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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天秤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彼得·漢密爾頓  2020年03月24日10:52

    作者:彼得·漢密爾頓(Peter F.Hamilton)著 段宗忱 譯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10-01 ISBN:9787208159679

    2143年1月13日,星期天

    午夜將近,極光風暴的狂亂霓虹色彩穿透輕飄在泰恩河畔紐卡斯爾的細柔落雪,帶來一場碧綠翠紅的光影秀,仿佛天地都與城市一同狂歡,這光景遠比從星期五便零星迸發在屋頂上的任何煙火都更加優雅迷人。

    三級警探西德尼·赫斯特注視著一群群深夜還在外頭慶祝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結冰的人行道上,根據酒醉的程度彼此打招呼或挑釁。冰、雪、泥完全打亂了柏油里的智慧粉塵所傳遞出來的信號,導致管理全市道路的罩網大面積中斷,在這種情況下,用汽車的智能自動駕駛模式開車簡直是一場豪賭。席德目前手動操控著一輛毫無標識的警車,但行駛在如此濕滑的路面,輪軸轉向只能倚靠自動操控。車子的雪胎提供了還算可以的抓地力,增加穩定度,使其能夠在過了大教堂的科靈伍德街上,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的適當速度前進。雷達一直在擋風玻璃上打出物體逼近的警示,提醒他兩旁有市政府鏟雪車把馬路中央的落雪鏟開后堆出的雪墻,又臟又長。

    雪已經下了兩天,正午的最高溫度固執地不肯超過十度,所以積雪一直不融,市中心優雅的喬治亞式石造建筑被包裹在宛如狄更斯小說里描寫的圣誕節盛景之中。又一個物體逼近的紅色警示亮起,是一個人從車子正面跑過馬路,席德猛打方向盤,那人又笑又罵,最后比畫出一個臟話手勢,消失在盤旋的風雪中。

    “他絕對撐不到清晨的。”伊恩·拉納金在副駕駛座上開口說道。

    席德瞥了他的伙伴一眼,附議道:“又是一個201案件。擺明就是歡迎我回來的嘛。”

    “唉,這算什么周日之夜派對啊。”

    光是這種天氣里有這么多人在外面亂跑就已經夠瘋狂了。不過難得的是,平常男生穿T恤、女生穿短裙配晶亮高跟鞋的紐卡斯爾夜店標準著裝,全消失在長及腳踝的厚重大衣之下——這天氣就是那么冷。他甚至瞄到幾頂貨真價實的帽子,在他十五年的紐卡斯爾執法生涯中,幾乎算是第一次看到這景象。即使現在——結了婚,有了兩個小孩,發現職業生涯沒有當初他以為的那么波瀾壯闊——他還是有點驚訝,自己怎么還待在紐卡斯爾。當初他跟著一個女孩從倫敦來到這里,還在倫敦時,他跟其他二十幾歲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年輕人一樣,筆直地在最聰明、最快速的職場上奔跑,像一粒在電閘門間彈跳的電子,在警察與私人保安公司之間來回跳換工作。來到這里后,為了完成自己偉大的浪漫行動,他申請調職到當地的市警察局,打算熬個兩年資歷,晚上又可以繼續睡在雅辛塔的枕邊。經歷過十五年西伯利亞式寒冬與撒哈拉式酷暑之后,他還是在這里,娶了雅辛塔(至少他在這件事上的判斷力還不錯),生了兩個小孩,職業生涯也走上自己在遙遠大學年代曾一直唾棄的方向。當時的他有熱情、有信念,鄙視攪亂世界的當權者,還有無所不在的邪惡沾斯;而現在,經驗與連同而來的智慧把他撥到了比較實際的道路上,他開始消極怠工、忙于交際,把目標放在人生最后一次的跳槽上,以求順利度過退休前的最后二十年。十五年的辛勞工作教會他,真實人生往往就是如此。

    “他們明天早上就會全部清醒了。”席德把目光轉回路上。

    “你確定這個城里可能發生這種事?”伊恩反問。

    “看看我們,現在都有工作啦。”

