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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0年第1期|黃燈:班主任
    來源:《十月》2020年第1期 | 黃燈  2020年03月03日09:12
    關鍵詞:班主任 黃燈 十月

    來到90后身邊

    062111班畢業5年后,我接受系部的統一安排,于2016年9月接手1516045班(該班大一時,在肇慶校區),再一次擔任班主任,從062111班到1516045班,中間相差了9年。1516045班有點特別,大一時,系部沒有分專業,中文、文秘、傳媒三個方向的學生,混在一起,到大二才按照大一的績點排名,確定專業。實際的情況是,績點排名靠前三分之一的學生,都選擇了熱門的傳媒方向;中間三分之一的學生,選擇了不愁分配的文秘方向;剩下的三分之一,自然到了高冷的中文方向。這種排法的一個意外結果,是傳媒方向的兩個班,沒有一個男生,而中文方向,卻囊括了80%的男生(盡管如此,男女生比例在中文班還不到1∶3)。如果績點在某種程度,能代表學生的學習能力,毫無疑問,男生在中小學階段,無法與女生抗衡的局面,哪怕到了大學,都沒有獲得根本改變。

    班上一共有37名學生,29名女生,8名男生。如果說,在接手062111班時,我對班上的男女比例還有意外,到我接手1516045班時,我內心唯有奇怪的感激,一個純粹的中文班,擁有8名男生,已經是讓人欣喜的結果。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一個班級,全部是同一性別,單一性別集合的班級,讓人產生陌生的失衡感,仿佛與人相處的半徑縮小了一半。班上生源依舊以廣東為主,除了嚴閩軒來自福建、何海珊來自廣西、茍亞東來自貴州、李萌來自山東、秦思思來自湖南,其他32名學生全部來自廣東各地:其中茂名6名,潮汕地區5名,珠三角一帶6名(廣州、深圳、佛山、東莞各一名,中山2名),其他則來自諸如信宜、韶關、羅定、河源、湛江、陽江、翁源、化州、云浮、臺山、梅州等廣東稍微偏遠一點的非珠三角地區。

    對1516045班的孩子,我有一種與062111班完全不同的感覺。

    如果說,062111班給我帶來的觸動,更多來自空間的阻隔,通過他們的語言、性格、愛好、價值觀念和文化烙印,“廣東學生”作為一個整體概念,開始植入我的內心,他們讓我意識到,在我根深蒂固的湖湘文化視野以外,燦爛而豐富的嶺南文化,其實也一直在滋養一群人,一群完全不同于湖南人性格的廣東人。

    而面對1516045班,給我帶來最直接的觸動,則來自時間的隔膜,我不得不感嘆,我完整見證長大成人的第一個群體,竟然已經這么大了,竟然已經上大學了。我想到這群孩子,他們的年齡和我大學同學的孩子相仿,和我的兩個外甥相仿,一種真實的“代”的感覺油然升起。盡管他們和062111班僅僅相隔9年,但這9年的歲月,足以在我的視野中,淘洗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群體。

    在中國的教育體系中,“班主任”類似一種教導者的角色。面對062111班時,我很自然地履行著教導者的職責,當輔導員告訴我,吳志勇有一段時間經常逃課,經常躲在宿舍不進課堂時,我曾理直氣壯地去宿舍找他,在樓下的過道,從人生的意義、念大學的價值、父母的期待談起,說服他無論如何要按時出勤,至少要拿到畢業文憑,他聽了我作為一個班主任類似諄諄教導的話,竟然改變了學習態度,不再逃課,也不再對學習聽之任之,不但順利拿到學位證書,而且在大三那年,履行一個班長的職責,管理班上的很多瑣事。

    但今天,當我面對1516045班一張張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我突然感到班主任身份以往配備的諸多常規手段,統統失效,我滿腔慣有的熱情頓時冰封,他們只需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動作,就足以消解班主任角色給我帶來的“權威”,凜凜的漠然中,讓我意識到一種真實的尷尬。我感到此前持有的、負載在班主任身上的話語系統,已難以進入他們的頻道,更讓我忐忑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所持有的價值觀念,在度量這個群體時,是否依然有效。

    仔細想來,為何在面對1516045班時,我會有如此明確的困惑,和我家族里面真實的經驗有關。我大姐的兒子江江,出生于1994年,已從浙江一所二本院校畢業。我二姐的兒子佳佳,出生于1995年,正就讀于湖南一所理工大學。在養育江江、佳佳的過程中,家人面臨了很多全新的挑戰,父母和子女之間,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兩個陣營,仿佛兩個絕緣、互不理解的黑洞,一種真實的代際,在信息時代的喧囂中,因為各自經驗的異質性,相互感受到一種失控的無力。我想起20世紀80年代的初中生,父母最擔心的事情是早戀,仿佛只要避開了早戀的沼澤,父母就可以高枕無憂,孩子的前程則一片光明。而今天,到我們為人父母,面對孩子的成長,最讓人惱火的事情,已經變成了如何面對他們對網絡的沉迷。

    初中階段,江江和佳佳總是偷偷跑去外面上網,姐姐、姐夫束手無策,最后蹲守在湖南汨羅大眾南路一家叫智慧橋的網吧,將早已沉迷游戲的孩子“捉拿歸案”,并給予最嚴厲的懲罰。但懲罰的后果,并未讓他們遠離網絡,青春期的叛逆,面對大人的反對,激起了更強烈的反彈。尤其是佳佳,哪怕到高三,依然沉迷游戲、網絡小說,致使親子關系陷入了難以調節的困境,盡管高考成績尚可,但到大學后,依然沉迷虛擬的網絡世界。二姐百思不得其解,小時候的佳佳,熱愛閱讀、喜歡思考,成績也一直很好,如果不是沉迷網絡,我們全家都相信,他會有更好的出路。在我們眼中,無形的網絡,像一個奇怪的惡魔,會讓小時候聰明親近的孩子,變得眼神冷漠,拒絕交流。

    現在,一群與江江、佳佳完全同齡的孩子,來到我的身邊。我突然意識到,隨著信息時代的坐實,“代際”這個詞,已變成一種堅硬的存在,對我的教學生涯而言,面對更為年輕的群體,將是專業以外的新調整、新挑戰,而我再次擔任的班主任角色,也將從以往的教導者變成一個旁觀者,孩子們青春成長的劇目,早已更換了布景,我在見證過他們中學時期的情景后,終于因為班主任的便利,得以擁有機會看見他們的大學生活。我還觀察到,我眼前這幫90后的年輕人,并沒意識到,他們成長所帶來的挑戰,讓他們的父輩,早已置身毫無依傍的茫然。

    第一次,我對“代溝”二字謹慎起來,我明顯感到,“代溝”的中性、溫和,掩飾了我和他們之間更為深刻的差異,橫亙在我面前的,顯然不是“溝”,而是“淵”,是“海”。身邊眼花繚亂的世界,快速得讓人回不過神,轉型期現實的豐富、跌宕,他們同樣是承擔者和見證人。虛擬化的網絡,不過以技術的名義,掩蓋了兩代人對社會完全不同的感知,光是一個微信,就足以將更多群體,推向邊緣。

    對我而言,一個更為個人化的視角是,作為公有制尚未解體時代成長起來的施教者,面對一群市場化徹底鋪開后長大的受教者,這中間的錯位,將以班主任的角色,折射一個交織的窗口。在送走062111班后,我接手了更多學生,目睹不少個體的暗處掙扎,內心沉淀的直覺日益清晰,年輕的生命,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被現實甩出,一個群體處境的塌陷,正越來越顯示出堅硬的確定性。我內心潛藏的集體主義視角,以及負載在教師職業上的本能牽念,總讓我不自覺地越過課堂的邊界,將目光投向更多原子化的學生,我一直想通過具體的教學過程,廓清無數年輕人在遭遇教育產業化后,到底呈現了怎樣的命運?他們的出路和背后的家庭、教育的質量、整體的經濟形勢,到底有著怎樣細密的關系?一群在我大學時代,被視為“天之驕子”的精英群體,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一種結構性、整體性的困境,并被學術界冠以“屌絲”和“蟻族”的命名?我面前的1516045班,是否能以更為清晰的特寫鏡頭,讓我看清更為細致的肌理?

    根據美國學者羅伯特·帕特南在《我們的孩子》中的描述,我的大學時代,類似于美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提供的教育背景,我的成長,得益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尚未崩塌的公有制教育,城鄉之間教育資源的差異,遠未達到當下觸目驚心的地步,普通家庭所承受的壓力,要比今天小得多,但教育投資的回報,卻要更為可靠和確定。在考察062111班畢業多年的境況后,我依然為教育對年輕人前途的積極作用感到欣慰,盡管讀大學對整個家庭而言,更像經過艱難權衡后的投資選擇,經濟成本與時間成本比我求學時代高得多,盡管兩極分化的趨勢已經顯現,但我還是為班上大部分孩子通過上大學,能夠換來一份衣食無憂的生活,感到踏實的慶幸。

    但通過近十年公共課、專業課與孩子們的接觸和觀察,我感覺趨勢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就算在經濟發達的廣東地區,就算我所面對的學生,大部分來自廣東省,比之062111班、1516045班的孩子,已有更多的個體,陷入了真實的迷惑和困頓,畢業季來臨,越來越多的學生敲響我辦公室的門,企圖從班主任的口中,下載一個關于未來的堅定答案;越來越多的學生詢問考研的細節、考公務員與創業的勝算,他們在窮盡各種可能后,往往回到一個問題:如果這樣,念大學,到底有什么意義?我不知道,這種無法窮盡所有個體感知的清晰印象,是來自個別的偶然傾訴,還是包蘊了一個群體的確定趨勢?

