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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20年第1期|金仁順:易安居
    來源:《江南》2020年第1期 | 金仁順  2020年03月04日06:41

    買這套房子是因為離單位近,走路不到5分鐘。小區和區實驗小學門對門,隔著一條10米寬的小馬路。

    “學區房。” 賣房子的小岳強調,這是她的推銷重點。

    我摸了摸肚子,女兒才兩個月,在我肚子里還沒個橘子大。學校看著一般,我可沒打算讓我的小橘子在這兒上學。

    小岳剛二十出頭,臉上有芝麻粒兒似的雀斑,非但不難看,還多了清麗可愛。她手里拎著的圓環形木板上面掛著幾十把鑰匙,走路的時候鑰匙和鑰匙相撞,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仿佛她一路打著手鼓。

    小區小,但位置很好,綠化比例高,我尤其喜歡這個名字:易安居,是樸樸實實、過日子的意思。小區一共五棟半樓,兩橫三豎。1號樓是最重要的那個“—”,位于小區中心,也是小區單元最多、樓體最長的樓。另外一個“—”是5號樓,臨在街邊,位置偏南,樓體略微斜了點。兩個“—”之間是噴泉、草坪、花園,以及供大媽們跳廣場舞和孩子們滑旱冰的游樂區。

    1號樓后面,先走九級臺階,然后兩邊分開,各有十八級臺階,走上去后,迎面2、3、4三棟樓。從空中看,這五棟樓合體,在一片綠植中間,組成了一個“仨”字。2、3、4棟樓,每兩棟樓中間隔著綠化帶,雖然面積只有幾百平米,倒也涼亭、草坪、各種樹,湊得齊齊整整的,幾十只麻雀,在樹枝間飛飛停停,添了些趣味。

    在2號樓的旁邊,還有半“橫”,這半棟樓只有六層高,樓前的桃樹栽得密,長得好,把這半棟弄得半遮半掩、神神秘秘的。小岳帶我們看房子時,對這半棟樓熟視無睹,仿佛那是當年沒有拆遷的釘子樓,或者小區圈圍墻時為了整齊圈進來的外樓。在其后的十幾年里,這半棟樓里面的房子好像也住得滿滿的,但始終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小區里面,每棟樓都有很多活躍人物,每天要么在涼亭里聚集閑聊,要么遛彎散步,通過他們的口口相傳,小區里的各種信息、猜測、傳言,廣泛流傳。但這半棟樓里,好像非但沒出現過“活躍群眾”,連對流言蜚語感興趣的傾聽者都找不出來,它偏居一隅,對整個小區不聞不問,毫無興趣,應了那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相應地,這半棟樓里住著什么人,發生什么事兒,其他人也不得而知。但也恰恰因為它太沉默,太沒存在感,反而讓人放心不下,老覺得這半棟樓里住著特別的人,發生著特別的故事。但十幾年來,既沒有人蒙著白布從里面被抬出來,也沒有警車轟鳴齊聚在樓前。春天樓前那排桃樹,桃花開成了芬芳的煙火。煙籠霧罩中,也沒有閃出讓人怦然心動的少女身影。

    小岳極力向我們推銷2號樓,但我們相中的是3號樓,3號樓夾雜在1、2、4棟中間,是小區里最幽靜的一棟;同時也是綠化帶的中心,兩邊都是小花園,端杯咖啡或者茶,東窗前站站西窗外瞅瞅,賞心悅目。

    4號樓當時只賣了兩戶。這棟樓是大戶型,每戶都是復式結構,跟3號樓之間,是一個小花園,樓的另外一側是塊空地。小岳說這個空地是預留要挖游泳池的。我們當時就覺得很扯,室內游泳池?真有那個心早就建館了,何必等到小區竣工,房子賣完,建筑工人都撤掉了再大興土木蓋房子?室外游泳池?大東北一年五個月的冬天,到時候是游水啊還是滑雪?

