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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1期|馬金蓮:霧
    來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馬金蓮  2020年03月04日07:26
    關鍵詞: 馬金蓮 芙蓉

    取票時才得知南京飛往西安的航班取消了。

    這是事先沒有料到的。昨夜臨睡前她還查過天氣預報。查看的主要目的地是她生活的小城。小城很小,不出來走走,尤其不到蘇杭一帶的大城市來走動,是很少有機會強烈感覺到小城之小的。小城只有一百二十萬常住人口,而據寧波的朋友介紹,他們寧波一個市的常住人口就達到了八百多萬。人口數據和密度是一個參照指標,更強烈的參照對比是發達程度。尤其穿行在南方城市的街巷之中,再回想遠在西北的小城,她感覺印象里的小城在一圈一圈不停地縮小。

    還好她是一個淡定的人,在一種巨大的差距面前,基本上保持住了應有的淡定,呈現出一種不慌不忙的從容。這得益于經常出差,南邊走,北邊也走,見多了,整個人就有了不慌張的從容。某次在南方兄弟單位的接待飯局上,聽到人家一年的經濟收入總量,旁邊一起出來的女同事驚訝得把剛喝進去的水噴在了她自己的裙子上。那數據確實驚人,是她所在省的一年總量,遑論她所在的市了,難怪她反應強烈。她當時沒急,只是夾了一小口海帶絲,放進嘴里慢慢地嚼,嚼成糊狀才下咽,將那份驚嘆一起慢慢咽進了肚子。

    南京到西安的航班取消了。她站在自動取票機前,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人工臺。經過一塊信息屏時,看了一眼,信息明確,航班確實取消了。她沒停步,依舊緩慢走著。其實要查陜西的天氣預報很便捷,順手的事。可是她昨夜沒有查。她太相信一種被日常經驗悄然植入意識并且做了固定的既有感覺了。認為西安是大城市,一般不會取消航班,普通的雨雪冰凍都不會具備影響那座大城市的空中交通主干道正常運行的力量。這是家鄉小城沒法比的,沒有可比性。就算遇到航班取消,那也應該發生在家鄉小城的小機場啊,所以她一直擔心的重點壓根兒就不在西安方向上。再說,她始終都沒收到航班取消的任何短信通知。

    她不甘心。腳步不停,一直走到人工臺前排隊。想得到機場工作人員的親口證實。排隊的同時,用手機查看出行路線。既然這趟航班今天上午不通,只能馬上改簽或者改換路線。條條大道通羅馬,兩個大城市之間,可選的交通方式有好多種——班車、火車、動車、飛機……當然,最省時間的是飛機。現在她人已經在機場了,最便捷劃算的方式還是飛機。南京飛西安中轉然后飛小城家鄉的路不通,只能再找一條路線。

    她在微信出行軟件上查看,看到兩條可選路線。南京—太原—小城;南京—呼和浩特—小城。不管走哪一條路線,眼前的時間都足夠她辦理改簽,區別在于前者比后者需要她在機場多等待一些時間,并且遲落地,加起來需要多消耗的時間是兩小時十五分鐘。還好落地后都能換乘經停家鄉小城的航班,區別在于前者比后者遲到小城兩個小時。

    手指在訂票一欄猶豫,腦海中把文字變換成目的地的具體面目,太原,呼和浩特,兩座截然不同的省會城市。置身其中,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但對于匆匆過客,從哪兒中轉區別不大,真沒有什么需要遲疑難決的。兩個小時后從南京飛呼市,落地呼市兩個小時后從呼市途經家鄉小城的航班會在小城經停,這應該是最佳路線了。

    手指不停,一直下滑,她看到還有余票。

    操作到付款步驟的時候,她又猶豫了。

    其實取消了預定航班,那么還可以改簽稍后其他航班的。南京飛西安的航班中午有,下午也有。就算不能確定大霧什么時候散去,航線什么時候恢復,但可以料想,一場大霧造成的麻煩不會太持久,哪怕她坐在南京機場等到下午,順利起飛的可能性也是百分之百,因為沒聽說過哪場大霧能持續在一個小區域彌漫小半天甚至大半天還不散去的,這里是中國,又不是歷史上的霧都倫敦,西安的大霧只是自然現象,并不是工業原因所致。

