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3期|宋尾:禮拜一閉館時刻(節選)
這事兒發生在他從四川美院畢業,在黃桷坪駐留的一年之后,當時,基本上他很確定的一點是:藝術家這條路不大像是自己能走的了。他在黃桷坪那個租屋里創作的一堆習作,既不能被推薦到各種展會,也毫無畫商來問津。他試著去廣告公司和報刊社應聘設計,但都以“沒有相關工作背景”而被婉拒。后來,他受邀在一間工作室畫了半年畫——應該說,半年來只畫了一幅畫,和另一個同伴每天不停地復制一張《叢林斑馬》。余下的四位同事,則重復畫一張《粉紅火烈鳥》。據說,總部在深圳的那家公司就數這兩張裝飾畫銷售得最好。
這位同伴比他低一級,性格很開朗,一個精干伶俐的女孩。他們相處很好。怎么說呢,他一度以為兩人之間會發生一些什么,回頭來看,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覺。那時他對任何潛在的欲望都充滿了填充的興趣。
如此半年后,她說想自己組建一個工作室,離開這份枯燥的工作,專門承接一些上門手繪的業務。就單價而言,這種手繪的薪資要更高;當然重要的是,“至少,你可以不用每天都畫同一種”。她問:“你覺得怎樣,有沒有興趣?”他倒談不上什么興趣,但樂意加入,至少可以跟她繼續待在一塊兒。
新的工作室在上清寺,于是他在附近租了房子——租金倒是不高,原因在于環境和樓層,沒有電梯。等到進入工作狀態之后,他才發現在自己和她之間又多出一個不該有的人來。那是她的男友,可她此前絕口不提。可以想象,他多少有些難以言喻的沮喪。不用說,這種情緒恐怕也被伙伴瞧出來了,盡量給他外派業務。總之,他承接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在臨江門,離上清寺并不太遠,大概四五站路,在公交車站下車后,步行約八九分鐘。
那時他對“房子”這種東西缺乏應有的認知。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房子,對當時的他而言似乎過于寬敞了些,約一百四十平方米,新裝修不久,看衛生間和廚房,就知道戶主尚未入住。許多年以后,譬如此刻回想起來,他才意識到它的價值不在房子的內容,而在于由此延伸的那些,也是當時唯一能吸引他的——那所房子是沒有陽臺的,客廳的一整面都被鑿空了,改為落地透明窗。站在窗前,下面的嘉陵江和濱江路一覽無余。他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里獨自工作——拿著一把裝修鑰匙,依據同事交付給他的一張老照片,在客廳的空白墻壁上手繪了一幅水墨畫——已經被拆除的臨江門絕壁上的吊腳樓。畫面看起來有點復雜,但并不難。描摹不是什么難事,難的是要憑空創造一樣東西。
雖然房間沒人,但他知道戶主經常回來。每天上午十點到達后,有時他會察覺房間里多出一些內容,比如掛飾、燈具或相框之類的小物件,這說明那些未完成的手繪也曾被戶主細細地檢視。
這份手繪作品完結后不久,也就是初夏時,工作室在第四個月就因無力支撐而解散了。兩位老板去了深圳大芬村繼續創業,他留了下來,在文化宮的培訓機構應聘做了兼職少兒美術教師。這份工作很機械——話說回來,藝術這種東西沒有不機械的,就像幾把并排的梯子,課時、課程和教學內容都是固定的。那期間,仿佛是一種慣性,雖然那份活計結束了,但他仍習慣步行到臨江門方向,從巷子一直穿到江邊。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帶著一部傻瓜相機,遇見覺得不錯的場景就拍下來。偶爾,他也會隨機地偷拍一些女人,主要是背影。不知道為什么,他對女性背面的好奇與熱衷遠多于正面。
一個黃昏,他在去往臨江門的背街上拍過一個女人。從背后看,她的腰肢和臀部之間有一種奇特的張力和平衡性。一種恰到好處的飽滿深深地吸引著他。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輕輕拍一下她的臀部轉身就跑。當然,想象之所以美妙在于那只是一種想象而已。他尾隨了十分鐘左右,眼看天就黑了,她的身影拐入某條巷子。在準備折返離開時,他聽到前面傳來女人的呼聲。他循聲跑過去,那個女人半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手腕,一個黑色的挎包夾在膝蓋之間。他張望了一眼,前面是漆黑的巷口,襲擊者應該是向那里逃了。他起身要追趕,但被她拽住了,說:“別追,小偷手上有刀。”他頓了頓,抓住她的手。她顫抖了一下。“割傷了嗎?”她搖搖頭,站起來,比他甚至略微高出兩三厘米。“沒事兒,我沒事,什么也沒丟,只是被嚇到了。”她說,“謝謝你啊。”他甚至不大敢正面對視她,“哦”了一聲便匆匆離開——倉皇得就像自己是那個小偷一樣。這種倉皇里也有一絲失望,在幽暗中他覷了一眼,她的容貌與她美妙的背影不甚相配,一張毫無特點的臉龐。
幾天后,課間他跑到培訓教室外面吸煙,看到前臺那里,有個女士在咨詢著什么,這樣的家長每天都有。當吸煙回來,路過前臺時她突然從背后輕拍了他一下說:“咦,是你呀!你在這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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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尾,1973年生于湖北天門,詩人、小說家。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現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