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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讀《祝福》: “連自己也燒在這里面”
    來源:《魯迅研究月刊》 | 郜元寶  2020年03月04日10:22

    1、“河邊之問”

    1924年2月7日,魯迅創作了短篇小說《祝福》,3月25日便發表于當時的重要刊物《東方雜志》上。1926年魯迅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彷徨》出版,《祝福》是打頭第一篇。現在中學語文課本經常選到《祝福》,作為魯迅同情勞動人民的一個證據。寡婦祥林嫂的悲苦命運感動了許多讀者的心。小說許多細節,大家都耳熟能詳。

    《祝福》一上來就寫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是在“舊歷的年底”回到故鄉魯鎮,第二天去拜訪住在鎮東頭一個朋友。當他從這朋友家走出來時,立刻就在河邊遇到衰老不堪、“純乎是一個乞丐”的祥林嫂,“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不料祥林嫂并不討錢,而是向“我”提出了一連串問題: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若有“魂靈”,“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若有“地獄”,“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五年前“我”還在魯鎮時,剛到“我”四叔家做女傭的祥林嫂也許只知道有“我”這么一個年輕的讀書人,彼此根本沒有交集。五年之后見了,她就這樣不打招呼,真奔主題,急切地向“我”提出這一連串問題,不能不讓讀者大感意外。

    祥林嫂的“河邊之問”對“我”來說也太難回答,“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糟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為什么?因為“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

    魯迅兩本小說集《吶喊》《彷徨》有兩個重要人物。一是阿Q,再就是祥林嫂。如果說在魯迅小說人物群像中,阿Q是男一號,祥林嫂就是女一號。阿Q當然重要,在他身上集中了魯迅對“國民劣根性”幾乎全部的觀察。但阿Q的特點是整天“飄飄然”,稀里糊涂,又有“精神勝利法”罩著,刀槍不入,難得清醒而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比如阿Q認為,“人生天地之間”任何事都會發生,因此他對任何突然發生的事都隨隨便便,再加上他那類似某些動物的健忘癥——除了黑猩猩、章魚、克拉克星鴉、貓和大象具備某種特殊記憶力之外,大多數動物只有從幾秒到幾分鐘的短暫記憶——所以至少在主觀上沒有什么問題難得住阿Q,沒有什么問題能把阿Q逼到死角,使他寢食難安,非要獲得一個答案不可。

    但這種情況恰恰就發生在“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微不足道的祥林嫂身上。“魂靈的有無”,有沒有“地獄”,“死掉的一家的人”能否見面----這些問題并非祥林嫂的發明,可一旦從別人那里聽到這些問題,祥林嫂就轉輾反側,日思夜想,非要弄明白不可。這在阿Q是做夢也想不到、實際上也從未發生過的事。

    僅僅從這一點看,魯迅小說女一號祥林嫂就要比男一號阿Q更加“走心”,也因此更加悲慘得多,因為她臨死之前至少有五年時間,一直飽受著阿Q所不曾有過的魂靈煎熬。正是這靈魂的煎熬,使祥林嫂一步步走向對她來說始終是不可知的漆黑一團的生命終點,那可怕的死后。

    2、三個責任人

    祥林嫂之所以要問這些問題,跟三個人直接有關。第一是柳媽,第二第三是“我”的本家長輩“四叔”和“四嬸”。

    首先是跟祥林嫂一起給四叔家幫傭的柳媽。柳媽是“善女人”。這是佛教說法,意思就是“信佛的女人”。她說祥林嫂先后嫁給兩個男人,將來到了陰司地獄,兩個男人都要搶,“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柳媽的話讓祥林嫂害怕極了,提心吊膽地挨過一年。后來她照著柳媽的吩咐(柳媽誠然是一個“善女人”),用辛辛苦苦一年掙來的工錢“十二元鷹洋”,去土地廟捐了條門檻。柳媽告訴她,門檻就是她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可以“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后去受苦”。

    柳媽信佛,為何叫祥林嫂去土地廟捐門檻?看來她的信仰體系很復雜。這個姑且不論,只說祥林嫂對柳媽的話深信不疑,捐了門檻后,“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

    但祥林嫂的“舒暢”還不到一天,立即就遭到更大的打擊。原來主人“四叔”吩咐“四嬸”,祭祀祖宗時,千萬不能讓祥林嫂碰祭品;祥林嫂是嫁過兩次的寡婦,“敗壞風俗”,如果她的手碰過祭品,“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祥林嫂自以為捐了門檻就沒事了,但“四嬸”仍然叫她別去碰那些祭品。四嬸的地位比柳媽高多了,何況她背后還站著“講理學的老監生”四叔,更是魯鎮第一權威人物。他們這樣對待祥林嫂,等于把祥林嫂捐門檻的意義一筆抹消。

