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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但及:此畫獻給吳云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 | 但及  2020年03月09日08:23

    01

    葬禮還算順利。

    他們沒有親戚,只有身邊幾個熟人和朋友,還有母親原先工廠的幾個姐妹。她得病已有半年多,走時還算平靜,沒有多少掙扎。他只盯著那屏幕上的線條,原先那條線像蚯蚓一樣,扭動著,后來一點點拉平,最后成了直線。這樣,她的一輩子就走完了。

    辦完喪事回家,他有一種虛脫感。屋子里有一種空蕩與寂寞,他朝母親的床張望,床上的被子還鋪著,枕頭那里還有凹陷。他盯著那個地方看了一會兒,想抹平,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他給幾個朋友打電話,“謝謝啦,百忙當中趕來,我母親在天有靈也會感激的。”他對每個人都這樣說。

    這是個老屋,一直沒拆,在市中心的河岸邊。民國時的建筑,石庫門式樣。底下是客廳和廚房,樓上有兩間,他和母親各住一間。這些年母親越來越不行了,走樓梯不便,就住樓下了。她常年坐在門口,曬太陽,看人群走來走去。以前有船,到晚上還有響聲,這些年禁航了,白天和夜晚都很安靜。河水也沒有大的波瀾,初看,好像不會流動似的。

    他出生在這里,現在五十多了,還住在這里。他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搬出去,一直在說舊城改造,置換新房,但他們的房子有文物價值,一時半會兒難拆。他是想去住新房的,大平層,光線亮堂,不像這里,一到黃梅天潮得擠得出水來。不過,這只是他想想,自從與妻離婚后,他就一直與母親同住。他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要有改變,或許他心理上還難調整。

    兒子跟他不親熱,偶爾會來一下,像完成一樁任務,講話也是硬邦邦的。兒子馬上大學畢業了,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國外,估計是要去的,兒子要他做好準備。什么叫做好準備?要錢嗎?他能拿出多少錢呢?現在他都在等退休了,這真是個問題。兒子沒來葬禮現場,在電話里他說沒空,在做課題,抽不出身來。“是你奶奶啊。”“反正人已經走了,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就看你怎么想的了。”兒子終究沒來,前妻也沒來。母親被推到火化室前,只有十來個人來告別。他們也不悲哀,有說有笑的,不過他內心還是很感激他們的。他們來了,才像個葬禮。

    他吃不下飯,沒胃口,就早早睡下了。天又悶又潮,難以入睡,他就在床上輾轉。這些天不在家,門窗關著,屋里就有一股怪味,開了一會兒窗也沒用。現在躺著,總覺得鼻孔堵了東西似的。關燈后,他還是張著眼,巡視著這黑漆漆的空間。迷糊之中,他仿佛聽到聲響。的確有聲響,從閣樓那里傳來,聲音斷斷續續。會不會是母親放心不下,又裝扮成其他的形式回來了呢?聲音更清晰了,他不怕,他怎么會怕母親呢?他起身,拉亮了燈。

    閣樓里塞了好些東西,有紙箱,有木箱,還有一些不用的臉盆、瓷碗和一個鋼制的火鍋爐。燈一亮,聲音消失了。他找來梯子,往上爬。他記得幾年前爬過一次,以后就再也沒有關注過。當他把頭探上去時,聲音又出現了,是老鼠,它們鉆在梁縫里,還有一個窩,窩里有被絮和樹葉。他想,這些老鼠真是精明啊。

    他搗毀了老鼠的空窩。既然上來了,就整理一下吧。箱子上都是灰,他用抹布抹掉了灰。他也不清楚這些箱子里有什么,于是就搬下來。木箱有兩個,不重,上面還掛了鎖。撥弄了一陣鎖,他又找來了榔頭和老虎鉗。里面會是什么呢?在一片好奇中,箱子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照片,滿滿的都是照片,黑白的,分成幾個包,用紙包著,上面還有清秀的字。一包上寫著:昆明。另一包寫著:滇西戰事。

    照片上有街景,人們在走路,吃東西,也有廟宇前布施的場景。更多的是戰爭的畫面,有士兵瞄著槍,眼睛鼓著,軍衣襤褸。還有炸彈爆炸的場面,人們在爆炸的瞬間奔跑,高舉著雙手。另有一張,一個士兵躺在戰壕里,奄奄一息,他的腸子拖在外面,那些腸子就像一團面團……照片有許多,他震驚,看不過來。黯淡的燈光下,他跪在一旁,雙手在顫抖。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照片。一種不安在涌動。