    比之我大學畢業的1995年,到我接手1516045班的2015年,整整跨越了20年時空。20年的滯后,因為班主任的身份,我終于獲得機會,走近一個群體。面對他們時,無論我內心有著怎樣的慌亂與不踏實,90后這個群體,還是真實地來到我身邊,并成為我工作的依托和載體。70后和90后的相遇,是我第二次班主任工作的主題,懂得這一代孩子,已成為擺在眼前的挑戰。

    而如何讓他們感知,一個時代的轉型,就在身邊悄然完成,是我作為一個見證者,內心最大的隱秘。

    兩份名單與網絡原住民

    在我心中,1516045班有兩份名單。一份是學校教務處提供的,為了便于管理,有一個順序,學號從151604102李萌開始,經過李金蔓、葉嘉怡、秦思思、唐睿、嚴閩軒、雷紅霞等30多人,到151604647劉早亮結束,跨越從山東菏澤到廣東江門的距離。

    他們的名字,閃爍著碎片化時代的特色,看不到任何宏大敘事的蹤跡,也和國家、民族、建功立業等印象,扯不上關系,顯示了父輩在個性化時代,對孩子最平實的命名,但因為大都來自廣東地區,明顯的地方趣味——溫婉、甜膩、港臺腔的字眼,成為家長取名的首選。這種審美趣味,也許來自粵語的音調直覺,至少當我用普通話發聲時,總是難以從聲調上輕易辨識其差異。自然,每次拿到名單,從字眼入手,也總是難以從意義層面做更多聯想,這些漢字——“嘉”“睿”“怡”“珊”“軒”

    “娜”“琪”“惠”“璐”“培”“妍”“倩”“瑜”

    “炯”,像一盤散亂的花瓣,單獨看,都有顏色和味道,但混在一起,真的很難將它們之間的生發、組合,與一茬茬鮮活的年輕人,對應起來。

    但我知道,1516045班,還有另一份名單,一份來自他們自我命名的昵稱,和家長無關,也和教務處無關。在班群里,這些昵稱,組成了一個魔幻的世界。我偷偷分析過他們的命名方式:

    第一種:全英文。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Elaine、Ste-Max、Cristal li、Carrie、Rara、il0v1Xwt分別對應的是何海珊、葉紫晴、茍亞東、鐘培棟、陳少彬、羅益鵬、崔奕嵐、華柳詩、李金蔓、葉嘉怡、陳閣妹、嚴閩軒。嚴閩軒的名字尤其特別,他的昵稱是il0v1Xwt,很難說是英文,感覺就像一排沒有任何關聯的數字、字母組成的密碼,我仔細尋找其中的組合規律,以及和“嚴閩軒”三個字的關聯,但怎么樣也無法發現其中的秘密。閩軒來自福建中山,他在第一次交給我的作文中,自我介紹略顯戲謔,但還是難掩中規中矩的本色,“本人嚴閩軒,姓嚴,字閩軒,純爺們,來自福建中山,很多人一看到我的名字就會問我為什么中間取一個閩字,其實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親愛的母親大人和父親大人想讓我記住老家在福建吧,至于那個軒字,我猜是為了好聽,夠酷夠炫的吧。目前19歲,過多一個月就步入20歲的門檻了,家庭非常普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一周一頓麥當勞還是負擔得起的,離小康也就還差幾十公里而已,母親大人是當幼兒園老師的,父親大人是開船的,而我是個搬磚的(開玩笑開玩笑)”。在連續一年給他們上課的過程中,我對閩軒的印象并不深刻,有一次討論課,原本排好是他當組長,但因為遲到,他并沒有安排好組員的出場順序,上課鈴響了半天,他匆匆趕進教室,沒有說任何話,同學們則發出了心領神會的笑聲。對他的認知,我感覺il0v1Xwt這個昵稱,更能描述他的真實狀態,在“嚴閩軒”以外,他有另一個世界,而我作為班主任,并未走進去。

    第二種:全中文。字數不限,有詞語,也有句子。果仁、慕橙、奈奈、水墨丹青、毒番茄、豆子、不拿拿,分別對應的是許玉曉、張彩瑩、陸銳娜、胡小芬、何錦鴻、謝慧霞、鄒燕玲。讓我驚奇的是張亞康對自己的命名,“一個在當地較為英俊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長相,還是另有所指。在廣東學生中,亞康確實算得上一個較為英俊的人。程雪芳的昵稱“許過的愿不能忘!”,更像是對自己堅定的承諾,雪芳來自湛江,我知道她背后更多的故事,知道她較為復雜的家庭關系,她需要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自己度過大學時光。謝曉珊的昵稱是“現在是十二月”,我不知道背后的確切所指。

    第三種:中英文混合。雷紅霞的昵稱是“XGS雨共葭”,我知道她獨特的個性,但我不能確認,這種混合型的昵稱,是否能映襯我的猜測。秦思思老家是湖南祁陽,她幼年隨父母南遷,在廣東定居多年,她的昵稱叫“悠yo”。

    第四種:純圖案。還有一些學生的昵稱,干脆就是一個圖案,諸如李萌的昵稱,是一個檸檬;黃楚晴的昵稱,是一朵云;陳倩兒的昵稱,是一個微笑的卡通;黃璐的昵稱,則是五個蛋撻組成的一排圖案,看起來就像一家香噴噴的蛋糕店。

    第五種:文字與圖案組合。諸如李晴,昵稱是“肥晴”兩個字,加一個太陽的形狀;唐睿的昵稱,則是一個氣球加條幅的圖案與“RiRi”的組合;范敏琪的昵稱,是一個金色皇冠加“范”這個漢字;梁映彤的昵稱,是“Cu”加太陽的圖案。

    整體而言,以上五種命名方法,都和他們真實的中文名字沒有太大關系,但我相信每一種命名的背后,都有他們的認真和謹慎。我不能完全理解他們名字的含義,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含義和意義,他們只不過想用符號,建構一個隱蔽的世界,一個屬于自己、阻擋他人進入的世界,我還知道,他們建了兩個班群,一個加了我的班群,專門用來發布各類公開的信息,一個拒絕我的班群,我永遠無法知道其中的秘密。

    但我還是發現了一些和真名有關的昵稱,楊慧蓉叫“Yang-hr”,劉早亮叫“Liang”,羅玲玲的昵稱,沒有舍棄她的本名,叫“TL羅玲玲”。班上唯一沒有昵稱的學生,是沈敏就,她來自深圳,在第一次班會發言中,就坦言自己不是一個聰慧的人,但從來沒有放棄成為優秀者的夢想,她是一個有主意的姑娘,帶著特區的果敢和活力。

    在所有的同學都進了班群以后,群主程雪芳強烈要求入群的人用真名,但還是有一個學生沒有理會,他(她)一直保留在班群用“Zbbaoyyn”的權利,我沒有用排除法,去弄清楚他是誰,我感覺群里有一個隱形人,目睹一切,從不顯身。

    昵稱是這一代孩子網絡時代互相確認的眼神,我不懂其中的含義,但不妨礙他們彼此心領神會,但課堂的交織,終究會讓我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他們的秘密和世界。

    從2016年9月起,根據教學計劃,我要承擔2015級中文班兩門課程,《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Ⅱ》,時間跨度一年。2016年11月3日的課堂上,我和兩個班的學生,特意討論了我經常和學生聊起的兩個問題:(1)課外閱讀情況如何?(2)為什么讀書?來自貴州遵義的茍亞東,講到他受爺爺的影響,喜歡讀史書、人物傳記和天文地理,但到大學后,突然發現自己不會讀書,他期待閱讀能夠提升自己的思維能力,但他感覺文學像一門藝術,遙不可及,難以入門,他沒有像別的學生那樣,強調自己喜歡文學名著,而是坦然宣稱:“我喜歡讀恐怖小說,《鬼吹燈》《盜墓筆記》,還有仙俠類的《誅仙》”。

    亞東的話,像接通了一個共同的秘密,教室里立即活躍起來,孩子們的臉上,綻放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討論了十年“為什么讀書”后,茍亞東第一次在課堂提出,他熱愛網絡小說。我突然想到,同樣在大學的佳佳,應該擁有這樣的課堂,自由地交流他的閱讀經驗,并在多年深深的誤解中,袒露被遮蔽的青春困惑和心靈傷痕。

