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2期|陳世旭:江洲的桃花
上篇:桃花水
一
江洲人把春汛叫做桃花水。今年的桃花水比往年來得早。灣子的水至少提前一個月就跟枯水前一樣平了。
腋下開口的士林藍布大襟褂子,頭上包條白手巾,慧子的裝束跟當地女人沒有區別。但陳志還是一眼就能把她從滿船的女人中區別出來。第一次見到她,他一下懵了,以為初中的同班女生從夢里跑出來了。來江洲之后的幾乎每一個夜晚,那雙水靈靈的眼睛都會時不時在夢里閃過。
那船女人一早去對面的扁擔洲搶收冬麥。那里沒有圩堤,頭年入冬把種子丟下去,來年春上有收沒收全憑運氣。今年汛期來得早,就只好在水里搶收,收一把是一把。
洲上女人平日身上裹得嚴密。再熱的天,再毒的日頭底下,都長衣長褲,扣子扣到喉嚨眼。到了扁擔洲,隔了灣子,一船女人就放了羊。割了麥裝了船,把汗濕的衣服脫下漂洗,晾到船上的麥堆上,就在水里裝瘋,互相羨慕和取笑。總算想起收工,上了船,還鬧個不休。
慧子是分場小學的赤腳老師,農忙回隊勞動。
船還沒有靠岸,女人們就一個個跳下,把灘上的淺水濺得老高。
被臨時抽到場部先進典型寫作組的陳志,在碼頭采訪了幾個船工,被扁擔洲那幫女人惹得發呆,船近了,正要走開,從船上突然跳下的慧子剛好落在他面前。她眼里進了水,站下來揉眼睛。
陳志一下慌了。眼睛剛從慧子臉上移開,卻撞上了她的胸脯。他是頭一次離慧子這么近,幾乎是逼近。她的臉白嫩得能彈出血來,透濕的藍布褂子緊貼在身上,像是多的一層皮膚。
棉花地散發著肉感的氣息。在泥土和陽光之間,生命是一部打開的書:耕和種,男和女。人們對性的想象力天生豐富。開荒,播種,挖溝,打井,木匠的榫頭,鐵匠的風箱,剃頭佬的掏耳朵,以至于上下兩扇磨子,乳白黏稠的漿水,往灶口塞柴,在鍋里貼餅……都可以用來調情。陳志總是會被弄得很不自在。
這不自在反而惹得女伢兒喜歡。陳志的宿舍常有女伢兒進來,她們跟房里的其他人說笑,眼睛卻瞄著屋角看書的陳志;他去水塘洗衣服,邊上的女伢兒便笑他笨,她們是想他開口請她們幫忙。假使也愿放縱,他隨時可以把一個女伢兒帶進棉花地或是防浪林。
但那時候的陳志不想那樣。他覺得應該一心一意等一個人,那個人也一心一意在等他。那個人是誰,什么時候來,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應該一心一意地等。一塊白布染皂了,就再也洗不白。
如果可以說是初戀,那是在初中。
開學沒有幾天,陳志就發現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當時他和她都分別站在一群男同學和女同學中間,可是他們一下就注意到了對方。一個學期接一個學期,上課,下課,值日,放學,在安靜的或攢動的人頭之間,一抬眼就對上了。
初二,學校詩歌朗誦會,陳志上臺朗誦:
……
理智說:“不要理睬,不要理睬!”