    小岳笑著說,你們不相信我也沒辦法,主管真是這么說的。

    我說這么一片地不如種蘋果樹,春天有花開,夏天有綠蔭,秋天有果實。冬天下了雪,千樹萬樹梨花開,雪停了,還有玉樹瓊枝。

    小岳說,這個主意好,我跟主管匯報一下。

    本來想買六樓,我老公站在3號樓3單元601的毛坯房客廳抬頭一看,說這個篷頂有問題,斜了。我和小岳仰頭看得下巴都酸了,也沒看出斜。我老公說:工人水泥抹頂的時候,心里沒數兒,多抹了幾桶灰。

    于是上樓去了701,這次我們仨同時先仰頭看篷頂,灰乎乎的一片,我和小岳看不出所以然來,都扭頭看我老公。他說:這個沒斜。然后我們才四下走動,再前窗后窗地打量外面景觀。

    就這間吧。

    辦手續的時候,小岳對我說,姐,沒見過你們這么買房子的。一般客戶買房子,都得三番五次地看,猶豫來猶豫去,你們這種看一眼就定房的人,我第一次見。

    不是看好了嗎?那還三番五次地看啥?買房就像相親,看上了就不用看了,看不上再三番五次看也沒用。

    一看姐就是爽快人兒。小岳說。

    房子買好后,我送了小岳一大盒巧克力,謝謝她陪我們滿小區地轉。她有些意外,不好意思地說,我賣房子有提成。

    我說我知道,這就是個小禮物。

    剛好那幾天我牙不好,小岳說姐我帶你去看牙。

    我說不用不用,最不愛去醫院。

    她笑容詭異,說不用去醫院。

    小岳帶著我去了5號樓,上了三樓,樓道昏暗,開門的是個中年男人。小岳輕車熟路,邊讓我進門邊跟我介紹說,開門的男人是市醫院的牙科大夫。

    確實是。一進門就發現這套兩室一廳不是用來住的,是工作室。客廳放了一個長沙發和茶幾,主臥被布置成了診室,診床、醫用罩燈、推車、各種設施、用具、用品,一應俱全。全是全,但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后來我想明白了,這里缺醫院里的消毒水味兒,那個味道在醫院到處都是,濃厚、滯重、復雜,夏天的時候挾著股涼意,冬天時又暖烘烘的,它附著在每個人的身上,幾乎像層膜,出門以后也要過段時間才能讓它們消解掉。濃烈的消毒水味兒并不會讓人愉快,但卻讓人心安。它的缺席,讓這個房間盡管精心布置成了診室的模樣兒,卻少了靈魂,變得業余而虛張聲勢。

    小岳跟醫生很熟,她先躺上診床,讓醫生為她檢查前幾天剛鑿的牙洞。他們一邊看牙一邊說話,醫生手里拿著工具搖了搖,得意地說:單位找不到這個找不到那個,看他們一通亂翻,我心里這個樂啊,那能找著嗎?都搬我這兒來了!

    小岳嘴里有東西,“咕嚕”“咕嚕”地笑了幾聲。

    我起身說我有事兒,得立刻就走。沒等他們說話,我就離開了。外面走廊黑黲黲的,我沒坐電梯,走樓梯下去,樓道里有股水泥、石灰以及塵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點兒嗆。最終站在門口草坪上時,我仿佛是從兔子洞里面走出來,吁了口氣。

    那個醫生,他的長相、眼神、敞懷穿著的白大卦、臉上的笑容,還有他的沾沾自喜、占了便宜賣乖的樣子,都有種泥濘和油膩,讓我想避而遠之。我寧可留著自己的破牙。破牙里面有個洞,顯微鏡下的兔子洞,各類細菌、蛀蟲,上演著有驚險、刺激的故事。這么一想,疼痛也是可以忍受的。

    再見到小岳,我們都沒提看牙的事情。自己的牙洞自己補,就像自己的夢只能自己圓。

    小區里我第一個認識的是劉姨。

    那會兒房子正在裝修,中午工人們在涼亭里吃盒飯,她在小區里遛彎兒,走過來搭話,吃著呢?

    工人們看看她,沒說話,我沖她笑笑。

    她打量一下盒飯內容:有葷有素,搭配得挺科學啊。

    我說嗯。

    你老公天天在這兒裝修,哎呀,這小伙子長得太帥了。人也好,什么時候說話兒都是和風細語的,還是大學老師?

    我嗯嗯。

    你這對象找得好啊。

    我嗯嗯嗯嗯。

    我住1號樓,她抬臂往前面指了指,回頭跟我說,你買這個小區就對了。我和你沈叔以前都是學建工搞建筑的,這個小區別看小,風水上是龍頭所在,吉祥如意。

    我嗯嗯嗯嗯嗯嗯。

    她說完,看看我們幾個,好好吃吧,裝修累啊,多吃!