    羅益鵬立即接上了話題,仿佛找到了一個傾訴的出口,他來自廣東梅州,父母都是農民,關于讀書,他從小聽到的告誡,依然是幾十年前的聲音,“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才能離開農村,走向城市,才能擺脫貧窮的命運”。他坦陳并不真心喜歡讀書,但從小承載了家族的希望,他沒有其他選擇。緊張的學習中,他排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讀網絡小說,從初一開始,已經持續了七八年。“我內心很壓抑,不得不去尋找一些東西麻痹自己,網絡小說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它是架空文,熱血文,會讓人的精神得到很好的寄托和麻痹!”他毫不否認,哪怕在高考前,面對巨大的復習壓力,依然會去看網絡小說,“讀小說的一剎那,煩惱被拋在了一邊,覺得什么都不用想,人好像被徹底放空!”但他也承認,網絡小說只是一種快餐文學,并不能讓自己獲得精神升華,沉溺其中時,會有一種矛盾心理,“感覺自己在浪費時間,罪惡感很重,但又欲罷不能,管不住自己”。

    面對被益鵬點燃的課堂,早亮躍躍欲試,但顯然沒有搶到表達的機會。他出生臺山小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高中階段,聽到最多的言論,和益鵬一樣,來自父母、老師反反復復的嘮叨,“要好好學習,要為考大學奮斗”,至于考上大學以后的出路,村莊的父母,依然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的記憶和想象。他事后告訴我,到高中后還是看網絡小說,這是從初中開始就養成的習慣,“我瞞著我媽把錢存起來,買了一個閱讀器,騙她說用來學習英語,然后偷偷摸摸拿來看小說”。早亮的電子閱讀器,在謊言中寄托了一個母親對孩子學英語的期待,但最后被班主任發現,上繳放進了上鎖的抽屜。他沉迷過的網絡小說,有蕭鼎的《誅仙》、江南的《龍族》、唐家三少《天堂的路》、天蠶土豆《斗破蒼穹》等。

    作為一個以文學批評為專業依托的教師,我對早亮提到的網絡作品一片陌生,它們攪起網絡江湖的萬丈狂瀾,卻在大學的課堂上,悄無聲息,它們讓年輕的生命沉醉其中,我卻對此視而不見、找不到話語進入,它們構建了一個個玄幻、穿越的世界,卻能用最短的距離,喚起年輕人的共鳴,并將是否閱讀,作為衡量自己陣營的暗號、密語。這背后到底隱藏了怎樣的秘密和景觀,以網絡的名義接納了年輕人的情緒,而我作為現實中的班主任,卻慘遭他們的隔離?早亮提起了網絡作品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想想啊,一個個矮矬窮,相當于廢柴,家族被殺光,只剩下一個,突然得到偶遇,然后就走向修仙之路,然后就殺掉仇人,抱得美人,從此改變命運,一讀網絡小說,我就滿身熱血,一回到現實,我就提不起斗志來,也有可能,我是幻想自己也能成功吧!”

    我在課堂現場統計才知道,對男孩子而言,中學階段,除了看網絡小說,打游戲同樣是他們重要的生存方式,父母擔心他們沉迷于虛擬的世界,害怕他們用虛擬世界的游戲規則,指導、影響自己的現實人生,而事實上,對他們而言,打游戲,不過是他們進入虛擬世界放松現實壓力的方式。以早亮為例,在封閉式的高中,他們一周會放半天假,特別的節日,才放一天,常年處于高壓之下,他必須找到自己的排解方式。早亮喜歡踢足球,但高中校園,沒有場地,也沒有時間和同伴,唯有網絡,才能讓他在碎片化的時間中,最大限度地實現自我放松。他從高中開始接觸電腦,每周日十一點下課后,和朋友吃個飯,就進入網吧玩游戲。家里每周給的零花錢是二十元,他每周回去一次,除去路費十元,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錢只剩十元,夠他在網吧玩三個小時。他初中玩的游戲是《地下城與勇士》《穿越火線》(又稱《CF》),高中階段玩的游戲則是《英雄聯盟》(又稱《LOL》),這是屬于他們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事實上,對青春期的男孩而言,共同出入網吧,已成為彼此建立聯系和友誼的方式。早亮坦言,將身上的零花錢用光后,宿舍的一群少年,會去城里隨便逛逛,他們并沒有太多的自由,一周的高壓,也只能通過半天高強度的游戲得以緩解,“回去學校就被考試包圍”,他并不認為,游戲對自己的人格,產生多壞的影響。

    我依舊不懂網絡小說,更不懂電子游戲,但遇上1516045班,終于明白了他們青春方式里的現實底色。從應試教育的通道穿越,他們來到大學課堂,在高中老師對大學想象的善意謊言崩塌、卸除了高考的集中目標后,他們如一卷失去彈性的彈簧,松弛的狀態讓他們陷入更深的迷茫。他們成就感、滿足感、目標感和生命能量的釋放,依舊無法在現實功利目標之外,找到更多的通道,我隱隱約約感受到這些,但始終找不到一個理解的切口,直到茍亞東第一次在課堂宣稱他喜歡網絡小說,才開啟了我洞察另一個群體的契機,才真正理解,他們的化名,不過網絡時代一次次隱秘的自我命名。課堂上,益鵬、早亮向我描述了《斗破蒼穹》的中心思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這部“廢柴逆襲”的網絡小說,不過向我揭示了農村孩子現實中,通過網絡尋求慰藉的真實邏輯。他們將網絡文學視為“熱血文”,就如另一個時代的讀者,閱讀《青春之歌》時,曾經激情澎湃,熱血沸騰。而我,面對自己不懂的網絡世界,曾經作為二姐的同謀,將網吧捉拿兩個90后的外甥,當作家長理所當然的責任。

    我忽然意識到,當無法回避的信息時代降臨,我們這一代憑借時間的錯位,早已在現實中筑穩了各種堤壩,而這些孩子,卻只能任由信息時代沖刷,在不被理解的委屈中,承受各種未知的風險。智能時代貌似給他們帶來了諸多便捷,但他們卻居于這一龐大、無形網絡中,最為被動的一個環節。他們貌似獲得了更多自由,但個人生活,卻借助網絡的方便,被制作成一罐密不透風的沙丁魚。無處不在的微信、數不清的群、早自習點名、課堂刷臉、網絡霸權,不過以科技、消費的名義,將他們的生命切割成更多的碎片,而我所看到的重點大學的孩子,卻以最古老的方式,端坐在圖書館閱讀泛黃的紙質書籍。

    青春的本質從未改變,當“喪”“無感”“低欲望”成為亮眼的標簽,貼上這面目模糊的一代人,我在課堂聽到的偶然表達,正徐徐向我開啟另一扇門,但更多的未知,我依然無法抵達,作為班主任,我一次次在課堂面對深深的茫然。

    我想起陳雪在2017年畢業之前,和我說過的話:“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是這樣的,真實面目不會從外表看出來,我們都有自己的保護殼,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自己吞。”

    湛江女孩

    關于90后孩子的描述,“亞文化”的籠統概念,顯然只能勾起我更多關于城市孩子的想象。在給1516045班上了兩個學期的課后,他們身上籠罩的網絡色彩,逐漸淡去其神秘面紗,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Elaine、Ste-Max、Cristal li、carrie、Rara、il0v1Xwt,更多時候以何海珊、葉紫晴、茍亞東、鐘培棟、陳少彬、羅益鵬、崔奕嵐、華柳詩、李金蔓、葉嘉怡、陳閣妹、嚴閩軒的面目,在我眼前出現,我校準班主任的焦點,發現在網絡世界以外,他們所浸潤的現實,并未發生根本改變。

    除了“網絡原住民”“宅男”“腐女”“顏值”“玄幻”“先修”這一套呈現他們日常的詞匯,出現在學院困難名冊的“低保家庭”“單親家庭”“母親殘疾子女”“特殊困難”“困難”“孤兒”,同樣是呈現他們真實的另一組詞匯。我意識到,在他們的世界中,包含了兩組話語體系,在“課堂”“班群”這樣的公共場合,他們總是不經意就溜出網絡詞匯的影子,但進入私下的交流,諸如作為班主任,在與他們的例行談心中,他們能立即切換到另一套話語系統,一套與他們的父輩、老師共享的話語系統。

    下面是2017年11月14日,在班主任工作的例行談心中,來自湛江的秀珊和我說的話。在班上的學生中,她是唯一主動約我的人,但在具體的聊天過程中,她說的話,最讓我意外。她總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和我靠得極近,每次目光相撞,就拿書擋住嘴巴,黝黑的臉龐立即浮現滿眼的笑意。她幾次興致勃勃地邀請我去家里看一下,但進入訂票的環節,最后反悔,終止了行程,我原本想通過實地感知,去解讀與她談心過程中,被隱匿的諸多“梗”,這個愿望,因為她“沒有必要跟別人說太多家里的事”,就此擱淺。

