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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0年第3期|彭程:公園記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3期 | 彭程  2020年03月20日08:02

    來到北京后,到過的第一個公園是紫竹院公園。

    那是四十年前,1980年的9月上旬,入學后的第一個周末。從學校門口乘坐332路公交車,在白石橋站下車,走幾步就到了公園的門口。同學們站成一圈,聽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介紹這次活動的具體安排。

    這是第一次校園外的班級活動。

    初秋時分,正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暑熱已經稍稍減退,藍天白云,陽光明亮,樹葉熠熠閃光,清新得像被水洗過。今天時常襲擾京城的霧霾,那時還沒有蹤影。

    團支書是一位北京女同學,端莊大方,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微笑著提示大家游園的注意事項,一點也沒有我剛剛告別的家鄉中學里的女同學們那種扭捏羞澀的樣子,讓我有一種新鮮的感覺。

    類似的感受,其實這幾天中已經反復出現過了。當時入學剛剛一周,除了住在同一宿舍的,大多數同學相互之間還叫不出名字。一幫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來自全國各地,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看什么都新奇,興奮活躍,還有幾分懵懂。

    這次班級活動也是如此。一進公園門就是大片的竹林,茂盛濃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植物。往公園深處走去,小路曲折縱橫,經過樹林和小丘、長廊和亭臺,眼前是一大片遼闊清澈的水面,微微泛著波浪,水岸邊荷花綻放,遠處湖面上小船搖晃……這些景觀,是當時剛剛從小縣城里走出來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半天轉下來,眼花繚亂,沒有記住一處具體景點的名字,一路看到的那些風景畫面,相互疊加起來,鋪展開來,在腦海里交織成一大片跳蕩的色彩,形成了一個鮮艷蔥蘢而又繽紛繁復的印象,讓我眩暈。不久后,我有機會觀看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時,產生的也正是這樣一種感受。

    這種微醉般的情緒,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來由。

    在那時,一個人考取最高學府的榮耀感,今天難以想象。當時還是計劃經濟時代,高考幾乎是青年學子擁有美好前景的僅有的可靠途徑,因此競爭遠比今天激烈。那些有幸考上的,都會被視作天之驕子。戴著白底紅字的校徽,走在街上,迎面投來的都是極為羨慕的眼光。得意也好,虛榮心也好,對于當時還不滿十七周歲的我來講,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滿足。相信不少同學也和我一樣,盡管努力裝得若無其事,但時時會意識到左胸上方衣襟上那個長方形小銅牌的存在。

    因此,今天回想起來,對于1980年秋天的我來說,來到京城后第一次走進的這個公園,就仿佛是他彼時生命的一個隱喻,存放了快樂和滿足、夢幻與向往,雖然那時自己還不能意識到。一個小地方的懵懂少年,因為幸運,一腳邁進了首都,進入了一種全新的生活,這種生活的魅力就像早晨天上的霞光一樣閃耀。在這個秋天,他的生命剛剛綻放自己的春天。

    那個年齡,正是最容易將可能性和事實混淆的年齡。我不知道也不曾想過,將來的生活會怎樣展開,會是什么樣的面貌,卻深信一切都會十分美好,就像此刻映入眼簾中的風景,陽光明亮,綠意蔥蘢,碧波蕩漾。這種信念甚至不是一種意識,而只是一團感覺。

    我當然更不會想到,將近四十年后,我會頻繁地走向它,在它的林間和水畔徘徊,被它的氣息環繞裹挾。它將成為我的人生后半場的一個主要的陪伴者和見證者。

    想象從這個地方拉出一條線,向東南方向延伸,穿過眾多的街衢巷弄,止歇于陶然亭公園。它是第二個給我深刻記憶的京城公園。

    這段距離其實并不算長,十公里出頭。但我的腳步到達那里時,已經是四年之后了。

    畢業參加工作,單位的大樓是一座建于上個世紀50年代的蘇聯風格的建筑,與對面的前門飯店、斜對面的工人俱樂部、東邊的友誼醫院(最早名為中蘇友誼醫院),成為一組風格相近的建筑群,在以平房為主的平民集聚區的南城,是一個特異的存在。站在報社六層的樓頂上,俯瞰遠近廣大區域內一片連綿的平房屋脊,喧囂的市聲仿佛塵土一樣飄浮上來。

