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3期|賈志紅:奔跑,奔跑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一
一
烏力像一支利箭,以驚人的速度,從太陽西沉的方向朝我跑來,瘦小的身影如一只原野上俯沖的鳥,只見速度,沒有聲息。他的身后,是一群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個個赤腳,以同一個姿勢在奔跑,紅土路上蕩起一陣灰塵。
這幾乎是每個黃昏都會上演的一幕。我在基地院子的大門口站定,手里舉著一瓶可口可樂,它將是獎品,獎給第一個到達者。
在馬里尼埃納原野的一群十幾歲的男孩子中,我的鄰居烏力出眾地漂亮。他的皮膚是標準的小麥色;鼻子挺拔俊俏;眼睛大而圓,如湖泊,兩汪清澈見底的水;長長的睫毛像湖畔的密草,一眨一眨,風拂過一般有風情。這樣一雙眼睛,長在一個放羊娃臉上,日日盯著羊群,那些羊們大概會得意洋洋吧?
我總能在一群瘦的孩子中一眼看到烏力,他比同伴們略高挑,也更瘦些。除了外形的區別,他還是個靦腆的孩子,很少見他揚起牧鞭抽打羊,他用口哨指揮它們,那靈巧的舌頭在他的小嘴巴里上下翻舞,各種口令就齊活了。而他的伙伴們,常常鞭子抖得叭叭響,嘴里還嗷嗷叫著,也控制不住四散的羊群。
烏力并不知道自己漂亮,他從來不珍惜自己的臉,總是滿臉灰土,需要撩起蓋住屁股的又大又破的短袖T恤的衣角,在臉上擦上一把,五官才能現出本來的模樣。
不過,他也有干凈的時候,比如某個節日。我搞不清尼埃納的人都過什么節日,總會有那么幾個日子,全村的孩子都干凈了,都不去放羊,穿著節日的衣服,在鄰村的小廣場上聚會,聽穿白袍的長者講經、禱告,而后分食烤羊。
在這樣的場合,烏力和他的伙伴們是能站在前幾排的,盡管他們小,但他們是男孩了。烏力的大哥阿杜站在第一排,他也像烏力一樣帥氣,但他眼里的水比烏力深得多,還常常瞇起來難得一笑。或許這是一張家長的面孔,一家之長自有他嚴肅、憂慮的理由吧?烏力的姐姐阿夏只能站在后面幾排。與烏力的姐姐一樣,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們都得站在后面,無論年長年幼。
三月的某天,烏力帶我走了將近一公里的路,去那個小廣場。他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塊野燕麥地,又穿過一片芒果園。這是一條小路,顯然是抄近道來的,若沿著紅土路走,怕是會有翻倍的距離。我們中途在一棵芒果樹下飽食了一頓芒果,有一枚果子熟透了,掉下來,砸住我的肩膀。多虧沒有砸中烏力,否則他淡綠色的新衣服上會留下一團黃色的果漿,那會招致他姐姐阿夏的訓斥。烏力小猴子一樣噌噌幾下就攀上大樹,又摘了幾個熟透的果子。雖然是噌噌的,但新衣服還是影響了他爬樹的速度和高度,好在芒果樹低處的枝丫上也有稠密的果子,不用太費勁。
烏力和他的伙伴們在原野放羊,這個季節每天的午餐幾乎都是芒果。有兩句順口溜概括西非百姓的生活:穿披一塊布,吃靠一棵樹。這樹就是芒果樹。在糧食短缺的西非,芒果樹是慈悲的植物,果實里含有蛋白質,據說這個特質在水果中并不多見。但我并不怎么喜食芒果,一直覺得它的甜膩和芳香過于霸道,若是早晨吃了它,整整一天時間,其他任何水果都不會取悅于味蕾。橙子、香蕉、木瓜、菠蘿、鱷梨,這些本地的水果都不是芒果的對手,遠道進口而來的蘋果更是寡淡得毫無競爭力。