    她沖我揮揮手,沿著石頭甬路走了,不遠外,一個瘦但精氣神兒十足的男人在等她,估計那就是“我沈叔”了。

    搬家的時候我已經懷孕7個月了。搬家前,老公找了小區里的兩個保潔員對房間進行了徹底清潔,新買的家具和電器送過來后,又分別做了兩次清潔。其中一個清潔工賈姐,做事情麻利整齊,說話也有意思。見我懷孕,她講起她生孩子的時候,身邊的女人們疼得哭爹喊娘,只有她,幾乎沒什么感覺,自己輕輕松松地上了產床,生完孩子從產床下來,她還多停留了幾分鐘,看旁邊孕婦生孩子。

    “那個女人哇哇哇叫,簡直像程咬金。”

    我后來問了一下,真有賈姐這樣的產婦,分娩時候痛苦很輕微,萬分之一都不到的比例。不知道她上輩子做了什么好事兒,讓老天如此眷顧。

    我和老公都喜歡賈姐,問她愿不愿意來我們家做住家保姆。她說其實她家里生活條件不錯,在鄉里還有門市鋪面,她只是偶爾出來做做,當解悶兒了,一個月以后就要回去照顧家里的生意了。賈姐說她鄰居家有個女孩子,一直想來城市生活,要不讓她試試?

    我們說好的啊,那過來看看吧。

    女孩子剛二十出頭,除了舉止表情有些生怯,衣著打扮跟城市女孩子也沒什么太大分別,手指甲留得很長,做了美甲,裝飾得十分華麗。雖然生在鄉鎮,但顯然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我不認為女孩子留九陰白骨爪的指甲就一定做不好家務,但這樣的指甲下面,埋藏著她的幻想和期望,她對城市的想象顯然是闊大華麗、光怪陸離的,也許還要加上妙趣橫生、跌宕起伏,一個家庭里面的柴米油鹽無論怎么化合,也產生不了她想要的城市之光。相對于家庭的狹窄空間,她如果在酒店或者大商場工作,她對城市的失望可能會來得晚一些,她還可以和年紀相仿的伙伴們建立友誼,找到愛情。那樣的話,當她對城市無感的時候,至少還會收獲些別的東西。

    這么嬌滴滴的小姑娘來我家,只怕我得做她保姆。我跟賈姐說。

    她笑了一通,也部分認可我的看法,轉而推薦了梁姨。梁姨也住在這個小區,是回遷戶,她們閑聊時,她說她想當保姆,賈姐覺得我可以和她談談。

    我們一眼就相中了梁姨。長得好看,穿得齊整,神情里面還有種傲氣。第一次來我們家時,她在我們家里走來走去、四下打量,像農民打量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工人打量著自己的車床。末了,梁姨對我們說,她從來沒當過保姆,不知道行不行。我們一迭聲地說,你一定行的。

    梁姨和我們住同一個小區,我們不怕她會把孩子抱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且同一個小區,她晚上可以回家住,我們仍舊可以二人三人世界,簡直不要太好。

    梁姨第二天就開工了。兩三天的工夫,我們就熟悉起來。她干家務有表演性或者說儀式感:擇菜時,桌子上鋪一張報紙,一把韭菜要挑一個小時,每一根菜葉都要從頭到腳地梳理一遍;打掃房間時,她拎著抹布的樣子像舞蹈演員或者二人轉演員似的,抹布仿佛手帕,是炫技的道具,她抬手一轉,抹布會在她指頭尖兒上旋轉成一把傘,揚手一扔,抹布會飛出去,空中打個旋兒,再飛回到她手里。

    同在一個小區,梁姨朝九晚五,來我家上班。她愛干凈,頭發和身上永遠清清爽爽,衣服雖然不是什么貴重的面料,但都合體、好看。她是個生活藝術家和性價比大師,能在任何有限和不利的條件下,負負得正做出最優化的結果。她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是第一撥兒去早市買菜的顧客,那時候攤主們剛剛出攤,貨品新鮮量又足。早起的鳥兒有食吃,還可以挑著吃。梁姨每天差不多用最低的價位把家里一天的菜買好,大包小包地走二十分鐘回家。

    回家后做一家人的早飯,把老的侍候好,小的送幼兒園,再回頭洗洗涮涮。她進我家門后經常是氣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在餐桌邊,額頭發絲里面滲出小汗,邊跟我閑聊幾句,邊休息一會兒。

    她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父親五十多歲去世時,她已經結婚生子了。她媽媽不愿意拖累兒女,成為負擔,改嫁進了城。老爺子是解放前的老兵,工資高,醫療待遇好。這對年紀不小的二婚夫婦過了幾年日子,以照顧老爺子為借口,把梁姨一家三口接進了城。梁姨的勤勞能干是顯而易見的,老爺子自己的親骨肉早都自立門戶,父親老了,他們也樂得有人照顧。過年過節回來,兩家人一起吃頓飯,相敬如賓,其樂融融。