    周五早上,當諾森伯蘭星際企業終于宣布要把五個新融能站搭建在位于城市北邊的埃林頓能源廠時,席德和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些融能站早就應該建好了,但大項目就是這樣,十年延誤簡直已是標準企業決策流程中的一環,還不包括督察員和政客為了證明自身價值而屢屢介入所帶來的拖延。現在這個改變,意味著埃林頓里目前負責為紐卡斯爾通往圣天秤星的通道提供能源的年邁環磁機必須在遠超原定使用年限后照常運作。可是沒有人在乎這點,興奮的紐卡斯爾人整個周末都在慶祝這項新工程。因為那意味著順著城市街道流瀉的錢潮即將掀起一番新的波瀾,大筆金錢匯入圣天秤星,等著換來不可或缺的有機油回流到古老的母星地球。有機油能夠讓汽車和貨車在大歐洲依然強大的交易要道上繼續奔馳,寶貴的副產品能讓飛機起飛、船艦啟航。當然,搭建融能站的合約只不過是這一波浪潮中的一朵小水花,但即便如此,這也昭示著這個古老煤礦鎮的制造業與服務業將有額外的收益,它將聰明且貪婪地吞食數字化現金,在企業市場銷售圖表上畫出嶄新的擴張大業。不論哪個領域,都會有新的工作機會,快樂的日子要正式來臨了。

    再沒有誰比遍及紐卡斯爾的第二經濟體系的參與者更明白這個改變的意義了,私人會所、酒吧、夜店的經營者,皮條客,毒販,這些人早已對未來的前景垂涎三尺。他們跟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樣,期待接下來的十年能夠為大批即將進駐的中產階層底薪加紅利收入的合同工提供一段愉快的時光。為了迎接新的時代,整個周末,全市的第一杯酒都免費奉送,第二杯則半價優待。

    大多數人當然選擇多多利用這項優惠。

    車子駛入莫斯利街,伊恩指著擋風玻璃上的符號后面說:“在那里。”

    前面是莫斯利街與灰街交叉口,藍綠交錯的救護車燈光照耀在龜裂的冰面,在墻上打出怪異的影子與從夜店門底及商店櫥窗滲出的光暈相互爭輝,共同點亮眼前的景象。大型車輛斜靠停放,擋住了半條街。席德把車子往左邊挪了一下,打算停在救護車后面。車子的前保險杠離鏟雪車堆出來的雪墻只有兩厘米的距離,引得距離探測雷達頻頻在擋風玻璃上顯示紅色的警告框。他把毛帽拉下來蓋住耳朵,拉起襯里加厚的皮夾克拉鏈,踏入天寒地凍之中。

    眼睛被冷風一吹,立刻不受控制地泛起眼淚,席德連忙眨眼,試圖看清眼前的景物。溫度并不影響他瞳孔周圍的一圈智能網元將微小的激光脈沖順著視覺神經送出,在街景上覆蓋一層清晰的顯示圖表,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跟地點坐標結合在一起,加入他正在運行的視覺記錄。

    按照辦案程序,席德的軀網——他體內所有智能網元互連而成的網絡——向伊恩送出聯結請求,確保兩人時時刻刻保持聯系。伊恩在席德的視野角落以一個紫色的小記號作為代表。軀網同時將他的視覺記錄通過汽車的網元下載到警網中。

    響應求救信號的是一名北方都會服務公司的巡警。席德不認得他,但是不乏跟這類人打交道的經驗。軀網中的私人電子身份/標識符(e-i)記錄下對方的面孔,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子,大搖大擺的樣子讓人覺得可笑。給他一身制服,丁點大的權威,這種人就以為這城市是歸他管的了。

    巡警的e-i出示身份,名字叫克雷默,同時立刻詢問席德的e-i,后者在確認警銜的同時啟動織入外套的警徽,使它發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是你接的?”席德問。

    “是的,長官。接獲報告后,我在五十秒內趕到現場。”

    完全符合服務公司的合約響應時間,席德心想。這一點在續約時將有助于提升他們的數據。當然,也要看官方的通報記錄時間。北方都會服務公司同時負責管理紐卡斯爾的緊急響應中心。中心提早一分鐘通知巡警,然后再正式記錄通報時間,以確保他們一定有人能夠在響應時限之前抵達,也并不是什么不常見的事。

    “挑釁型135。嫌犯在我抵達之前就逃走了。”

    “跑得也太快了。畢竟你來得很快啊。”席德喃喃說道。

    “標準的打帶跑,我想。”克雷默說。

    “受害者名字?”

