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錄
臘月二十七的晚餐是肉絲臊子面。武漢市公安局洪山分局張家灣公安檢查站站長梁依峰扒了幾口就去崗上了。
大寒過后,進出城的車流量明顯增加了好幾成。就算把手上的十來號人全部推上去,也只能勉強應對。但越是忙,他心里越有些不踏實。
對于新年過后的每一個武漢人來說,憂心的事壓根就不止一件。每個出城的人,都有不同的理由,卻又有著相似的驚慌、迷茫。
梁依峰的憂慮又和那些魚貫而出的人不一樣。人手吃緊,他最怕戰斗減員。就在元旦前后那幾天,站里先后有兩位同志發燒,雖然打針吃藥后很快就恢復了,在當時也沒明令要求隔離,但想想還是很后怕。
為這件事,站里專門立了規矩,廚房、營區每天必須消殺一次,人人必須戴口罩。后來,有人開玩笑說他是歪打正著,他也懶得辯駁,歪打正著就歪打正著吧,大家好好的才是硬道理。
幾陣冷風把夜色吹得更濃了,天黑得很干脆。青鄭高速( S 11段)收費站上方亮起的“武昌”兩個大字顯得格外醒目。洪山分局張家灣公安檢查站的路面崗哨就在收費站前方50米處,按工作慣例,幾個車道仍在重點巡查酒駕、違禁品和重點人員。
而那時的梁依峰并不知道,他接下來收到的命令會讓武漢城南這道城門變成武漢戰“疫”的前線。
“務必在明日早7點前把留檢點搭建起來,并且保證通水通電! ”
這道命令是洪山分局一把手直接下達的。和往常一樣,他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但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聯想到已經撲面而來的新冠病毒的消息,他估計怕是要上“非常措施”了。
擺在他面前的第一道難題是留檢點的選址。首選當然是依托高速公路收費站,同側走線搭建。但收費站的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個很絕望的回答:如果要從收費站接電,就必須破拆附近的高壓線路。不僅接電要求不符,還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這等于是一步死棋。
怎么辦?他繞著崗哨附近轉了幾圈,心里推演了好幾個地方。如果檢查到發燒人員,怎么最便捷、最安全地把人送到留檢點,又該怎么調度車輛折返,會不會影響對向車道的行車安全?如果是對向車道發生類似的情況,又該如何解決?
大家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高速入口200米處的“過車拍龍門吊” ,興許那里可以走電。可問題又來了,從市內紅霞高架匝道過來之后,這段路就屬于省高速管轄了。
一邊聯絡省廳,一邊請街道從周邊村子里找電工師傅。時間過得很快,一個小時幾個電話就過去了。
晚上9點,電工師傅才趕到。電工師傅卻哭笑不得地告訴他,電源箱里只有弱電接口。要想接電,只能跨路,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周邊的紅霞物流市場走線。電工師傅掰著手指頭數了兩樣材料: 32安的三插頭,三芯16安的電纜。
最近的白沙洲大市場小年前就關門了。但教導員劉煒和民警王路生還是要進去碰碰運氣。賣機電材料的都在市場后面兩排門店。一眼望去,漆黑一片。兩人打著電筒,挨家挨戶敲門,希望有人會亮起燈,會搭句話,哪怕是句罵人的話也行。
敲遍了所有的門店,都沒有回答。就在他們發動車子準備離開的時候,教導員看見車燈照見的一處卷閘門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他一拍腦門,這都年跟前了,誰還在這個鬼地方賣電纜呢,這個電話,說不定有用!