    以前老爺子住平房,一家五口擠擠巴巴的,后來平房拆遷,蓋了樓房,他們努力爭取到了最大面積,也只有58平米。這時候梁姨的兒子已經結婚,娶了媳婦兒,生了兒子,一家七口人、四世同堂,擠在這58平米里。最大的房間讓給兒子一家三口,老爺子老太太在另外一個房間,梁姨和老公每天晚上在客廳支床睡覺,早晨起來再把床收起來。

    房子是梁姨的心頭病。一家人進城二十年了,雖然兒子兒媳婦有工作,但沒房子就等于沒根。沒有根,心就是慌的,她手里握有的一切都仿佛竹籃里的水,說漏就漏了。鄉村回不去,城里留不住,未來就像一片虛空。她和老公拿的都是低保工資,每個月才一千多塊錢。兒子兒媳婦兒每個月交一千塊錢生活費,他們一家三口的吃喝,孫子還要買零食飲料玩具,這點兒錢根本不夠,但話又說回來,兒子兒媳兒也掙得不多,年輕人難免愛買東買西,出去看個電影,交個朋友,指望他們攢錢買房子搬出去,相當于癡人說夢。說來說去,老爺子一個月七八千塊錢的工資是家里的頂梁柱,是這筆錢養活了一大家子,平時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年春秋兩次,沒病也去醫院住一個月,就當調理身體了,反正他級別高,醫療費用全免。

    梁姨媽媽干凈利落,個頭高挑,和梁姨一樣眉眼端正,我試著還原了一下她五十多歲時的樣子,老軍人看見她,應該會很喜歡,結了婚估計也是寵著的,要不然,不會讓梁姨他們三個拖油瓶進門。他們人多勢眾,反客為主,但腰桿子還是老軍人硬。他的工資數額,還有房產證上的名字,樹大根深,他們這些人熱鬧喧嘩地過的日子,不過都是這根老樹上的枝枝葉葉,動起真格兒的來,梁姨媽媽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梁姨這么多年的精心照料,相比于老爺子的工資和房產證,竟然如此虛弱。

    兩家子女老早就有言在先。這些年,梁姨他們給老軍人養老送終,老軍人百年之后,房子歸梁姨夫妻。但天底下的諾言,沒實現之前都是空中樓閣。如果老爺子哪一天反悔了呢?就算老爺子沒反悔,他的那幾個子女反悔了呢?畢竟他們也有一份繼承權,房子切成幾份,落到每個人手里,也有幾萬塊。對于普通人家,幾萬塊足以讓他們翻臉毀約,不念舊情。

    你說我該怎么辦?梁姨問我。

    我說可以讓老爺子先寫個遺囑。你們再做個公證。

    梁姨說遺囑寫過了。她還特意拿了遺囑來給我看,讓我挑挑哪個地方有問題,需要再改進一下。

    我看了半天,覺得我能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我挑不出什么問題,也提不出更有建設性的意見。

    你別擔心了,我勸梁姨,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梁姨說是。但我知道,她的心還是懸著的。就像他們一家跟這個城市的關系,也是懸著的。

    我經常在小區里遇見白白胖胖的劉姨,每天下午和晚飯后,她和一大堆同年紀的阿姨一起遛彎,但她的眼睛總是四處看,遇到熟面孔,會熱情地過去聊幾句。她和善、聰敏,天生知道說什么話能讓人高興。和她聊過天的人,都是笑著道別。

    和劉姨的活潑多話相反,沈叔是高冷派,話很少,也很少在小區里出現。但他總在劉姨的舌尖上出現,三五句話后,必定閃出沈叔。在劉姨的描述里,沈叔并不是個寡言的人,相反很愛講話。我們只能理解為:沈叔的沉默是因為不屑于跟鄰居們說話。

    他們夫妻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在學校相識相愛。剛結婚的時候沒房子,小兩口在廚房里夜夜搭木板床將就。那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劉姨說從來沒覺得日子苦,反而覺得生活比蜜甜。劉姨從學生時代就喜歡沈叔,崇拜沈叔,她把他奉為家里的神。兒子娶媳婦兒,她對媳婦兒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尊重沈叔,家有家規。

    沈叔以前是建工學院的院長,退休后一直被各公司搶著聘為專家,一年之中他大部分時間在外地,偶爾回來,給家里留下錢,以及他給劉姨買的衣服,就又離開了。好像那些衣服穿上劉姨的身,就等于是他在客觀上擁抱、陪伴著她了。

    劉姨難免在其他阿姨面前多說幾句,衣服啊鞋子啊,都是老伴給挑的,看不上我的眼光,呵呵。她倒不是多么物質多么虛榮,只是想秀秀恩愛。但恩愛秀多了的結果是,其他阿姨晚飯后結伴遛彎兒不怎么愛帶著她了,還有風言風語出來:老沈這么大本事,天天不著家,指不定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兒呢,給她買幾件衣服打發了,她拿著棒槌還當了針(真)了。

    單元五樓的鄭老太太,當著大家的面兒問劉姨,兒子多大了?挺大的吧?

