。從這個角度,或能理解周邦彥和柳永當年為什么獲得那么大的聲名,這兩人都精通音律,能自創詞牌,是那個時代的音樂家。宋詞成就大于宋詩,與音樂至少有兩個直接關聯。一是宋代宮廷音樂異常發達,宮廷詞創作蔚然成風。被稱為“宰相詞人”的晏殊,一邊辦理公文,一邊開創了北宋婉約詞派。宰相如此,皇帝如徽宗、高宗也都是藝術范兒。“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同樣邏輯,皇帝喜歡藝術,宮廷必然成為藝術演練的大本營。另一原因是市井階層興起,民間音樂創作有需求和熱情。宋代出現了類似于資本主義萌芽的原始工業、雇傭關系和活躍的商貿活動,商人身份合法化, 商品買賣日常化,許多服務行業比如娛樂行業發展起來。詩詞音樂的受眾廣大起來。這一點非常重要。宋之前,包括唐,夜晚實行“宵禁”,夜晚還在街頭亂逛的人會被差役抓去打板子、坐牢。唱歌、跳舞,等等,需要舞臺實踐,需要在公共空間展示和傳播。沒有觀眾,或者茶館老板早早關了門,詞曲創作即便水平很高,也傳唱不開,受眾面有限。北宋不一樣。北宋朝廷搞活市場有一套,解了宵禁不說,還鼓勵發展工商業。北宋畫工張擇端的工筆畫《清明上河圖》, 幾乎就是當時北宋首都開封的風俗實錄,特別是街市那一部分,人物眾多, 線條細致,色彩典雅,是對生活真相的一種描摹。幾年前,《清明上河圖》原作在故宮短暫展出,每天排隊看展的人幾乎排到了東六環。可見,今天的人雖然開著豪華汽車,打著不斷迭代升級的手機,骨子里面,對古老生活樣式還是充滿好奇。
打著手機、日行萬里的今人,寫不出好詩詞了。許多詩詞寫得七零八落,讀起來都不順暢,更不要說吟唱了。不是不懂音樂的緣故——音樂在大劇院的樂池里演出,而是語言的形式變了,生活的方式變了,想象力和情趣變了,表達想象力和情趣的方式也變了。從白話文運動算起,新詩寫作已有一百年。一百歲的新詩,有好詩,但總量少。哪些新詩將會流傳后世?一百年了,共識還沒有產生。千奇百怪的版本,各種選擇大相徑庭, 有些甚至自相矛盾。寫詩作詞,今人不能說不用功,但總還是勉為其難。唐詩,宋詞,詩詞還是唐宋好。
由上到下,合力之下,北宋的歷史上空,詞曲和小令乘著音樂的翅膀駕臨。是宋代的開放和宋代的動蕩, 生長出“千古第一才女”李易安。少小便以婉約美辭聞達的李易安,出生在北宋,長在北宋向南宋轉折時期, 遭遇各種家國不幸之后,詩詞風格發生了變化,寫“凄凄慘慘戚戚”,也寫豪氣干云、霸氣側漏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始終是婉約豪放兼美的李易安的“中年變法”,將婉約和豪放都推到了極致,不僅更加婉約,比如《聲聲慢·尋尋覓覓》,而且更加豪放,乃至犀利,比如《夏日絕句》。
辛棄疾有首詞,叫《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寫的是少年和中年的心境差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是少年。“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是中年。中年的生理年齡,現在官方劃線通常是四十歲。古人因為壽命 短,大約過了三十五歲就往中年走了, 所以出現“四十不惑”這類老話。老話是經驗的提煉。四十,各種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疊加,對于主客體世界 開始有相對穩定的認知。寫作是經驗的表達,對于寫作者,內在感受和外在經驗變化,文章風格也會變化。創作界故有“中年變法”一說,多指進入中年后創作風格大變或突變。比如李易安。從女知識分子李易安的青年和中年,可以看到社會風氣從相對開放到相對收緊的變化。這個濟南大妞, “少年不識愁滋味”時寫的那首成名作,盡管感時傷懷,但以天真爛漫少女心行貪睡宿醉之實,一方面寫出一千多年前的李家家教寬松,另一方面足見宋代尚承唐風,士大夫階層婦女生活自由、舒適、放松。