但愛情說:“向他說,你真可愛。”
……
本來挑的是《漁夫和小金魚的故事》,天曉得為什么念出了《理智與愛情》,在聚光燈下還直瞄瞄地盯著臺下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讓許多人都回頭去看她。
很快有人在她的課本上發現了他的名字,翻幾頁就一個,都是她的筆跡。
初三,那個中午放學,雨很大,陳志沒有傘,在教室門口站著。新來的班主任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他們去了生物實驗室,一幢二層小樓。很早以前,上一層是解剖室,下一層是停尸間。
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教生物的班主任微笑著,比不笑更讓人害怕。
屋角有一個跟活人一樣高的教學人體模型,頭從中間劈去了一半,露著血紅的脈絡和白色的腦髓。
班主任的眼睛像解剖刀,切開了他的身體。陳志相信,班主任甚至看見了他暑假做的那個夢:
下鄉支農的晚上,老師讓他去通知女生開會。推開門,她正站在澡盆中間。
當時他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夜半的月光穿過梧桐樹枝落在他身上。兩腿中間冰涼,這是第一次。院子里靜靜的,沒有人。他渾身發冷,說不出的惶恐。
班主任特別求上進,對出身同樣不好的學生特別嚴厲。當做受家庭影響的反面例子,全校大會點了陳志的名。
差不多所有的同學都疏遠了他,像躲傳染病。陳志很害怕,想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同學,沒有水靈靈的眼睛,沒有班主任,沒有教學人體模型,一切重新開始。
終于畢業,家里沒錢供他升高中,他正好可以不去學校了。班主任卻找上了門:外地有個江洲農場在省城招到了大批農工,學校讓沒有升學的初高中生去參加歡送會。
一個高中女生在會上突然提出要跟那批被歡送的人一塊兒下鄉,當場得到臺上省領導的批準。陳志迷糊中被班主任推醒,聽見臺上念他的名字。他一進那個會堂就睡著了。
隔天,一早從省城坐火車,中午換成輪船,傍晚到了江洲。
江洲農場在長江中間的沙洲上,最早活動的是飛禽、野獸、四處漂泊的漁民。后來,政府把犯人送到這里改造。再后來,江北逃荒的農民加入,圍起了堤壩,正式成為農場。
沒想到這里一樣有水靈靈的眼睛,只不過名字改成了“慧子”。
劈面看到慧子的那個夜晚,陳志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向他飄來的船被風暴掀翻了,醒來很興奮:夢是反的!
陳志就在那天上午走近了慧子。
二
慧子在三隊,是六九屆初中生。二隊和三隊的宿舍緊挨著。不開工的時候,宿舍吵翻了天。男男女女鬧成一團,時不時就有一個女伢兒的胸罩被扯出來,旗幟似地從一個人手上飄揚到另一個人手上,但這類事從來沒有在慧子屋里發生過。
慧子屋里住了三個人,那兩個已經有主兒,一有空就各自找地方貓膩去了。剩下慧子跟老職工女兒學針線。她喜歡笑,而且笑得特別響,笑得渾身亂顫。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讓人多少有些怯著,很少有男的進她宿舍的門,進了也不敢碰她一指頭,狗樣地轉了兩圈就悻悻地出來。
唯一敢在慧子屋里坐下的男人是石磙。但不是因為膽量,是因為憨。
石磙是跟娘老子逃荒到洲上來的江北佬。莽長莽大,一身衣服到處顯短,到處是掙開的縫。巴掌伸開像蒲扇,兩只腳像船,蘿卜樣的腳趾頭伸在鞋子外面。走路一搭一搭,像石磙碾麥。他喜歡城里下放人員的宿舍,見門就推,也不管里面的人讓不讓,進去就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不跟任何人答話,眼睛看著腳前,屋里哪怕吵翻了天,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等人家吵過了,他卻莫名其妙地“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坐了一陣又自己站起來走出去,再去推另一扇門,又不聲不響坐一陣。次數多了,大家也習慣了,任他來去,只當沒他。快三十了,還沒有訂親。他老在城里人的宿舍轉,看樣子是想打城里學生的主意。有人就挑事:有種你抓一把慧子的胸口。他不答,臉僵著,把慧子晾在走廊上的胸罩捏在手心,齜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
誰都以為慧子會發惡,沒想到她照樣大笑,讓人摸不著頭腦。陳志后來問她,她說下鄉前,父親再三叮囑:父母不能保護你了,你要自己保護好自己。衣食住行要跟大家一樣,不要讓人當你是城市小姐。別人開玩笑只要沒有傷害到身體,你就要笑。笑也是一種保護。
機會真是為有心人準備的。那天上午,陳志在水塘洗衣服,聽幾個女伢兒說,慧子一個月的飯菜票失手掉到深水塘子里了。午飯后,看看正好沒人,陳志跟著慧子進了她的宿舍,把一卷濕漉漉的飯菜票交給她:
你的飯菜票。我在水塘里撈起的。
慧子很驚訝:
是嗎?