    柳媽的話令祥林嫂恐怖萬分,但她好歹還給祥林嫂指示了一條解救之法。四叔四嬸連祥林嫂的這條精神上的退路也給堵死了。小說寫道,因為四嬸不準祥林嫂碰祭品,祥林嫂的精神頓時就垮了,“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

    祥林嫂的兩任丈夫先后去世,唯一的兒子阿毛又被狼吃了,周圍人在短暫的同情之后馬上開始取笑、捉弄和歧視她,使她淪為“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最后又雪上加霜,接連從柳媽和四叔四嬸那里遭到來自宗教信仰層面更加沉重的打擊。

    這種打擊直接的后果就是在四嬸看來,祥林嫂已經失去了繼續在她家幫傭的資格,因為四嬸不知道“祥林嫂怎么這樣了”,不僅精神不濟,“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是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

    因此很快,祥林嫂就被趕出四叔家,成了無依無靠的乞丐。五年之后,“我”再次見到祥林嫂時,她雖然只是“四十上下”,但看上去已經是一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垂老的女人,“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認真說起來,在祥林嫂的悲劇中,柳媽和四叔、四嬸這三位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他們也并非故意要把祥林嫂推向火坑。

    3、被省略的“五年”

    作者交代得很明確:關于祥林嫂這些“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都發生于五年以前。

    這就引出一個關鍵問題:祥林嫂落到這種地步,怎么還能茍延殘喘五年之久,最后才如四叔所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即全魯鎮即將舉行“祝福”祭禮的前夕“老了”——也就是“死了”呢?

    小說沒有交代這五年多時間,丟了工作、受盡欺凌和歧視、精神上不僅背負著“一件大罪名”、還承受著可怕的“死后”的威脅的祥林嫂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

    可以想象,一定有某種微茫的希望在暗暗支撐著祥林嫂,使她掙扎于懸崖的邊緣,硬是不肯放棄。

    人們對小說的“賞鑒”有時真的很奇特。作者濃墨重彩加以描繪的場面,印象不一定太深。比如聽了祥林嫂反復講述“阿毛的故事”,魯鎮的男人們“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開;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柳媽在突然說出那可怕的“死后”之前,故意套祥林嫂的話,追問一些和“善女人”的身份并不吻合的“性”的細節,我們讀的時候也曾會心地一笑,知道這都是作者在進行“諷刺”。但很快也就淡忘了,——或許是故意將這些忘卻吧,因為我們自己或多或少也是“咀嚼賞鑒”的看客,也是對不幸的女人的“性”都會興致勃勃的庸人。但是有時候,作者故意略去的部分卻又像弦外之音,牽動著我們好奇的神經。比如在作者沒有交代的這五年里,祥林嫂究竟怎么挨過來的?那支撐她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么?她所懷抱的最后一絲希望究竟來自何處?

    這個希望必定在魯鎮之外,是柳媽、四叔、四嬸們不能掐滅的。柳媽、四嬸和四叔的說法在魯鎮固然屬于最高權威,足以擊垮祥林嫂的若干道心里防線。但祥林嫂對他們的話可能也并沒有達到深信不疑的程度。祥林嫂也許知道,或者說也許她盼望著,在魯鎮之外還有比柳媽、四嬸和四叔更高明、更權威的人,能給她更加切實的答案。

    在這個答案公布之前,她生命的那一點余火是不肯熄滅的。

    4、為何是“我”

    接下來的故事告訴我們,這五年里祥林嫂一直在等待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

    五年前“我還在魯鎮的時候”,祥林嫂并沒有被四叔家解雇,“不過單是這么說”。那時祥林嫂已經陷入極大的精神危機,卻并沒有向“我”請教和求助。為何五年之后,一遇到從外面回到魯鎮的“我”,盡管因為男女有別,年齡和地位懸殊,兩人之前也從未說過話,但她還是不由分說,魯莽地將“我”攔在河邊,一口氣提出那么多嚴重的問題呢?