    那就坐等吧,說不定三兩個小時后,忽然就會恢復這條航線。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從南京直飛西安,而不用辛辛苦苦拖著箱子輾轉奔波了。

    念頭在心里轉了一圈,她自己搖頭,算了,還是別抱這個僥幸了,也別怕到別的城市中轉了,萬一這場大霧真的遲遲不散,這條航線一整天都難恢復飛行,自己豈不要在這里過夜?還是趁早另換路線吧。

    她再次打開手機。這次不再拖泥帶水,直接點開太原航班。訂票。付款。付完款,離起飛還有四個鐘頭。時間充裕,她走出排隊的人群,站到機場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外頭。外頭一片明亮,是晴天。沒有一絲雨霧。因——霧——取——消——航——班——,她在心里默念著這幾個字。西安那邊的霧究竟有多大呢,多大的霧可以讓航班取消?

    打開微信朋友圈,專門查看身在西安和咸陽的朋友。沒看到有人發今早有霧的圖片和文字。想一想,她笑了,咸陽機場不等于咸陽全城,更不等于西安城,可能有霧的只是機場那一片吧。

    霧。她寫下這個字,然后望著手機屏看。是雨又不是雨,是一種想落下來化成雨的成分,但終究沒有落下來。只是一抹水汽,淡淡薄薄的,浮在半空中,像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內心浮動的憂愁,落不下化不開,就那么輕輕地籠罩著。

    還有兩個小時起飛,可以過安檢了。她過了安檢就走向登機口,在登機口,看到電子屏上有飛往太原的航班,心便頓時安定下來了。挑個座位坐下,慢慢喝水。周邊等候登機的人慢慢多起來。其中有山西口音。她熟悉這口音,就靜靜聽著。一大早趕飛機,中途改簽,這一場奔波勞神,她累了。閉上眼休息。耳邊兩個山西男人在談笑。她從他們的言語間捕捉一種東西。這是一種感覺,一絲心緒,一種內心隱隱潛睡的渴望。

    好熟悉的語言感覺。一腔一調,一起一落,在這高低輕重交錯跌宕之間,她感覺自己在往后退,時間拽著她退,一步一步,一年一年,退了一步又一步,退了一年又一年。她想起第一次來太原的時節。十六年前吧,對,時間過了十六個年頭了。她伸出手閉著眼摸手關節。右手關節數完了,借左手,兩個手加起來數了十六個關節。十六年。漫長的時間。似乎是沒覺意就過去了。但一年一年去想,又感覺其中有無數漫長和熬煎的時刻。現在回頭想,十六年前,自己是多么年輕。和現在比,那時真是大好的年華。

    她從包里掏出粉盒,盒內蓋上夾著一個帶手柄的小鏡子。她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一張中年女人的臉。繃著臉不笑,不皺眉的時候,這張臉還算平滑。可只要稍微一笑,一愁,一牽動,這勉強完好的臉面上就裂開了數不清的破綻。像一個努力維持的謊言露出了真相。雙眉之間的川字紋,鼻翼兩側的表情紋,眼角的魚尾紋,嘴角的法令紋,脖子下的頸紋……各路紋理像居心惡毒的機關,一觸就發,敗露出一個讓人心碎的真相:老了。作為年過四十的女人,她看得見自己的落寞。這是女人生命中無法逃避、必須面對的定數。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啊!而且她不是美人,只擁有最普通的長相。這樣的五官和肌膚,在歲月面前,抵抗力遠比那些精致嬌艷的容貌要薄弱得多。

    她癡癡望著鏡子。小小的菱花形鏡框,鏡面只有手心大,正因為小巧,便于攜帶,也不張揚,她才保留它這些年。這幾年她其實不會時時照鏡子了,但隨身帶著。這是成熟女人該有的準備,不慌不忙,時刻保持這個年齡該有的從容和整潔。鏡子、口紅、粉盒、眉筆、味道淡淡的香水……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小小的化妝包里隨身攜帶。用與不用是一回事,隨身帶不帶是另一回事。她認定這是一份在歲月的深流中被幾十年時光磨煉出來的成熟與淡然。