    單位距公園不遠,15路公交車坐兩站就到它的正門東門,但我更喜歡步行。更多的時候是穿過縱橫交織的小胡同,從它的北門走進公園。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五年,一直到成家搬離集體宿舍。算起來,它應該是我去過次數最多的公園。那幾年主要上夜班,晚上九點多鐘開始工作,第二天凌晨一兩點鐘下班,白天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這種日子隱約有著某種虛幻的特質,連我自己有時都能感覺到,仿佛飄浮在這個城市的上空,與周遭的生活若即若離。

    這樣的狀態,正適合在公園里置放和展開。

    清代康熙年間,這里是南城外的郊野荒涼之處,一位朝廷官員在建于元代的慈悲庵旁,修建了一座亭子,命名為陶然亭,源自白居易的一聯詩句:“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此后便成為文人墨客聚會之所,因而各種詩文題詠留下了很多,我曾經有意識地搜集過一些,記在小本子上。像這一副楹聯,“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書寫的,題寫在陶然亭正面的抱柱上。還有幾位不記得名字的詩人的和韻詩里的句子,如“蕭蕭蘆荻四荒汀,寂寂城闕一古亭”、“斜日西風淺水汀,蘆花如雪媚孤亭”等等,很能渲染出一種孤寒荒僻的氛圍。

    到了民國時代,這里依然是外地來京文人們的必游之地。在俞平伯的名篇《陶然亭的雪》中,它還是那么荒涼,曠野之上,到處是累累的荒冢,被茫茫落雪覆蓋。而郁達夫在《古都的秋》中,談到“陶然亭的蘆花”時,是與“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相并稱的。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今天這里已經是熱鬧異常,晨昏時分,許多周邊居民來此運動健身。公園中亭子眾多,山丘上、湖水邊,走不多遠就會遇到一座。記得當時一處名為“華夏名亭園”的園中園剛建成不久,匯聚了全國各地的歷史名亭,完全按照相同的樣式和大小建造,有蘭亭、滄浪亭、醉翁亭、獨醒亭、浸月亭,等等。在它們之間行走,我時常會感覺到自己遁入了時間的深處。

    與那些亭子上的楹聯所透露的蕭散氣息相比,鐫刻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年輕革命家高君宇墓碑上的文字,則完全是另一種精神氣質。墓地位于將湖面分隔為東西兩部分的湖心島上,錦秋墩北麓的小松林旁側。“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這一首他剖白心志的短詩,被石評梅刻在墓碑上,同時也刻上了自己的心聲:“君宇!我無力挽住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因為悲傷過度,她不久后也撒手人寰,被安葬在高君宇墓旁。這一對戀人生前未能合巹,身后始得并葬。兩座方錐形的大理石墓碑,緊緊相鄰,仿佛兩條伸出的手臂,向蒼天指認他們的愛情。這樣純粹的、貫穿生死的愛,正適合那個年齡對于愛情的理解,又因為每次去島上都要從墓地旁走過,因而對這個地方的印象也最為深刻。

    但對于我來說,最真切的撞擊來自那些刻在墓碑上的語句,它們激烈而悲壯,仿佛具有超越死亡的力量。某個時候我想到,他們的事跡固然可以鐫刻于青史,但倘若不曾留下這樣的文字,很難想象會有現在這樣感人至深的效果。與這一理解同步,讓自己的生涯與文字建立起關聯,是那個時候開始逐漸明晰起來的信念。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春末夏初,坐在西湖北岸、澄懷亭東側的一條長椅上,頭上是一棵枝條披拂搖曳的垂柳,我讀完了當時出版的沈從文的全部作品。眼前湖水瀲滟的波光,讓我的思緒飄向湘西,飄向那一條流入洞庭湖的、“美得讓人心痛”的千里沅江。那么多殘酷而美麗的故事,發生在這條河流的水邊和船上。正是從這里,少年行伍的作者開始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和體味這個世界,閱讀“人生”這部大書。

    那個年齡有著不知饜足的好胃口,域外同樣也進入了我的閱讀視野。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位俄羅斯作家的作品,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還有蒲寧的《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這兩部作品鮮明的感性風格啟發了我,一向混沌粗糙的感受仿佛驟然間被磨亮了。在兩個漫長的夏季,我仔細觀察大自然的種種表現,涉及光和色、聲音和氣味,感官能夠觸碰到的方方面面,并記在一個本子上,期望將來某一天以此為素材,寫出一本書。“夏天的美麗”——我甚至連書名都想好了。