    翻出了更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戰場上的。其中一包令他好奇,上面用毛筆寫著:我的容顏。一個女軍人,穿著美式軍服,站在一輛吉普車前,面帶微笑。這人似曾相識,面容皎好。后面一張是她拿相機的,站在一架飛機前,另一只手搭在機翼上。面容在推近,越來越近,那張臉仿佛在說話。這是不是母親呢?是的,她的容貌與母親是如此接近。應該是,肯定的,這個就是母親。越往后翻動,這樣的信念就更強。

    是母親,母親竟是個攝影師,而且還是在戰場上。

    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親從沒說過這樣的事。他只知道母親是紡織廠的一名女工,退休后,一直蝸居于此。母親啊母親,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睡意全無了,他又迫不及待地去打開另一個箱子。

    里面存著大量底片,底片用黑紙包著。時間讓黑紙風化了,松脆了,他一動,黑紙一片片碎了。

    02

    “你不能確定那人是不是你媽?”對面的人問。

    “怎么說呢?我基本能確定,這人就是我媽,但她太年輕,太漂亮了,我又猶豫了。我不能完全斷定。”

    對面的人竟然笑了,“是啊,是啊,人可以做DNA,但照片不行,再說你媽已經走了。”

    他就坐在檔案局的接待室里。接待室掛滿了錦旗,中間是一張長桌,上面擺了個風帆的模型。接待他的是位中年女性,姓黃,短發,白皮膚,說起話來輕聲輕氣。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批照片很有價值,她應該是個隨軍記者,記錄了不少戰爭場面。是抗日那會兒,好多照片是在云南那邊拍的。”她翻動著照片說。

    母親是位戰地攝影師?這讓他匪夷所思。印象中,母親就是一位普通的婦女,上班,下班,打毛衣,炒菜,洗衣,腌咸菜,也沒有什么愛好,最多是拿起報紙看上一會兒。母親有輕微精神分裂,有幾年春天會發一發,但時間不長,馬上就會好。發作時,她焦慮,多語,會用針扎自己。她就服藥,藥還是有用,她會漸漸平靜。印象中,她已經好多年沒犯了,年齡越上去,她越平和,這毛病也就躲起來了。

    “你有什么辦法,能證明里面那個人就是你媽?比如細節,一些細節特征,戴什么首飾啊之類的。”黃女士問。

    他搖了搖頭。

    “你媽叫什么?我們幫著去查。”

    “她叫吳麗齊。”

    黃女士用筆記了下來。

    工作人員進來,為他們續茶。那堆照片還在黃女士手中,她還在不停地看。“如果告訴媒體,就是一條轟動新聞。你不反對我告訴他們吧,或許他們會幫著查呢。”

    “我不反對。”

    聽了黃女士這樣說,他倒覺得是個機會,媒體會幫他把事情弄清楚。他不能把他熟知的母親,與一位戰地女記者掛起鉤來,這太不可思議了。但這難道真的是誤會嗎?照片里面,明明都是母親那張臉。她年輕時多么時尚、光潔,渾身都散發著女性的光彩與魅力。這與年老時那個說話含糊,時不時會流鼻涕,臉上都是大小斑點的那個人,完全對應不起來。

    這樣的反差令他恐懼。不是,不是的,肯定是弄錯了。母親不會是照片里的那個人。這肯定是另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存在誤會,或者某種巧合。現在,他急于知道真相。

    黃女士說,“要不把照片留下,我們請專家來會一會,可能會有新的發現。這些照片信息量很大,或許也能把你媽的身份落實了。”

    “不,不。”他開始收拾照片,“萬一弄丟了怎么辦?”現在他明白了,這是珍貴的照片。

    “是的,你的照片很珍貴。不過,這里是檔案局,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弄丟的。我們每天都在處理這樣的事。我們可以保證,給你寫個收條之類的。”

    “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丟了呢?這誰能保證呢?”