當然,尼埃納的原野上,除了芒果還有別的果樹,即使在芒果樹空寂的季節,這些小家伙們也不會餓肚,他們不僅放羊放得好,還是尋找果實的高手。烏力曾扛著一棵小樹送我,他用小刀麻利地割開樹皮,把鮮嫩嫩的一截樹心遞給我,教我吃甘蔗一樣嚼食,那樹心非常甜美清香,最后我連渣都能吞咽下去。
我們靠在樹干上,捧著芒果剝皮,半咬半吮著果肉。一群大螞蟻在我們腳下,排著隊,打算搬運我們扔掉的果肉。我們幾乎是吃一半扔一半,守著芒果樹吃芒果,而且又那么多,誰還會想到珍惜呢?我想提醒烏力少吃一些芒果,留著肚子去節日的小廣場上多吃幾塊烤羊肉,但是我不會用班巴拉語表達這么復雜的意思。烏力沒有上過學,他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他們國家法定的語言法語。他的伙伴們也一樣,都不能用英語和法語交流。他們日日破衫赤腳地在原野上奔跑,與羊為伴,生活中沒有學校、老師、課本,只有無邊的曠野和那些依著季節奉獻果實的樹。
我和這群放羊的孩子都是朋友,每天上午他們趕著各自的羊群經過我們基地的院子時,會隔著鐵絲網喊我一聲Madam賈,喊完以后也不急于離開,期盼著什么似的望著我。傍晚這一幕又會重現,他們放羊歸來,個個灰頭土臉,也像上午那樣喊我一聲,然后更加期盼地望著我。而傍晚的這一次,我一般不會讓他們失望,我有一瓶可口可樂。我們基地每天下午給員工發一瓶可口可樂,但我并不喜歡這種碳酸飲料,常常隨手放在樹下的水臺上,也不會在意它最后的去向。直到有一天,他們又放羊歸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這瓶褐色飲料,我才知道他們早就垂涎欲滴了。
此后的情景是這樣的,最早歸來經過我們基地院子的那個男孩,享有一瓶可口可樂的贈予。在原野里放了一天羊,他們大概是渴極了,更多的是饞極了,一口氣喝完一瓶可口可樂,完全不在話下。碳酸飲料令某個男孩打著滿足的嗝,小胸脯快樂地一起一伏,羊群蕩起一陣灰塵,在夕陽下離開我的視線。
這幅仿佛田園牧歌一樣的畫面沒有維持多久,問題就漸漸出現了,當幾個男孩同時暮歸而來的時候,一瓶可口可樂該怎么分配呢?我曾經讓他們排成一行,像某部戰爭題材電影中輪流喝一壺水那樣,把可口可樂在他們中傳遞。這種方式起初他們感到新鮮,新鮮中更在意的是游戲的玩法,而不計較能喝到多少飲料,他們小口小口地喝著,很紳士的樣子,嘗一口便迅速傳給同伴。可游戲有玩膩的時候,他們開始不滿意這種平均分配了,在不滿意中,那褐色的碳酸飲料被某個孩子大口吞咽著,小喉頭上下蠕動,不松口不罷手,最終瓶子見了底。沒有喝到的孩子,大眼睛里便涌出淚光。
我想,是不是該換個玩法了?那就比賽跑步吧。我是有私心的,我期待烏力贏。在平均分配的游戲中,烏力從來沒有貪心過,總是小口小口地呡,他常常是沒有喝上飲料的孩子中的一個。不過在這奔跑比賽中,我不用動私心,他也能贏得獎品,除非他故意放棄。
烏力跑得真快啊,他身材細長,腿也細長,雖然瘦了些,但腿部隱約有肌肉的線條,那線條充滿韌性和彈力。我知道非洲大地上出現過無數擅于奔跑的人,他們的祖先在黑皮膚下的肌肉和骨骼中,早就種下奔跑的基因,讓原野上的孩子們充滿跑出鄉野、沖入競技場、改變命運的渴望。