    “我詢問的時候,他的e-i響應是肯尼·安瑟塔。他當時已神志不清了,那些混蛋把他狠踢了一頓。急救員已經接手了。”

    “明白了。”席德繞到救護車后面,急救員把受害者放在突出的平臺上進行檢查。那男人三十出頭,根據五官來看,席德認為他是亞洲人與南地中海人的混血兒——但拿這種答案去填寫案件受害人種族欄簡直是自找麻煩。當然,他的看法可能也不是太準,因為那個人的額頭上有個好大的傷口,正不斷地往外冒血,臉頰上也有深深的割傷,席德猜是環形刀割的。這么多血會讓一個人的皮膚特征變得很難判斷。

    他喊道:“你好,紐卡斯爾警察。能跟我說一下發生了什么事嗎?”

    肯尼·安瑟塔抬頭瞥了他一眼,隨即大吐特吐起來,嘔吐物差點濺到席德鞋子上,席德拉長了臉。

    “我去搜集目擊證人資料。”伊恩已經準備撤了。

    “你這個爛人。”席德咕嚕道。

    伊恩笑著眨眨眼,轉身離開。雖然天氣刺骨地寒冷,搶劫案還是引來一小群人圍觀。席德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還要待在這里。當警察這么久,人性的這一面他向來不懂:人們總是無法抗拒圍觀他人不幸的誘惑。

    他等了一會兒,看急救員在安瑟塔的額頭傷上噴些止血泡沫,然后其中一人開始處理他的臉頰,另一人根據安瑟塔的軀網提供的信息快速地檢查他的身體,手指輕觸智能網元回報的損傷部位。根據安瑟塔的反應來看,他的肋骨和膝蓋都被打得挺慘的,席德認為他是倒下之后再被人狠踢,135案件經常這樣。

    “先生,能請你描述一下事發經過嗎?”

    這一次,肯尼·安瑟塔順利集中了注意力。“混蛋。”他充滿恨意地開口。

    “下巴盡量不要動。”正在處置臉頰傷口的急救員警告。

    席德看出對方發怒的理由,低聲對自己的e-i下令,e-i聽話地使用他碰巧放在私人儲存區的一個無授權非官方指令,將警方記錄過程暫停。“你認得攻擊你的人嗎?”

    安瑟塔搖頭。

    “幾個人?”

    一只手舉起,伸出兩根指頭。

    “男性?”

    又點頭。

    “先生,他們偷了什么嗎?”

    更多止血泡沫被涂上安瑟塔的臉頰,他渾身一抖。“我的蘋果,一臺i-3800。”

    那是新款個人跨網網元,非常昂貴。這個人居然在這么晚的時候拿那種東西在市中心獨行,簡直是白癡。但白癡不是罪。“我需要恢復你的視覺記錄,先生。”

    “隨你便。”

    席德把手伸向安瑟塔的額頭,讓他的e-i取回視覺記錄。他的掌心里有幾個智能網元被設定為軀網接收,擁有可處理大多數格式的指令。安瑟塔的瞳孔智能網元里的短期記憶被下載到警網里。席德看著安瑟塔看到的事物,閉起眼睛研究矩陣中充滿模糊動作的影像:兩名全身陰影的人形突然出現,為御寒拉高了罩帽,然后安瑟塔被打,一切搖晃不清。

    他的e-i展示了一幅影像,他看到這兩名攻擊犯有著同一張臉。熟悉的五官讓席德悶哼一聲,詹洛克,最近頻頻出現在影視小報紅星名單上的華人明星。

    “好了。現在,肯尼,我要給你一些非官方建議:你最好不要再發言。”席德說。

    安瑟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席德幾乎看得到對方布滿鮮血的臉孔后的中產階層腦袋正轉得飛快。我才是受害者,為什么警察要警告我?答案很簡單,但他們從來都聽不進去——永遠不要說任何會被律師在法庭上利用的話,所以最好什么話都不要說。

    “你有全額訴訟險嗎?”根據對方似乎不便宜的衣服來看,這個問題等于是白問。

    安瑟塔謹慎地點頭。

    “很好。趕快打電話給他們的緊急聯絡處。他們會派值班律師去你的醫院。巡警會陪你去錄完整口供。你要拒絕錄口供,直到你的律師到場。這是你的權利。你也有權利拒絕血液組織分析,懂嗎?”