    黃女士說不過他,也就不繼續了。臨別時,兩人握手就有點尷尬。她說:“我們會想辦法的,設法弄清真相。事情總有一個真相的。”

    從檔案局出來,他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再回頭進去,把照片留下,他也覺得多余。母親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難道她真有深藏的、不為世人關注的一面?他記憶中的母親庸常得不能再庸常了,是不是歷史給他開了個玩笑呢……

    03

    “你母親是叫吳麗齊,沒有別的名字了嗎?比如曾用名。”黃女士在電話里這樣問。

    “曾用名?我不清楚啊。應該沒有吧,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只知道她叫吳麗齊,大家都叫她老吳,吳阿姨,吳大姐。”

    “你想想,她有沒有改過名?以前的人有好幾個名字,字啊,號啊什么的。”

    “她叫吳麗齊。”他淡淡地說。

    這幾天,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弄錯了。閣樓上的照片與母親完全無關,那是別人的照片,無非是長得和母親相似些罷了。對了,或許,可能是母親的姐姐或者妹妹呢?這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自己小題大作了,他不應該去驚動檔案局。他想把這件事給忘了,開始一種沒有母親的新生活。這新生活總有一天要到來,每個人都會有失去母親的一天。

    媒體來了,到他的家里,要求拍攝照片。他有些不情愿,最后經不住死纏爛打,還是把照片捧了出來,讓報社、電視臺的人拍了個夠。第二天報紙就登了,還有個醒目的標題:《尋找戰地女記者,找回那段失落的記憶》,讓讀者提供線索。登報不久,線索就有了,有位上海的讀者說這位女記者名叫吳云,是當年上海的名媛,認識許多達官貴人,還拍過電影。

    當消息傳到他耳朵時,他覺得越來越離譜了。吳云,吳麗齊,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他從來沒聽到過吳云這個名字,吳云怎么可能就是吳麗齊呢?吳云或許就是名媛,但吳麗齊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不過,他也知道,這件事他已無法控制,它已經上升到了社會層面。現在是社會在尋找那個吳云(或者說吳麗齊)。這個謎急需破解。

    一周后,黃女士的電話又來了。她在電話里有些興奮,“有了,有了,有答案了。”那語氣好像要飛起來了。

    “我查了檔案局的資料。查到了你母親當年的檔案,你猜她在上面寫了什么?”

    “是她紡織廠的檔案嗎?我猜不出來。”

    “就是曾用名。她的曾用名一欄里寫了,姓名吳麗齊,曾用名吳云。吳云就是你媽啊,也就是說,現在完全可以斷定了,照片里的人就是你媽,她當年是國軍的隨軍記者。你媽記錄了一段歷史。”

    掛上電話,他卻興奮不起來。母親在騙他,一直在隱瞞自己的身份,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在母親的嘴里聽到過什么上海灘,什么酒會,什么展覽,什么舞會。如果母親真的是吳云,那么她為什么要隱姓埋名呢?從一個名人隱居成一名普通人,她到底經歷了什么?這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陰謀或者策略呢?難道她真的經歷了一次內心的煉獄嗎?

    環視四周,他第一次覺得家的陌生。童年、少年、青年,到現在的中老年,他熟悉這里的一切,過道后的墻面已斑駁,上面的涂料正在掉落;煤氣灶罩子上結了些油污,上面沾滿了死去蚊子的尸體;院子里種了幾盆花,這些日子疏忽了,有幾盆開始蔫了;地板有些地方拱了起來,走在上面會發出搖晃聲了……目光在這些熟悉的場景里盤旋,熟得就像自己的手一樣,但現在不一樣了。奇了怪了,這個家好像蒙上了一層霧,霧正在越變越濃。

    母親的遺像放在五斗櫥上,那也是母親一直用的櫥。她的目光從玻璃后面透過來,與他的目光交匯,她一動不動,眼神冰冷。

    “媽,為什么會這樣?你騙我嗎?……你為什么要騙我呢?我不偷不搶不做壞事,你為什么什么都不說呢?……你聾了嗎?啞了嗎?”他對著遺像問。

    遺像那頭依然沉默。陽光從窗口折過來,多了幾道反射的光。

    “你難道真的是那個赫赫有名的人嗎?我不要,我寧愿你還是一個凡人,一個住在這里的傻乎乎的老人。不瞞你說,這些天,我的魂像是被牽出來了,被什么東西綁住了。我心里難受。”

    “我希望這些都是假的。是假的話,說明你沒有騙我,沒有隱瞞我,沒有藏著什么。如果是真的話,那么就是……就是……你肯定有無法面對的東西,一定有。媽,為什么要這樣呢?你聽見了嗎?我在跟你說話呢……”