烏力從我手中接過可口可樂的時候,我總是幫他擦掉臉上的灰塵和汗水,我喜歡看他那張俊俏的小臉和一雙湖水般的眼睛。他捧著可口可樂瓶子,像一只小動物捧著果實。他很少一口氣把飲料喝完,常常喝到一半時舔舔嘴唇,然后擰上蓋子,往灌木叢那邊他家的院子張望。順著他抻長的目光,我清楚他要把剩下的半瓶帶回去送給姐姐阿夏,那個院子此刻正有炊煙淡淡升起。
二
我曾經和我的同事小李一起乘坐埃塞俄比亞航空公司的飛機到達馬里。小李是第一次出國,確切地說是第一次出遠門,此前這個陜西小伙子連本省都沒有走出過。他戲稱自己第一次就出了一個老大老大的遠門。
我倒是經常乘坐這趟航班,從北京起飛,經停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而后飛往馬里首都巴馬科。這趟航線機票很劃算,價格只有法國航空公司的三分之二,美中稍有不足的是,不能像法航一樣經停巴黎的戴高樂機場,那是一個購物的天堂,對很多同事具有誘惑性。兩條到達馬里巴馬科的航線我都飛過,但我更喜歡埃航,這和公司節約成本的理念恰好吻合。不過我喜歡埃航,主要是因為我喜歡看埃航的空姐,還有埃航上一種特別的面食:英吉拉。那是一種用埃塞俄比亞本地大麥粉烤制的面點,加入咖喱粉和辣椒,吃起來味道略酸。但遺憾的是,并非我每次乘坐埃航都有英吉拉供應,越來越多的時候,長著一樣面孔、有著相似味道的航空餐取代了特色飲食。
好在埃塞俄比亞航空小姐一直沒有變,依然那么美麗。她們不同于我慣常見到的非洲姑娘,她們有著阿拉伯半島人和非洲黑人的混血面孔,是獨一無二的埃塞俄比亞人:小麥色的肌膚、精致的五官和細腰翹臀。除了這些招人嫉妒的特質外,她們還有飄逸的頭發,而其他純粹的黑人姑娘,或許能有小麥色的肌膚,也或許眉眼精致,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秀發飄逸,基因決定了埃塞俄比亞之外的黑人姑娘們過于卷曲的頭發只能貼著頭皮生長,永遠不能在風中飄逸、舒展。
小李沉浸在首次飛行的驚奇中,埃航的空姐們顛覆了他對非洲姑娘的全部認知,整個人興奮得坐不住,調集全部的英語詞匯去和空姐們聊天。后來,大概是用得詞囊羞澀了,他也暈暈乎乎了,先是頭疼,而后嘔吐得厲害,吃了暈機藥便開始昏睡。空姐們給了他足夠的照顧,尤其是那個最美的姑娘。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按照非洲人的禮貌慣稱,喊她Sister。
Sister二十幾歲的樣子,如果說埃塞俄比亞空姐集中了全部埃塞俄比亞姑娘的美,那么Sister一定是又在這個集中之后的基礎上再次擇優集中了一遍。她精致得無可挑剔,完全是上蒼精工制作的一件極品。她送餐的時候,一些男人會發呆到忘記自己想吃什么,但她始終是淡定的,臉上始終是職業般的微笑,對發呆的男人服務再周到,那也僅僅是服務,并不會有非分的東西摻雜其中。
小李的下半程飛行一直在沉睡中完成,等到他完全清醒時,飛機已經要降落了。Sister和她的同事們換了一套工作服,也補了妝容,個個精神煥發,在飛機走廊中溫柔地提醒乘客們系好安全帶。她們無論穿什么都美,風情萬種。小李的眼睛又不夠用了,臉雖蒼白但雙目炯炯。他無比惋惜,握著拳頭捶一下自己的頭,覺得暈機讓自己浪費了一段多么多么令人陶醉的時光。
所以,后來,我理解了小李對烏力姐姐阿夏的迷戀……
怎么說呢,從我見到烏力和他家人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他們和尼埃納村莊里的人不一樣,甚至懷疑過,烏力一家難道是從遙遠的埃塞俄比亞遷居到馬里尼埃納來的?