    那時社會上已經開始了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周圍一些機靈活泛的同事和朋友,開始議論下海之事,甚至有所行動。但一種自我封閉,同時也是不切實際的秉性,卻讓我對這些視而不見,而沉湎于某些看起來虛無縹緲的事物,自得其樂。對于這樣的氣質,在種種可能的誘引中,文學顯然極具優勢。

    來去公園的路上,經常會從中央芭蕾舞團的門口走過。這一間高雅藝術的最高殿堂,卻是一座毫無藝術色彩的老舊樓房,矗立于一片雜亂的平房屋頂之上,讓人不免有一種錯位感。那些挺拔美麗的姑娘走過時,像一道陽光,瞬間照亮了逼仄暗淡的小巷,夢幻一般。在我那時的感知中,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就仿佛她們和這片街巷的關系一樣。

    玉淵潭有比陶然亭更為開闊的水面。

    第一次來這里,是參加工作后不久。大學同宿舍的一位要好的同學,按照當時的政策,被派遣參加單位講師團赴山西呂梁一年。臨行前相約來到這里,租了一條小船劃向湖面深處,一邊吃著面包、火腿腸,喝著北冰洋汽水,一邊交流工作以來的感受,勾勒未來的打算,一些今天看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夢想。事先向單位同事借了一臺相機,拍照留念,照片上的自己清瘦黝黑,一頭亂發,胡茬好幾天沒有刮了。

    再次來到這里,已經是幾年后了。那時已經成家,住在西城區百萬莊,妻子家提供的一間房子里。每天的生活軌跡,變為在城區西北與東南之間的往返。百萬莊離玉淵潭公園不遠,婚后頭兩年,沒有拖累,時間充裕,因此每到周末,經常兩個人結伴騎車來這里。

    游泳是最主要的目的。這里水面闊大,沒有障礙,吸引了眾多野泳愛好者,一年四季都有他們的身影。和陶然亭公園一樣,這里的湖面也被分作東西兩部分。我通常是在東湖的北側碼頭一帶下水,每次游上大半個小時。有幾次獨自游到靠近湖中間的位置,平躺在水面上,肚皮被水草輕柔地摩挲著,十分愜意。四顧茫茫,空曠無際,感覺身體與水和天融為了一體,整個城市似乎都變得遙遠虛幻。也曾經到什剎海游過泳,但在那里顯然沒有這種感覺。坐在岸邊石頭上等待的妻子擔心了,站起身來搖晃手臂,要我游回去,身影望上去縮小了許多倍。

    后來有了女兒,再來這里時更多是帶她玩耍,與水有關的活動也改為坐鴨子船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東湖南側碼頭后面的坡地,那里有一個兒童游樂場。年齡相仿的年輕爸爸媽媽,領著孩子爬滑梯、騎木馬、蕩秋千,表情中混合了開心驕傲和擔心牽掛。

    在這里我遇到了一位大學同學,另外一個系的,但有幾門大課是一同上。一次坐在一起,交談中得知彼此籍貫相鄰,屬同一地區,在那個渴望鄉情慰藉的年齡,倍感親近,此后多次去對方宿舍聊天。畢業后頭兩年還時常通個電話,后來聯系就少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幾年前在琉璃廠秋季古籍書市上,記得各自都抱著一摞民國版萬有文庫叢書的散冊,有些已經卷曲缺損,發散出一股霉味。這個細節之所以記得清楚,還因為這正是他的專業范圍,當時圍繞這套叢書他說了很多,神情陶醉。如今在這個場合見面,當然是出乎意料,互相問問工作和生活情況,相約多聯系,但此后再無消息。又是近三十年過去了,不知他近況如何?

    我們彼此成為了對方人生中的過客。青年時期的那一抹記憶,很快被新的經歷覆蓋,如此層層疊疊,幾十年時光呼嘯而過。曾經鮮明的畫面漸漸模糊漶漫,甚至蹤影全無。生命旅途中遭逢的絕大多數的人和事,其實都是如此。

    這個地方又經常被稱為八一湖。據說周邊部隊機關較多,60年代清理湖中淤泥,他們貢獻巨大,使環境大為改善。當時受最高領袖暢游長江影響,部隊經常在公園中最南邊的那個湖上進行游泳訓練,它因此被命名為八一湖。曾經讀到過一本部隊大院子弟們寫的回憶文章的結集,好幾個人都寫到小時候在這里游泳、打群架、摸魚捉蝦的往事,如今他們中最小的也已經步入花甲之年了。他們隔了多年后走進公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時光緩慢而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許多,這里添加一點,那里抹去一點。