    鏡面緩緩上斜。她看見了自己的鬢角。一個被時間悄然改變的鬢角。和記憶中的青蔥少女相比,發際線明顯上移了。這還不是最讓人揪心的。頭發稀疏了,她從直發換成燙發,頭一燙,這一頭發絲又濃密了,似乎還能維持曾經的茂密與葳蕤。但白頭發是沒法遮掩的。似乎是一夜之間,它們就躥了出來。一根兩根甚至三五根。在多年來一直熟悉的黑色之間,驟然冒出一絲雪染的白,這種驚恐只有自己知道。總覺得那白發無比刺眼,她就對著鏡子拔。還好,等第一批集體冒出的白發被拔除干凈之后,不知道是白發的生長速度放緩了,還是自己被迫悄然適應了歲月之手不斷增添的痕跡,她感覺白發跟皺紋的生長速度都緩慢下來,也就不那么恐懼了。對著鏡子慢慢地拔。就在一根一根白發被拔離頭皮的過程里,回味著歲月的無情。這味道,是淡淡的,又是火熱的。這個年齡的女人,似乎既在水里慢慢走,又在火中緩緩拔步。這水與火的考驗別人不一定看得見,甚至女人年輕的時節也看不見,更看不懂。只有如今身在其中,才一天天明白了這其中的雜陳五味。

    這是他的城市。她看見鏡子里的臉一點點浮動,閃耀,清晰,模糊……鏡面上蒙了一層水汽,淡淡的,薄薄的,像氣像霧。因霧天航班取消,為此她改了路線。這個改變,因為一場霧,也因為一個人。她再次打開手機。搜出地圖,放大,目光在幾個點之間流連。南京—西安—小城,是一條直線。南京—呼市—小城,轉小半個圈。而南京—太原—小城,則畫了大半個圈。她的目光試著將兩個方向不同的半圓圈往一起合攏,重疊。第二條路線明顯多出了半個圈。她用目光丈量這半個圈的長度。同時在腦海里回想它代表的實際長度和寬度。

    有一種隱秘的歡快,更有一絲明顯的疼痛,這種疼痛撕扯、揉搓著她的心。廣播里通知登機了。登機口開始檢票。轉眼就排起了一條長隊。她靜靜坐著。不看手機,看人。二百多名乘客當中,山西太原人占了多少無法知道。但肯定有。她看著他們一個一個移動。從青年人身上,尋找當年的他。從中年人身上,感受思念過的他。從初露老態的臨近五十歲的男人身上,想象現在的他。

    十六年沒見了。也很少聯系。電話、微信都有,但從不主動聯系。有時會想,想到癡處,心里在疼。這疼是煙,是霧,是空氣。握不住,抓不牢,趕不走,驅不散,像鑲嵌進生命深處的一抹憂傷。這憂傷伴隨著生活,一天一天過著,也就把日子過出了平常日子該有的滋味。微信是見到手機通信錄自動添加提示,她才順手加的。加上了,翻看他的朋友圈信息,才發現他的朋友圈是空的。是他從不發帖子,還是只對她做了設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有什么區別,又有什么意義,她在意嗎,計較嗎,難過嗎?似乎是有的。一絲細微的痛隱隱在心里游離。滲入肌理,穿透血肉。離愁太輕,思念單薄,含在心里,養在血肉深處,成為別人難以察覺的秘密,成為不愿跟人分享的寶藏。她就這樣輕易原諒了他,也放過了自己。在平淡日子里繼續做平淡的自己。甚至連年前節下的問候也從此省掉了。哪怕只言片語,也不再有過一次交換。

    愛到深處,竟然及不上一般普通朋友哪怕是陌生路人之間最平常的關系。回味著這樣的發現,她不悲,不傷,或者說,假裝不悲,也不傷。

    從此以后她也很少發朋友圈。偶爾發一條,完全是工作帖。似乎她這個人,已經跳出了凡俗女人的庸常、瑣碎與乏味,她從此只和工作有關。

    她相信,自己發出的帖子,他在關注。他會關注。從她不動聲色的言辭間,他會推測她的近況和心境。盡管他從來沒有給她點過贊,或者留言互動。

    他能想到,她今天就要去他的城市了嗎?要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上,停留、行走、途經、滯留整整四個小時?