    我出生在湛江廉江,家里的門牌都看不清楚,郵政送錄取通知書時,要一家一家地問。我中學時,爸爸在一家石灰廠上班,后來做不下去了,進了一個玩具廠,在我初中以前,媽媽一直在鎮上工作,我上初中后,她去了東莞,今年到了廣州,住在芳村,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靠媽媽打工。

    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還有個弟弟,家里太復雜了。念大學的,到現在只有我一個。我姐小時候成績挺好,到初中后一般般,就作文還可以,她初中畢業考上了湛江一所師范學校的幼師專業,但不想去,就外出打工了,可能是不想當幼兒園老師。我哥初中時像一個流氓,就會打架,離中考還有一個星期,突然說不讀書了。我姐大我哥兩歲,我哥大我三歲,但我大部分時間,都和弟弟在一起,小時候會和弟弟去田里、小溝里抓魚,有時會捉到水蛇,有一次在香蕉地里,用那個簸箕在水里趕魚,結果沒趕到魚,趕到了兩條蛇,到現在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感覺還挺快樂的,后來長大就不行了,再大一點點又不行了。我跟我哥、我姐之間,沒有和弟弟那么親密,他們上初中時,我比他們晚了兩三年,所以我們的世界不太一樣,他們兩個像大人。我弟弟連初中都沒讀完,就回家了,他被抓回家了。我們家的關系太復雜了。

    我們村是鎮里最亂的一個村,很大,偷雞摸狗的人好多,吸毒的人也很多,念初中時,村里吸毒的風氣非常盛行,堂哥吸毒,堂哥那個年紀,是個人,都會吸毒,很多人都被抓走了,現在留在村里的人很少。堂哥與堂嫂離了幾次婚又復合了,我搞不清堂哥對堂嫂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堂哥吸毒期間沒有理性,很多事情都很殘忍,我侄女在場,我覺得更殘忍。堂哥一直想要個男孩,但生的都是女孩,現在有三個女兒了,堂哥家第二個孩子一直放在我家,因為奶奶要帶小堂嫂剛生的那個孩子。我大堂嫂和小堂嫂本來差不多同期生孩子,我在學校,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最后大堂嫂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太殘忍了。村里就是這樣,都想要男孩,我喜歡我侄女,覺得她們好可憐,我的情況正在她們身上重演,但是她們不像我喜歡讀書,我們村里,很多人讀到初中都不讀了。到目前為止,我們村只有我一個大學生,村子閉塞到什么程度?像我考上大學,村里居然還有人問,畢業以后分配到哪里工作,然后我說沒有分配,他說你怎么考上這樣的大學啊?我說現在的大學都沒有分配,他就覺得我考的大學有問題。

    我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父母關系也不好,因為從小封閉,只跟自己玩,處于一種沒人管的狀態,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長大的。上初中后,基本就我一個人,我都是自己長大的。初三第一次去我媽那里,在東莞,她見到我,不讓我叫她媽,因為她跟工友說,只有兩個兒子,奇怪的是,我一點情緒都沒有,所以上大學后,我也很少去芳村看她。我從小對父母印象不好,他們總是問我,你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我怎么知道,反正越長大就越無所謂了,也能理解一些東西,是的,從原生家庭的傷害里跳出來,太難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就喜歡讀書,但沒什么書讀,讀的都是哥哥、姐姐初中留下來的政治作業、材料題。八九歲上學時,有個老師,一直拿粉筆砸我的頭。我當時會乘法口訣什么的,有些字也會讀,課文也懂,然后我媽認為我可以跳級,但校長不同意,我媽就一直往學校跑,然后就同意了。但那個老師對我很不滿意,比如我現在的位置,在第一排,那個老師不讓我坐第一排,把我調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怎么上課,看到別人舉課本我也舉,他們放下我也放下,有一次,還沒來得及放下,老師就拿粉筆砸我的頭。從小到大,我很少碰到合格的老師,他們大部分喜歡板著臉,教訓學生。尤其是我高中那個老師,對學生很不好,你知道他怎么罵我們嗎?我們學校有個下坡路,那里有個很大的垃圾廠,他說我們就像那里的垃圾,我們都被罵習慣了,也麻木了。有一次,他兒子半夜發燒,第二天到學校后,他對我們很生氣,其實他兒子發燒關我們什么事呢?但我也碰到過好老師,六年級時,有個楊老師教我,我感覺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除了楊老師,還有一個老師對我也很好,她將我當女兒看,她有兩個兒子,但是沒有女兒,她不介意我叫她媽媽,我們關系就是很好。

    進到大學后,我感覺學校和自己的想象差太遠了,我當時想,這是一個什么大學?我們宿舍六個人,平時都很忙,基本沒什么交流。所有人忙的活動、方向都不一樣,有個女生,她平時做那種高大上的兼職,她接了很多活,整天都在宿舍做策劃書之類的,還有一個整天往男朋友家里跑,另外一個呢,熱衷研究少數民族,學習藏語之類的,還有兩個喜歡打游戲,但我不能告訴你。

    今天上課的時候,講到方方《風景》里面的二哥,我感覺和他就很相似啊,他通過另一個世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但我的生活是在這邊,沒有辦法脫離這邊,這種根深蒂固的感覺,可以用絕望來形容。我什么都不想做,我覺得累了,我以后想過很普通的生活,其實我理想的生活,寫作就可以了,我喜歡音樂,還可以幫別人填詞。

    我大一的時候,還挺好的,但現在熱情被消解掉了,曾經的設想也破滅了,活著就好,活著,要求就這么簡單,有時想想,還不如一無所知,比較幸福。談到畢業以后,要留廣州還是回老家?我們很年輕,不想回家,但留在廣州的話,可能一個月的工資,付完房租都沒有錢買衣服了。

    秀珊在和我聊天的過程中,總是說到她的家庭很復雜,但她欲言又止,并不愿和我多談家庭為什么復雜。她跳躍的敘述,清晰地呈現了故鄉廉江村莊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多子女、重男輕女、父母關系不和、一個人長大、封閉的村莊、吸毒的堂哥、被引產的堂嫂、像流氓的哥哥、童年捉魚的快樂、熱愛讀書的天性、砸粉筆的小學老師、稱學生為垃圾的高中老師、熱愛寫作的夢想、活著就好的淡然、無法留在廣州的失落,當然,還有給她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楊老師,待她像媽媽一樣親切的女老師,這所有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勾勒出了秀珊成長的基本底色。

    她沒有告訴我媽媽從事的職業,也沒有告訴我,為什么大一還有目標,到大二則突然破滅,她沒有改變命運的決心,也不知權衡和計算人生的緊要環節,并且拼盡力氣去爭取該得的一切,她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消極,但我卻從這理性的消極中,在和她小心翼翼的對話中,感受到了一種明心見性的智慧和殘酷的真實,她看到了很多,明白很多,懂得很多,但她不說。

    班上更多的孩子,盡管情節無法與她完全重合,但在最本質的方面,卻與她有著相同的命運,下面,我說說同樣來自湛江地區的胡小芬。

    胡小芬1996年出生于湛江徐聞錦和鎮,徐聞是廣東省最南端的一個縣,隔海就是海南省。她有四個兄妹,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2017年考上了華南農業大學,弟弟在徐聞中學讀初中,最小的妹妹在念小學六年級。爸爸之前在家務農,因為收入太少,只得離家尋找門路。由于沒有技術,主要在徐聞周邊建筑工地打小工,工作缺乏穩定性,收入并無保障,媽媽先后在湛江、徐聞打工,主要是在廣場擦皮鞋。

    因為想要一個男孩,在有了兩個女兒后,小芬念到小學五年級時,父母一直在外面斷斷續續躲計劃生育,順便也打打散工。初中三年,她一直跟著爺爺奶奶,有一段時間的留守經歷。弟弟出生后,媽媽又懷孕了,抱著僥幸心理,以為又是一個男孩,于是偷偷生了下來,這樣,小芬就多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妹妹。

    小時候,小芬整天和同伴爬樹,玩一些游戲,性子極其野性。小學五年級時,媽媽外出打工后,爸爸和奶奶去田里勞作,就會把她托付給姑姑照顧。姑姑嫁到了鄰村,村子近海,孩子們穿過一片小樹林,就能迅速到達海邊,撿螺、撿貝殼、趕潮,成為海邊孩子童年的樂事。盡管大人不準小孩去海邊玩,小芬還是會經常和姑姑村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偷偷結伙溜去海邊。撿螺是小芬最愛干的事情,每次回來,她怕姑姑發現破綻,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趕緊去別人家,將弄臟的腿腳洗干凈。

    媽媽是家里第一個外出打工的人,小芬曾跟隨媽媽到了湛江。六年級第一學期,她就讀湛江市區一所私立學校,因為學費貴,媽媽負擔起來過于吃力,小芬懂事地要求回家,從第二學期開始,她就回到了村里,此后一直到初三畢業,都待在奶奶身邊,和奶奶共同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工作。大妹妹性格孤僻,不愛說話,比她小兩歲,因為年齡接近,兩人經常打架。弟弟比她小八歲,最小的妹妹比她小十歲,兩個性格極其活潑。小芬到現在都記得,自己給最小的弟弟妹妹喂飯、洗衣服,“除了晚上,最小的妹妹,幾乎就是我帶大的,大妹妹也是小孩,總是將他們弄哭,而我必須想辦法將他們哄住”。