烏力家我是經常去的,木瓜、香蕉和芒果熟的時候,我去采摘;烏力的媽媽養了一群珍珠雞,常常把雞蛋賣給我們;春節的時候,我還去買過烏力的羊。買羊的那天烏力哭壞了,他舍不得我買走他的羊,眼淚汪汪的,兩湖水全亂了,決堤了。但是不賣怎么行呢?他哥哥阿杜看上了我給的價錢,而且我們基地院子里的柴火已經燃起來,宰羊的刀也磨好了,就等著這只羊上架了。最后,阿杜一把扯開烏力,讓我牽走了羊。
烤羊肉的香味飄起時,風把焦香的氣味吹到灌木叢那邊的烏力家,他家的珍珠雞想必也喜歡烤羊肉的香味,便飛上墻往我們這邊張望。烏力眼睛紅腫著,從我們基地院子門口經過,頭上頂著一只空桶去打水。他的黃狗跟著他,因太喜歡烤肉的味道了,黃狗在我們院子門口不想走了,尋找機會想溜進來。可我的狗胖胖不給它機會,胖胖低吼著,仗著我朝黃狗齜牙。我喊一聲烏力,讓他來我們院里打水吧。往常他都是到我們這里打水的,我們基地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是今天,他賭氣不進我們院子,要去村里的井臺上打水。他低下頭不回應我,小身子像一枚霜打過的樹葉發蔫。
我走過去拉住他,捧起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他臉上淚痕將干未干,如兩條從湖泊起航的小溪流,凝滯在了半路。我想告訴他,羊就是用來吃的,但我又說不出口,只能那么望著他,帶著一點點歉意。他在我跟前安靜了一會兒,一陣風吹過來,帶著烤羊肉的香味,那香味再次提醒他,此刻我是他和他的羊的敵人。他便掙脫我,以每天傍晚獲得一瓶可口可樂的奔跑速度,撒開兩條細長腿離我而去。他簡直風一樣,瞬間就成了一個黑點。
小李在聚餐的那天見到了阿夏,這個春節對他來說,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先是美食令這個首次背井離鄉的大男孩在思念的時節忘了憂煩,接著美人的闖入又把憂煩改換面目加倍地還給了他。小李負責施工的地方離尼埃納有20公里,他平常住在那里,偶爾來尼埃納辦事都是來去匆匆,他從未見過阿夏。春節這天呢,同事們從各自的駐地趕來,齊聚到尼埃納我們基地的院子里過年。我們打扮了院子,把大紅的燈籠掛在乳油樹上,風蕩起燈籠的穗子。我給胖胖脖子上系了一根紅絲帶。全羊上架烤的時候,院中最興奮的莫過于胖胖,上躥下跳地討好每一個人,用臉去蹭人的褲腳,紅絲帶被它弄得七歪八扭。
我們每個人拿著一把小刀,站在火堆旁,羊油滴在火焰上,發出嗞嗞的聲響,也散發著脂肪的香。酒瓶子放在乳油樹下。總經理老何說,今天放開喝吧,過年啊!大家的臉被火映紅了,個個額頭發亮。火、酒、肉,讓這個非洲原野上的年更具野性,也助長了人身體里最本能的沖動。
那一天,院子里幾個干活的尼埃納姑娘都格外小心,端水送菜時都繞著醉鬼們走,可還是有人仗著酒勁兒想往她們身上湊。老何便給廚師小陳使一個眼色,小陳就收起酒大聲說,吃肉,吃肉,吃肉啊。
阿夏在她家墻頭上露了一下臉,她或許是聽到了這邊的喧鬧,也可能只是驅趕墻頭上的珍珠雞,這邊有一個人卻愣住了。本來,這人正舉著一把小刀,朝烤羊的肋巴骨割下去,突然手停下來,眼睛瞪得老大。我們以為他被羊肉噎住了,小陳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緩過神來說,他真是被羊肉噎住了。
這人當然是小李了,后來大家打趣小李,說他那天是被阿夏噎住了。
怎么說呢,小李遇到阿夏完全是一個偶然,也或許是必然吧,情感、命運這些東西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上,有誰能說得清呢?
阿夏的確美麗,烏力家的人沒有不漂亮的,她有著和烏力一樣俊俏的臉、一樣動人的大眼睛,波光盈盈。我看見她時,常常會聯想到埃塞俄比亞空姐,而她比那些空姐離我更近、更具有溫度,我能捉住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我拍過她頂著瓦罐裊裊走動的樣子,拍過她舂米的樣子,拍過她在墻頭上回眸一望的樣子,我還借穿過她的班巴拉服飾,學著她頭頂瓦罐在她家的尖頂谷倉前拍照,那個瓦罐從我頭頂跌落下來,被她敏捷地接住,避免了粉身碎骨。只是,就只是吧,阿夏缺少那些空姐們身上撩人的風韻,她是個地地道道的鄉村丫頭,采摘、舂米、洗衣、做飯構成她全部的日常。女人看女人時,往往把審美的眼光會落在服飾上、妝容上,男人們卻不一樣,他們或許更赤裸一些、更本質一些吧?