這之前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
陳志低著頭,不看慧子。靜默了一會兒,
悶聲問:今晚場部有電影,你去嗎?
去呀,大家不是都要去的嗎?
晚上,陳志早早吃了飯,蹲在壩頭,看著壩下的宿舍,慧子熄燈,關門,跟著幾個女伢兒一起上了壩頭。他站起來,默默地跟上。
幾個女伢兒鬼頭鬼腦地笑,加快了步子,把慧子留在后面。
慧子放慢了步子,等陳志跟上來:
你喜歡看電影?
嗯。
哦。
陳志忽然意識到慧子有話沒有說出口,又趕緊說:
也不一定。
慧子在黑暗中笑起來。
陳志突然說:
我們回去吧。
說“我們”的時候,陳志的臉發燒。
好。
慧子的聲音很小,卻清楚。
陳志心里歡呼。往回走的路上他很小心地同慧子保持著距離。手偶爾碰到她,馬上就縮回來。慧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乳香,他不時吞咽一下。他想,無論如何要把持住自己,不能像條餓狗。
去你宿舍?
陳志說。他不敢貿然邀慧子去他的宿舍,更不敢提議去壩外或是棉花地。他們離那一步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慧子一進門就拉開了系在床頭的燈繩,隨后進來的陳志也就不敢關門,讓它半開著。
謝謝你幫我撈起飯菜票。
慧子在自己床上坐下。
那有什么。
坐在慧子對面床上的陳志干笑。
你的水性一定很好。
還可以吧。
那個塘子很深呢。
無所謂。
說出的都是沒意思的話,有意思的話卻說不出。
心擂鼓似的響。
半開的門忽然被完全推開,門口被一個龐然大物堵住:
沒有看電影啊。
是石磙悶悶的聲音,接著就不由分說地走進來。
陳志又惱火又尷尬。坐下來的石磙面無表情地看看他們兩個,然后就專心地看自己的腳尖。陳志恨不得踢他一腳,馬上就收斂了這個愚蠢的念頭。有一次犁地,一頭牯牛翻身,不肯上軛頭,石磙抓住它的角,生生把它按到了地上。
三個人就那樣土堆樣地干坐著。慧子一直在偷笑,不時幸災樂禍地瞟一眼陳志。
直到看電影的人回來。
陳志回到宿舍,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給慧子寫了一封長信。下鄉之后他幫許多人寫過情書,現在輪到自己,洋洋灑灑寫了一個通宵,把口里說不出的都稀里嘩啦傾瀉到紙上。信的最后說他明天晚上在分場小學的操場等她,會一直等到天亮。
匆匆扒了幾口飯,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陳志就早早動了身。明曉得慧子不可能這么早來,甚至不能保證她一定會來。慧子昨夜不看電影是為了感謝他,并不等于她是那種輕浮女伢,一卷飯菜票就可以跟你上床。
操場被一片桑林包圍。陳志靠在一個隱蔽的墻角,眼睛盯著桑林里那條看不見的路。就像是一個重罪犯在等判決:要么是死,要么是活。
今天的約會跟昨天有實質性的不同。他在信里把該說的都說了,慧子應約,就是接受;不應約,就是拒絕。
尖起的耳朵里響起“沙沙”的腳步聲,陳志一下屏住呼吸。慧子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他迎了出去:
你真……真的來了?
陳志結結巴巴。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不不……是是,你看到我的信了?
看了呀。沒看懂。
為什么?
好多字不認得。
慧子說的是實話。陳志心里暗暗叫苦。
他太喜歡賣弄了。又不甘心:
真的沒看懂?
真的呀。
慧子噗嗤一笑。
你騙我。
陳志忽然明白,身子向慧子傾過去。
慧子一下背過身子,一只手碰到陳志堅挺的下身。
好長時間,兩個人都不做聲。彼此聽著心跳。陳志垂著兩只手,再不敢靠近慧子半步。慧子背對著他,也不敢回頭。
桑林外,一輛拖拉機遠遠地從機耕道上開過來,“突突”的聲音越來越響,燈光也越來越亮。雖然肯定照不到他們,他們還是心驚肉跳。
我們走吧?