    安檢口的人過完了。她獨自靜坐,直到聽到廣播里在喊她的名字。

    您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請馬上登機。

    您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請馬上登機。

    她發了一條帖子,拍的是自己手里的登機牌,太原兩個字被放大。像一對目光炯炯的眼睛,在飽含深情地凝望遙遠的地方,又像在無聲地召喚著什么。

    飛機平穩滑行在云層間,她有輕微的眩暈。眩暈感若有,若無,水波一樣在心頭滑動、蕩漾。試圖左右她,但又無法完全控制。她閉目養神,默默與眩暈對抗。左右兩邊的人都在看手機。看什么呢能那么投入?一個戴了耳機,聽不見聲音。另一個在看動畫片。大男人居然看動畫片?她把好奇心壓住不流露絲毫。很快她就從聲音辨別出那正是眼下一部流行了三年還沒衰竭的低齡動畫片。

    兒子就愛看。周末經常一看就是幾個鐘頭。大人不出面阻止,他就連飯都不知道吃。她曾陪著兒子看過幾次,確定這部動畫片的受眾只應該是學齡前水平。而現在,一個大男人就近在身畔,沉溺在動畫片中,他看得投入極了,時不時發出呵呵的笑聲,旁若無人,沒心沒肺,就跟她兒子一樣。她覺得說不出的荒誕,似乎不在現實當中。偷偷瞄他,自然不是三四歲的孩子,側面臉頰上有胡子,完全是發育良好的大男人。

    飛機平穩下來,眩暈感稍減,她悄悄長吁一口氣,再次閉上眼。想一個人的模樣。腦子竟然有些空白,想不起來。只有一個模糊的面影,在閃動,在浮現。是誰呢?是經常陪伴身邊的丈夫?是從小看著他一點點長大的兒子?是身畔這個咧著嘴傻呵呵盯著動畫片癡迷的陌生過客?還是……她不想了,頭靠住小窗戶,目光懶散地從窗外那些軟白的云朵上滑掠。往事如浮云,生命的歷程更像浮云。這輩子,誰是誰的浮云,誰又是浮云中招惹了別人裙角的那一朵?她從心里伸出一只手,兩只手,柔軟的手指,春分中的細柳一樣,撫摸云朵,感受那如水如絲的柔軟和清潤。在這腳踩云朵緩緩而行的想象中,她看見時光在倒流,一眼一年,一眼又是一年。一年一年倒退,她的心在這蛻變中一點點變得輕靈、通透。

    然而,她清醒地知道,就算時光倒流,讓這具身子重回少女,但這顆心,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如今的心中,只有一池清水,清風徐來,微波不興。千帆看盡,才活出了這份中年女人的平淡與恬然。她需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歲月的饋贈。

    飛機穿過云海,機翼上掛著一絲殘云,似乎是依依難舍的手在做著挽留。但飛行一刻不停,前方已是萬丈蔚藍。純粹如洗的藍,讓人眩暈,讓人失明,讓人癡迷,讓人陷入輕微的癲狂……她忽然眼眶發漲,熾熱,想流淚,想不管不顧旁若無人地滿臉掛滿淚水。想他。念他。忘不了他。用日復一日的平淡來掩飾自己,淹沒自己,埋葬心里的波瀾。這世上有誰敢坦然地說,自己的心里沒有一座墳墓,墳墓深處沒有埋著初戀情人的骨殖。

    她心底的這座墳如今已經荒草萋萋。她也總是繞著這墳塋行走,很少踏上墳頭去撫摸字跡漫漶的墓碑。今天她走過荒草踏上墳頭,第一次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做著憑吊。也許從此以后就真的走出來了。就像飛機穿過云堆駛入碧空。