    從西三環路上的公園西門到西湖北岸,有一大片櫻花園。上個世紀70年代初,中日關系解凍,當時訪華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向周恩來總理贈送了上千株櫻花,其中不少就種植于此地。其后數十年間又陸續引進了二十多個品種,樹木多達幾千株,成為公園的特色和亮點。每年的3月底4月初,在春天明亮的陽光下,盛開的櫻花閃耀著夢幻一般的光彩,如同晴雪浮云,輕盈而燦爛。樹下是蜂擁而至的游客,摩肩接踵。

    櫻花絢麗,但花期短暫,旬日之間即告凋零。一個有心人望著櫻花飄墜,也許會想到這些:樂極生悲;熱鬧的事物難以持久;美的極致總是臨近了毀滅;最熾熱的愛讓人窺見死亡的面容……天道與世情、物理和人心,原本相通相證。當然,賞花的人們大多數不會這樣想,他們正忙著擺出各種拍照的姿態,表情夸張,笑聲連連。天氣已經有點熱了,額頭上很快就沁出了一些微汗。

    這一座公園也是有歷史的。它始建于遼金時代,是金中都城西北郊的游覽勝地。《明一統志》這樣記載:“玉淵潭在府西,柳堤環抱,景氣蕭爽,沙禽水鳥多翔集其間,為游賞佳麗之所。”數百年間,一代代的游客走過,然后消失。那么,如果依照博爾赫斯的觀念,眼前這熱鬧非凡的景象,從本質上講,也不過是同一幕場景的無數次再現之一,而今后這一過程也還將繼續重復下去,無盡無休。

    90年代中期之后,從公園中的任何地方向西面望去,都可以看到西三環旁邊高聳的中央電視塔。它是整個西部城區的地標,也是當時北京城最高的建筑,有著一種懾人的氣度。清朗的日子,它投進湖水中的倒影,它后面更遠處西山山脈灰黛色的影子,都在印證著這座城市雍容端莊的氣質。

    又過了十幾年,北京地鐵9號線開通,有一段就從東湖中間位置的地下穿過。單獨地看,櫻花、電視塔和地鐵,這些數十年間次第出現的事物,當然都新奇而富于魅惑。但如果把它們放置在廣漠的時間背景上看,對于這座自遼金時代就蹲伏于此的園林來說,這些變化,也無非是加在一大幅畫面上的一道線條,一筆暈染。

    不算不知道,又有好幾年沒有走進這座公園了,雖然每天上下班都要駕車經過西三環,望得到通往八一湖的昆玉河的粼粼波光。我還可能再回到東湖游泳嗎?

    這好像不是問題,只要我愿意,也沒有聽說過那里近來嚴格禁游,但肯定不會與二十多年前一樣了。不僅僅是哲學意義上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更主要的是心境不同了。當年,我很佩服一撥六十歲上下的老人,每次去游泳時都能看到他們,言談中有一種不服老的豪邁,而今天的我也很快就會是他們的年齡了。

    我想象我可能遇到的情形。我仿佛看到,某一個年青人,得意于自己充沛的體力,更為等待在前面的無限豐富的日子而隱隱激動。他用一種尊敬但略帶憐憫的目光,看了看正在做熱身動作的我,然后轉身躍入水中,向著湖心處游去,他的身體犁出了一道波浪。

    十五年前,單位搬到了東北方向兩公里外的地方,鄰近著名的天壇公園,于是得以經常走進這座明清兩朝皇家的園林。出單位門口,穿過馬路,走上不到十分鐘,就是公園的北門。

    與前面幾個公園相比,這座園林的功能決定了它的特殊氣質和氣勢。進門后,沿著筆直的中線甬道向南邊走,穿過或繞過北天門、皇乾殿、祈年殿、丹陛橋、成貞門、皇穹宇,一直走到圜丘壇。走過這段一千多米的漫長道路的時間,正是內心的敬畏感迅速產生和積聚的過程。這種效果,足以表明儀式的重要性。

