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文學觀”與網絡文學的價值
網絡文學除了“爽”,還有價值嗎?
自誕生以來,網絡文學就一直伴隨著這樣的質疑。這里的“價值”并非審美價值,而是指道德價值,即小說能夠在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方面給予讀者的有益啟迪。自古以來,文學便被要求承擔認識與教育功能,嚴肅文學要“文以載道”,通俗文學要“寓教于樂”。在這樣的語境下,誕生于20世紀末中國網絡空間的網絡小說自然而然地被歸入通俗文學范疇,肩負起“寓教于樂”的責任,這也就是“網絡文學有價值嗎”這一討論的由來。
所謂“寓教于樂”,實際上包含著一種精英意識:作者是博學多才的精英,而讀者是需要教化的群眾,文學創作是精英教化群眾的手段。為了讓所有群眾都能接受嚴肅教育,“教”必須融于“樂”——以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教育,提高他們的認識水平與道德水平。但網絡文學與之相反,現有的4.55億讀者都是潛在的作者,網絡媒介提供的廣域即時社交能量為網絡文學的創作與閱讀提供了天然的社交屬性,每一篇作品都是網絡社群共識與作者個人創造相結合的產物。在這里沒有精英與群眾,只有社群成員的集體智慧與共同創作,每一部小說,都是“我們”寫給自己看的。而在這樣的網絡文學社群結構中,“價值”恰恰是從“爽”中生長出來的。
北京大學中文系長聘副教授、博士生導師邵燕君在其論文《從烏托邦到異托邦——網絡文學的“爽文學觀”對精英文學觀的“他者化”》中首先提出了這一觀點:網絡文學的“爽文學觀”是對精英本位“寓教于樂”觀的“顛倒”。“寓教于樂”以意義為本位,快感服務于意義,“爽文學觀”以快感為根本,意義伴隨快感產生。“爽文學觀”成立的基礎在于人的欲望分層。1943年,一位名叫亞伯拉罕·馬斯洛的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提出了需求層次理論——人的欲望/需求是分層次的,從低到高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對于個人而言,這些需求是按順序出現的,人只有在滿足了低層次需求后才會出現高層次需求。我們從常識上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這一理論——一個馬上就要餓死的人只會想方設法找食物飽腹,是沒有余裕考慮自我實現的。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也是同樣的道理。網絡文學的“爽文學觀”就是以欲望滿足為本位的一種文學觀,它首先從滿足人最基礎的欲望——食欲、性欲、權力欲望——開始,逐漸生長到精神層面。“寓教于樂”中的“教”被轉移到“高級欲望”的層面,“‘意義’不是外在灌輸的,而是讀者內在欲望的需求”。也就是說,在網絡文學社群內,這些人進行創作并不是為了教育自己,而是為了自我滿足、互相分享,在思考、協商、辯論、探討中共同成長。
筆者在《論“女性向”修仙小說中的愛情》一文中,討論過言情類網絡小說基本類型套路的轉化過程——從強調男性主宰、拯救女性的“霸道總裁文”向強調平等互寵的“甜寵文”。在這一過程中,首先被充分滿足的是女性在長期男權社會壓抑中所形成的壓迫性情感模式,在此基礎上,更為平等、更強調女性自主性的“甜寵文”應運而生,并日益成為主流。網絡文學作為網絡時代的全民性自我撫慰、自我書寫、自我療救與自我成就,以龐大的體量和驚人的更新速度將各式各樣的情感、思想、欲望囊括其中,直面當代人最鮮活的困境與焦慮。它在網絡空間中以講故事的方式重新感知、發現真誠可信的價值,書寫屬于這個時代的英雄傳奇。
與“寓教于樂”中的“教”直接對應的“高級欲望”,在網絡文學中通常被稱作“情懷”。比如網文大神貓膩,孟德才在《“情懷”、“世俗意”、“文青范兒”——“最文青網絡作家”貓膩論》中將貓膩的情懷定位為“啟蒙精神的網絡回響”,具體而言,貓膩小說中的核心問題是如何成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大寫的人”,如何有尊嚴而又有意義地度過一生。在以文學形象回應這一問題的過程中,貓膩借鑒了各式各樣的文化資源,包括《西游記》等古典文學,《平凡的世界》等現代嚴肅文學,金庸武俠小說等通俗文藝,以及日本動畫漫畫等等。比如《將夜》中的書院二層樓及其中諸人物就是以孔子及其門生為原型:夫子的原型是孔子,大師兄李慢慢是顏回,二師兄君陌是子路,小師叔是孟子。無論是他們性格鮮明的日常互動,還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與“節”,都高度契合于《論語》中的記載,仿佛那些歷史中的人物重又獲得了生命。但與此同時,貓膩又為他們賦予了新的時代精神,他們不再是禮法制度的守護者,而是為了自由與獨立,敢與昊天戰斗的革命者。
縱觀網絡文學二十余年的發展,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網絡文學中那種向上生長的力量。盡管更常提及的是那些具有出色的審美價值、道德價值、成熟的敘事技巧和一定思想深度,引領著網文乃至社會文化發展潮流的優秀作品,但在網絡文學中占據更大比重的爽文、套路文,那些以最質樸的方式填補人們被壓抑的欲望與需求的作品——正如吉云飛在《寒冬之中 別開生面——2018-19中國網絡文學男頻綜述》中所說,網絡文學正在以欲望升級的方式,緩慢而堅定地抬升著整個社會的底線。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