陳志試探著說。
好。
慧子走的是回宿舍的路。
陳志并沒有回去的意思,只不過是想換個更隱蔽的位置。但慧子走在前面,他只好跟著,心里悵悵的。
我明天回去。慧子突然說。我媽上午來電話,我爸摔斷了腿,從鄉下回市里住院。
是嗎?我陪你去。
那不好吧。
慧子猶豫著。陳志心里一熱。
穿過桑林的時候,陳志小心地牽住了慧子的手,慧子讓自己的手軟軟地留在陳志滾燙的手心。這是兩個身體的第一次相互給予。上面的桑葉和腳下的草在黑暗中“簌簌”作響,上坎下坎不時一個踉蹌,兩個人的手一下握緊。
三
陳志一早跑去場部,把整理好的采訪記錄交給寫作組,趕回宿舍,聽說慧子已經走了,又趕去四五里外的班船碼頭,只見班船在江心冒出的一縷青煙。
只好坐下午的班船。
在市里的碼頭上岸,一街的燈已經亮了。下著雨,雨絲在燈光里一根根發亮。陳志一路打聽,找到小喬巷。
小喬巷!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小喬巷兩頭是這個小城的兩條主要馬路,兩邊都是老房子,頂頭的這一棟最高大,只是一樣的灰暗破落。
一幢“回”字形的老屋,外面四面磚墻到頂,從大門進去,才發現有兩層樓。中間是天井,四面是房間。這幢屋子是慧子家的產業,先前很少有人敢踏門檻。后來慧子父親將它連同一個工廠交給了政府。慧子由學校分配到江洲插隊的頭一年,他帶著慧子的母親和弟弟下放到偏遠山區。這幢屋子已經沒有他們家的房間,老保姆讓慧子跟她擠一床。
老保姆踮著小腳把陳志帶到醫院。跟慧子一起圍著病床的還有她母親和掛著紅領巾的弟弟。慧子的父親服了安眠藥,正睡著。
見到陳志,慧子的臉“刷”地緋紅:你來了。
慧子母親看看慧子,又看看陳志,輕輕說:
你好。
她有些浮腫,神情疲倦,隱隱透出往日的雍容,有一種氣質上的壓迫。陳志抓著衣角,吶吶說:
您好。
一邊的老保姆嘟噥:
幾好的伢。
慧子母親說:
今天我和你弟弟守夜。你回去,晚上就不要來了。
看看慧子遲疑,又說:
去吧。
還是你和弟弟回去。
慧子看了一眼陳志,很堅決地說。
陳志心里涌起一種熱熱的有些辛酸的感覺:慧子一家,連同他們的老保姆,都對他表示了充分的好意。
這是一個契機,一下子拉近了他與慧子的距離。慧子父母下放的那個大山溝,沒有公路,沒有電,到最近的集鎮要走一天。母親去了以后才有人教書,一間破爛的祠堂,一群臟兮兮的小孩,高低年級不分,沒有桌椅黑板。因為高血壓,母親時常在課堂上暈倒。弟弟不到十歲,父親連自己也照顧不了。
護士不允許兩個人陪護,也不允許陳志在醫院里過夜。陳志在走廊長椅坐下,護士趕了幾次,趕不走,只好算了。慧子不時出來看他,夜深人靜,你看我,我看你。那一刻,他們知道了什么叫做相依為命。
走廊上的日光燈雪亮。
我給你回過信。
是嗎?
你想看嗎?
想看。
不給你看。
慧子把已經拿出的信抽回去,背到身后。
為什么?
陳志逼過去。
想干什么?
慧子的眼睛亮亮地看著陳志,臉通紅。
如果我非要看呢?
非不給你看。
如果我搶呢?