    到小芬念初二時,爸爸也決定外出打工,并帶上三個弟弟、妹妹。小芬選擇獨自留下,一個人守著奶奶,初中三年的學費,靠父母打工支付,而生活費主要依靠奶奶去海邊挖螺、種甘蔗、養家禽。奶奶出生在對面的海島上,從小在海邊長大,人非常靈活,爺爺很早就去世了,是奶奶一人獨自將孩子拉扯大。

    小芬明顯感到,家里的經濟狀況,是在媽媽生下弟弟交完罰款后開始變差的,沒生弟弟前,媽媽在鎮上的墟里賣鞋,在村里其他人都住茅草房時,家里蓋了村里的第一個獨立廚房,家里的正房也是新蓋的瓦房,生完弟弟后,不但被罰了一萬多超生款,還因為媽媽要帶孩子,少了打工的收入來源,家里的開支,只能靠爸爸、奶奶在田里干活支撐。一直到現在,村里不少人家的茅草房,早就換了樓房,小芬家的房子,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房子還是二三十年前的瓦房,有四個房間,中間有個放牌位的廳,房子現在到處漏水,奶奶存了一點點錢,好不容易換了個屋頂”。家里的人氣也越來越稀薄,小芬外出念高中后,就只剩奶奶一個人。

    相比秀珊的村莊,小芬顯然更幸運。村里有一個圖書館,是她經常去借書的地方,也是她和妹妹最喜歡去的地方。奶奶只要兩姐妹進入圖書館,就很開心,在老人家看來,只要翻開書,就是在學習,哪怕她們看的是《爆笑校園》。事實上,鄉村圖書館的書幾乎全是盜版,圖書的質量也粗劣不堪,但小芬還是為此慶幸不已,至少她能從圖書館借閱到金庸的小說。初中時,為了省錢,過一段時間,班上會組織同學統一去網上買便宜的盜版書,這同樣成為小芬早期閱讀經歷中難忘的記憶。除了圖書館對小芬的滋養,鄉村對小芬的饋贈,更多來自徐聞村莊隨處可見的戲臺,每年的演出,是小芬的節日,奶奶生命中,唯一和藝術有關的事情,就是看雷劇,帶上孫女小芬一起觀看,無意中培養了小芬對雷劇的興趣。

    小芬一直深感慶幸的事情,是父母盡管重男,但不輕女。他們四姊妹的學習,始終是爸爸媽媽最為看重的事情。高中階段,小芬考上了徐聞一所中學,父母承擔不起孩子們在湛江的學習費用,決定轉移到徐聞打工,既可以更好地陪伴小芬,也可以省下留在湛江不得不支付的高額學費。對于父母的外出,小芬的態度極為矛盾,一方面,她極為感激父母能夠陪她上到小學五年級,而不像弟弟妹妹那樣,很小的時候,就留守家中;另一方面,她覺得就算到了五年級,也還是不宜離開父母,小孩天然就應該和父母在一起。小芬知道,大妹妹極為內向的性格,就和父母過早離開她有關,堂叔的兩個兒子,原本成績很好,也是因為堂叔、堂嬸鬧矛盾,導致堂嬸外出后,兩人的成績急劇下降,三科加起來都不到一百分,而且總是恐嚇養育他們的爺爺。但她明白,父母沒有辦法兩全其美,若不外出打工,一家人的生活,真的會難以為繼。

    多年來,真正讓小芬一家人發愁的事情,依舊是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爸爸在徐聞打散工,一年的收入僅有一萬多元,天氣冷的時候,媽媽擦鞋一天,勉強可以掙到一百元,而天氣暖熱,連買菜的錢都掙不到,但廣東的天氣,真正寒冷的時光,總是出奇的短暫。奶奶年齡已大,沒有任何收入,除了兩個姑姑偶爾接濟一點,還得靠政府補貼。小芬深知家里的狀況,從上大學開始,就一直在外兼職,不找家里要生活費。大一在肇慶校區,她在學校旁邊找了一家小飯店,中午和下午上班,一天干四五個小時,每月能掙600元,基本能維持生活開支。輪到遞交補助申請時,她也會按時填表格,而就讀于華南農業大學的妹妹,來自同樣的家庭,就是不向學校遞交任何助學金申請表,這讓父母惱火,也讓小芬惱火。小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大學的課程能夠少一點,這樣她就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的事情。

    臨近畢業,家里都希望小芬能夠考公務員,尤其是奶奶,更希望孫女可以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小芬盡管對未來并沒有確定的預期,但回湛江的目標非常堅定,“我不知道以后會做什么工作,但我喜歡雷劇,湛江有雷劇,我希望工作和雷劇有關”。

    胡小芬的性格較之吳秀珊,顯得更為平和、溫馴,這和兩者的成長環境、家庭氛圍有一定關系。但從兩者具體的生存境況而言,撥開兩者成長過程的一些具體差異,會發現承載計生政策的后果、貧窮、孤獨、看不到出路等方面,都是兩者的相似之處,也是1516045班學生,常見的家庭標配。

    我從內地來到南方,在廣東從教十幾年,對我沖擊最大的事情,來自計生政策對學生的影響。我原本以為,只有在計生政策并未完全執行的20世紀70年代,多子女家庭才極為常見,我從來沒有想到,課堂上的學生,會完全顛覆我此前的認知。對那些多子女家庭的學生而言,父母“躲計劃生育”的經歷,是他們必須承受的生活常態,伴隨這一無從逃避的宿命,被留守、或隨父母居無定所,成為他們必須承擔的隱匿痛苦。與多子女相伴的現實,是貧窮。貧窮對學生的心靈傷害,同樣觸目驚心。盡管廣東屬于經濟發達地區,在常人眼中,學生的經濟狀況,比之內地,應該光鮮很多,而事實上,因為班上的學生,很大一部分來自非珠三角地區,這些地方的經濟狀況,和內地比較起來,并無明顯優勢,有些甚至更為落后。以學院2016-2017年度,家庭經濟困難匯總的情況可知,全年級有160人申請補助,其中特困37人,貧困123人。以2015級為例,申請貧困補助的人數49人,其中特困10人,貧困39人。換言之,在全年級的24個班中,有四個班的學生申請了困難補助,其中特困生有整整一個班之多。而我知道,礙于名額限制,有不少孩子,像胡小芬妹妹一樣,根本沒有統計在內。不可忽視的是,伴隨多子女家庭,因為親子關系欠缺所致的孤獨童年、留守經歷,同樣是他們的共同特征。秀珊用“我一個人長大”形容這種狀況,小芬也不否認父母五年級后離開她的遺憾,良好的親子關系和團聚的家人,是她們童年最大的奢望。孩子多,生存壓力大,父母的主要時間,都在為生計忙碌,放棄對孩子的陪伴,成為父母無奈但必然的選擇和代價。

    當然,對即將結束大學時代的1516045班學生而言,臨近畢業,一種看不到出路的迷茫,成為他們最真實和沉重的情緒。對比我帶過的兩個班,我明顯感到1516045班孩子的精神狀態,比不上062111班富有活力和朝氣。盡管062111班是我們獨立成系后,招收的第一屆學生,各個方面都處于一種摸索和未知狀態,但因為整體經濟形勢好,房價也相對合理,大部分學生,并未表現出悲觀和迷惘的精神面貌,更沒有一個學生,為了提高就業的競爭力,拼命去考研。而到1516045班,客觀而言,不管在專業設置、師資配備、教學條件等方面,比之以前,都有了很大改善,更為重要的是,就業好,一直是我們學校在廣東高校中擁有的良好口碑,但就算如此,還是難掩學生對未來和前途的深重擔憂,很多學生,從大一開始,就早早謀劃考研,班上考研學生的比例直線上升,人數也早早過半。對農村孩子而言,經歷過大一的興奮期后,一旦認清真相,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后,往往會陷入長久的情緒低落期,但我沒有想到,1516045班的低落期如此之長,以至大四來臨,還沒有走出。

    以班主任身份,經歷過和學生的常規談心,并對這個群體有了更多了解后,我不否認,在網絡貌似平等的空間以外,在私下的場合,他們曾經用另一套語言,向我展示了一個更為真實的維度,在很多方面,他們接續了062111班已經開始分化的事實,并且呈現出強化的趨勢。 