    祭祀皇天,祈禱五谷豐登,一代代專橫暴戾的帝王只有在這里才稍稍顯出些許謙卑虔誠。核心場所祈年殿、圜丘壇中的各種建筑,其數目都是九或九的倍數,象征著天的至大至高。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世界文化遺產……這些桂冠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置身這樣的地方,顯然有助于獲得對傳統文化的具體而形象的認識。千百年來,與這座園林密切相關的許多知識和規制,其實是或顯或隱地作用于每一位國人的生活的。

    這些感慨更多是屬于昨天的功課了。許多年前,曾經有幾次獨自或者陪同外地親友來公園游覽,為了不虛此行,仔細閱讀過有關資料。但今天做了鄰居朝夕相對,心情就變了,懶得再去思考它承載的意義,而更愿意將其當成一個日常生活的巨大容器。

    天至高至大,祭天的場所自然也不能狹小。整個公園面積廣闊,將近300萬平方米。被南北軸線貫穿的建筑群落兩側,是一望無際的草木區域,規模之大讓人驚嘆。這么多年中,我每次來公園,都是進門后不久就拐向右邊,沿著圍墻內的第一條小路,走向西北園區的樹林和草地。隨著腳步邁動,游人越來越少,景觀越來越清幽。

    不像其他公園中的植物,一看就是經過了人工規劃,天壇公園的樹木明顯呈現出自然的樣貌。它們連同其下的雜草,都按照各自的物性滋生蔓長,茂密或疏朗都是天然的姿態,讓人不由得想到了在鄉野的阡陌田壟間的所見。這并非是園林工人失職,而依然與承襲了歷史文化傳統有關,有意識地讓其自然生長。歷史上的祭祀大多在郊野中進行,故而有“郊祀”之說。

    公園中有眾多古柏樹,樹齡超過兩百年的就有兩千五百多棵,都掛著標牌,標注著各自的年份。而總的植物種類,據說超過三百種。在這里,我開始學習辨識一些草木,并有了不菲的收獲,能夠部分地讀懂一本基礎的植物分類學書籍。以樹木為例,側柏、圓柏、水杉、油松、銀杏、粗榧、胡桃、楓楊……這些樹種與這塊土地一樣古老,讓我想到詩經里的吟誦。它們屬于大自然,但是當轉化為文化的符碼后,也是其中最具美感的部分。

    作為一名有些資歷的養貓者,我的腳步總是被棲息在這片區域里的流浪貓拖住。這是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從品種到花色都稱得上豐富。它們安心地享用著這一處皇家園林,不愁吃喝,總有游客給它們送來,更多的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它們大多都養得胖胖的,多了一種慵懶閑適,少了一份對人的提防。貓也和人一樣,你會看到各樣的模樣和性格。

    一年年過去,這些貓們已經換了多少撥。家貓可以活十幾年,它們不能比,不過應該比別處無人喂食的流浪貓要好一些。時常會覺察到,某一只熟悉的貓某一天看不見了,此后就再無蹤影。或許是去別處了,但也可能是死掉了。比較起來,植物界的夭亡最不引人注目。多少年來,這里的灌木、雜草連同它們的生長姿態,好像都是一個樣子,沒有絲毫變化,但實際上已然經歷過多少次的枯榮了。

    其實,人間的消息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刻意關注,很可能覺察不到那個熟悉的舞臺上,已經幾度幕布暗換。單位工會一年會組織幾次活動,大都是來公園競走,距離不長,時間不限,只要走到終點,就會得到一件紀念品,譬如一件運動衫,一雙旅游鞋,實際上是變相的福利發放。這種活動帶有娛樂性,也是不同業務部門的人之間不多的交往場合之一。記得有兩三次,我意識到某一個人好久不見了,一打聽,原來調到別的單位去了,或者已經退休幾年了。

    離開那些正在舔毛或者打盹的貓們,往西走然后再向南折,就看見公園的西門了。出門右轉,緊挨著的就是北京自然博物館。陳列在里面的那些巨大的恐龍骨架和小巧的鳥類化石,動輒以數億、數千萬年為標記單位。面對它們,無形的時間驟然具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意識也在一瞬間變得既尖銳又邈遠。

    不免又要胡思亂想了:按照這樣的尺度,這座公園悠久的歷史,也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一剎那罷了。越來越覺得,商周秦漢,這些望過去云霧縹緲的朝代,其實也并非十分遙遠。就說商代,起始于紀元前1600年,距今3600年了。如果按照常見的說法,以三十年為一代,這段時間相當于人世的一百二十代。以自己如今的年齡算,也不過是六十多度的遞嬗輪回。這樣的數字真的會讓人驚詫嗎?這種念頭有些荒唐,也許還可笑,但卻無端地讓我感到受用。