    她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在夢里漫步。有方向不明的期待,有微微的自責,也有淺淺的悔恨。更有一絲舍棄一切在所不惜的豁達。復雜的情緒交織、撕扯、融化又分裂。在心里引起輕微的疼痛,像常年糾纏她的慢性膽囊炎所引起的那種疼痛。她徐徐下咽著疼痛。像不加糖的咖啡,單純的苦澀在舌頭上彌漫,麻木著味蕾。已經進入山西地界,在太原上空了吧?果然,機組廣播響起,說飛機將于三十分鐘后降落太原武宿國際機場,請調整座椅靠背,打開遮光板。

    她很平靜。心如止水。水不動,有風也沒浪。她看見水面上映出自己的臉。一張鑲滿滄桑,又不甘就這樣被滄桑左右的臉。這滄桑,還不到老年的沉重,但正是這半輕半重的中年滄桑,才更具備讓人膽戰心驚的力量。中年女人,一方面用一種平淡壓制著內心的驚恐,一方面努力淬煉自己,希望從而磨煉出真正的中年從容和成熟。

    落地后隨著人流走。走到中途她猶豫了,選擇“國內到達”的指向牌直接去出口,還是去相反方向的柜臺辦理中轉聯程?其實這不是個需要放在選擇的天平上進行抉擇的難題。可是她腳步明顯放緩,一點點滯后,目送同行者們風卷殘云般遠去,她還在左右搖擺。前一種路徑等于要走出航站樓又再次走進來,再次取登機牌、過安檢,而后一種,不出機場,在機場內完成換乘手續,免去好幾道煩瑣程序。

    時間是充裕的。不管怎么折騰,都足夠她搭乘經停家鄉小城的那趟航班。

    她咬咬牙,拐進了衛生間。洗手,擦手,對著鏡子整理衣著,還有頭發。最后目光定格在臉上。拿出粉盒輕輕鋪了一層。又打了點口紅。動作始終很輕,好像會驚醒粉盒里沉睡的脂粉,更不想讓口紅摩擦出太濃烈的鮮艷。接水漱口,又取一塊口香含片讓其在舌面上慢慢融化,感受到一股薄荷清香溢滿口腔的滋味,有讓人昏昏欲睡的甜膩,也有驟然把人從夢里驚醒的淺澀。

    深呼吸,慢慢地打量,感覺滿意了,拉起箱子離開。走出衛生間的門,忽然又回頭,重新放下東西,對著鏡子再看。從包里抽出一片紙巾,輕輕撲沾剛拍上去的脂粉,看著那一層略微顯眼的白終于淡了、淺了,肌膚原本的顏色幾乎裸露出來,這才滿意了,又把紙巾噙在嘴上,雙唇慢慢抿下去,再松開。白紙上拓出一個嬌媚的圓弧狀,那是她的唇印。唇印飽滿,像花瓣,看不出年齡的痕跡。消除了人工粉飾的明顯痕跡,她的面容恢復了天然,她舒了一口氣。

    步出機場,走向出口的時候,心跳得厲害。她把坤包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把右手里的拉桿箱換到左手。交換的過程中,悄然按壓了一下左邊心口,確認心不會從嘴里蹦出來。但她剛才確實擔心它會真的一下子沖到外面來。

    她感覺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不敢看人流中每一張擦肩而過的臉。目光垂地,在映出人影的地磚上拖著腳步走。她從倒影里匆匆掃著一張張等待接機的臉。有人舉著打印的牌子,翹著脖子張望,有人歡快地喊著名字,也有人在人叢中焦急地等待……她在逃避一張可能出現在其中的臉。十六年沒見,他是老樣子還是有了變化,會是什么樣子的變化?

    腳步不停,不斷和人擦肩而過,她腳步很快,有種恨不能逃離的倉皇。她知道,這樣的匆忙讓自己像一個去向明確時間寶貴生活工作完美的女人,別人一定會認為她的丈夫就在門口等待接機,只是忙著停車,才沒有進來。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匆忙之下掩飾了怎樣的期待。期待像一個氣球,隨著腳步邁出,這氣球在被人吹氣,吹到了最大,輕飄飄地飄浮著。懷揣這樣的期待,她好像腳下踩著云朵,云朵輕靈,飄忽,她有些眩暈般迷亂而清醒地走著。