    劉姨說三十五了。

    那怎么還沒孩子呢。

    劉姨說,年輕人不著急。

    都奔四十了還年輕啥啊。看看咱小區你這個年紀哪還有沒抱上孫子的?你也不管他們?!就這么看著?!你咋想的?!

    劉姨漲紅了臉,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有什么好管的!

    鄭老太太哼一聲,只怕是管不了吧。

    我不知道我身上哪點兒讓劉姨覺得可靠,有天在小區里帶女兒玩兒。女兒那會兒不到兩歲,跑跑跳跳的時候,趔趔趄趄、跌跌絆絆,我和劉姨一邊看著她玩兒,一邊閑聊。

    劉姨紅了眼圈兒,鄭老太太不厚道啊,當著大家的面兒戳我肺管子,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劉姨的兒子結婚十年了。當年沈叔正在院長位置上,風光是有幾分的,劉姨也是知識分子,兩個人退休工資都有一萬五六;他們大學好幾個同學有意結親家,結果兒子自己找了個對象回來,家庭、學歷、長相,啥啥都一般,就是手段不一般,認識三個月就把兒子搞掂了,非她不娶。但千不該萬不該,結婚前她隱瞞病史,她家族有遺傳病。這個女人懷著僥幸心理,想賭一次:也許她生下來的孩子是健全的呢?

    賭博的結果是,孩子生下來就五官不全,心肺也有病。醫生臉色很不好看,對產婦也不客氣:早就告訴你了不能生!

    可再怎么說,那也是我的孫女啊,劉姨紅了眼圈兒,說,我抱著那小坨肉肉兒,三天三夜,淚沒干過,這孩子來世上走一遭,可憐啊!

    從那時起,全家人再不提孩子的事兒。每年春夏間,天氣暖和,總有一堆新生的寶寶從各門洞里被抱出來,白生生兒,粉嘟嘟兒的,咿咿呀呀地咧著嘴笑。劉姨看著這些寶寶,心情可想而知。

    劉姨的兒子兒媳婦住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小區,節假日偶爾回公婆家,不知道是二人枯守實在太過無趣,夫妻關系日漸疏遠,還是劉姨沈叔不著痕跡的責難和壓力,總之,結婚十年后,劉姨兒媳婦主動提出離婚,讓老公趁著年輕,換個妻子生孩子。劉姨沈叔很感謝她的大度,投桃報李,兒子結婚時買的大房子他們更名送給了兒媳婦,兒子搬回家來跟老兩口兒一起住。

    劉姨兒子雖是二婚,但沒有孩子,家庭條件也不錯,不算鉆石王老五,也算黃金白銀了。很多家有剩女的老朋友摩拳擦掌,珍惜這失而復得的結親家的機會。劉姨沈叔的社交活動驟然增加,一時間都快門庭若市了。但這個兒子再次讓他們大跌眼鏡,他跟一個小姐暗度陳倉不說,連孩子都懷上了。

    重磅猛料啊!

    沈叔大為光火。幾代書香門第,正經人家,怎么會出來這么個不著調的兒子?情緒不好,話難免說得難聽,連前兒媳婦的離婚理由都要重新梳理:是不是離婚前你就自甘墮落,沾花惹草,人家嫌你不干凈才要離婚?!人家甩了你這個渣男,得了套房子,還得了成人之美的名聲。你倒好,陰溝里翻船,連面子帶里子,一塌糊涂。

    兒子半輩子活在父親的心理陰影中,做什么都不能讓父親滿意,現在年近不惑,被罵麻木,豁出去了,破罐破摔:您同意她過門兒,我就還是你們的兒子;不同意,我們在外面另立門戶。

    劉姨兩邊勸,罵兒子:就憑你那點兒工資?養得了老婆孩子嗎?到時候你媳婦兒下海掙奶粉錢嗎?這邊哄著老伴兒: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個女孩子的肚子里,是老沈家的一坨血脈啊,自己的兒子做下的梗,再難也得噎進去。