你不敢。
這是鼓勵。
陳志心一橫,撲過去,兩只手從兩邊插到慧子腰后。
慧子扭動著,掙扎著,等陳志總算抓住她的手,忽然停了。
陳志也忽然停了,靜靜地對著一張像是迷惘卻又像是恐懼的臉。這張奶汁一樣的臉上,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熱氣。睫毛不由自主地顫抖,嘴唇因為喘息而張開。
年輕的身體被轟然點著。陳志極力控制著火勢,小心翼翼地向慧子激烈起伏的胸脯俯下去。
夜班護士的白色影子忽然出現。
陳志搭第二天一早的班船回江洲。來前他只請了一天假。
慧子卻坐下午的班船回來了。
這次是慧子約陳志。
還是那個操場,還是那片桑林,還是月光照著。
父親的原單位知道了他回市里住院的事,讓他立即返回鄉下。
慧子咬緊發抖的嘴唇。
陳志想抱住她,但忍住了,怕慧子覺得他乘人之危:
你來個電話就行了,我會趕去。
我慌了,只想到跑來找你。
月下,慧子淚光閃閃:
跟我來。
這一次他們走的是跟上次相反的方向。
橫過機耕道,便是棉花地。
慧子走在前面,陳志跟著。
一整天的好日頭把棉花地曬得像一張溫暖的床。在洲上,孤男寡女進入棉花地,多半就是相好。
你真的喜歡我?
陳志在后面沒頭沒腦地問。
慧子站住并且轉身:
為什么不喜歡?許多女伢兒喜歡你,你看上了我,我很高興。那天看了你的信,我很幸福。
慧子……
陳志一把把慧子擁在懷里。
慧子感覺到了什么,沒有回避:
上午母親談過我們的事,她讓我自己決定。她只是擔心兩家的老人會影響我們的前途。
我們會有自己的生活。
陳志更緊地摟住慧子。他們從此將共著命運。
我也是這樣說的。我想好了,我們一起遷到他們那里去。
陳志的手突然松了:
你說什么?
……
遷到他們那里去?
陳志松開摟著慧子的兩只手,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這一步后退只在瞬間,卻錯過了一生。
慧子輕輕地但是堅決地把陳志留在她肩上的手推下去,也后退了一步:
我懂了。
很遠的地頭那邊,看不清的屋場上響起幾聲狗叫,隨后四下里更加沉寂。
慧子。
……
慧子你聽我說……你讓我想想……
慧子加快步子,跑起來。
慧子!
陳志腿發軟,眼前漆黑。
慧子第二天上午走的時候不是一個人,跟在她后面的石磙挑著她的行李。她好像很快活,見人打招呼,不時大笑。
幾天后,石磙返回來幫慧子辦了隨父母落戶那個山區的手續。石磙同時也遷走了自己的戶口。
離開江洲前,石磙找到陳志,把慧子的信交給他。
慧子的字很工整,一看就是從小練的。
信寫得斷斷續續:
……我當時就知道那么小的飯菜票卷兒不可能從水塘里撈出來,是你泡濕了給我的,我收下了,因為那是你的心意……我歡喜你的聰明,你比我認得的所有男孩兒都出色,會有出息的……我一開始就應該知道不能連累你……我父母也這樣說過……請你原諒……忘了我……
二隊人說:石磙有桃花運,陳志有緣無分。
下篇:一只羊兩棵菜
一
上午,二隊勞力剛在地頭一字排開,就見林晨出現在場部后面的機耕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停下鋤子,直眉瞪眼地看她。
快活的老鼠嘴說:嚯,天仙下了凡塵。
二隊的人路過一溜平房的場部,偶然在敞開的走廊上見到這位喜歡穿白色衣服的播音員,多數時候就只在高音喇叭里聽她清亮軟甜的聲音,騷男人根本不聽她說些什么,只說:出鬼,腳骨子發軟。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林晨一點事也沒有。
她是來找陳志的,讓他去場辦:
走吧。
陳志說:
你先走,我……就來。
林晨說:
那你快點,領導等著。
陳志把鋤子交給老鼠嘴,說,我去去就回。
快去吧,還磨嘰什么!