    因為史鐵生的一篇《我與地壇》,地壇公園成為一處文學的勝地。但我每次讀它時,腦海中卻總是固執地浮現出天壇公園的畫面。也許他描寫的那個地方的整體格局,樹木與草地,光線與氣味,與這里有不少相似處。史鐵生曾經設想有一位園神,與每天坐在輪椅上的他對話,開導他。我不妨也借用一下這個想象——如果此地的上方也有一位神靈的話,在它的視野里,在這片廣闊的園林中或走動或歇憩的人們,該和一群群的螞蟻差不多,倏忽來去,不留下絲毫的痕跡。

    我通常在午后造訪,尋找一種放松的感覺。結束了上半天的工作,來這里隨意地走上大半個小時,在樹陰下的長椅上坐坐,比窩在辦公室里的椅子上打盹效果更好。陽光和煦,微風輕拂,樹木投下淡淡的影子。這幅景象正適合映襯當下的中年心情:哀樂難侵,波瀾不驚,很少再有大悲大喜的感覺。

    如果哪一天提前到上午,我會在走出公園后,來到對面的街上,找一家飯館解決午餐。與御膳飯莊、便宜坊烤鴨店等高檔次飯店隔不多遠,就是經營炸醬面、包子炒肝、鹵煮火燒、白水羊頭等等民間小吃的館子,無意中構成了這座皇城的一個隱喻: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周邊,就是尋常百姓的窮街陋巷。貴胄和平民,當然差別巨大,但有時也就那么一點兒的距離。實際上,每當王朝覆滅時,都會有一些皇親國戚流落民間,隱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王謝堂前,烏衣巷口,這樣的東晉故事,數百年后在這座城市也曾經一遍遍地上演。

    世事浮漚,人生飄萍,在感知到幻滅的同時,內心深處卻也品嘗到了一種從容澹定。

    與初次見面相隔將近四十年后,我開始頻繁地走進紫竹院公園。

    出小區門口,沿著昆玉河的支流雙紫支渠,向東走到西三環輔路,跨過紫竹立交橋南邊的那一架人行天橋,再向東不遠,就是公園的西南門了。全程走下來一共十七八分鐘。

    十五年前,我就搬到了現在的住處,但這么多年中只來過寥寥幾次。這兩年有了充裕的時間,一個月中走進公園的次數,超過了過去十幾年的總和。

    這座公園,可以說是我京城生活的一個起點,一處生命夢想最初綻放的所在。四十年后,在接近退休年齡的時候,又回到了這里。首尾相銜,這讓我想到了一個圓環。這里是開始,但也很可能是結束——如果沒有不可預期的事情發生。而我現在看不到這種跡象。

    記得當年讀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的小說,對其中的一句話大感驚愕:那些二十四五歲、生命中已經沒有多少可能性的人。在我當時的觀念里,這個年齡生命的大幕才拉開不久,精彩還在后頭呢。又過了多年,遭遇了一些坎坷蹭蹬,認識到許多樂觀的期盼不過是一廂情愿時,回想起厄普代克的這句話,覺得理解了。是作家敏銳的洞察力,讓他作出這樣的判斷。的確,年輕時固然可以描畫關于未來的無窮想象,但真正能夠實現的并沒有多少。

    陽光被樹冠篩過后變得細碎,落在地面上,有輕微的晃動。新換的運動鞋透氣性好,走起來輕便舒適。多少年不曾有這樣酣暢的體驗了——悠然,平靜,沒有牽掛,也無所羈絆。在卸除了職責名分等一干事務后,生活原來可以這般愜意。除了家人,不再需要別人,也不再被別人需要,更不覺得需要被別人需要。

    荷花渡、菡萏亭、青蓮島、斑竹麓、簫聲醉月、澄碧山房……我開始熟悉并記住了一個個景點的名字和位置。公園大致還是當年的樣子,一些建筑和設施的增加與更新,并未影響到整體的格局。