    或許,祥林嫂自知時日無多,生命的殘燈快要熄滅,再不弄清五年來苦苦折磨她的那些問題,就怕來不及了。所以,她很可能聽說“我”回到了魯鎮,馬上就尋找機會向“我”打聽那些問題。但“我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作為被逐出的過去的傭人,祥林嫂不便前去打攪,她只好四處打聽“我”的行蹤,最后終于抓住一個機會,即趁“我”訪問鎮東一位朋友,告別出來的時候,立刻在河邊將我截住。她在那里應該已經等待多時,對這一點,當時在河邊被截住的“我”也意識到了,“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著我走來的。”等了五年,祥林嫂再也不肯錯過這個機會。

    其次——也許更重要——在祥林嫂眼里,“我”跟五年前不一樣了。“我”的身份變了。用祥林嫂的話說,五年之后的“我”不同往昔,“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四叔也是“識字的”,但與“我”相比就差多了,因為“四叔”不是“出門人”。

    在祥林嫂的意識里,什么是“出門人”呢?小說未作交代,但我們不妨作些推測。

    第一,“出門”的意思,就是在魯鎮之外更大的世界走了一遭,“見識得多”。

    第二,“出門”包括“出國”。這種猜測并非毫無根據:阿Q既然知道他的老對頭“假洋鬼子”,“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祥林嫂為何就不可以知道“我”也進過“洋學堂”,也去過“東洋”(或其他什么更遠的地方)呢?即使祥林嫂不具備豆腐西施那般奇特的想象力,硬派“多年出門”的“我”肯定闊了,“放了道臺------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但由豆腐西施的邏輯推演開去,在“我”的故鄉,女人們對“出門人”通常都會有諸如此類的想象吧。

    但祥林嫂對“我”的想象又不同于豆腐西施。豆腐西施所以高看“我”,僅僅因為“伊”無端地以為“我”不管怎樣總比先前闊多了,可以讓“伊”賺取某種便宜。至于豆腐西施是否認為“我”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就很可懷疑。至少在氣勢上,“伊”并不覺得比“我”差多少。恰恰相反,“伊”如果不是認為自己的智商足以碾壓“我”,至少也略勝一籌,否則“伊”就不會把“我”當傻瓜來捉弄。

    豆腐西施對“我”的態度很有代表性。畢竟是辛亥革命之后了吧,“伊”對“我”已經不像阿Q對“假洋鬼子”那樣“深惡而痛絕之”,不像《藥》中“夏三爺”對本家侄兒夏瑜那樣以“告官”的方式加以誅滅,不像《頭發的故事》中的鄉人對N先生那樣投以“笑罵”,也不像《孤獨者》中“僻陋”的寒石山村民把“出外游學的學生”魏連殳視為“異類”(即“‘吃洋教’的‘新黨’”),也不像《吶喊自序》描述的科舉制廢除前夕,“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但無論如何,豆腐西施在心理上很可能非常鄙視“我”。

    在這種空氣中,祥林嫂竟然將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在她眼里,“我”的權威不僅超過柳媽,也超過四嬸和四叔。“我”比他們更有資格解答她的問題。倘若“四叔”知道竟有此事,他一定會認為這就更加證明了祥林嫂(包括“我”)都“可見是一個謬種!”。

    小說沒有交代,究竟是什么讓祥林嫂越過柳媽、四嬸和四叔的權威,越過“社會上”一般的意識形態,將阿Q、豆腐西施、寒石山村民、“夏三叔”的看法、說法和做法統統拋在一邊,不管不顧地向“我”發出“河邊之問”。作者既然將這五年全然略去不寫,以至于造成巨大的敘述空白,我們當然也不便于做過多猜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因為對“我”還抱有一線希望,這才支撐著祥林嫂,讓她挨過異常艱難的五年的煎熬,終于走到了“我”的面前。

    5、“我”還會“舒暢起來”嗎?

    可惜“我”的回答太過模棱兩可:

    “也許有吧,——我想。”

    “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諸如此類。

    被祥林嫂寄予莫大希望的“我”做出這種回答,雖說并非完全附和柳媽,但也并沒有清楚地否定。祥林嫂從中所能捕捉到的,只能是和柳媽的話一樣兇險、一樣不利的暗示。而且“我”簡直就沒有耐心,趁著祥林嫂被這些吞吞吐吐、模棱兩可、事不關己的回答打蒙,“不再緊接的問”,就“邁開步便走”,把祥林嫂一個人“剩”在河邊。“我”這種態度,沒有絲毫的善意,沒有任何溫暖的寬慰,還不如柳媽。祥林嫂當然并不指望“我”的態度如何美好,她只是想從“我”的嘴里得到有利于她的權威的回答,但“我”的態度無疑強化了“我”的回答中那些不利于祥林嫂的兇險的暗示。