    會不會有一個身影,從滾滾人流中站出,定定地立在前方,擋住她的去路,用久違的聲音在她耳邊笑著打招呼。

    心思流轉,腳步不停,目光也沒有絲毫斜視,姿容儀態保持著中年女人該有的冷靜、從容和淡然,甚至嘴角含著一抹淡淡的微笑。似乎這是駕馭住年華和時光的自信,是內心堅定強大的良好風向標。此刻只要注意她的人,都有理由相信,這個女人一定和這座城市,和整個人世,和強大與細微之間,都保持著良好的溫和的關系。

    由于常年的機關工作,她患有頸椎病,只要受涼受累,都會發作,疼痛時整條脖頸是僵直的。此刻頸椎病沒有發作,但她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僵直。她撐著。不讓自己掉頭,不許自己塌架,不能讓眼里的失望哪怕流露出一分一毫。

    沒有人攔她,沒有人等著接她,她在人海中穿過,有一種在深水中跋涉而過的窒息感。這感覺黏濕、沉重、腥甜。她噙著一大口黏濕與腥甜的混合物,一種空蕩蕩的失落感在心頭浮游。他沒來。果然沒來。是預料中的結果。可為什么心里全是失落?這失落沒有滋味,不苦,不澀,也不甜。是中年的滋味。

    她忽然回頭,目光堅定,清亮,快速掃過接機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也有散發著奶腥味的孩子。見面,重逢,歡笑,寒暄……世上的別離是一種滋味,世上的重逢又是另一種滋味。

    她回頭,不再留戀,出門之后腳步匆匆,從另一道門里重新走進了機場。

    飛機準點。她拖著行李登機。坐穩了,才打開關閉的手機。有短信也有微信留言。她先回復丈夫,他問,你五點飛機?我準時接?

    她打出一行字:不接了,我自己打車吧。

    沒等發出去,又刪除了。

    重打:晚點了,這會兒還在咸陽機場等呢,啥時候起飛還不定,飛前我會留言。

    發出去,舒一口氣。這才看短信。

    只有一條,他發的。

    來太原了?

    四個字,加一個問號。

    再看微信,也有他的信息。

    來太原了?

    也是四個字,加一個問號。

    她反復看。

    感覺膽囊忽然收縮,慢慢抽搐,分泌出一股苦澀的汁液,沿著食道管氣勢洶洶地往上倒流。整個內部臟器都跟著抽搐,被一種巨大的苦澀包裹。她大口吞咽著苦澀,接著嘗到了一絲微甜。似乎某種期待得到了滿足。但這滿足,分明那么輕薄,輕得像一片雪花,薄得像最快的劍刃。

    所有的感覺都是對的。得到了驗證。這些年,他是關注她的。惦念,牽掛,從沒有遠離。說明他沒有忘,忘不了。這一點和她一樣。

    退一萬步講,至少說明他是關注她朋友圈的。她的動態、心情、近況……只要她愿意展現愿意發泄愿意發帖子,他就能看到。他不留言不主動點贊不露面,但是像最長情的情人,一直默默相伴。今天的帖子是最好的證明。這個帖子對于她和他都是具有挑戰性的。是她這些年唯一主動投出去的餌料。他回應了,他終于沉不住氣了。他像潛伏很久的魚兒,終于咬鉤了。

    可是——她反復看著手機。短信,微信。微信,短信。只有那四個字。始終只有四個字。語氣里看不出驚喜、歡欣與高興,也看不出期盼、著急與等待。只是很普通的四個字。最平常不過的四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

    他平淡如水。他的口氣,口氣后面映射的情緒,一切都平淡如水。

    她反復回味,卻什么都看不出來。

    廣播再次響起,說飛機馬上起飛,請確保通信工具處于關閉或者飛行狀態。

    她刪了短信,也刪了微信,把微信好友點開,設置,對他進行了權限設置。從此以后,她發的任何帖子他都不會再看到了。

    又給丈夫留言:已順利起飛,大概七點落地。

    關機,重新起飛。

    太原城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從機艙小窗口俯視下去,白云低垂,太原城已經遠在身后。

    從太原到小城只是經停,聽得出乘客中有不少是小城老鄉,在用熟悉的方言土語交談著。她閉上眼靜靜聽著,偶爾傳進耳邊的鄉音,感覺到說不出的親切。也讓顛簸了一路的心,無比踏實。她保持著一個姿勢不變,合眼入睡。等再次驚醒,飛機已經落地滑行。