    但外面的世界就截然不同了。公園正門外那條中關村南大街,當年叫作白頤路,南北兩端分別連接了白石橋和頤和園。路的兩邊有幾排高大粗壯的鉆天白楊,被一叢叢灌木間隔開,濃密的樹陰將地面遮蔽得嚴嚴實實,頗有幾分鄉村道路的模樣,下雨時走在下面也不會被淋濕。上個世紀末,對道路進行大規模改造,幾排大樹被砍伐殆盡,為一條寬闊的城市主干道提供空間。道路兩邊飛速矗立起連綿的樓群,徹底隔斷了往昔的記憶。

    那么,這些曾經存在過的事物,只能指望依稀留存于當事人內心了,譬如曾經一同在那個秋日踏進這座公園的同學們。和我一樣,當時他們自然不會想到這樣的變化,也無從預知自己生命未來的方向。那位團支書女同學,畢業幾年后就出國了,現在的身份是加拿大聯邦政府稅務局的高級電腦專家。她每年都會回國探望父母,在京的同學們有時也就借機見面——這也幾乎是如今聚會的最主要的理由。這樣的場合,每次的談話總是散漫隨意,但大致都會說到當年的校園往事,具體內容取決于餐桌上的某個隨機的話題或疑問。她還會想起當年在公園門口,自己向陌生的新同學們所作的介紹嗎?應該不會。記憶也是有選擇的,在那些浩如煙海般的往事片斷中,一個人只會記住些許對自己有意義的。

    我走在湖邊的小路上,努力把頭腦放空。說不定在某個時刻,忽然間,會有某一件往事的影子浮現在腦海里,觸動它的可能是映入眼簾的一個風景畫面,飄進鼻孔的一種氣味,樹林深處練習聲樂的人的一句歌聲。在那個瞬間,過去和今天疊加在一起,帶來一陣輕微的暈眩。

    沿著湖邊走路的人們,或順或逆,有著各自的時針方向。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目光更多是投向那些迎面走來的年齡相仿的中年同性。這與在陶然亭公園時矚目年輕女性,在玉淵潭公園時留意別人家的孩子,大不一樣。目光在進行比較,心情也隨之波動。有時得意,因為感到自己要比對方顯得健康年輕;有時羨慕,因為對方的體魄活力明顯超出自己。這讓我越來越相信一個說法:我們的情感和思想,不過是身體狀況的曲折表達。

    第一次遭遇至親的死亡,也與這里有關。那個春天的傍晚,正行走在湖北岸,接到母親帶著哭聲的電話,正在看電視的父親忽然不省人事。匆匆趕回家,叫了急救車送到醫院,確診是腦溢血,馬上實施手術搶救。但終因臥床時間過久得了并發癥,導致多個器官衰竭,在住院五十天后,父親離開了人世。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有歸途。對這句話中的沉痛悲涼的意味,我開始有了深切的體會。死亡是以最鮮明和最悖謬的面孔,顯示時間的存在。于是自那以后,在公園中游憩時的感受中,又加入進去了新的成分,有了某種隱約的急迫感。仿佛一個貪吃的孩子,嘴里一邊含著,一邊數點兜里的糖果還剩多少塊。

    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最初,它是我們需要加以理解的事物,然后,它成為我們置身其間的日常狀態。最后,我們又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一次對它們的闡釋和印證,雖然并無新意,也沒有人關注。

    不過眼下更應該做的,還是仔細品賞一番眼前的秋色。又到了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盡管霧霾已經給它打了不少折扣。我從公園西南門走進來,沿著湖南岸一直向東,經過拱形的梅橋,又順著中山島南邊伸進水中的白色石橋,走到南小湖北側,望著湖中間那個被高大紛披的樹木和灌木叢遮掩的袖珍小島。小島周邊的水面上,長滿了荷花和睡蓮,風景極為清幽。

    一只鴨子帶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看上去不足一個月,在荷葉下穿梭覓食,這里看看,那里啄啄。有一只撲棱著翅膀,竟然跳到了一片低矮的荷葉上,弄得荷葉搖晃起來。下面是睡蓮圓圓的葉子,密密麻麻地緊貼著水面,有成群的小魚兒探出頭來,唼喋有聲,蕩出微小的漣漪。

    我盯著它們看,不覺忘記了時間。

    作者簡介

    彭程,光明日報社領銜編輯。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入選者,第二批國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兼任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等。出版有散文隨筆集《漂泊的屋頂》、《急管繁弦》、《在母語的屋檐下》、《第七只眼睛》等數種。作品曾獲中國新聞獎、冰心散文獎、報人散文獎、人民文學征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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