    劉姨和沈叔去娘家認親,沈叔全程黑臉,所有的客套應酬都由劉姨來承擔,劉姨左右為難,不熱情怕娘家挑理,太熱情了又怕給沈叔火上澆油。

    我們站在小區綠化區,中秋節剛過,草叢的綠上了銹似的,流露出金屬質地,而我們頭頂上的樹葉黃澄澄的,如無數的金幣在閃爍抖動。

    孩子生出來就好了。我勸劉姨:小嬰兒只要往沈叔懷里一抱,百煉鋼都得化成繞指柔;孩子媽媽也是,嫁到你們家算是重新投胎,有個愛自己的老公,有你這個千年出一個的好婆婆,她會珍惜現在的安穩。到時候,皆大歡喜。

    五樓的鄭老太太天天在小區里轉悠。

    我們剛搬進來時,鄭老太太的轉悠還以煅煉身體、休閑養生為目標。那會兒很多人往里搬家,各種紙盒紙板箱扔到垃圾桶旁邊。鄭老太太好像實在為這些東西可惜,她把它們收拾起來,壓扁捆好,放在樓梯間下面的倉庫里,攢多了,去小區外面找收廢品的,他們騎著三輪車把這些東西收走。

    先是紙箱紙板,然后是飲料瓶。最早是涼亭里面,很多人把喝完和沒喝完的飲料隨手放在桌子、凳子上,她撿起來收著,慢慢地,她開始什么都撿,開始時一天在小區里面巡視兩次,最后演變成每小時一次,她拖著編織袋,在小區里每個垃圾桶里翻揀、尋找,她從外面找來的收廢品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樣來了就拉走,開始討價還價,一言不合,三輪車就空著走了。

    廢品越來越多,樓梯間的倉庫早就裝不下了。她開始往樓道里面堆,五樓堆得人幾乎無法通過。然后蔓延到四樓。樓道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尤其是夏天,空氣流動加快,整個單元彌漫著污濁、腐朽的氣息。四樓住著福建來的一對夫妻,瘦瘦高高的,兩個女兒也是纖細身材大長腿,一家人和善、淳良,不愛與人爭執,換上東北本地人的暴脾氣,垃圾堆到人家門口還不一把火點了?!

    很多鄰居到物業投訴。物業人員來清理,鄭老太太叉腰堵在樓道,身后垃圾是她的草臺班子,也是她的千軍萬馬,她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罵什么。罵之外還要添加各種威脅:誰碰了她,她就倒在誰身上,她一身病,誰挨上誰拿錢給她治病。

    一婦碰瓷,萬夫莫敵。

    鄭老太太小兒子和兒媳婦跟她一起生活。兩口子都是矮肥圓款,出來進去,成雙成對,恩愛得很。冬天時,兩個人都喜歡穿貂皮,男黑女灰,像一對熊寶寶。鄰居們跟小兩口兒訴苦:勸勸你媽,你媽這垃圾撿的,整個單元蟑螂成災,不能一己之私貽害全樓啊。

    小兒子長得有些無賴相,苦笑:你們誰能勸得了她,我謝謝你們!我媽是山東倔縣的,整不了。

    鄭老太太也算文化人,鄉村小學老師。

    我女兒到了上小學的時候,小橘子長成了小姑娘,我們覺得每天多睡一小時,比上名校更重要,于是把她送進了門口的學校。上學放學接她回來,在小區里總能碰到鄭老太太,有天她突然感慨地跟我說:現在你們可真是又省心又省事兒,我供孩子上學那些年,凌晨三點就起來燒鍋做飯,孩子們吃了飯,五點鐘往外走,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學校。冬天天黑,雪像大被似的把路蒙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有時候雪沒到腰,腳都拔不出來。

    往事不堪回首。鄭老太太守寡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大兒子在大連,事業做得風生水起。小兒子貪玩頑劣,具體做什么沒人清楚,天天和媳婦兒同進同出,媳婦兒在大商場里開了間美甲店,見到我總約:來我店里美個甲?給你半價。我說謝謝,抽空去。

    今天的生活,用鄭老太太的話說,做夢都沒敢想。有一年夏天,大兒子接她去大連住了半個月,帶她四處旅游,回來后,大家問她感想。她說:到處都是飲料瓶啊,要是撿,那得撿老多了。

