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伊·山多爾《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市民階層的愛情觀念與精神困境
匈牙利文學評論家普莫卡奇·貝拉曾言,如果存在一位生活方式、世界觀、道德及信仰本身等一切就代表著文學的作家,那么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馬洛伊·山多爾。此言不虛。山多爾確實是一位用生命和意志寫作的作家,在他如托馬斯·曼般深邃而沉靜的文字中,流淌著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情,以及背后所蘊藏的只屬于他自己的高貴文學血統。在他早期的小說中,這種傾向就已經呈現出來,即便是青年時代,山多爾也像一位老人一樣用悠揚的語調和精湛的修辭講故事、述人生,從《反叛者》到《一個市民的自白》,從《分手在布達》到《燭燼》,無不浸潤著作者獨特的靈魂。
和山多爾當時的其他小說一樣,《偽裝成獨白的愛情》講述的是一個相對簡單的愛情故事。市民階層的代表彼得鐘情于家里的傭人尤迪特,但卻娶了依倫卡并育有一子,本就沒有什么感情基礎的婚姻隨著孩子的夭折而終結,彼得續娶了尤迪特,可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也因為妻子并不愛他而且不斷偷取他的錢財而告終。戰爭過后,雖然彼得和尤迪特傳奇般重逢,然而昔日的貴族已經落魄不堪,而尤迪特也成為別人的情人。這是小說的大致內容。乍看上去,無非日常的文學故事,可是如果將之與山多爾的創作歷程與小說結構結合起來,作為文學“事件”的《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就變得豐富而有趣起來。一方面,這部小說采用了散點敘事的策略,以四位主人公獨白的方式分別還原了愛情故事的走向和細節,以及他們作為劇中人的心理狀態和情感傾向,這使得本來簡單的故事因敘事方式的變化而變得復雜,產生了重要的敘事學意義。另一方面,這部談不上是“巨著”的小說1941年就已經以《真愛》之名成書,意猶未盡的山多爾又在1970年代末期對小說進行了續寫,合為《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前后歷時40年。這段對于山多爾來說此起彼伏的光陰歲月也在小說中留下了印記,使小說前后兩部分存在某種隱秘的差異。這些都為小說提供了充分的闡釋空間。
從藝術上看,這部小說最重要的特征當然是散點敘事。從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到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散點敘事已經成為20世紀現代小說轉型的成熟標志之一,可是在1940年代的匈牙利,不得不說這種講故事方式彌足珍貴。依倫卡講述的是她和丈夫如何走進并維持著不能說有愛的婚姻,她自知愛的“無常”并極力挽救,雖然她身上也存在彼得所在階層的風度和氣質,但卻以曲終人散卒局。彼得的獨白則主要圍繞著他自身的家庭、性格和愛情,與其說他是在同對方講述婚姻,毋寧說他是在對自己的內心世界進行言說和剖析,進而言之,作為剖析對象的自我,其實也是上流社會的發言人之一,代表了大部分貴族的“人格”。尤迪特著重回憶的是自己作為平民的階層身份和彼得的貴族生活,在二者的交匯和斷裂中呈現出了婚姻失敗的內在原因以及二人在戰爭時代短暫的重逢,在她心中,彼得無非是一個無根的過客。相比而言,拉尤什的自說自話在敘事層面稍顯薄弱,主要集中在尤迪特的情感經歷。有趣的是,在小說中,四位獨白者都獨自面對著他們言說的對象,對象雖然在場,但并不發聲,只是充當傾聽者的角色,這樣一來,小說中的傾聽者與現實中的讀者合二為一,文本與讀者以一種別樣的方式神奇地結合在一起,成為新的敘事可能。此外,四位“敘述者”的視角并不相同,每個人有自己愛與不愛的理由,也有關于各自人生的苦悶和不解,在此過程中形成了關于散點的中心指向: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是覺得他們吵鬧。