    他把遺像拿起,端詳著,最后反過來。遺像不見了,只看到玻璃框和后面一片支撐的木片。

    04

    敲門聲很激烈。

    夜色里,窗口的樹枝在晃動,他在樓上看到兩個人影。他踩著樓梯下去,進來的是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很瘦,胸也扁平。男的把一張名片遞了過來,“不好意思,這么晚了,打擾了。”

    名片上寫著:嘉興市月河豐盛古玩店,王月明。

    “我就不繞彎了。聽說你手里有一批著名的照片,電視和報社都登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們來是想跟你見個面,如果可能的話,我是說如果,我們想收購這些照片。”男的說。

    “是的,我們想看一下,談一下。或許能夠成交。”女的說。

    他們這么說,倒是讓他一驚。沒想到這事還驚動了古玩商。

    他只穿背心和拖鞋,他也不想換,內心對這兩人有些排斥,怎么一來就談錢呢?“算了吧,這是私人的事,我不賣。”他冷冷地說。現在他有些后悔,不該讓媒體來的。媒體一來,這事變大了,也變復雜了。

    “我們看看,就看看。”男的說。

    “在閣樓上,拿也不方便。”他說。

    “我們拿,我們替你拿。或許能賣個好價錢,我們實事求是說。這是抗日的照片,對國家和民族都是有益的。我們就是沖著這個來的。”男的給他遞煙。他謝絕了,男的又把煙收了起來。

    “算了。我不賣的。看了也白看。”

    女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好像要長久作戰。她環顧四周,瓜子臉蛋上不時露出笑容。“像你這樣的私房很少了,有樓,有院子,還臨河,真是羨慕啊。”她明顯在套近乎。

    “破了。這是老房子了,有老鼠,這些天都在鬧鼠災。”他冷冷地說,希望他們盡快走。但他們仿佛看不出他正在鬧騰的情緒,連那個男的也坐下了。“聽說照片很多啊,還有底片。這個底片更珍貴了。底片比照片還珍貴。我們收藏,一般都是照片,弄得到底片就更珍貴,這個底片的價就要高許多,這個我們明說。”

    “總共是六千六百七十八張照片,底片有三千四百八十五張。”他清點過了,這就是這批東西的全部數值。

    “哇,不得了,這個數字也是驚人。”女人用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對不起,我就不陪你們了。”他的話隱含著的意味十分清楚,但兩人都沒有站起來。

    “我們再談談吧,價格好商量的。”男人說。

    “不要商量了,這個事沒什么好商量的。”他冷淡地說。

    “那這樣吧。我們出十萬,照片和底片一起買,怎么樣?”女人用手勢做了個十。

    “不賣的。這個不賣的。”

    “你再想想,要不,就十五萬,十五萬怎么樣?這是個很好的價錢了。”男人提出了一個新數字。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兒子,兒子說過要出國。他就這樣閃了一下,馬上又不想了。“我覺得這是母親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換錢的。”他依然搖了搖頭。

    他們無奈地站了起來,嘴里還有些微詞。走到門口的時候,那男的一把拉住他,“二十萬,我出二十萬總可以了吧。”

    “讓我想想吧,想想以后再說。”

    “好的,好的,你再想想。同意的話給我打電話,名片上都有號碼。”

    兩人走后,他感覺像在做夢。這幾天一直像是在做夢。從發現這些照片以后,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充塞了他的生活。這荒誕來得如此突然,又迅猛。聽到二十萬,還是動心的。畢竟這不是個小數字,是他幾年的工資。但他想不好。他把名片放在手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刻,他好像就要同意了。他想,這些照片留著干嗎?對他們而言是有價值的,對他而言,就像廢紙一樣。能換來生活收入,不是挺好嗎?手機拿在手里了,他又猶豫了。

    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吧。這事情怎么越來越復雜了呢?