    歷史的塵埃飄過課堂

    過完寒暑假,便進入新學期。在關于1516045班的敘述中,給他們上專業課,是我作為班主任,一個非常重要的觀測點。

    2017年3月至2018年1月,橫跨整個年度,根據教學安排,我承擔了包括1516045班在內的兩個中文班的專業課。2016-2017年度的第二學期(2017年3月到7月),所上的課程為《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史》,2017-2018年度的第一學期(2017年9月到2018年1月),所上的課程為《中國當代文學史Ⅱ》。顯然,從內容而言,這兩門課程有諸多重合之處,而如何在教務體系的規定動作中,通過自己的課堂實踐,讓學生附著于專業學習的同時,盡可能理順時代的轉型如何在他們這一代推進,如何感知他們和時代建立關系的方式,是我教學任務中,很重要的一個維度,也是班主任角色,賦予我的一個隱秘視角。對一個群體的理解,當我無法直接從日常生活獲得清晰的感知時,對課堂的觀察,是我作為一個教師的特有方式。

    橫亙十年時光,與學生群體變化相對應的,是教學方式所面臨的挑戰。如果說,2005年剛剛入職時,我感受最深的,是多媒體泛濫對傳統課堂的沖擊,那么,到面對1516045班的課堂,我更深的感受,則是隨著新媒體的爆發和智能手機的普及,學生人手一部的狀況對課堂的瓦解。在知識極易獲得的時代,我第一次意識到,教師職業所面臨的根本挑戰:知識的傳達,不再成為教師理所當然的優勢,信息泛濫對學生注意力的爭奪,成為教師面臨的最大現實。

    學校對此的應對,是利用行政力量加強管理,為了激勵學生利用早上的時間自修,以制度的形式,規定他們必須早起,為了提高到課率,刷臉的軟件,已在某些班級推行。專業規劃、教材、大綱、教學進度、考點、難點、重點、知識點,這些上交教務部門的必備材料,以打印紙的蒼白臉孔,橫陳在學校的某個角落,除了表明某種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的達成,除了直接淪為應付教學檢查的物證,如果沒有徹底內化到作為教學主體的教師生命中,對新媒體語境下的學生而言,事實上,和他們的生命產生不了任何關聯。單純的知識灌輸,已經不能引起學生半點興趣,他們不會反抗,但他們會立即耷拉下腦袋,低頭去看手機,連一個不屑的表情都吝于做出。脫離了高中的學習氛圍,大學的老師,不再像高中班主任那樣去管紀律,對這些孩子而言,是一次集體的踏空適應。

    在中文專業的課程設置中,各類文學史既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發展最為成熟、被規范得最為徹底的部分。文學史的教學,是累死累活的婦產科。內容煩瑣,知識點多,更現實的處境是,因為二本院校開設中文專業的邊緣化,相對文學史的內容要求,課時往往會被大量削減,每次拿到教材,感覺就是將一個成人拼命地塞進一套童裝。無論如何,帶著學生在有限的課時內,盡可能幫助他們初步建立個人的文學史觀,成為我2017年專業課教學的核心目標。既然按照常規的教學方法,我只能浮光掠影地將文學史的知識點梳理一遍,而這種單純知識點的灌輸,太容易引起他們的膩煩和疲倦,那么,我們能不能在有限的課時內,嘗試建構起一種真正和學生交流、觸及人心的課堂?建構一種老師引導、學生參與,課內和課后相結合的立體課堂?通過教學實踐,我能否做一名在場的反思者?

    2017年下半年,和學生商量后,我決心拿出一半的課時(27學時,9周,每周3學時),采用講授和討論相結合的方式,讓學生更好地理解文學史的建構過程。學生的討論涉及傷痕反思改革文學專題、現代派專題、莫言專題、新寫實專題、韓少功專題、現實主義沖擊波專題、非虛構專題、廣東作家專題。很明顯,這八個專題,無法勾勒出一部完整、系統的文學史,某些專題的設置,諸如韓少功研究,甚至充滿了我個人的偏好,“非虛構專題”和“廣東作家專題”更是越出了現有文學史的邊界,但因為我臺下的學生,大部分來自農村,來自廣東,讓他們閱讀近幾年與鄉村書寫有關的非虛構作品,或許能更快地喚醒他們的生活經驗,讓他們審視自己的村莊,建立起對文學史貼皮貼肉的真實感覺;更為重要的是,作為轉型期的一代,面對文學史相對封閉的邊界,了解廣東現代性轉型過程中的文學表達,將有助于他們了解自身,也有助于他們在他者的表達中,了解自己的出生地。

    文學小組很快活動起來,由于課堂時間的限制,師生被迫主動向課外延伸,這種化被動為主動的學習轉變,讓我暗暗吃驚。我一直隱匿心頭想通過課堂,逐步訓練他們學術思維的想法,找到了落地的契機。更重要的是,通過課堂的拓展,他們懂得了課后去組建學術小組,懂得了真正去探討一些問題,懂得了在團隊中配合著完成各自的任務。我知道,在重點大學,學生有很多機會獲得學術信息,也有很好的學術氛圍激發學生組建團隊去討論一些真正的學術問題。但我知道,在我們這種金融氣氛濃厚、強調應用性的高校,老師如果不能意識到對學生批判性思維的訓練和思考能力的培養,是相比眼花繚亂的技能傳遞更為核心的問題,那么,所有的孩子,經過課堂表演性質的知識大雨,就像被一瓢水淋過,貌似酣暢淋漓,但各個知識點,順著下課鈴聲的響起,就會滑溜溜地消失,在對付完期末考試后,教材又原原本本地還給了老師,學生如果無法通過系統的思維訓練,所有的知識,必然無法參與他們的個體成長,也無法在具體的生命實踐中,達到活學活用的目標。

    從一開始,我就意識到,專業課堂中,我面對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在四平八穩的教學流程中,找到一些縫隙,激發學生想問題的欲望,并盡可能在有限的課堂訓練中,激活學生對時代的感知和對自身的認識。在文學思潮、文學史所敘述的每一個轉折處,我想知道,歷史或現實,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和這個群體產生關聯?他們能否發現,自己其實也是建構歷史的一員?

    ——以我多年的觀察,我發現所謂的重點大學和一般大學,學生最大的差別,并非來自智商,而主要來自他們是否擁有更多的機會,進行學術思維的訓練。這種綜合的訓練,和以前的應試思維完全不同,如果大學教育無法通過課堂將應試的痕跡剔除干凈,這些孩子就算找到了工作,也無法徹底釋放自己的潛能,上升的瓶頸立即出現。

    換一種上課的方式,屬于學生的文學史,竟然呈現出了別樣的生機。

    更讓我意外的是,每次上討論課,學生輪著要上臺發言時,都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形象,顯示出一種難得的敬畏和莊重。我留意到大部分女孩子都修過眉毛,妝容淡雅、精致、得體,衣服也逐漸脫離了學生時代的寬松風格,顯示出對女性身份的認同和確信。和內地女生比較起來,廣東女孩不喜歡穿高跟鞋,不喜歡穿皮鞋,更不喜歡穿絲襪,她們習慣了穿休閑風格的平跟鞋,哪怕是穿裙子,也是腳蹬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我還留意到,在課堂的發言中,涉及一些敏感話題,諸如性和性取向,學生不會遮遮掩掩,而是大方而自然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我們班的同學,沒有一個從父母那兒獲得性知識,只能通過書籍、電視、小說、電影等途徑,男孩子都看過A片”。他們真誠、坦率、自然,和我大學時代面對兩性話題的拘謹、封閉,構成了鮮明對比。

    確實,敞開,面對,是他們理解青春和生活的方式,也是他們這一代獨有的進入文學史的方式。事實上,只要進入到學生的專業課堂,可以發現,日常生活中,除了“網絡話語系統”和“共享話語系統”,他們還有一套自己的“學術話語系統”,盡管在當下的高校氛圍中,就業的指揮棒,會很大程度上稀釋掉學術氛圍,但不能否認,對大學生而言,學習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課堂是他們生活中最主要的場域,而課堂的表達和互動,客觀上構成了他們的“學術話語系統”。

    第一次討論課,“傷痕、反思、改革文學”專題,按照計劃,將從第六周開始。在進入討論前,我讓學生聯系自己和家族的經驗,通過和家人的訪談,寫下對1966年至1976年的印象。如果說,對當代文學史的理解,20世紀80年代向90年代的轉型,是一個繞不開的節點,那么,對十七年和新時期之間歷史階段的認識和清理,則構成了理解當代文學史生發的關鍵,而這一時段,因為歷史的隔膜,無論從老師的教學,還是學生的學習看,都難以找到最為貼切的方式。從我以往的教學經驗看,學生進入這段歷史,更多依賴文學作品得來的感性印象,《班主任》《活著》《黃金時代》《平凡的世界》是他們提到最多的小說,此外,楊絳《干校六記》《雜憶與雜寫》、季羨林《牛棚雜憶》也成為他們了解歷史的重要來源,電影《霸王別姬》更是他們對特殊歷史階段理解的教科書級別的影像資料。概而言之,學生對這段并不久遠的歷史認知,更多來自二手資料。

    在新的課堂嘗試中,我對他們的首要要求,是盡可能還原語境,盡可能通過訪談、調研,進入自己的長輩、親人、村莊、故鄉去獲得第一手材料。根據年齡推算,1516045班學生的爺爺、奶奶剛好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左右,見證了很多重要的歷史時刻,在沒有辦法重回過去的情況下,和爺爺、奶奶聊天,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感知到一個時代的風云和氣息,對學生而言,也不失一種進入歷史的有效途徑。在公共和個體經驗之間,歷史對我尚且存在隔膜,更不用說一群比我年輕得多的學生。

    十幾年來,因為職業的關系,面對年輕人時,我始終堅持,能不能正視自己的生活經驗,能不能直面自己,能不能和真實的生命體驗打通,是決定年輕人能否產生力量的關鍵。我深知一群經過應試通道,來到我課堂的學生,因為此前長久對生命感受的剝奪,早已對真實的生活產生了深深的隔膜,在他們最富生命力、修復能力最強的時候,我不知課堂上有限的喚醒、激活,是否能幫助他們更好地實現自我認知,更好地接近歷史真相,從而達到去蔽的效果?