撥打到第七次的時候,電話接通了。是賣電纜的,人卻遠在黃陂區。好在店老板一聽是防疫需要,二話沒說的就答應了。不過,要走三環趕過來,還得個把小時。
時鐘很快劃開了1月22日的夜幕。凌晨1點,留檢點板房搭建完成,桌椅、水壺、泡面、一次性杯具等物資全部到位; 2點,電纜、插座等材料到位; 3點,走完線路; 5點,對應交通引導指示牌布置完畢。
到了6點,梁依峰向分局指揮部報告,準備工作全部就緒。但搭建留檢點只是他的初級任務。
張家灣公安檢查站必須拿出一套工作機制和規范,作為“樣板”示范給全市公安檢查站。
早上8點,分局珞南街派出所的11名增援警力趕到。此時,出城方向已經集中成了4股車道。每股車道由2名警務人員攔車,檢查通行車輛有無攜帶活禽以及其它違禁品, 1名動物檢疫人員協助檢查,另1名衛生防疫工作人員負責測量體溫。崗上專門設置了臨檢點、復檢點、留檢點,保證逐車、逐人檢查。
絕大部分車主戴起了口罩,每個人露出的目光里都多了幾分慌亂。而那時,在張家灣公安檢查站的會議室里,正緊張地進行著全市“護城河行動”部署工作會。會議室比較簡陋,沒有話筒,輪到發言的人才允許短暫脫下口罩。
1月22日這一天,沒有人知道這將是武漢的“封城”前夕。對于這群守城人來說,他們只是覺得這一天過得格外快。指揮部在收到他們匯報的工作情況之后,又對機制進行了細化和完善,并要求他們在當天18:00—22:00進行臨戰運行測試。這是張家灣公安檢查站在武漢正式“封城”前收到的最后一道指令。
那晚的雨沒有停過。路面溫度接近零攝氏度,武漢很久沒有這么冷過了。電子測溫槍一度因為溫度過低而失靈,民警們就找來暖寶寶貼在手柄上。為了防止因為長時間開空調導致體溫異報,梁依峰就組織人員劃出臨檢線,通知車主提前搖下車窗。整個晚上,從二環線往白沙洲大道方向,雄楚大道、珞獅南路早已堵成了紫紅色。但讓所有人感動的是沒有一輛車鳴笛,沒有任何一名車主拒絕接受檢查。更讓他們感到幸運的是,當天晚上測出的7名體溫異常的人,也很快得到了專業排除。
那個武漢的雨夜,每個人的手機里都蔓延著太多太多的傳聞。從每一扇搖下來的車窗里,齊刷刷地投來的是恐慌的目光。沒有人問為什么,只是機械地搖下車窗,再搖上車窗。
這些只有在電影里才見到過的場景,就發生在這個偏僻的公安檢查站的前哨。車流源源不斷地涌來,而只有那些守城的人原地未動。
他們并不知道幾個小時之后,武漢就會迎來絕無僅有的“封城”時刻。梁依峰也不知道,他72歲的老母親正在幫他照料骨折了的妻子。妻子周紅梅是東西湖分局的一名后勤保障民警,在雨中意外摔斷了胳膊,連吃飯、穿衣都無法單獨完成。今年即將高考的女兒,已經收到了學校發出的等候開學通知; 41歲的王路生也不知道,他臨產的妻子也收到了“全體停休”的通知。他是檢查站年紀最小的民警,妻子是市治安局的一名輔警。兩人是山東人,老家的人過不來,而他們也不能回。妻子只能挺著大肚子給大女兒做飯。
1月23日凌晨2點,已經喊啞了嗓子的潘勇正想回站里喝口水,他的警務通手機上彈出了武漢“封城”的1號通告。他還是愣了一下,然后逐字逐句地讀了好幾遍,生怕漏了什么信息。
如果“封城”是物理辦法,那“封城”之后的武漢,又必定會產生一系列化學反應。雖然不清楚這個化學反應會激烈到什么程度,但梁依峰知道,此時已無任何多余的警力能趕來支援,分局一半的警力已被派往了武漢火車站。他們和派出所的增援力量還需要苦撐8個小時,才能堅持到那個全面“封城”的時刻。
那一夜,不能眠,不敢眠。每個人的心里都裝著一件很大很大的事。
天放亮了,網上鋪滿了“封城”的消息。盡管沿路的交通指示牌上已經打出了“出城通道已關閉”的提示,但仍有不少私家車往出城方向駛去。每個人都趕在了“回家”的關口上。
上午10點,出城通道全部關閉,滯留的車輛開始折返。梁依峰和戰友們才稍微松了一口氣,望著漸漸駛離的車流,不少人紅了眼眶。
偶爾有私家車遠遠開過來,沒等執勤人員上前,就折返了。路,空了下來,安靜得可怕,像被風吹走了喧囂。
連陰雨讓第二天的大年三十更加冷清,一切都那么陌生了起來。登記薄上的進城車輛大半都是救護車,駕駛員、醫護人員都從頭武裝到腳。看到他們匆匆的身影,梁依峰心里泛著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時間慢得有些難熬。晚上9點多的時候,有輛進城的武漢牌照私家車在崗哨前停了下來。車主是位40歲上下的中年男子,搖下車窗就哭了起來,“我們是武漢人,我們終于到家了! ”他們是在外地旅游被“趕”回來的武漢人。
測完體溫,做了登記,執勤民警給他們遞上了方便面。臨走前,男子想和梁依峰握個手。梁依峰沖他敬了個禮,說,對不起,現在不能握手,趕快回家吧!男子學著他敬禮的樣子,還了個禮,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如今,梁依峰他們依然堅守在城南這條生命線上。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都在等待平安回家。
(作者系武漢市公安局民警、武漢市作協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