唐風開放,有學者認為是中原漢族與北方少數民族長期雜居熏染之故。北方少數民族多為游牧民族,游牧民族以行走為家,居無定所,人際交往和社會風氣相對開放。開放的具體表現之一,便是對人的基本權利的尊重,比如戀愛、婚姻和生育自由。由唐入宋,中原漢族入主宗室,漢儒文化影響力加大,世風始變,理學興起,知識分子的思想禁錮多了起來。李易安寫《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時是相對開放的北宋。李家是書香門第,入朝為官、以飽學而名的李父李格非受教于豪放派蘇東坡,被稱為蘇門“后四學士”。李格非對于女兒的教育想必比較寬松,從李易安詩詞里暴露出來的各種小兒女情態以及強大的生命力,應是健康人格教育的結果。金人南下,朝廷先后偏安南京、杭州,李易安也隨在朝為官的夫家南渡,顛沛流離的生活自此開始。不僅經歷戰亂,還經歷了娘家和婆家家族政治命運跌宕起伏,經歷小家庭兩次破裂,與丈夫分離、丈夫病故、再嫁、離異、系獄,如此坎坷復雜的大小情形下,換了他人,或許早就抑郁而死,貴族小姐出身的李易安卻活到了七十三歲。七十三歲,在古代是長壽了,可見是個心大的女子。李家早期寬松教育的余蔭在慢慢釋放。
西方有酒神,東方有酒仙,酒在東西方文化中都是向好向善的東西。酒能澆愁,也能燃興、助興、盡興。女流之輩李易安,酒量多大不詳,但喝酒肯定是好興致。于是,有了與酒有關的種種名句名篇。除了《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外,李易安婚后還寫過一首《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回憶少女時歡脫飲酒生活。“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寥寥數句,意象精彩,情緒熱烈,貪杯少女“沉醉不知歸路”、攪得“鷗鷺”不安的調皮形象躍然紙上。“李白斗酒詩百篇”,詩酒歷來不分家。這個心大的女子,早年詩詞里的飲酒,都與歡樂盡興有關。飲酒作詩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理想生活。一文不名,還要拖著傷腿,忍受譏嘲,向店小二賒賬沽酒,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這個落魄文人的形象,因為這些與酒有關的文字而被許多人記住了。“酒” 這種液體,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占據特殊地位,比咖啡和茶還特殊。東方人愛茶,西方人喝咖啡,不同習慣而已,本身并無高低優劣。喝茶和喝咖啡,只要身體條件允許,從數量上也無特殊規定。酒則不然。許多國家的酒館有十八歲以下免入的規定,正規超市也不會賣酒給未成年人。這大概是因為酒精畢竟有明顯的興奮功能, 酒后容易亂性失德,對社會和他人產生危害。咖啡和茶其實也有提神醒腦作用,但因為是輕度,至今還沒聽說有人因喝茶喝咖啡而做不能自控的事。可能因為酒有特殊性,中國民間輿論其實對女性喝酒并不認可,當然, 這個女性是指“良家婦女”。我們的文化歷來對男性寬容,對女性都比較嚴苛,尤其是明清以后,針對女性的清規戒律越來越多。男子可以公開喝酒,喝酒還可以請女子唱歌跳舞陪侍助興。這些女子往往被稱為“歡場女子”,與“良家婦女”正好相反,她們在私德行為和道德倫理層面獲得了“赦免”。
良家少女李易安不僅喝酒,還醉酒,還把醉酒寫進詩詞流傳至今。這是個例外。在中國傳統文化背景下, 寫女孩子醉酒,還不招人厭,還被津津樂道,除了清代的曹雪芹,大概只有李易安了。