    有人逗她:那你撿啊,這么大的便宜不撿,那不白瞎了。

    鄭老太太搖搖頭,不能撿,大兒子會生氣的。

    這個小區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起得平易,孩子多,夫妻恩愛的也多。光是我們單元。夫妻雙雙出門、雙雙還家的就有好幾對。四樓的福建夫婦,好像是做鞋生意,靜悄悄來去,十年間,兩個女兒從小豆芽一年年長成了亭亭玉立的花骨朵;五樓的鄭老太太家小兒子夫婦,九樓張姨夫婦。頂樓是復式結構,住著一對中年夫妻,從入住開始,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每天最早開車出門,夜里很晚開車回來。

    鄭老太太知道所有人的情況,說頂樓夫妻做買賣的,還做得不小,別看那男的高大威武,家里家外是那個女的說了算。

    頂樓女人保養得宜,話少,但禮貌。不像十樓的電臺女主播,跟她同樣年紀,濃妝艷抹,打扮花哨,她坐過的電梯,要過一個小時香水味兒才消散掉,主播老公恰好相反,接地氣得很,夏天時有時招來幾個朋友,在涼亭里脫光膀子燒烤喝啤酒。頂樓男人高大威猛,從來衣著整講究,喜歡戴墨鏡,頗有幾分黑道大哥的意思。話少,但也算平易,只有一次小露崢嶸。

    小區車滿為患,有的車半夜停在小花園四周,有車庫的車主們把車倒出來的距離就不夠了。每天清晨,小區下面按喇叭聲尖叫不止,車主的憤怒像個火種,能把全小區想睡懶覺的人都弄得怒火中燒。占了人家車位的主兒,會來事兒的披頭散發狂奔出去挪車,再一連串道歉倒也罷了。隔壁單元一中年婦女,剛買了輛日本花冠,沒車庫沒車位,四處亂停,被喇叭或者電話叫下來挪車,她的臉甩得比水袖兒還長,好像別人擋了她的車庫。有天她第N次擋了頂樓男人的車庫,夫妻倆那天好像有事兒,急得跳腳,女人沒辦法先出門打車走了。男人繼續按喇叭打電話,女人終于拖拖拉拉下來時,頂樓男人懟了她幾句,女人開始撒潑:你買了庫還買了路?!我今天就停這兒,你能怎么著?!

    男人瞪著她,突然笑了:好,有本事你別動。

    男人進車庫把奧迪A8開出來,車大,又沉,向后面用力一懟,把日本汽車擠成了易拉罐,女人尖利的叫聲仿佛一把刀,把那天的清晨震出更多的裂縫,有人推開窗子朝下罵:大清早的死了人啊,嚎什么嚎?!

    男人把車開走前,落下車窗,朝抓狂的女人丟下一句話:告我去吧!

    A8揚長而去。

    女人在后面跳腳。

    看熱鬧的總結了一句:論硬耍狠,還得是德國貨!

    撞車事件迅速發酵傳播,堵別人家車庫的汽車驟減。但關于停車的怨聲更加涌沸。當年那塊畫餅的假游泳池派上了用場,清理干凈后,澆鑄上水泥瀝青,再劃好一個個車位,開始出租收錢。

    九樓張姨夫婦也很恩愛,他們做藥品推銷,每個月在全省七八個城市間奔波。兩口子出雙入對,比翼齊飛。幾年后,男人查出肺癌,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張姨都找了,每次住院,張姨都精心照顧。鄰居間說起生老病死,嘆息連連,她倒反過來安慰別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跑醫院,照顧病號,張姨一直都沒放棄自我要求,永遠穿著得體,化淡妝。

    喪事辦完,過了幾個月,我在花園里遇見張姨。聊起去世的叔叔,典型的東北爺們兒,在外面咋咋呼呼,其實是個沒主意的。她倒是城里人,當年插隊跟他好上,就留在了小鎮。后來還是她腦子活絡,出來做藥品營銷,賺了錢,買了房子,把全家人又遷回城市。她這些年和老公常年跑醫院、見醫生,對于病痛和死別比一般人平靜。丈夫走得很安心。她覺得自己盡了力,也很安心。

    我說你還不到六十,要不,再考慮考慮找個伴吧。

    張姨坦然說,對,我得找。

    她這么爽快地回答,我倒吃了一驚。

    沒過幾天,張姨帶著新丈夫出現在小區里。雖然是新丈夫,其實是他們夫妻的老友。之前病房里,張姨忙得團團轉,這位新丈夫得空就去,在她旁邊幫襯著。早在那個時候,對于未來的生活,他們心領神會,已經有規劃了。

    我們在小區住到第十個年頭時,春節回家過年,很久沒見到劉姨,在小區里面再見面時,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沈叔走了。

