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
作者:[法]伊夫·博納富瓦 著 許翡玎 曹丹紅 譯 出版社:廣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3月 ISBN:9787219109304
法語的雪,英語的雪
I
在不同的語言里,雪是否都以相似的方式飄落呢?為了做到這一點,這些語言中的詞匯也許應該以相同的方式相遇、結 合或回避,以相似的方式引起天翻地覆或是造成些微轉變,片 刻的騷動之后是天空看似靜止的時刻,緊接著是突然出現的亮 光。但事實并非如此,共存于大地之上的方言如此之多,因此 在各不相同的文化里可能永遠都不會有同樣的飄雪。下雪就像 人們說話一樣。我們在語言的某個層面上看到雪花飄落,我們 眼中的雪花——優雅地猶豫著,或與另一片雪花結合而變大, 或消失殆盡只留一絲光芒——使我們被夢和知識撕扯,在深具 欲望的想象和概念性思維的詞語之間徘徊不定。正是在這些時 刻,神話傳說、每種說話方式的創造、萬物的幻象,在我們身上重新成形,扭轉我們關注事實的目光。每種語言都有關于雪的理念。
我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對雪的感知也許會有所不同, 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能互相排斥(比如幾乎赤腳的西藏僧侶在喜馬拉雅山上踏過的雪,和我們穿著厚羊絨衫的孩子玩過的 雪),這些感知彼此共存,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否與一陣風在光亮的一瞬間拉近的那些雪花——活力十足,甚至可以說信心十足的雪花——之間的關系一樣呢?從各自語言的陽臺上往外探 出身,這些感知是否有時會向彼此伸出手來呢?法語和英語各 自對雪的感知又是什么樣的?畢竟在歷史上的諸多時期,這兩 門語言會混用詞語,而且常常是為了表達完全相同,或者幾乎 完全相同的思想。這兩門語言又是如何回應同一片雪發出的邀 請的呢?我忍不住說了“同一片”,因為從馬薩諸塞到威爾士 或利穆贊或勃艮第,雪都飄落在多少有些相似的田野或森林上。 只不過,在不同的鄉村,房屋可能不盡相同,這也是事實。在 法國,有那么多以沉重的石塊筑成的大房子,這些房子窗戶狹 小,客廳陰暗,門一打開,屋外的寒冷便會鉆進房間,在這樣 的屋子里,現實與幸福首先是人們在壁爐中升起的火。而在新 英格蘭地區,是輕巧的木頭房子,玻璃窗后的窗臺上擺放著一盆盆色彩明亮的花。
在法語和英語的交流中,雪是什么樣的呢?啊,我為譯者 感到擔心,害怕我們對一切的感知,在被莎士比亞增多的語言 和被拉辛濃縮的語言中,會擁有大多時候都不可消除的特殊性。 我擔心艾米莉·格魯舒爾茲(Emily Grosholz)在翻譯《雪的始末》(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時,曾難以把用法語表達的觀點融入 到英語中,因為英語比我的語言更適合于觀察某個場所或某個 時刻的具體細節,換句話說,更適合于講述特殊生活中的事件。
英語詞是重讀的,因此它適合于某些節奏,得益于這些節奏,英語詞能一邊不停談論最近旁最簡單的現實,一邊在很容易形成的抑揚格詩句中,與其他詞語聯合起來,講述那些與日 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情感。法語詞沒有重音,對節奏一無所知或 幾無所知,無法馬上理解自己也能成為音樂,相反,它隨時準 備好被用于對話、辯論、思想分析等一切與觀賞樹木或聆聽鳥 鳴無關的活動。唯有形式能保證法語詞不會成為簡單的概念, 為了在形式層面接納法語詞,就必須從音節數量這一外在上去 處理它,這令它即便無法忘卻自己慣常的第一需求,至少也能 違抗這種需求。但我們有可能因此而忘記這一刻正在發生的事,比如說,冒著雪回到家時看到的那扇深藍色的門。法語詞記得 雪。但經常是作為理念的雪,而不是那美麗的白色,不是那種溫柔,也不是那溫和的寒冷。并不完全是飄落在您詩中的雪, 親愛的艾米莉,也不完全是飄落在您語言中其他詩人的詩歌中的雪。
II
“To whom these woods, I think I know.”(林子的主人是誰, 我想我知道。)在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的名詩中, 從第一句詩開始,重音就毫不遲疑地出現了,使它的四個音步 重重印在語言中,就像腳步重重印在厚厚的新雪上。因為這節 奏,我們能夠一下子進入詩。而弗羅斯特做了什么呢?他像任何一位大詩人那樣,思考天空、大地、上帝、凡人。但在這首《雪夜林邊小駐》(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中,他 也可以是一名鄉村醫生,正要去看望他的病人,他望著出診要 先穿過的樹林,就像他的病人望著它一樣,有時他們還是這片 樹林的主人。正是通過他們看的方式,他創造了一個隱喻,用 以談論上帝。這片樹林屬于誰,他知道,屬于“房屋在村子里” 的某個人。就在藥店或雜貨店附近,那棟紅磚房子,佇立在那 些每周日都會傳出歌聲的木頭房屋之間。上帝從此處出現,弗羅斯特只有在將超驗性保留于被雪覆蓋的道路中間凹陷的車轍 時,才會想到超驗性。斷掉的樹枝落在在這些車轍上,幾乎攔住了去路。
有關終局的思考與最具即時性的“鄉村”社會現實之間這 種流暢的連續性,在法語詩中就不曾有!對于我的雪,我想的 是,也許會有人談論“句子中不發音的 e”。在一層層紛揚落 下的大雪中,我不會馬上回到老百姓中去,因為大雪讓我為語 言的深層擔憂,在語言中,詩歌所承擔的問題只會向抽象意義 上的人提出。我們只是物質的一些形式嗎?于我們而言最為珍 貴的詞語,我們是否應該將它們看作不具真實性的句子中隨機 的運動,正如盧克萊修世界中的原子?或者在它們身上,在它 們背后,存在著某個對我們感興趣的人?我們法語中的雪常常 忘記自己只是這條路上、這個夜晚的一場雪,以便更好地為我 們提供重要的能指,來解決雪令我們想起的眾多難題。我的雪是我收到的一封信??墒撬难┗ūP旋飛舞,它的詞句四散并消融,這封信變得模糊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