同事們都知道小李被阿夏迷住了。其實,被阿夏迷住的并不止小李一人,住在尼埃納的大劉、小趙們有事沒事也總愛往那個墻頭的方向張望,甚至當阿夏到我們基地院子里打水的時候,連見多識廣的法語老翻譯老汪也看得眼睛發直,他當時正端著一杯茶站在乳油樹下,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停止了吞咽。
小李尋找各種各樣的由頭來尼埃納辦公事,比如送紅土樣給后院的試驗室,一次只送一點點,不夠了再送;比如來借千斤頂或者大扳手,借上也磨磨蹭蹭不走,讓我們雇用的本地廚娘貢芭去喊阿夏來聊天。小李已經學會說一些簡單的班巴拉語,我不知道這些簡單的語言對兩個想進行情感交流的男女來說是否太單薄,天知道他們能聊些什么。他們站在乳油樹下,手嘴并用地連說帶比畫,看來肢體語言是必不可少的。乳油樹上的燈籠也在用肢體語言表達它對一棵樹的情感,姿態優美地搖曳著,搖到大紅的顏色漸漸憔悴。胖胖在他們腳邊竄來竄去,脖子上的紅絲帶已不知去向。我們見小李急得臉紅脖子粗,阿夏卻笑而不語,很多時候小李需要喊貢芭去充當翻譯,才能把要說的意思表達清楚。因為貢芭上過學,會說法語和簡單的英語。小李只要喊一聲貢芭,貢芭便急急地從廚房跑出來,手里拎著一把菜刀或者捉著幾棵青菜。最后,我總能聽見乳油樹下傳來他們的笑聲,受他們感染我也會笑起來。
風吹過原野,送來芒果花的干香。幾場大風過后,芒果花謝了,小青芒果成串兒地掛在枝頭,然后慢慢長大變黃,紫芒果也由紫變粉。
小李仍奔跑在20公里長的路上,開著一輛舊皮卡。他頭發長長了,沒有地方理,而他又拒絕工地上清一色的光頭發型,就向我討要幾根皮筋兒,扎了個小馬尾。他的班巴拉語越來越流暢,喊廚娘貢芭當翻譯的時候越來越少。貢芭不免有些失落,就利用午飯來懲罰他,很冷淡地給他盛飯,對其他人卻笑容可掬。我偷偷地笑著猜,或許有那么一點妒火,在廚娘胸中悄悄點燃。好在貢芭并不寂寞,大劉也喜歡她,經常送她小禮物,還帶她去趕集,給她1000或2000西朗的小費。貢芭笑得像花一樣,胸脯顫抖著,讓大劉無酒自醉了。
我是這支工程隊里唯一的中國女性。我觀察著我的男同胞們,相比于大劉、小趙們,小李是憂傷的,這個大男孩大概從來沒有戀愛過,是第一次為一個姑娘動心了吧?如果我的猜測準確,那么他這第一次動心,就像他第一次出遠門一樣,都令人驚訝。
鄰居姑娘阿夏是開心的,眉眼間有羞澀的喜悅,我能看出來的,年輕的姑娘不會掩飾。烏力家的人都靦腆,這個特質決定了阿夏不論多么開心,都只是淺淺地笑,像乳油樹上小小的花,藏在枝葉間開放。
三
烏力的哥哥阿杜在巴戈埃河上捕魚,時常撐一葉獨木舟在河上穿行,就像烏力在原野上奔跑一樣嫻熟。我在巴戈埃河邊見過阿杜捕魚。我并不是專門去看他捕魚的,是去看河流的。那時我剛剛知道巴戈埃河是巴尼河的支流,而巴尼河就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第三大河流尼日爾河的支流。它們似乎隔得有些遠,但有些遠也無妨,水不都是相通的么?奔騰流動,最后終究會在一個地方交匯。
小小的巴戈埃河也盛產名貴的尼日爾河上尉魚。阿杜稱上尉魚為Capitaine,他捕魚時每一次收網,見到背上有三道黑杠,如上尉軍官的肩章的乳白色大魚,就眼睛亮閃閃地發光,嘴里喊著Capitaine、Capitaine。因為只有上尉魚才能賣個好價錢,其它的小雜魚,就像上尉的小跟班一樣,不會被人青睞。那會兒正是旱季,巴戈埃河水流瘦弱,這個季節繼續當漁夫的人不多了。好在阿杜是捕魚能手,旱季也能捕到上尉魚,碰上運氣好的話,一條十幾公斤的Capitaine的價錢能抵半只羊。
自從我們駐扎到尼埃納,阿杜便有了最大最穩定的客戶。我們廚房的地板上隔三岔五,就能見到活著的上尉魚扭動翻騰,那證明它高貴身份的肩章清晰可見。我是極愛吃這種魚的,肉質雪白細膩,無論用什么方式烹飪,味道都鮮美異常。我經常像盼月明之夜一樣期待阿杜捕到大個頭的上尉魚,哪怕清蒸和紅燒的爭論在廚房門口被同事們嚷翻了天。總經理老何允許同事們在明月之夜喝上一杯小酒,他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人,據說上大學時是學校詩社的領頭人,只是后來艱難的工程讓他漸漸遠離詩性。如今在這異國他鄉,詩意搭乘明月之光襲擊了這個被工程磨煉得堅硬的漢子,又把柔軟還給他。
