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新義》
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218138640
瑞云越長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靈隱寺燒香,總有一些人盯著她傻看。她長得很白,姑娘媳婦偷偷向她的跟媽打聽:“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鄰居也不大容易見到她,只聽見她在小樓上跟師傅學吹簫,拍曲子,念詩。
瑞云過了十四,進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規矩,該接客了。養母蔡媽媽上樓來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開。該找一個人梳攏了。”
瑞云在行院中長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臉上微紅了一陣,倒沒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說:
“媽媽說的是。但求媽媽依我一件:錢,由媽媽定;人,要由我自己選。”
“你要選一個什么樣的?”
“要一個有情的。”
“有錢的、有勢的,好找。有情的,沒有。”
“這是我一輩子頭一回。哪怕跟這個人過一夜,也就心滿意足了。以后,就顧不了許多了。”
蔡媽媽看看這棵搖錢樹,尋思了一會,說:
“好,錢由我定,人由你選,不過得有個期限:一年,一年之內,由你,過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開門見客。
蔡媽媽定例,上樓小坐,十五兩,見面贄禮不限。
王孫公子、達官貴人、富商巨賈,紛紛登門求見。瑞云一一接待。贄禮厚的,陪著下一局棋,或當場畫一個小條幅、一把扇面。贄禮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這些狎客對瑞云各有品評。有的說是清水芙蓉,有的說是未放梨蕊,有的說是一塊羊脂玉,一傳十,十傳百,瑞云身價漸高,成了杭州紅極一時的名妓。
余杭賀生,素負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閑步,見一畫舫,飄然而來。中有美人,低頭吹簫。岸上游人,紛紛指點:“瑞云!瑞云!”賀生不覺注目,畫舫已經遠去,賀生還在癡立。回到寓所,茶飯無心。想了一夜,備了一份薄薄的贄禮,往瑞云院中求見。
原來以為瑞云閱人已多,一定不把他這寒酸當一回事,不想一見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親自滌器烹茶,問長問短。問余杭有什么山水,問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問他二十歲了為什么還不娶妻……語聲柔細,眉目含情。有時默坐,若有所思。賀生覺得坐得太久了,應該知趣,起身將欲告辭。瑞云拉住他的手,說:“我送你一首詩。”詩曰:
何事求漿者,
藍橋叩曉關。
有心尋玉杵,
端只在人間。
賀生得詩狂喜,還想再說點什么,小丫頭來報:“客到!”賀生只好倉促別去。
賀生回寓,把詩展讀了無數遍,才夾到一本書里,過一會,又抽出來看看。瑞云分明屬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尋?
過一二日,實在忍不住,備了一份贄禮,又去看瑞云。聽見他的聲音,瑞云揭開門簾,把他讓進去,說:
“我以為你不來了。”
“想不來,還是來了!”
瑞云很高興。雖然只見了兩面,已經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書畫,無所不談。瑞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那么多的話,賀生也很少說話說得這樣聰明。不知不覺,爐內香灰堆積,簾外落花漸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賀生,悄悄地說:
“你能不能想一點辦法,在我這里住一夜?”
賀生說:“看你兩回,于愿已足。肌膚之親,何敢夢想!”
他知道瑞云和蔡媽媽有成約:人由自選,價由母定。
瑞云說:“娶我,我知道你沒這個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兒身子交給你。以后你再也不來了,山南海北,我老想著你,這也不行么?”
賀生搖頭。
兩個再沒有話了,眼對眼看著。
樓下蔡媽媽大聲喊:
“瑞云!”
瑞云站起來,執著賀生的兩只手,一雙眼淚滴在賀生手背上。
賀生回去,輾轉反側。想要回去變賣家產,以博一宵之歡;又想到更盡分別,各自東西,兩下牽掛,更何以堪。想到這里,熱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媽媽催著瑞云擇婿。接連幾個月,沒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過,離三月十四沒有幾天了。
這天,來了一個秀才,坐了一會,站起身來,用一個指頭在瑞云額頭上按了一按,說:“可惜,可惜!”說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來,發現額頭有一個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這塊黑斑逐漸擴大,幾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云不能再見客。蔡媽媽拔了她的簪環首飾,剝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樓來,和老媽子丫頭一塊干粗活。瑞云嬌養慣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這個!
賀生聽說瑞云遭了奇禍,特地去看看。瑞云蓬著頭,正在院里拔草。賀生遠遠喊了一聲:“瑞云!”瑞云聽出是賀生的聲音,急忙躲到一邊,臉對著墻壁。賀生連喊了幾聲,瑞云就是不回頭。賀生一頭去找到蔡媽媽,說是愿意把瑞云贖出來。瑞云已經是這樣,蔡媽媽沒有多要身價銀子。賀生回余杭,變賣了幾畝田產,向蔡媽媽交付了身價,一乘花轎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禮。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賀生關房門的工夫,自己揭了蓋頭,一口氣,噗,噗,把兩枝花燭吹滅了。賀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輕輕走攏,挨著瑞云在床沿坐下。
瑞云問:“你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現在能把你娶回來了,不好么?”
“我臉上有一塊黑。”
“我知道。”
“難看么?”
“難看。”
“你說了實話。”
“看看就會看慣的。”
“你是可憐我么?”
“我疼你。”
“伸開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賀生的手里。賀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執手相看,就輕輕撫摸瑞云的手。
瑞云說:“你說的是真話。”接著嘆了一口氣,“我已經不是我了。”
賀生輕輕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還是你。”
“總不那么齊全了!”
“你不是說過,愿意把身子給我嗎?”
“你現在還要嗎?”
“要!”
兩口兒日子過得很甜。不過瑞云每晚臨睡,總把所有燈燭吹滅了。好在賀生已經逐漸對她的全身讀得很熟,沒燈勝似有燈。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一窗細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魚如水。
賀生真的對瑞云臉上那塊黑看慣了。他不覺得有什么難看。似乎瑞云臉上本來就有,應該有。
瑞云還是一直覺得歉然。她有時晨妝照鏡,會回頭對賀生說:
“我對不起你!”
“不許說這樣的話!”
賀生因事到蘇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個秀才,自稱姓和,彼此攀談起來。秀才聽出賀生是浙江口音,便問:
“你們杭州,有個名妓瑞云,她現在怎么樣了?”
“已經嫁人了。”
“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類似閣下,可謂得人!——?不過,會有人娶她么?”
“為什么沒有?”
“她臉上——?”
“有一塊黑,是一個什么人用指頭在她額頭一按,留下的。這個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腸!——?你怎么知道的?”
“實不相瞞,你說的這個人,就是在下。”
“你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覲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個有情人。”
“你能點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瞞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別具一雙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個有情人!我這就同你到余杭,還君一個十全的佳婦。”
到了余杭,秀才叫賀生用銅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寫寫畫畫,說:“洗一洗就會好的。好了,須親自出來一謝醫人。”
賀生笑說:“那當然!”賀生捧盆入內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隨手消失,晶瑩潔白,一如當年,瑞云照照鏡子,不敢相信,反復照視,大叫一聲:“這是我!這是我!”
夫妻二人,出來道謝,一看,秀才沒有了。
這天晚上,瑞云高燒紅燭,剔亮銀燈。
賀生不像瑞云一樣歡喜,明晃晃的燈燭,粉撲撲的嫩臉,他覺得不慣。他若有所失。
瑞云覺得他的愛撫不像平日那樣溫存,那樣真摯,她坐起來,輕輕地問:
“你怎么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北京
原載《人民文學》一九八八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