    出了機艙,一股寒冷襲來。她不由得打個哆嗦,拉著箱子快步小跑,小城海拔高,遠比南方溫度低,尤其早晚,溫差很大。

    丈夫在出口等待。他接過箱子,匆匆上車,嘴里念叨說這飛機也太不靠譜了,能延誤這么長時間。

    她有些疲憊地仰頭靠住座椅背,說有霧,因天氣導致的延誤,很正常。

    丈夫顯得心不在焉,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認真探討這個話題的興致,不過隨口抱怨兩句罷了,連接著談論下去的欲望都沒有。他專心開車。車內設施如舊,連氣息也是熟悉的。她睜著眼睛,看小城夜景在眼底流水一樣劃過。

    從天空到地面,從南方都市到西北偏遠小城,有落差,落差在心理和身體上是雙重的。眼前熟悉的氣息和氛圍,像一只柔軟的手,把她從落差中一點一點拉回了現實。現實中有日常的踏實,有庸常的溫暖,更有一種被慣性維持的平靜和安寧。

    她回來了。回到了曾經想掙脫現在又覺得熨帖的現實。

    女兒揮著小手撲上來,用充滿奶油味的聲音喊著媽媽。兒子早就長大了,已經是即將高考的學生,他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媽媽,抿嘴一笑就回自己屋里寫作業了。女兒是二胎政策放開后生出來的,三歲的小棉襖,對于他們這對早就踏入中年的夫婦,小姑娘不是一般的貼心,而是貼著五臟六腑的暖。女兒叉著肉肉的小腿兒繞著箱子跑。成天在房間的小天地里成長的她,對隨著大人出門遠行的行李充滿好奇,最喜歡在一種陌生的外地氣息中翻尋。她尋找好吃的,好玩的,和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么的東西。

    她任由女兒去翻,她的行李中無非就是衣服、梳洗用品和充電器。她蹬掉鞋爬上沙發,做短暫的休息。

    丈夫躺在沙發另一頭,一邊懶洋洋看著電視,一邊把腳蹺起來擱在沙發上。她聞見臭味一陣一陣從那大腳上傳了過來。她想抬腳蹬過去,丈夫忽然收了回去,問,今兒的霧,咸陽還是南京?有多大呢,能讓飛機延誤那么長時間?

    她慵懶地閉著眼,腦子里回放著今天的路線,她有一點點悔意,今天不該說謊的,可那謊言好像不自覺地就說出了口。早在南京機場,看到航班取消另改路線的那一刻,她就無意識地想到了說謊。

    她是擔心什么呢,想避開什么呢?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不是嗎?而且這一趟被改變的行程,讓她從一個受困多年的迷局中恍然走了出來。

    在太原起飛前,她就算說了實話又有何妨,大大方方說了,心里也就坦然了。

    要不現在說吧?現在說也來得及,可是……她猶豫了,算了,都已經回來了,已經成為過去的事了,何苦還要再提。

    她咳嗽一聲,聲音有意識提高,讓自己顯得更真實,說咸陽啊,咸陽霧大,飛機沒法降落,等霧散了再飛,這不,中間就耽擱了三四個小時。

    說完她又咳嗽,用咳嗽堵截了他后面可能還有的嘮叨。

    哦,丈夫的臭腳又回來了,離她更近了一些。她真抬起了腳,這是他們之間常有的動作,她一腳把他蹬下沙發,他不會生氣,會笑著自己爬上來。

    她的腳沒有落下去。

    她看見丈夫手里舉著兩張機票。

    正在播放的電視節目也沒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在機票上流連,投入而執著。

    機票應該是女兒從她的箱包深處翻出來,然后當玩具交給爸爸的。

    而三歲的女兒,帶著小孩子做了好事等待家長夸獎的特有表情,目光亮亮地望著爸爸,還有媽媽。

    作者簡介

    馬金蓮,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發表文學作品300余萬字,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等8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小穆薩的飛翔》等3部。寧夏作協副主席,固原市作協主席。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新人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魯迅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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