    夜半,他忍不住,還是撥了電話。過了好一會兒,電話才通,人家或許已經上床了呢。“你能再加點嗎?如果再加點的話,我可能會考慮。”

    “這樣吧,我們要好好看一看。如果覺得真的好,或許我會加價。前提是,我們必須要看。再說,如果覺得不夠好的話,或許二十萬也不到了。”對方的口氣明顯不一樣了。

    05

    原本,他以為對方會聯系他。結果沒有,對方一直沒聲音了。

    生意人就是這樣,看你主動了,又擺架子,又要殺價了。他們不找他,他也不找,但心里總是梗梗的。黃女士卻又來電話了。

    “聯絡了上海方面,那里有一位畫家,九十多了,說跟你媽很熟,了解她以前的經歷。我們聯絡好了,要去采訪,電視臺也一起去。你去嗎?最好也一起去。”

    那么多人去,他覺得不自在。他說電視臺能不能不去?黃女士說,實不相瞞,這次是電視臺牽線搭橋,他們托人托關系才請到畫家的。如此一來,他就沒了退路,只好勉強答應。

    從嘉興到上海,走高速只需一個多小時。他們乘的是一輛面包車,里面有電視臺的記者和攝像、黃女士還有他。在車上,黃女士坐在他一側,他能看到她齊耳的短發,以及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美玉。她帶了食物和水,給他塞了幾塊餅干。“這真是個大發現。”她說。

    他支吾了一下,算是回答。

    黃女士說:“有個事想跟你商量,既然已經這樣,我們想做大一點,為你母親做個推廣和宣傳。我跟局里也商量了,想辦一個展覽,就是你母親的攝影作品展,上海和嘉興分別展出,再一起研討。”

    “展覽?”

    “對啊,可以放在上海博物館。一個女戰地記者,這樣一個活動,肯定會轟動,弄不好會成為一個文化現象。”

    “這是我母親的私人照片啊。”的確,這里面有許多母親自己的照片。這些天,他時不時會翻出來,母親與許多人有合影,她天真爛漫,純凈無比。這其中,也有她和不同男人的合影,那些男人有的摟著她的腰,有的則用羨慕的目光盯著她。看到母親打情罵俏,他心里不是滋味。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挑的。挑戰地那部分,也是最有價值的部分。”她的口氣好像這事已經定下來,馬上要辦,現在只是順便通知他。這讓他不悅。他覺得這樣的事,最起碼要先坐下來商量,征得他的同意。他的同意是至關重要的,但現在他們好像把他放到了一邊。

    “這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呢?我提出來,局里馬上同意了,經費給得也快。”

    經費都給了,一切都安排了,他越聽越不是味道。他想拒絕,但好像說不出口,但他必須要給出姿態。他不能這樣聽人擺布。

    “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他回以冷淡。

    黃女士愣了愣。他跟誰商量呢?跟兒子嗎?那還是個嘴巴沒長毛的家伙。他從黃女士的眼光里讀出了這一層。于是,他扭過了頭。

    畫家住在楊浦區,他在家里接持他們。畫家坐在輪椅上,但目光炯炯,中氣十足。畫家跟人一一握手,遇到女性,握手的時候會長一些,還用另一只手來拍拍她的掌背。畫家的屋子布置得個性十足,除了兩壁的書以外,中間就是一張大畫桌,上面堆著紙、筆和硯等物。屋里有股墨香。

    “要談談吳云是嗎?”畫家喝了一口茶,在光線明亮的地方,對著攝像機講開了,“她可是個開朗、大方的人,是女人中的極品。”

    畫家這么說,令他驚愕。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如此談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居然就是他母親。他有點坐不住了,身子發癢,但他忍著。他不知道畫家后面會怎么說。

    “戰前,也就是日本人打進來以前,她就在上海灘十分有名了。反正文藝界的人都知道她。她能說,會唱,還會跳很時髦的舞。她真是個尤物啊,迷倒了一大批人呢。我現在也年歲大了,不怕了。不瞞你們說,我當時就被她迷住了。她跳得可出色了,好像會飛起來一樣。她在舞池里一站,整個舞池就光芒四射了。這不是我說的,有人把這個寫成了文章,登到了報上。”

    老人沉浸在回憶里,這些回憶令他年輕,他說得手舞足蹈。

    “我追求過她,追了一年多,但沒辦法,她拒絕了我。”說到這里,他流露出傷感來,“我知道,我不配她。追她的人太多了,她就像一朵花,圍了一大群的蜜蜂。有些蜜蜂是不擇手段的。這也是她痛苦的地方,要拒絕人是困難的。她就面臨這樣的難題,一不留神,就得罪人了。她得罪了好些人。”

    他坐一旁,渾身更難受。他想他不應該來的。另外,他又想,那人說的是真的嗎?現在時光過去了幾十年,死無對證,他只管瞎說就是了。這不是瞎說是什么呢?難道母親年輕時真的是一個風流女子嗎?他打死也不信這個。