    “大概吧……”

    席德戴著手套的手指舉到嘴唇前示意。

    如今已開始擔心的安瑟塔點點頭。席德聽到救護車后面某處傳來女性咯咯笑的聲音,勉強舒展皺起的眉頭。“你不會有事的,肯尼,只要把所有事情說清楚,按照正常程序走就行。等你的律師來,這樣做就

    對了。”

    安瑟塔用口型回答:“謝謝。”

    席德低聲指示e-i,允許急救員離開現場,然后回去找克雷默,“我授權將安瑟塔交給醫院。你跟他一起去錄口供。”

    “好的,我來處理。”

    “給他點時間,讓他治療治療,恢復一下。他被打得蠻慘的。”他咧出一個友善的微笑,“這樣你也可以休息一會兒,不用立刻回來巡邏。”

    “多謝了,老兄。”

    “明天我需要你搜集所有當地罩網的傳感器記憶內容。”他朝周圍的建筑物揮揮手。磚墻和水泥一定涂滿了智慧粉塵,也許有些能逃過被大雪破壞的命運,“全部寄到我的案件檔案里。他有保險,我們可以從保險公司弄點錢來追蹤犯人。”

    “說得沒錯,老兄。”

    席德幾乎要露出微笑——年輕巡警的本地口音幾乎跟伊恩一樣重。急救員把救護車的門關上,鳴著警笛開走。伊恩繼續跟其余的目擊者聊天,席德毫不意外地發現她們都是年輕的女性。他跟伊恩搭檔兩年了,彼此簡直比親兄弟還熟。對伊恩來說,當警察是認識異性的理想職業,處理罪犯是次要中的次要。席德不止一點嫉妒地承認,伊恩非常擅長他的正業。二十八歲,熱愛健身,全部薪水都花在服裝和打理外表上,他對所有伎倆熟得不能再熟。

    席德走過去時,兩名“目擊證人”正全神貫注在伊恩身上。她們跟其他漸漸走散的群眾不同,兩個人的外套前襟完全敞開,露出她們最漂亮的、布料少得可憐的夜店裝。席德當場發現自己老了,因為他腦中唯一的念頭竟是,這兩個可憐的小家伙一定凍個半死。“警探,搜集到有用的證詞了嗎?”他大聲問。

    伊恩轉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好吧,小姐們,恕我失陪,我上級又來煩我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兩個女生嬉笑成一團,一起想著他好勇敢,居然敢這么明白直接地挑戰上級權威,好有自信,好厲害。席德翻翻白眼,“你快給我上車。這里已經沒事了。”

    伊恩的聲音降了一兩個八度,“我會跟兩位聯絡,來了解重要信息,例如你們最喜歡的夜店是哪一家,什么時候會再去。”

    席德率先上車,拒絕再聽外面傳來的白癡笑聲。

    車子里暖得讓人舒坦。有機油燃料元提供許多額外熱能,被空調系統饑渴地吞入,再通過通風口均勻地送出。席德拉開外套拉鏈,低聲對e-i囑咐,為搶劫案開了一個新案件檔案。瞳孔智能網元格圖下方的副顯示區隨即出現檔案數據匯總的進度。

    “中了!”伊恩開心地坐入副駕駛座,“我搞定她們了。你看到那些小妞沒?她們兩個都對我有意思。”

    “你知道我們的保險不包括青霉素無限制供應吧?”

    伊恩笑了,“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偉大的矛盾修辭是什么嗎?”