曹雪芹世不二出,一部《紅樓夢》, 處處是學問。比如寫醉酒,三個醉酒人物廣為流傳,一是賈府家人焦大醉罵寧國府“骯臟事”,二是劉姥姥醉酒誤入怡紅院,三是史湘云醉眠芍藥圃。前兩個人物在《紅樓夢》里屬于非主流但有趣味的小人物。小人物是指社會身份,小人物作用不小。在《紅樓夢》的整個結構里,這兩場戲看似脫離主角和主體,是閑筆,其實必不可少。一是節奏的需要,形成整部小說敘事小高潮 ;二是取景框的需要, 用細小的人物把榮寧二府上層庭院生活向外向下鋪陳。前兩個醉酒人物是老年、底層人物,史湘云醉眠芍藥圃時還是少女一枚。寫年輕女性是曹雪芹的拿手好戲。比如寫史湘云醉酒, 曹雪芹準確地抓住了史湘云的性格特征,即豪爽、嬌憨、天真。《紅樓夢》里論豪爽作派人物,也有不少,比如心狠手辣的鳳辣子王熙鳳,比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晴雯,比如出身偏房精明能干的賈探春。與王熙鳳等不同, 史湘云的豪爽,主要是天真、活潑、開朗、可愛,用現在的語言,是“萌寵”。在一打還多的貴族小姐群芳譜里,論出身,來自金陵史家的史湘云可以說是“最貴族”。“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是林黛玉過去的家教賈雨村, 依靠賈家,補授了應天府知府一職后,門子葫蘆僧給他呈上的“ 護官符”。出現在全書第四回。寫四大家族的這四句順口溜,賈家也好,王家也好, 薛家也好,都在炫富,當然富貴歷來不分家。唯獨說到史家,用了“阿房宮”這樣巨大隆重的比喻。阿房宮是秦始皇的皇宮,地位之尊貴不言而喻。史家到底什么來歷,擔得起這樣的比喻?四大家族,排在第一位的賈家是開國元勛,因為先祖武功卓著封了公爵,賈元春進宮后,成為泛意義上的皇親國戚,自然貴不可比。排在第三的王家是武官出身,有爵位,也有錢。排在第四的薛家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商人出身,看寶釵和薛夫人在賈府居住時的大方氣派,便知“不差錢”。薛家差的是“貴”,所以寶釵先是想選秀進宮,后來想嫁給寶玉賈府,這背后都是改換門庭的熱望。有紅學家研究后說林黛玉斗不過薛寶釵,是因為缺乏世俗生活經驗。這當然不確切。寶玉娶寶釵,是賈家和薛家的選擇。林黛玉斗不過薛寶釵,是因為林黛玉背后的林家已經沒人沒錢沒權了。所以老太太作為林黛玉的外祖母,嘆息了好幾次,說一個女孩子不應該胡思亂想。這個胡思亂想,是“非分之想”。老太太的這個心思,賈元春了解,所以端午節眾姐妹賞儀中,只有寶玉和寶釵高出他人。這便是曹雪芹的高明, 看起來寫你儂我儂,其實都是皮里陽秋,背后是政治經濟暗涌。
四大家族中,史家是唯一的文官出身,史家也是賈府最高權威老太太的娘家。史湘云到賈府時,正是史家“一門雙侯”極盛時期。過去也有紅學家因此認為,曹雪芹寫史湘云,乃一箭雙雕,實則是在寫青春版的老太太。
史家雖貴但經濟狀況不好,從史家和史湘云的拮據在小說里屢屢被拿來說事,可知賈家也不會選擇史家。曹雪芹寫“金陵十二釵”,個個不重樣,個個有人設,有精妙、貼切、令人難忘的細節。比如史湘云,一見賈寶玉就是“愛(二)哥哥”,這個口音是史湘云的人設,寫出了史湘云的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史湘云雖不是女主角,卻受到包括賈母在內的榮寧二府官方和民間共同喜愛,不完全是因為史家的背景,也有史湘云的聰明在內。同樣來自四大家族,史湘云對于賈家的公子不動“非分之想”,讓賈家和薛家上下放松。《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在賈寶玉的生日宴會上,心無芥蒂的史湘云嚷嚷著要酒喝,結果一喝就醉,醉后臥眠芍藥圃,成就的是童話式的快樂。書里書外,史湘云都是憑著人設,打下了“最受歡迎”的江山。
