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疫譚
疫情日甚一日,年味徹底不再,不管人們愿不愿意,一個前所未有的不走親、不訪友、不聚餐的蕭條春節,就這樣到來了。終日宅在家中,最渴望的就是好消息,幸而無望中,總算在電視上看到那位80余歲的南方老者,正以他一貫的耿直和果敢,道出疫情會人傳人的事實。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老人那憂思疲倦的雙眼,在接受采訪時幾番被淚水打濕,作為一名年邁的院士,他發紅的眼眶叫人心疼。
既然節日只能封閉在家中,我又重讀了描述瘟疫的名著《十日談》和《鼠疫》。薄伽丘在寫1348年佛羅倫薩的霍亂大爆發時說:“不知是由于天體星辰的影響,還是因為我們多行不義,以致天主大發雷霆,降罰于世人,瘟疫奪去無數生靈性命……”這段話讀起來依舊令人齒寒,看來任何時代的天災無不勾結著人禍洶涌而至。我少時在鄉下生活,七八月夜間的打麥場,簡直就是蝙蝠的天堂,數以千百計的蝙蝠展開雙翼,擦著大大小小的麥草垛,在夜空中自由飛翔,它們吱吱叫著,盡情捕食蚊蛾之類有害昆蟲。大人們總是不忘告誡我們,說千萬不要去招惹或傷害它們,為了引起頑劣孩童們的重視,父母們還謊稱,如果用小手去抓捕那些蝙蝠,再拿手摸一下自己的眼睛,從此就會雙目失明。記憶中,我們小孩掏過麻雀捉過螞蚱逮過青蛙也淹過耗子,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去碰蝙蝠。表面上看,這個禁忌像一道幼稚的符咒,可也是底層民眾敬畏自然的最好例證,連目不識丁的農人尚且知曉敬畏這一物種,奈何新世紀已過去了20載,聰明的我們反而不明白了呢?
阿爾貝·加繆則描述了發生在阿爾及利亞奧蘭小城的那場鼠疫。主人公里厄是一名具有擔當精神和良知的醫生,當他第一次在診所樓梯口碰見死老鼠,以及接下來診所看門人因發高燒淋巴結和四肢腫脹直至死亡后,他便敏感地覺察到一場可怕的災難已經降臨,于是,他試圖勸說省府有關人員,希望能夠盡快對疫情引起重視并采取措施,可那些人均以無知和冷漠對待醫生的預判,天真地認為鼠疫已經消失了近20年,眼下很可能只是一種熱病,如此一再推諉和觀望,終于使這座城市被瘟神牢牢抓住,無奈之下,上峰才決定封城。作者如是寫道:“封城最突出的后果之一,是人們突然面臨事先毫無思想準備的分離,他們在車站的月臺上說了兩三句叮嚀的話后擁抱道別,滿懷著人類愚蠢的信心,以為過幾天或至多過幾個星期肯定又能見面了……”
文學訴諸于世界的災難故事不勝枚舉,譬如《智利地震》《失明癥漫記》《霍亂時期的愛情》等,之所以細說上述作品的原因,其一,它們都曾給過我無比巨大的閱讀震撼;其二,此刻再讀之,即便膽怯如我的人,或許亦能從中汲取一些生的勇氣和活的智慧。說到生存智慧和勇氣,我不能不提及一部外國文藝影片《危樓愚夫》。故事講述一名叫迪馬的房管科管道修理工,因為某夜接到臨時維修的電話,于是匆匆入戶進行檢查。迪馬發現事故遠非水管爆裂這么簡單,隨后他先后幾次下樓上樓并爬到樓頂上,在仔細巡查了這棟舊筒子樓后,他確定這棟建于幾十年前的老居民樓,墻體早有兩道自上而下的大裂縫,而且,樓基嚴重塌陷,整棟樓隨時將要傾倒。于是,迪馬開始連夜上報有關部門,甚至找到了主管的市領導,不料這些公職人員正在為該女領導慶祝生日,他們徹夜狂歡豪飲無度。迪馬位卑言輕,加之各方利益沖突,始終無人愿意搭理他,更沒人想去挽救那樓里的幾百條底層性命。一意孤行的迪馬差一點卷入因上層利益群體博弈而進行的謀殺,就在他倉皇攜妻兒準備連夜出逃之時,良知和責任讓他重返事故現場,他決定一層一層爬樓,一戶一戶敲門,只為喚醒那些或沉睡或爛醉如泥的民眾盡快撤離危樓……故事的結局寓意之深令人扼腕:當所有人被叫到樓下后,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危樓將要倒塌的事實,這些憤怒而愚頑的居民將好心的迪馬一通拳打腳踢之后,又重新上樓睡覺去了。
也許有人說,這只是一部電影。沒錯,它就是一部電影,可它更是一部了不起的寓言。既然是寓言,就可能會映射我們的現實生活,因為真正的藝術家的靈感,無不來自現實世界和世態人心。而活生生的現實也再次告誡我們,《危樓愚夫》的故事還在上演。相信這些天來,沒有哪個名字比李文亮更讓人揪心,因為他仿佛現實版的迪馬,他要做的事大概就是那個維修工要做的。按理說,基于專業性質和分工不同,管道工只管維修差事,至于樓房會不會倒塌,其實與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那天,我在書房宣紙上沉痛地寫下兩行字:
青松臨古道,
白月滿寒山。
事實上,我腦子里想的最多的還是魯迅。先生曾說,“他走進了無物之陣,但他舉起了投槍”;先生說,“路,是從沒有路的地方踐踏出來,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岀來”;先生還說,“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眾所周知,先生畢生最艱巨的任務,便是要喚醒那些沉睡在鐵屋中的即將窒息的民眾,或終其一生都在苦苦尋找一劑良藥以治民愚。
中國古老的生存智慧便有“颶風過崗,伏草惟存”。我已無從驗證李先生是否諳曉此理,但我更傾向于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是小草,他真的不想做什么英雄,我相信他腦海中連這樣的一絲閃念都沒有過,他所擁有的是他的善良、坦誠和勇氣。
要說今年過年最大的特色,就是大多數人跟自己的親朋身處不同的兩座城市,只能彼此遙祝了。如此,又讓我想到那部膾炙人口的《雙城記》來,查爾斯·狄更斯在開篇寫道“……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我們擁有一切……”
此時此刻,推開南窗通風,空氣中有了和暖的泥土復蘇的氣息,一切都將過去,一切也必將過去,這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靜靜地等待春暖花開,等待起死回生,等待奇跡出現,因為我堅信戰勝病魔指日可待。但與此同時,難免又生一些憂慮,假設,僅僅是個假設,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藏身之地,那時的你我是否記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