    “婚姻幸福。”席德不堪其擾地回答。

    “沒錯,一點也沒錯啊。”

    “這案子沒什么頭緒。他被詹洛克搶了,而且還是兩個詹洛克。”

    “媽的,這家伙夠紅的,歹徒一定戴著現在最受歡迎的身份面具。”

    席德瞄了一眼時間。十一點三十八分。他們執勤時段到午夜就結束。“再繞一圈就收工。”紐卡斯爾中央警察局位于市場街,不到四百米遠,但是還剩下二十分鐘就直接從案發現場往家里開,實在不太好看,會被市政府的會計叨念很久。

    “他們搶了什么?”伊恩問。

    “一臺i-3800。”

    “機子不錯。明天午餐時臨門區那里一定又會有新的二手貨出現。”

    “有可能。”席德承認。近來城里的小偷小摸大多都是要通過通道前往圣天秤星的難民所為,他們一個個走投無路、饑寒交迫。他們會在早上穿過臨門區,在無人管轄的巨大市場處理掉前一晚弄到的貨物,因為在那里,所有幫助你在全新世界中開始新生活的東西應有盡有。正因為如此,紐卡斯爾的破案率長期陷于低迷,任何犯罪者都能在幾個小時之內逃到另外一個世界,而警察再也抓不到他們。

    席德倒車離開路邊。他的瞳孔智能網元在格圖中打出綠色文字,擋風玻璃上也出現同樣的信息,聽覺智能網元同時開始廣播事件內容。

    “205案件?靠,我們只剩二十分鐘就下班了,他們怎么可以這樣。”伊恩不敢置信地說。

    席德閉上眼睛——綠字完全不受他的動作影響。他早該知道今天晚上太順了,整整六個小時都只有小事件,現在好了:205——可疑情況下發現尸體。可疑的是時間,還有地點:橋頭區千禧橋旁邊的碼頭,離這里不到四百米。根據警示內容,河警剛剛確認他們打撈上來的是一具尸體。顯然有人急著要把這件事備案,而他又正是執勤的資深警官中離那里最近的一個。“混蛋。”他悶聲罵了一句。

    “歡迎你回來。”伊恩同意。

    席德開啟警示燈和警笛,叫他的e-i授權本市的交通管理人工智能系統清出一條路來。這個時候當然已經沒多少車子了,大多都是正在把狂歡過度的人們載回家的出租車。

    路是不遠,但是得走迪恩街才能到河邊,那是一條陡峭的斜坡路,從古老的鐵路和路橋下穿過,被黑色石墻與空白窗戶包夾。汽車的自動駕駛模式很辛苦地維持著輪胎不在危險的結冰路面上打滑,有兩次車已經開始甩尾,反扭力啟動,才讓雪胎得以抓住地面。路的盡頭,兩旁黑暗的建筑物拓展成寬廣的路口,地標泰恩橋高高地隔空跨越水面,聚光燈的光圈照亮幾乎被盤旋的雪花遮蔽的鋼鐵結構,變成一抹詭異的新月形光圈,懸浮在空中。席德小心翼翼地開車繞過粗壯的石柱,朝空曠無人的碼頭區開去。

    車子開過法院滿是玻璃與石柱的側面。“發生在這么近的地方,還真讓人不能不多想,你不覺得嗎?”

    “可疑不代表是故意的。今天這種晚上天氣又很糟。”席德提醒伊恩,指指車窗另一邊黝黑的河面,“今晚掉進去,立刻死。很快。”

    經過政府機構之后,車子開入右邊的岔路,旁邊雖然有人行道,但似乎從下午之后就沒有鏟雪車經過,雷達顯示路面上的積雪已經超過十厘米,下面還有厚厚的一層冰。席德把車速減低到仿佛爬行一樣慢。千禧橋的兩道拱弧在前方如天鵝頸一般優美地跨過河面,上層是最近剛整修完成的珍珠白表面,在照明的彩虹燈下隱隱發光。兩輛巡邏車車頂上的警燈以及一輛貨車的車燈從大雪中透了出來,席德把車停在它們后面。