    “好在戰爭爆發了。戰事一起,這個女人倒是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了,包括那些她得罪過的人。她報名參軍,原先她在報館工作時,玩過相機,她說要當戰地記者。這真的是把所有的人都驚到了。我們既佩服她,又擔心她。有些人還去做她的工作,讓她在上海留下來,但她義無反顧,一句勸告也聽不進。就這樣,她到了前線。

    “我看過她拍的照片。國軍一路撤退,一路殺敵,她就一路記錄。有些照片是很震撼的。我們看到這些照片都不相信,這是她拍的。的確,就是她拍的。她比男人更勇敢。有篇報道,我看到過,說她在前線如何和炮火一起奔跑。那個女子啊,真的厲害,是英難。比我厲害,跟她一比,我算什么,就是畫幾朵花,幾只鳥,不成大器。”

    老人的話令大家都沉默了。老人停了下來,喘一口氣,喝上一口水。大家都沒說話。他聽到母親是個英難時,心里開始轉晴,原先那份排斥之心也收了回來。

    英難,英難!他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兩個字。母親怎么又成了英雄了呢?命運怎么會這樣與他開玩笑呢?他昏昏然,百思不得其解。

    06

    老人休息了一會兒,吃了點麥片,又在抽屜里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張老照片來,“看看,1930年代末期的合影,這里面就有她。”

    照片在手中傳著,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照片中有五個人,有年輕時的畫家,還有吳云。吳云在中間,時尚又活潑。“這是我唯一一張吳云的照片。”突然老人面向了他,“那是你媽呀,不過,你跟你媽不像,你媽年輕時的氣質很不一般,你怎么不遺傳一點呢?”

    老人是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他也拿老人沒辦法,只是嘿嘿地笑。

    “你媽后來受表彰了,那是戰后的事。她立了戰功,名字都登了報。這個你知道嗎?”老人問。他搖了搖頭。

    “她的照拍得好,是個出色的記者。她的照片還登到了美國的報紙上。不過,我們都沒有見到她,有人說在上海見過,但我們都沒見過。她好像失蹤了,連獎也沒有領。大家都很好奇,不知她怎么啦。”

    攝像機又重新對準了他,老人又開始了敘述。

    “人們說,她的心理有些問題。我開始不信,別人這樣說我就說是亂講,但后來卻慢慢相信了。她的一位好朋友回來說,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那些殘酷的畫面是無法面對的。我相信,是這樣的。她比我們看到的都要多,再加上她是如此的敏感。她后來就不見了,再也沒在上海露臉。我們都想見她,但誰也沒見到。或許真的是戰爭帶給了她創傷。戰爭的殘酷是難以想像的。人在這樣一個環境里,發瘋也是正常的。殺人,殺人,每天都是殺人。她是這樣的敏感、多情,她被擊潰也是可能的。我就是這樣想的。”

    “難道我媽就是這樣來到嘉興的?”他插嘴說。

    “我不清楚,這個我不好判斷。但戰爭是殘酷的,它會把人從里到外徹底毀滅。”老人道。

    “我媽從來沒說過戰爭,一句也沒有。”

    “她是個謎,一直是個謎。她去前線是個謎,后來無聲無息也是個謎。她就像是個謎團。這次你們來,讓我重新回憶起了她,沒有你們這趟來,誰也不會再提起她了。她被忘了,徹底忘了。”老人仿佛在自言自語。

    突然,老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照片呢?她的照片呢?我想看看她的戰地照片。”老人這樣一說,他茫然了。他沒有帶,一張也沒有帶。

    “沒有帶嗎?我以為你總會帶上一些。”黃女士插話說。實事求是說,他內心是不想帶的,他不想把母親的作品讓這個看那個看。現在,有人想收購,他更不愿帶了。

    現在他更明白了這些照片的價值。

    “好在我看過報紙了。報紙上登了一部分,那是她的作品,真實得讓人窒息,又很細膩。這就是她的風格,看上去是矛盾的,但卻是統一的。這就是她的作品。”老人評價著。

    黃女士說:“你的評判很犀利,她的確是這樣,這正是她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她的風格。”

    老人有些得意,想站起來,結果被家人制止。“坐著,坐著,別激動。”大家安撫著他。不過,老人的確被刺激了,顯得興奮,不時拍打著輪椅的扶手。“那么多年過去了,吳云還是被人記掛,說明歷史是不會遺忘的。有價值的東西總是有價值的。”他滔滔不絕,沒有剎車的跡象。

    “對了,有個問題差點忘了,這是個重要的問題。”老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告訴我,你爸是誰?我很好奇。你是吳云和誰的孩子?”