    讓我驚喜的是,一旦開啟了個人經驗和文學史的對接,學生眼中的歷史煙塵,便和父輩的生命產生了關聯,并延續到自身的經驗片段。對出生茂名的朱海燕而言,殘存的歷史遺跡,因為時代的淘洗,早已成為村莊的布景。和海燕一樣,浩天對于出生的古老村莊,也有深刻的印象,“盡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事,離我有些遙遠。但我還是能觸碰到當年留下的痕跡。每次家中祭祖的時候,都會到上一輩人居住的老宅中祭拜。另一個記憶,是我小時候常去打羽毛球的一個破舊的將軍府,府前的門墻上刻著精美的壁畫。但是畫的下半部分被破壞了,宛若割下一塊皮肉。只是上半部分,較高的,人夠不到的部分,才殘留著先前的模樣。每次看到被破壞的壁畫,都會覺得可惜”。

    在第一次小組討論課上,我留意到莫源盛在講述《芙蓉鎮》時,找到了一張當時的四類分子登記表。在歷史的煙塵中,穿越時光的課堂,終于落實到了一個具體的生命。這些零星鮮活的個體,以其具體的遭遇,勾起了師生對一個時代的感知,并在課堂中,因為重溯、回望,突然照亮了很多暗處的陰影。這些課堂外細枝末節的勾勒、撥弄,也許能讓他們意識到,任何一段教科書中的歷史,其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正來自和日常生活的關聯。

    如果說轉型期,是理解當代文學史的一個基本前提,那么,當我置身廣東的高校,置身一群主要由廣東孩子組成的課堂時,我不能否認,個體經驗中,對廣東的回望、呈現,是我作為時代轉型期的見證者,對自身的一種重要清理。我不能否認,在我的青春年代,廣東給我帶來的南方想象,事實上構成了我理解90年代的一種基本底色。

    1992年,我考上了湖南一所地方大學。南方不再作為一個抽象的詞匯,不再作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而存在。大學校園里,教外國文學的張老師,再三強調我們要學好粵語,街頭巷尾,隨處都可買到粵語磁帶,畢業的師兄師姐,已有人不接受單位的分配,直奔南方尋找新的機會,在過年回鄉的聚會中,隱隱約約的成功故事,已在暗處流傳。我初中、高中升學無望的同齡人,他們的首要選擇,依然是“去廣東”。現在回望,恰恰是因為升學失敗,在遍地機會的時候毅然南下,才讓他們實現了人生的彎道超車。1993年,我初中的閨蜜,邀請我去城陵磯看她新開張的小店,她向我講起消失幾年去南方的見聞:“從廣州到深圳,已沒有農村,到處都是工廠,到處都是樓房,廣東太發達了,太發達了!”幾年以后,她離開父母極為滿意、有固定職業的丈夫,拋棄了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小店,再次義無反顧地奔赴廣東,奔赴南方,并最終定居于此。更多與我大學時代相關的細節,同樣充斥了南方元素,女生宿舍貼的圖片是青春洋溢的劉德華、張學友、黎明、郭富城四大天王,伴隨《公關小姐》《外來妹》的熱播,從廣州走出的楊鈺瑩、毛寧、甘萍的歌曲,響徹宿舍的每一個角落。這種零散的青春記憶如此鮮活,以至在廣州定居多年以后,對這座城市,我始終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情愫。

    但我沒有想到,在多年以后偶遇的課堂中,因為討論現實主義沖擊波小說,出生廣東的90后學生,無意向我展示了南方的另一重圖景。一個女孩在課堂上大聲說,她對90年代的唯一的記憶,只與計劃生育有關,她自己就是“計劃生育逃出來的”。源盛對此進行了補充,他說他們村子,直到1996年才開始感受到計劃生育的風聲。我去過源盛的村莊,一個離廣州兩小時車程的地方,在粵西云浮郁南的一座大山里,他的堂哥剛剛三十出頭,因為生計,外出打工,留守在家的妻子背后,站著一排高高矮矮、花花綠綠的孩子。另一個學生則提到,他對90年代隱隱約約的記憶,來自1998年的洪水,這幾乎是我對集體主義信念尚存年代殘存的最后記憶。

    課堂繞了一個大圈后,早亮終于進入正題,提到了談歌的《大廠》,提到了90年代曾經出現過的一個巨大群體——下崗工人,而恰恰是這四個字,接通了我對90年代另一維度的審視,我猛然想起,時代的裂變,正是從這一不動聲色的瓦解開始的,多年以后回望,我再無當初讀《大廠》的感動,而是遺憾現實主義沖擊波作家,過多停留在經濟維度對一個群體進行審視,并未對隨之而來因為財富的掠奪,所導致的社會斷裂心生警惕。

    ——我不能否認,在整個學生時代,廣東的文化幻象,曾帶給我諸多勃勃生機的想象,但對我而言,成為下崗工人,是個體關于這個時代最為深刻和真實的圖景,也正是這一身份,讓我接通了一個更為廣泛的群體,而這個群體背后,其所隱藏的悲歡離合,顯然也是90年代的真實布景。今天,他們的孩子已經長大,進入大學課堂,以討論文學的名義,終于得以拉開二十年的距離,重新審視父輩的生存。在我的學生中,辛追的媽媽是下崗工人;2008年離世的潔韻,爸爸是下崗工人;062111班的勝軒,不但父母是下崗工人,姑姑、姨、叔叔都屬于這個群體。90年代對他們而言,只是童年的朦朧印象,但他們也是在場者,是見證人,進入大學,他們終于理解了自己與時代的關系,終于意識到身邊的人,其實也在建構文學史。

    我想起2018年1月,和浩天走在他的村莊,他不斷詢問我大學時代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是多么久遠啊”,我留意到在指向同一時段時,他喜歡用“上世紀”這種表述。這種不經意的用語提醒我,在我和他們之間,在我和我的二本學生之間,丈量時間的尺度,都已發生了根本改變。因為和這個群體相遇,我得以獲得另外的視角理解時代更為豐富、本真的雙重面向。對我而言,20世紀80年代向90年代的轉型,伴隨了整個成長歷程,仿佛在轉身之際便已完成,但對他們而言,這個過程,則猶如街角的拐彎處,待到回望時,呈現在眼前的,已是市場化落地后瘋長的另一片叢林。

    我想起李萌在討論課上的話:“我們橫著去看這個社會的時候,當然可以說,我們很驕傲,我們的GDP增長了多少,我們在全世界排在第二,但是,當我們縱著去看這個時代,我們會發現,每個國家,每個朝代,都不重要,但每個人卻變得重要,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只有一生,每個人只有一輩子,我們都是在為自己的一生而奔波而勞動,我們的愛恨情仇,在整個時代背景下,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它卻會真切地落到每個人身上,會讓人錐心至痛。我們站在遠方、站在高處,當然可以看到遠方的河水波瀾壯闊,但當我們身在人群深處的時候,是否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最后一次討論課,關于廣東作家。鐘培棟在解讀王十月《收腳印的人》時,提到了命運。他打扮時尚,語速極快,眼神里流露他們這一代獨有的二次元氣質,他一上臺就拋出問題:我想問大家,你們相信命運嗎?