    關于“死后”靈魂和地獄的有無、一家人是否相見這種終極性問題,只有像信心之父亞伯拉罕或信心堅固的“義人”約伯那樣,才會直接從所信的神那里求得答案,一般信徒,除了借助禱告與所信的神溝通,還須與一同相信的眾人保持親密友愛的關系,在大家不斷的交通中堅定自己的所信。祥林嫂不認識也不相信任何神,她不是信心之父,不是“義人”,不會禱告求神的幫助。她生活在魯迅所謂“沒有俄國的基督”、“君臨的是‘禮’,不是神”的國度,而且身處這個國度的最底層。她關于終極性問題所有的知識,只能仰仗周圍人的幫助。但是在祥林嫂的周圍,只有柳媽這樣的“善女人”偶爾給她透露一點聽來的道理,其他人是斷斷不會與她交流,跟她探討,讓她從中看見亮光、得到安慰的。

    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抓住最后一搏的機會,祥林嫂向“我”提問了。但她所得到的只是“我”的模糊而兇險的回答、冷漠而不屑的態度。她生命的微火終于在苦苦等待五年之后,被“我”一下子就掐滅了。

    造成祥林嫂悲劇的人太多。有柳媽,四嬸,四叔,有祥林嫂“好打算”的第一任婆婆,第二任丈夫賀老六的大伯(他在阿毛被狼吃掉之后沒收了祥林嫂的屋子,趕走了祥林嫂)。當然還有魯鎮那些男男女女,他們喜歡聽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也曾為祥林嫂一掬同情之淚,但很快就感到“煩厭和唾棄”。他們的笑臉,讓祥林嫂感到“又冷又尖”。

    在所有這些人之外,現在又加上了作者的化身“我”。“我”的回答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以至于第二天祥林嫂就悄悄地離開了人世。

    《祝福》中的“我”當然不能與作者魯迅劃等號,“我”在何種程度上是作者的“化身”,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比如“我”說,“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魯迅自己從青年時代寫《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等文章開始,中年寫《雜憶》《陀思妥夫斯基的事》、《<窮人>小引》,到晚年寫《死》《女吊》,始終關心宗教信仰、民間迷信和靈魂有無的問題,因此與其說《祝福》中的“我”是作者的“化身”,不如說是作者以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名義另外塑造的一個人物,而作者的心無疑也部分地聯通著這個“我”。

    聽說祥林嫂“老了”的當天晚上,“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采油燈下”,想了很多——

    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已,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這一段為魯迅所特有的“幽婉”的獨白,分析起來并不容易。所謂“也還都不錯”,所謂“舒暢起來”,包含了太多反話,但并不能掩飾其自責之心。起初,祥林嫂聽從“柳媽”的吩咐去土地廟捐過門檻后,也曾短暫地“舒暢”過,但很快就陷入新的絕望,再次背起“這一世的罪名”,等待“死后去受苦”。“我”在聽到祥林嫂的死信之后,用自己的方式排解一番,“漸漸的舒暢起來。”但認真讀過《祝福》、感受過那通篇凄楚沉郁之氣的人,不可能相信“我”真的會“舒暢起來”。

    “我”在物理空間擺脫了祥林嫂,不料祥林嫂的影子竟牢牢占據了“我”的精神空間的某個角落,從此再難擺脫。“我”本來和祥林嫂毫無關系,但經過河邊一問一答,“我”就再也無法從精神上抹去對祥林嫂深深的虧欠。從此以后,“我”也要暗暗地背負“這一世的罪名”——倘若他們在那個河邊進行問答之際,并無第三者在場。

    如前所述,“我”不完全等于魯迅本人,但魯迅的心無疑部分地也聯通著他在作品中的這個“化身”。作為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我”毋寧是包含魯迅在內的“我們”,即更廣大的中國現代啟蒙知識分子群體。魯迅說過,“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地解剖我自己”。他還說,“以前的文藝,好像寫別一個社會,我們只要鑒賞;現在的文藝,就在寫我們自己的社會,連我們自己也寫進去;在小說里可以發見社會,也可以發見我們自己,以前的文藝,如隔岸觀火,沒有什么切身關系;現在的文藝,連自己也燒在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覺到”。這都是真的。《祝福》就是一個證據。

    魯迅做出上述論述時,既說到“我”,也說到“我們”——魯迅想一起“燒在這里面”的,不僅有他自己,還包括看《祝福》的“我們”。

    2018年9月17日初稿

    2019年2月20日修改

    2019年3月2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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