如果說散點敘事是《偽裝成獨白的愛情》的獨特性,那么在眾多的山多爾小說中,細膩而豐富的心理描寫則呈現出了他小說的共通性,比如《反叛者》和《燭燼》都以大段的文字進行小說人物形象的心理建構,并形成具有典范意識流效果的小說樣態。《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亦復如是。在這部小說中,對人物內心世界尤其是女性內心世界尺度的拿捏和對社會與時代的嘆息是茨威格式的,精準、溫柔、細膩;而對人物思想和意識流動性的把握是普魯斯特式的,既緩慢悠長又充滿詩意。山多爾對人物內心宇宙的定位非常準確,所以才能夠在很多需要的情節節點一氣呵成地將人物的心理變化言說得恰到好處,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在散點敘事和人物內心描寫及意識流的交匯地帶,山多爾的故事和結構都更具深意,比如,尤迪特敘述的部分與之前兩部分的不同之處在于,在散點敘事中夾雜著碎片化敘事,尤迪特所言所思都瑣碎、無序,跳躍的節奏使讀者在時間和空間的錯落中填充關于故事的“格式塔”,增強小說的張力。
散點敘事和心理描寫雖然將這部小說“偽裝成獨白”,但內中所言說的市民階層的愛情卻相當豐滿。需要說明的是,所謂的“市民階層”,并非指城市居民,而是指匈牙利黃金時代形成的以貴族和資本家為中心的特殊階層。彼得就屬于這個階層,彼得的愛情也屬于這個階層的愛情。然而,他內心深處最深沉的愛的對象卻不是同屬于與他門當戶對并深愛他的妻子,而是窮人的女兒尤迪特,這種愛事實上完全來自對尤迪特形象的傾慕,身份顯赫的貴族愛上社會底層的傭人,本身就是對市民階層的疏離。依倫卡是一個悲劇形象,她嫁給彼得之后,明明知道彼得并不愛她還要違心接受并不斷嘗試“征服”她的丈夫,雖然每一次都無果而終。她深諳作為妻子的道德和操守,知書達理,規矩得體,不斷懺悔,挽救婚姻,但卻永遠換不來哪怕是作為角色的丈夫的關懷。比較而言,尤迪特看似市民階層的局外人,但恰恰是她的存在成為小說的情節支點,她對彼得的愛一直若即若離,即是因為她羨慕彼得的貴族身份,離是因為她深感彼得在愛的情境中是個“懦夫”。貧民階層的物質欲望和人物形象本身對愛的定義交織于一身,也使尤迪特婚姻失敗后注定走向風塵。可見,小說中的三位主要人物都各自懷揣不同的愛情觀念,所呈現出來的差異形成了小說的敘事邏輯。在這背后,實際上也滲透著山多爾的愛情觀念,表面上看這種觀念隱秘而無序,但如果厘清人物的內心情感路徑,就會發現其實山多爾提出了一系列關于愛情和婚姻的問題。
對于讀者來說,這些問題似乎是隱藏在文本深處的問題,而就閱讀而言,最直接的問題是,為什么彼得偏偏要娶一位他不愛的妻子呢?這與他的階層和階層影響下的性格息息相關。彼得的性格中充滿著矛盾性,這種矛盾性來自他人格的多個側面,形成了某種精神困境。具體言之,一是虛榮。市民階層最重要的是形式上不斷維持屬于自身階層的體面,既表現在物質基礎上也表現在內在精神上,所以,一旦彼得疏離于此一開始就迎娶底層人尤迪特,勢必引起其他“布爾喬亞”的非議,這種只存在于上層社會的虛榮一直縈繞在彼得心頭,所以即便他不愛的依倫卡成為他的妻子,他也不愿意打破固化的階層差異使尤迪特成為他的結發夫妻。二是欲望。欲望來自彼得對尤迪特“不合時宜”的愛,而最初的愛完全來自于他對這位16歲女子的姣好面容的欣賞。也正是欲望,成為他及他們婚姻選擇和人生走向的驅動力。欲望是彼得人生的因,也是注定造成悲劇的果。三是孤獨。在彼得的獨白中,他用大量的篇幅言說父母和家史,就是為了證明,“我們家里也籠罩著一種崇高、陰郁和莊嚴的孤獨”,可見這種孤獨感由來已久,這是有產者的孤獨。
除上述外,小說中或言說或提及的平庸、懦弱、懺悔、嫉妒、衰老等也都是人類需要面臨的問題,作者也暗示了這一點,他借彼得之口指出,并不是只有市民階層是孤獨的,“蒂薩河地區的挖土工完全可能和安特衛普的牙醫一樣孤獨”。山多爾在小說中建構了一種蒙田式的屬于全人類情感的共同體和通約性,這是《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最大價值所在。山多爾和當時其他匈牙利作家的最大差別在于,他的小說并不致力于討論匈牙利社會和國家問題,而著力于人物的內在精神書寫,也正因如此,無論讀者與文本存在怎樣的“時間距離”,都能尋找到與作者的契合點,使小說具有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