    他下車時,首先感到驚訝的是車外的沉靜。雖然碼頭區不到四十米外就有一家岸邊酒吧,一切卻仍然靜悄悄的,只有等在欄桿邊的三名外聘巡警低聲交談的聲音,他們注視著下方的警船開到拱橋下被玻璃圍住的碼頭邊(里面裝有軸向樞軸以及液壓系統,負責旋轉整個結構,讓更大的船能從下方通過),盡頭是圍墻。另一個巡警正在詢問一對坐在巡邏車里的年輕情侶。

    席德等他的軀網先連上串聯點——這是在旁邊等待的巡警已經架好的——然后看了看里面的記錄,205容不得他有半點馬虎。他的e-i對記錄進行辨識和標記,同時認出剛下貨車的是執勤法醫。

    “情況怎么樣?”他問。

    一名巡警抓住下方船員丟上來的籃子,席德的e-i標記對方是薩茲巡警。“兩個夜店客人過橋的時候看到那邊的引欄上有東西卡住,覺得像是尸體,立刻報了警。他們只是孩子,沒什么可疑的。”

    席德走到欄桿邊。碼頭區的走道他走過上百次了,臨河的街道旁新舊建筑物混雜,用金錢堆出了英格蘭北部從兩個世紀前的維多利亞時代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優雅與富貴。市政府是不會允許這段河沒落的,這里是市中心,這里有著名的橋梁,有玻璃拱頂、百年歷史的文化遺產塞奇音樂廳,這里展現著歐洲第五富有(以人均收入計)城市的地位。

    今天晚上席德甚至看不清橋頭區千禧橋對岸、盤踞在泰恩河畔的塞奇音樂廳。他在黑色河面上唯一能辨認出的就是警船。船的另外一邊,有兩對柱子佇立在水中央,支撐著深深的河道引欄,它們像是平躺在水面上的欄桿,確保直接經過千禧橋下方的大船是從橋底下的最高點通過。

    “尸體卡在哪里?”席德問。

    馬爾丁巡警說:“這邊。”她扯動了一下嘴角,“當時正在退潮,所以不能確定它是從多遠的上游漂下來的。”

    薩茲把船的系繩綁好。席德越過欄桿,開始從卡在碼頭墻邊岌岌可危的梯子往下爬,身邊凈是無止境的落雪。兩名特聘潛水員扶著他走上結凍的甲板。他們身上都穿著頂級加熱潛水裝,配備貼面頭盔,讓他們在冰冷骯臟的咸水里撲騰、努力把那具一半浸在水中的尸體套上繩索時,身體還能保持溫暖。貼面頭盔前方露出兩張跟當下情景與天氣違和的開心面孔,顯示裝備性能的確卓越。

    至少船長是貨真價實的警察:達里安·福伊。席德跟他認識很久了。

    “請求登船。”席德說。

    達里安露出了然的笑容,“晚安,警探。情況恐怕不太妙。”

    “哦?”達里安的反應非常古怪。他太正式了。席德頓時明白,這是一個重大案件。但為何重大就是問題所在了。他后悔自己沒有肯尼·安瑟塔那樣的全額訴訟險,沒有油嘴滑舌的律師會突然出現在身邊,確保他說的每個字都是完美的庭上證供。他只能專心遵循司法程序。放了三個月的長假之后要立刻調整回來,真的很難啊……

    “讓我看看。”他說。

    伊恩也被扶上船。達里安此時帶著席德繞到小船艙后面。尸體在吊床上,被架在船正中央的絞索起降機放在甲板,上面蓋著一塊塑料布。船艙頂有兩盞燈正照在尸體上,投射出與肅穆氣氛格格不入的燦爛白光。

    達里安最后向席德投去警告的一瞥,然后掀開塑料布。

    席德非常希望自己沒有真的說出一聲:“他媽的。”

    那句話絕對在他的腦海中回蕩了良久。不過他應該是真的說出來了,因為正后方的伊恩立刻低低地應了一句:“真的,他媽的。”

    男人凍僵的雪白身體一絲不掛。這沒什么。他心臟上方猙獰且深得出奇的傷口也無關緊要。立刻引起席德高度注意的,是死者的身份。

    他是諾思家族的。

    這表示,一定會有審判。審判的結果無論從司法還是媒體的角度來說,都必須毫無瑕疵。而且要快。

    從前——準確來說是一百三十一年前——有三兄弟,三胞胎,同父異母的三胞胎,是他們有錢到不行的父親凱恩·諾思(Kane North)的完美克隆。他把他們取名為奧古斯丁(Augustine)、巴特拉姆(Bartram)、康斯坦丁(Constantine)。