同樣出生于書香門第的李易安比史湘云幸運,在家有父母恩寵,十八歲嫁入門第顯赫的趙家,與丈夫趙明誠舉案齊眉、志趣相投。如果按這個邏輯走下去,李易安或許會成為第二個宴殊,輕松的日子會寫出豐瞻華美的詞句。“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寫的是氣候,說的是時代和個人遭際。這個急風便是靖康之變,北宋政府徹底垮臺。趙家是皇家宗室,南宋新政府搬到南京和杭州,趙氏家族大多南渡。原本與妻子“屏居鄉里”、專心精研《金石錄》的趙明誠,接到母親在南京病逝的消息,于公于私, 自此南下。這是李易安第二次與丈夫分離。第一次分離是婚后第四年,李父被打成元祐黨后,嫁給宗室的李易安被禁止繼續同居,只好獨自投奔先前被遣歸的父母。
加上后來養老的金華,全國現有四個清照紀念館,一處是章丘娘家, 一處是青州夫家,一處在濟南——濟南雖近李易安還真不曾在此居住,一處在金華。章丘明水是李易安出生和成長的故鄉,兩首《如夢令》書寫的歡愉情形,應該都發生在此。前兩年, 我特意找了個機會去章丘,看清照園。規模巨大是第一印象,是個沒有院墻的城市公園,練攤兒的,打太極拳的, 像我這樣慕名而來的,都有。其中就有海棠軒,著名的百脈泉在其東南。在章丘,還看到了章丘博物館長廊里的李格非畫像,清秀,俊朗,文質彬彬, 這當然是后世畫家的藝術想象。李清照本人倒有一幅據說是當時留下的畫像,藏在故宮博物院。后一年去了趟青州,認認真真地看了博物館,爬了駝山,看了石窟,逛了范公亭,甚至也聽了齊王的故事,但是,忘了李易安和歸來堂。1107 年后,李易安與趙明誠在青州居住十三年,以“歸來堂” 命名書房,“易安居士”一號由此而來。李易安三十一歲那年生日,正在青州, 也是你儂我儂,據說趙明誠在畫像上題寫了“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十個字,不過癮,又寫下捧妻詩一首:“佳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從十八歲出嫁,到四十五歲夫亡,與趙明誠在一起二十七年,期間,由于客觀原因數度分分合合。青州時期大概是最美好的時期,留下了“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等纏綿詞句。用酒和花佐詩,書寫思情別意,善用通感,意象奇妙,清麗明快,這是李易安前期婉約詞的特點,大多成稿于生活富足安逸之際。李易安這個時期的婉約,是藝術審美的婉約。
隱,在亂時就是奢望。金兵破青州城后,李易安帶著十五車金石書畫收藏,倉皇、辛苦逃命。許多物品一路走,一路遺失。
章丘養育的詩詞才華,在開封綻放、揚名。十八歲前,李易安離開自小生活的章丘,去當時的首都開封, 與在此做官的父親團聚。在開封,她嫁給了趙明誠。
李易安的一生過得跌宕起伏、懸念百出。趙明誠去世三年后,四十九歲的李易安再嫁,嫁給軍中小吏張汝舟。同年離婚。大概因為張汝舟寂寂無名,關于他的信息記載很少,連生卒年都不詳。能夠確證有此事的恰是李易安的親筆信。第二次婚姻前后維系不過數月,歷時短暫,還因向官府舉報丈夫,循例被系入獄九天,因趙明誠表弟綦崇禮施救出獄。戲劇性太強。才女落難,美人遲暮,大概不愿看到這種晚景凄涼,李易安的第二次婚姻長期被學界質疑。后人的主要糾結是李易安會不會二嫁、該不該二嫁。但南宋趙彥衛撰寫的《云麓漫鈔》中存有李易安《上內涵公(崇禮)啟》一信,信中,李易安對綦崇禮出面解救其牢獄之苦表示感謝。趙彥衛,以學識好見稱,筆記體著作《云麓漫鈔》在史學界素有口碑,被四庫全書收錄,1996 年,中華書局出了排印本。所以, 我選擇相信《云麓漫鈔》。