    透過課堂,我仿佛看到一個群體,在向自己的未來發問。

    “從未想過留廣州”

    畢業季來臨,校園內到處都是穿著白襯衣、黑褲子、打著領結、穿著皮鞋的年輕人。他們臉蛋潔凈、身材挺拔,迷惘的眼神和剛剛進校時的好奇、新鮮,形成了鮮明對比。大學的時光確實很快,熬過大一的迷茫,進入忙碌的大二,大三倏忽就溜走了。大四已經不再屬于他們,在學校和社會之間,大四是他們溝通兩者的時間窗口,39路公交車站,成為他們通向外面的起點。屬于他們的網絡世界,一到畢業的關口,便顯示了二次元的無力,便捷的電子設備,除了讓他們更快地叫上快餐,更方便地辦理“花唄”,現實的邏輯,依然沒有改變。

    龍洞的房價,隨著六號線的開通,已經毫不掩飾地嗖嗖上漲。對062111班而言,“房價”這個詞,從未進入他們大學生活的視域,誰都沒有想到,“房子”在他們畢業后的日子,悄然成為同窗分化的關鍵,但對1516045班而言,39路公交車站無處不在的房地產廣告,不遠處龍洞步行街的租房張貼,他們無法視而不見。

    課堂上,莫源盛坦陳從大一開始就關注房價。他們那個小鎮,在他念高中時,首付只要一萬多就可以辦理入住,他外婆的那個廣西小鎮,一百多平米,首付同樣只要一萬多就可以換來鑰匙。他不能理解,2016年從肇慶校區回到廣州時,龍洞的房價還不到三萬,怎么突然在一年之內,到像服了興奮劑一般飆升到了四五萬,數字的變化,恰如魔幻,讓他詫異,也讓他心驚。校園內彌漫的金融氛圍,對任何專業的學生都有滲透,一場和數字有關的游戲,看似和這個群體無關,但實際上和他們的關系最為密切。和秀珊一樣,源盛考上大學時,村里的人都用羨慕的眼神對他說,“你就好了,讀大學了,可以包分配了”。他感覺無奈,不知怎樣回答。從郁南遙遠的大山,到達廣州算不上中心的龍洞,赤裸的房價,將他生活的底色,暴露得一覽無遺。這個有著文學夢想的年輕人,在大一的時候,曾偷偷寫過幾十萬字的作品,在第一堂課的發言中,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告知他上小學的時候,還要打著火把才行。他來到廣州念大學后,沒有像同齡人一樣,習慣性地沉湎在二次元的虛幻和撫慰中。他悄悄地關注現實,房價一直是他丈量自己和未來可能的尺度。他原本以為通過高考可以改變很多,現在發現,自己能握住的東西并不太多。大二時,他曾偷偷留意師兄、師姐的招聘信息,稍微好一點的單位,“非985、211,非碩士不可”;為了體驗真實的上班族生活,他擠地鐵、擠公交去市內兼職,“上一天班,什么都不想干,真的很累”。他渴望擁有自己空間的生活,他知道在同齡人中間,流行“活著就好”的信條。他想起村里人對大學的想象,但堅硬的廣州,算來算去,仿佛無論如何努力,都難以在此駐留。他在默默的觀察中,和小芬一樣,已打定主意回到郁南的家鄉。

    胡小芬同樣知道廣州的真實房價。當初高考時,父母怕她嫁給外省人,不同意她出省念書,她小姑嫁到雷州縣,奶奶都嫌遠。她離家的范圍,媽媽的標準,只能在湛江嫁人,而奶奶的標準,只能在徐聞。小芬告訴她們,“現在交通方便,只要有錢就可以了”。“那萬一沒錢呢?嫁得近,過年回來能見雙方父母,嫁得遠,過年回來只能見一方父母”,媽媽的回答,讓她無話可說,卻也無意中卸除了她對廣州曾有的幻覺,她內心堅定了回家的決心,奶奶和媽媽的召喚,對她極為重要。她從大一開始,就著手考教師資格證,她知道應該趁早為回家做好該有的準備,“廣州的房子貴得離譜,現在想也沒用,爸媽五十多了,根本幫不上忙,奶奶說,爸爸還指望我畢業后,回村給家人蓋一棟房”。

    對1516045班而言,臨近畢業,屬于他們的大學時光還不到一年。劉早亮對自己的夢想,有過明確的描述,“有個穩定、簡單的工作,有套房子,像普通的打工仔一樣,娶個老婆,有個孩子,沒有要發大財、開豪車的想法,只想過得簡簡單單”。早亮從來沒有想過待在鄉下,他目睹父母干活的辛苦,對此深有感觸,媽媽為了增強他讀書的動力,很小的時候,就讓他干活,從無任何嬌慣。他從小體驗過割水稻、插秧的滋味,做飯、喂豬這些同齡人陌生的活計,他拿捏準確、得心應手,對勞累的家務和農活,他抱有深刻的記憶。父母最大的希望,是他不要回到農村,他們所經受的辛勞,不忍兒子復制。早亮理解父母的心思,他還未到結婚的年齡,但不讓自己孩子受苦的念頭,就牢牢扎根心底,這種生命的直覺,顯然來自父母的灌輸。他偶爾會有留在廣州的愿望,但“看到房價,心都涼了”。他以此度量回到家鄉小城的可能,他感覺要過一種平凡的生活,都非常艱難、非常不易。

    早亮媽媽來自四川偏僻的山村,在廣東打工期間,認識了丈夫,生了第一個孩子后,媽媽留在家里,再也沒有外出。2017年12月,我曾到他家拜訪過一次。我想起早亮媽媽在收割紅薯的地里,談起大城市的房價,一種難以置信的空茫,跨越廣州到小江的距離,逐漸彌漫在那張樂觀、堅韌的臉上。我第一次意識到,城市和鄉村的隔離,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樣確定,農村婦女,也并不如我此前的成見,她們對城里的事情并非一無所知。早亮考上大學,一直是這個遠嫁的四川女子最強大的支撐,她此前所有的生活信念,就是努力經營好家里每一寸土地,咬牙堅持每一項能給家里帶來收入的生計。

    村里沒有孩子念書的家庭,早就建好了氣派的樓房。媽媽對早亮畢業以后的處境,沒有具體的感知,兒子帶回來的關于廣州房價的敘述,疊加她熟知的家鄉小城的房價信息,這冷冰冰的數字,不經意中瓦解了一個女人朦朦朧朧的確信,無論她如何強調,“不怕的,沒有關系的”,我始終難以忘懷腦海中的一幕:在落日余暉的傍晚,在收割紅薯的地里,在談論房價不經意的嘆息中,一個農家婦女,對房子和孩子命運之間關聯的在意。

    是的,和062111班相比,“房價”已成為我和1516045班同學之間不愿面對的話題。相比062111班將近三分之一的學生留在廣州、深圳的事實,1516045班沒有一個外來的孩子,理直氣壯地和我說起要待在大城市,更沒有一個孩子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工資,能夠買得起一個安居之所,能夠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立下足跟。對我而言,這明顯的蛻變,中間的距離只有9年,如果說,062111班已經顯露的分化讓我擔心,那么,對1516045班而言,孩子們不約而同的緘默和放棄,更讓我直接感受到一個群體根深蒂固的困境。房子、房價對國家而言,只是一個經濟維度的術語,但對1516045班的孩子而言,則是他們在離開學生宿舍后,鍋碗瓢盆必須擱置的地方,他們的前途、去向、家庭、生活質量,都與此緊密關聯。

    隨著對1516045班學生了解的深入,我發現從剛接手時的隔膜,網絡的屏障不再成為我擔心的理由。我真正擔心的,是他們用網絡以外的語言,對自己生存困境的敘述,我害怕一個固化、貧窮、無出路、掙扎而無望的群體,變為殘酷的現實。在孩子們偶爾扮酷的表達中,我分明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東西,對年輕人的擠壓和剝奪,感受到他們青春的色彩,正變得越來越黯淡和斑駁。飛漲的房價、貶值的文憑、日漸減少的工作機會,已成為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真實生存,廢柴逆襲的情節,真的只能在二次元世界中出現,現實中,他們茫然四顧,根本看不到金手指的身影。

    這一代孩子,面對自己的處境,竟然認為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們無法想象一個不用租房的時代,無法想象一個年輕就該擁有愛情的時代,也從不懷疑高房價的合理性。他們一出生就面臨市場的單一維度,只能在消費主義的碎片中,映照自己的身影,這妨礙他們從更多的層面去理解自己的成長,妨礙他們從個人成功的價值觀突圍出去建構自己完整、充實、自我主宰、充滿力量的生活,他們是原子的個體,只能從成功學的角度來理解自己的命運、生活,他們沒有力氣,也不屑于進入社會分析的層面,給卑微的個體找到一個恰當的定位,他們甚至對某種宏大的東西充滿警惕,恰如考上復旦的辛追所言:“作為一個寫作者,對我來講,階級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我只關注具體的個人,我只關注具體個人的具體情況,及其具體的稟賦、具體的困難,而階級不階級這個東西,我是很排斥的”。是的,他們對政治話題、公共話題難以提起興趣,也不追究房子漲價的邏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社會,他們隱藏在各類小確幸里,隱藏在社會堅硬的陰影下,是一個擁有年輕軀體,卻任由青春緘默的群體。

    在社會喧囂、泡沫、造富的個人神話中,時代就這樣將一群孩子架在鋼絲上。

    1516045班的孩子,是這個群體的一部分,作為班主任,我見證了他們的掙扎和嘆息。

    2019年11月2日修改 

    黃燈,女,湖南汨羅人,學者,作家,現居深圳,中國現代文學館第七批客座研究員。多年來關注鄉村問題,曾寫作《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引發2016年全國鄉村話題大討論,著有《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等,主要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業余寫作隨筆,曾獲“琦君散文獎”、“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主獎,三毛散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年度論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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