老鼠嘴跟著就唱:
二月過了是陽春,
蝴蝶蜜蜂采花心。
昨日從姐門口過,
看見小姐掉了魂。
生得不高也不矮,
不胖不瘦真害人。
行走風吹楊柳動,
好比仙女下凡塵。
……
這個上午,陳志和林晨成了二隊的話題,人們為此爭個不休。
老鼠嘴說:你們莫小看了陳志,終非池中物,眼見得就是場部干部了。
多數人都說:“場部干部”?你信啊?這伢兒人能命不能,難出頭的。哪個仙女會看上他?做夢。
這兩年,知青大返城,全場幾百號先先后后從城里下放來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二隊剩下的幾個,謝宜修早就嫁了當地人,孤兒張丙因為成了好勞力,給二隊大戶余家要去做了上門女婿。先前幾十號人的城里下放人員宿舍,只剩陳志獨守老營。老職工很納悶,不曉得為什么就是輪不到陳志。
陳志到農場后染上了血吸蟲病,瘦得像枯樹葉。每天拿根草索系住爛棉襖,在一堆空屋里飄進飄出。冬夜收工回來,摸黑翻過堤壩,穿過江灘的樹林,下幾十丈深的江坎挑水,常常連人帶桶滾下江坎。一個人燒一口先前幾十口人煮飯的鍋,一鍋飯吃幾天,餿到發臭。
二隊的老職工可憐陳志,卻幫不上忙:你連捉只雞的力氣都沒有,哪個敢把女兒嫁你!縣里的熊組長在農場蹲點,偶然發現了陳志:床頭一只齊腰高的棉花簍子里裝滿了到處摸來的書,還寫詩,眉眼鼻子給煤油燈熏得墨黑。
二隊就在場部旁邊。熊組長每次下去走動,夜里回場部路過,見到陳志的房門有亮,總會進去坐坐,也不多話,就是問問陳志是不是又寫詩了,寄出去沒有。有時候什么也不問,點支煙,一口一口抽著,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說,早點休息。就走了。
農場還有一個女知青沒回城,她下鄉第二年就當了全省勞模,現在是農場的書記。據說那女知青來了月經也在毒日頭底下鋤草,一站一整天,直到大出血暈倒;積肥,因為夜黑,被溝坎絆倒,一頭栽在一大泡新鮮牛屎上,先是吃了一驚,繼而就喜出望外,顧不上把嘴里的牛屎吐干凈,先把那泡牛屎捧進糞筐……當地老職工有夸她的,也有背后喊她“憨包”的。她那時在二隊,鋤草、積肥那些事跡陳志親眼見過,對她從心里服氣。雖然他也從不偷懶,但嘴巴里進了牛屎也不趕緊吐出來,他肯定做不到。更不說他出工就只是為了賺工分,毫無遠大理想,不可能像她那樣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
省領導看到相關報道,下令成立省、地、縣三級聯合寫作組去農場采訪報道。正在場里蹲點的縣宣傳組熊組長負責聯絡協調。為了配合寫作組,農場出人收集素材。
熊組長點了陳志的名。
陳志收集的素材,不光文字通順,還蠻生動有趣,比如那個積肥的故事,他最初寫的題目是《一泡牛屎》,反復推敲改成了《大吃一驚》,聽上去像“大吃一斤”,有了喜劇效果。寫作組個個叫好,直接就剪貼進大稿。那報道后來在國家大報頭版整版刊登,陳志提供的文字改動極少。
寫作組從省、地、縣來的一幫干部要離開江洲了,看著又要孤苦伶仃回生產隊的陳志,不知說什么好。相處了三個月,就是一只小貓小狗也有點難舍了。
寫作組里的縣宣傳組干部陳一民沒話找話,說,去年我來江洲招工,怎么沒見過你?縣里新辦的工廠都來江洲招過工,陳一民是招工小組的成員。
當初我們就是不小心走錯路碰了個頭也好啊。我要見你這個造孽樣,肯定把你帶走了。
陳一民一臉絡腮胡子刮得鐵青,雙目炯炯,像電影里的游擊隊長。
熊組長低著頭,默默抽煙,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
陳志在寫作組幫工的這些日子,人五人六地在場部進進出出,差點忘記自己是個土里刨食的了。就像《漁夫和小金魚的故事》里那家窮漁民,小金魚一走,先前的一切又還了原:鋤子、扁擔、糞桶、棉花地、大柴灶、大鐵鍋、大水缸,五更鐘聲響,兩頭不見光。正是一年春光好,血吸蟲排卵期,很活躍,陳志的肝痛得像針扎。聽到上工鐘響,還是硬撐著爬起來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