起初的時候,我是多么享受那些月明之夜啊,一杯法國紅酒,一小碟晶瑩剔透的上尉魚(用晶瑩剔透來形容上尉魚的肉質一點也不為過),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被夜風吹著,想一些不著邊際的心事,愈想愈沉迷其中。可后來,我的“享受”被老汪翻譯的一個本地傳說擊碎了。他說Capitaine曾是一位在尼日爾河邊漫步的英俊上尉,是某個魔法把上尉變成了河中的一條魚,上尉拼命護住唯一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肩章,在河里游啊游啊,尋找那個能解除咒語的人。聽完老汪翻譯的講述,我癡呆呆地愣了很久,從此再也吃不下那鮮美的魚肉了。我甚至勸說阿杜,不要再去巴戈埃河捕魚了,來我們工地找個活兒干吧。沒想到,阿杜眼睛認真地一亮,抓住我的話頭,天天緊攆著我,要我給他找工作,而我一時難以辦到。
有天我突然想到了小李,20公里之外的小李,是一個施工小分隊的隊長,或許他能給阿杜一個工作機會。此時的小李也正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他想請求老何把他調到尼埃納來工作。我知道小李的心思,鄰居姑娘阿夏像一枚成熟的芒果,在院墻的那一邊芳香彌漫,她以她埃塞俄比亞式的美麗,誘惑著小李奔跑在20公里長的愛的路上。不過很多同事認為不可能,他們勸小李三思而定,別太癡迷了。
后來為了趕工期,我們又擴招一批工人,阿杜終于如愿以償,成了我們的員工。小李也調到了尼埃納,成為阿杜的主管。阿杜會開車,像他撐獨木舟一樣任性,他把公路當成了巴戈埃河,任由他馳騁。這樣的話,他把皮卡車開得四腳朝天,像只獸一樣翻在路邊就不足為怪了,他被皮卡車倒扣在下面,所幸的是人沒有受傷。為翻車的事,小李沒少訓斥他,若他不是阿夏的哥哥,恐怕早就解雇他了。小李決定不讓阿杜再開車,讓他去土方處做力工。但力工的工資比司機差一大截,阿杜不干,說他需要錢,他要送他弟弟烏力去見游走于西非各個村莊的體育經紀人,讓那些體育探子們看看他弟弟烏力的細長腿,讓他們知道他弟弟烏力跑得有多快。
每每說起這些來,阿杜就興奮不已,臉上閃現著光彩,雙眸晶亮晶亮的。弟弟烏力是他改變家庭命運的一塊寶,他要把這塊寶押好。因為跑步能掙錢,能掙很多很多的錢,他一定要讓弟弟烏力去試試。阿杜這樣說時,眼睛常常看著遠方,仿佛某個體育探子正朝他走來,而弟弟烏力呢,也正朝著最光明的地方奔去。
我和小李都被阿杜的情緒深深打動與感染。我們知道,有無數非洲少年把奔跑視為自己的夢想,那當然是因為他們有很多成功的榜樣。阿杜能一口氣說出一長串名字,而擁有這些名字的人,曾經都是如他弟弟烏力一樣的鄉村孩子,他們靠奔跑、奔跑、奔跑,最終奔跑出了鄉村。奔跑的時候,他們不需要任何體育器械,甚至連鞋子也不需要。此時此刻,那些奔跑榜樣生活在大城市,住著磚房子,還有小轎車……
阿杜陷入長久的激動中,久久不能平復情緒。他說只要努力下去,總有一天他弟弟烏力會被看中,會有機會去參加比賽。被看中的那天,村里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朝烏力的細長腿,只瞥了那么一眼就夠了,因為那是神的眼睛,眼中撒下的是天上的光芒。
阿杜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光芒中。他瞇著眼睛,或許是那光芒過于明亮而使他無法睜開,也或許是他不愿睜開,以防那光芒倏然消失。這時,一陣風從阿杜面前吹來,帶來巴戈埃河水的氣息:雨季快來了,河水等待著上漲,上尉魚將奮力游向一條更大的河流,去找尋那個能解除咒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