現在大家都盛贊李易安的第一次婚姻,的確,門當戶對,志同道合, 王子公主,理應美滿幸福。實際生活肯定不會完美無缺,這才有后來李易安輕信張汝舟一事。一個女人對前一段婚姻最大的批判,大概就是改嫁了。有人說為生計所迫,這是胡扯。張汝舟區區小吏,哪有什么經濟能力!李易安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維持生存沒有問題。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孤獨。李趙婚姻看起來像今天的童話, 但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國傳統社會,一個沒有孩子、娘家還有“政治問題” 的女人,與丈夫以及丈夫家族的關系, 其實很不容易相處。這個丈夫,還是個天生公子哥,先是嚴重缺乏家庭責任感,后在與金兵對峙中臨陣逃跑, 喪失大體、大義。知識分子的李易安, 既無面子,也無里子,內心的孤獨由來已久。與北方公子哥出身的趙明誠比,南方小生張汝舟應該更殷勤、更貼切、更接地氣。在李易安動蕩不安、辛苦逃亡的羈旅中,張汝舟送去了溫暖。今天,包括當時,人們都認為張汝舟動機不純,李易安上當受騙了。李易安不是上當受騙了,而是想得簡單了。一旦結婚,進入具體生活,文化差異包活生長背景差異產生的矛盾必然難解。一度曾被張汝舟吸引的李易安,迅速冷靜下來,不惜一切代價,及時止損。這才是李易安的過人之處。
文學創作言志抒懷,是真實經驗加合理想象。在沈園,唐琬遠遠看見陸游,讓傭人送去一壇黃縢酒。黃縢酒大概就是今天的花雕黃酒。不期邂 逅再婚的前妻唐琬,傷心欲絕的陸游, 一氣寫下著名的《釵頭鳳》。“東風惡, 歡情薄”,是對陸母棒打鴛鴦的控訴。這就是南宋紹興地界發生的事。陸游 和唐琬也沒有孩子。讓我想起李易安。“應是綠肥紅瘦”,似乎一語成讖了。
早年看到這首詞,只覺得異常好,單一個“肥”和“瘦”,就寫活了花葉不正常的形態,確非高手不能為。某年,入夏前,陽臺上的四季海棠蓬蓬勃勃地開了一撥又一撥。一高興, 多獎賞幾遍水,結果,紅花落盡,闊大的綠葉撐滿了瓷盆,第二年的春天來了,還是綠肥紅瘦,直到變成“羅馬生菜”。盆栽的海棠不好養,因為正根海棠是多年生木本植物,根扎得深,需要長在庭院里。少女李易安偏頭看見的窗外海棠,不知道是不是西府海棠?植物學家曹雪芹對海棠的偏愛溢于言表,前前后后多次寫到海棠,寫了西府海棠,又寫秋海棠。海棠結社時吟詠的白海棠叫秋海棠,賈寶玉住的怡紅院栽的是西府海棠,西府海棠又叫女人棠。秋海棠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盆栽,與西府海棠不是一科,雖然都叫海棠。
花通人性。養花的人都有這個經驗。西府海棠從打花苞到完全綻放, 要經歷血紅、粉紅、粉白三個時期, 似霞似云,就像一個女人由風華正茂到顏容老去的一生。趙明誠死后,李易安在《好事近·風定落花深》里又寫到海棠花。“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傷春時節。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鶗鴂”,借酒言愁, 是詩人的傷春自況。
美麗的西府海棠,屬于中國獨有植物,適合生長在中國北方干燥地區。還記得周恩來和鄧穎超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西花廳,就一直種著男主人最喜歡的西府海棠。前幾年,一部根據周秉德《我的伯父周恩來》改編的電視連續劇,取名《海棠依舊》。
劉瓊,藝術學博士,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委員,《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現居北京。曾獲《文學報·新批評》 優秀評論獎、《雨花》文學獎、《當代作家評論》優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等。著有《聶耳:匆匆卻永恒》《通往查濟的路上》等專著。劉瓊女士2020年在《雨花》開設“花間詞外”專欄,此為專欄第二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