    我嚇了一跳。

    沈叔是胰腺癌加肝癌,從查出病情到去世,還不到三個月。對于劉姨而言,不啻晴天霹靂。她衣不解帶地在醫院守著,跟沈叔同吃同睡,連吃飯的勺子都是同一個,你一口我一口。醫生提醒她小心傳染,沈叔的肝臟有問題。劉姨說我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傳染,我要不吃,你沈叔更不愛吃飯了,他能多吃一口比什么都重要。你沈叔臨走前說了,這輩子跟我沒過夠,下輩子再來,還找我。

    隔著面包似的厚羽絨大衣,我抱住了劉姨,她伏在我的懷里,失聲痛哭。

    再也沒有人給劉姨從外地買衣服了。劉姨瘦了一些,頭發白成了一朵菊花。她每天早早地去買菜,給兒子兒媳孫女做飯,她快要八十歲了,老太太的模樣兒讓人心疼。有時候她在窗前看見我進出小區,會跑下來找我說幾句話。

    我又夢到你沈叔了。劉姨說。他在那邊兒挺好的。

    我說您自己得多保重啊。要不,沈叔會不放心的。

    劉姨說我挺好的,小孫女兒一天天的,越來越乖巧,奶奶奶奶地叫,跟小奶油兒似的。

    有一天我告訴她,我在別的地方買了套房子。

    劉姨一下子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笑笑說,那邊臨著河,風景好空氣好,是應該搬走,那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說我沒那么快搬走的,等女兒小學畢業再說。

    鄭老太太的問題是從腿腳開始的。一條腿不給力,走路一拐一拐的,她比以前更瘋狂,凌晨三四點就開始下樓轉悠,不只是撿紙箱飲料瓶,現在連別人家扔的菜,過期的油也開始往家里撿了。她的小兒子兒媳早就搬出去住了。搬出去之前,鄭家小兒子換了一輛一百萬的豪車。大家都說老太太別撿了,撿十年也買不上你兒子一個車胎。老太太罵兒子敗家,買了車還騙她,說車還不到十萬,便宜得很。他們搬出去沒多久,老太太就中風癱瘓了。他們雇了個保姆照顧老太太,沒兩天保姆就不干了。說老太太神經病,推著輪椅來廚房檢查她做菜時放多少油,夜里還要打開冰箱數數雞蛋和蘋果,唯恐被保姆偷吃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說鄭老太太的小兒子好像一直沉溺某種網絡賭博,開始時暴賺,但沒過多久就傾家蕩產了,老婆跟他離了婚,剛買的豪車也賣了抵債。

    女兒小學畢業了。

    之前的一年,老公已經開始裝修新買的房子。離易安居開車要二十多分鐘。在我們之前,易安居搬走了幾戶人家了,比如說主播夫婦新買了別墅;頂樓夫婦搬得干凈利落,跟誰都沒打招呼,他們本來跟任何鄰居都只是點頭之交;福建夫妻也走了,我懷疑他們從來不會拿這里當成自己真正的家,只是寄居一段。連五樓鄭老太太都被接走了,他兒子要賣了這套房子還債。

    我們搬家持續了三天,我提前兩天住進了新家,安置隨后運過來的東西。我很吃驚,那個三居室里居然有這么多東西。這還是在淘汰了一多半家俱、十幾箱東西之后。易安居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意識到的,更滿盈、更密集、更擁擠。

    新小區幽靜開闊,比易安居大10倍,夾雜在一條河和公園之間。更重要的區別在于新小區的氣質風格,是鄰里之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大家在小區里見到,會微笑,會點頭,會打招呼,但僅此而已,家長里短截止在每戶鐵門后面,反正談資現成:十來個噴泉、幾百棵果樹、滿池的鮮花、開著指甲蓋大的白花、香氣四溢的草坪,以及在草坪上慵懶踱步的,一藍一白兩只高傲的孔雀;再不濟,外面還有河邊的故事,以及公園里的四季風物。

    夜里我坐在新家的窗前,我看不見,但我知道,不遠處有一條河流,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有時候露出水之骨頭,但大多數時候,月光灑在河面,變成河龍的鱗片。我想起易安居的日子,便會風馬牛地想起一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滿了南山。易安居跟后不后悔沒關系,跟梅花更沒關系,只跟詩里的情緒有關系。我知道在未來的歲月里,易安居3號樓3單元701的生活,像一粒緩釋膠囊,歸隱在我的余生;也像一小塊五味雜陳的芯片,保鮮著十三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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