    他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我爸?我也沒見過。我媽說他早死了。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我爸。我媽就是這么說的。”

    “死了?早就死了?”老人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但他沒有撒謊,他的確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一次也沒見過。

    “往事如煙啊!”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07

    清醒得很。老人的話一直盤踞在腦海。

    從畫家家里出來時,黃女士對他說,希望展覽后,他能把照片和底片捐檔案局作永久保存。“這些東西需要恒溫和恒濕,放在家里肯定不是辦法,時間長了就壞了。”他相信她的話,但他不想捐出去。他想,如果要捐,還不如賣給古董商人。畢竟這能換回一筆錢,兒子真要出國也有了底氣。明天就與王月明再談談,讓他再加點錢。

    在車里,他就在盤算這些。但奇怪的是,這個王月明好像沒聲音了,那人葫蘆里不知藏了什么藥。

    到嘉興后,面包車把他放在西南河邊,那里有個岔路口,離他家近。

    他沿著河邊走,看到夜色里的花卉,露水打濕了花朵,上面閃著微弱的光。離家不遠時,他聽到狗叫聲,零星地從屋子里傳來,悶悶的。他取出鑰匙,把門打開,門發出嘎吱聲。門也有點老了。

    開燈后,他倒了杯水,然后坐下。一天下來,有點累了,他真想睡上一會兒,但腦子又有些亂。他點了根煙,座機的未接電話顯示兒子來過電話。夜已深,他沒有回,明天再說吧,他對自己說。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遺像,不對啊,遺像有了變化。遺像一直是正放的,朝著外面。但現在遺像倒了,朝下了。我沒有這樣放啊,遺像怎么可能朝下呢?家里只有他一把鑰匙,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母親在遺像里,這個經歷了許多的女人此刻正用一雙陌生的目光凝視著他。

    一個念頭突然躥了出來。不好!這樣想著,他就朝樓上奔。找出小梯子,登上閣樓。

    沒了,真的沒了。那些照片和底片統統沒了。他的后背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冷汗。

    四處察看,發現樓下的窗被撬開了。窗上的一塊玻璃也碎了。他明白了,家里遭賊了。

    他在梯子邊坐了下來,內心一團扭曲……坐了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由于這些照片,家里一下子發生了變化,讓他經歷了過山車般的心境。現在好了,都沒了,就像一個夢一樣,這不是夢是什么呢?這一刻,他反倒冷靜了。

    他覺得荒唐透了。吳云,吳云,這么一個陌生的名字闖入了原本太平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都攪渾了,攪亂了。吳云真有這么一個人嗎?他越來越懷疑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騙他,所有的人都在演一出戲,把他強行拉入其中,聽他們解釋,聽他們忽悠。

    坐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地板上起來。他想到了畫家臨走時給的一幅畫。畫家說要送一張畫給他,他說:“不要,我憑什么拿你的畫啊?”畫家說:“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的,你在你媽的墓前替我燒一下,說是我送的,算是表達我對她的懷念。”畫家這么說,他就不好意思拒絕了。畫家于是就取來紙和筆,畫了一只喜鵲,還有一些花草。他在畫的邊上題了這么一句:此畫獻給吳云。然后,他寫上自己的大名,蓋上了紅紅的印章。

    現在他把這幅畫取出來,展開。喜鵲在枝頭,昂著頭,仿佛在鳴叫。

    好些問題依然糾纏著他,母親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大起大落?這還是個謎。他不想解開這個謎,他也解不開。他現在在想另一個問題,如果沒發現這些照片有多好,他就一直生活在不知情之中。有時不知情或許更好些。他需要了解他母親那么多事干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秘密、隱痛或者傷痕,這些傷痕過去了,就讓它永遠過去。翻出來,或許是另一種痛苦,他已經感受到了。母親的選擇總有她的道理。每個人的路看似偶然,其實也是必然。

    畫鋪在面前,冰冷的光線無聲地落在起皺的宣紙上。此刻,他很糾結,他在想要不要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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