    他們是他們兄弟/父親的完美克隆品——因此也完全具備所有諾思家族成員都有的特質:惡名昭彰的執著,對金錢的崇拜,還有極高的智慧。但他們有一個缺陷。創造他們的基因技術當時剛起步,只通過很基本的生殖技術把凱恩的DNA固定在胚胎里,即凱恩獨有的生理特征將完全不受到改變,同時在新身體的所有細胞中都維持顯性,包括精子。懷上三兄弟任何一人子嗣的女性生下來的孩子,仍然是原版的克隆,這成了家族的缺陷:與其他的克隆定律一樣,副本的副本必定會有衰退之處。DNA的克隆造成下一代的錯誤,接下來的一代被稱為諾思二代,質量跟他們的父親們幾乎一樣好,但已經出現細微的缺陷。諾思三代的質量就更不盡如人意了,諾思四代同時存在生理與心理的異常現象,諾思五代通常活不了太久。傳言在第一批諾思五代出現之后,所有的諾思四代都被家族以低調且體面的方式結扎了。

    即便如此,頭一組三胞胎仍然是很杰出的男人。他們在跨太空聯結技術的形成初期便大力支持其發展,冒險創立了諾森伯蘭星際企業,最后終于建造出通往圣天秤星的通道。后來,也是諾森伯蘭星際企業率先在圣天秤星開辟浮藻田,如今大歐洲多數有機油都是由此而來。他們就是董事會,為巨型企業主持大計長達五十年,直到巴特拉姆與康斯坦丁離家去追尋他們自己不同的目標,留下奧古斯丁繼續帶領這家有機油業巨擘。

    公司高管都是諾思二代。諾思二代忠心耿耿地替他們的兄弟/父親經營事業,與大歐洲的政治與經濟核心體系有牢不可斷的聯系,以溫和卻絕對的手腕統治他們的藩國紐卡斯爾。如今,諾思二代們也會想知道是誰殺了他們的兄弟,以及殺人動機——他們肯定會迫切地想了解事實真相。

    趕快想!席德命令自己,一面閉上眼睛,不想再看到躺在落雪中光溜溜的事業終結者。程序。程序為王。永遠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恢復到平靜、理性的心境,一個古井無瀾、智珠在握的男人。上千種無聊管理課程的幻想產物,媒體中塑造的刻板警察形象。

    他睜開眼睛。

    死去的諾思克隆人死不瞑目地看著被極光蠶食、色彩波動的天空,眼球卻已經破損無比。是魚干的嗎?這念頭光想到就令人不舒服。席德不解地看了一眼怪異的胸部傷口,死因似乎不簡單,但他根本想不出到底什么鬼東西會留下這樣的穿刺傷口,至少這樣利落、直入心臟的方式意味著死亡來得很快,這名諾思族人應該沒受多少活罪。活罪顯然報應在周圍人身上。

    席德的手虛放在尸體的臉上,命令他的e-i與死者的軀網建立聯結。埋在冰冷死去皮肉里的智能網元根本不在乎軀體已死,它們仍然能通過改良的三磷酸腺苷(ATP)分子汲取能量,這些分子組成能量轉換系統的核心,就像真正的細胞,通過氧化過程持續利用周圍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直到皮肉終于開始腐敗。

    沒有反應。席德的智元格圖中每個代表聯結的符號都毫無動靜。諾思家族成員沒有運行中的軀網。“他被斷網了。”席德說。重現諾思家族成員生前的最后一段時間——看著殺手刺穿他的心臟——應該立刻就能結案。席德當然知道絕對不會這么簡單,但是程序……他彎下腰,盯著尸體破損的雙眼,在船上聚光燈的強烈照射下,要看清細節并不容易,但是他依稀看到眼球瞳孔周圍有極小的切割傷口,像是被昆蟲小口嚙咬過。“不只是軀網被斷,看樣子他們連智慧網元都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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