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

兒時天天數著的春節

就要來臨

你已結束

一年的工作

準備返回

北方山中的小城

它在大河岸邊

能聽黃河的流水

崖畔的風聲

你清點了一下今年的收獲

充滿歡欣

再干兩年，

就可以買套新房

與她結婚

 

這是一座迷人的城市

她跨江而踞

通衢九省

近百座山巒遍布三鎮

百余個湖泊散落其中

有琴臺臨月

有盤龍古城

有行吟之閣

有龜蛇并聳

有數不清的橋梁連接著

西北南東

你留戀這座城市

她大得不能形容

熙熙攘攘的人流

像江水一樣涌動

夏天很熱，冬天很冷

人很爽直，也很熱情

 

你騎著摩托，戴著頭盔

在長江兩岸來來回回

騎士一樣飛奔

你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飯盒裝好

盡量讓它們保溫

你敲開一個個房門

送上微笑，希望給個好評

你熟悉了這個陌生的城市

結識了許多陌生的熟人

你用速度丈量街道

用奔跑裝扮市容

 

你收拾好行李

看看窗外的街景

似乎安靜了一些

又

似乎有些不同

一個

突如其來的消息

封城！

 

瞬間，時間凝固

大地結冰

街道上干干凈凈

火車，已經停運

路口，已經暫封

這個春節

注定

有些事情要發生

 

二

早已有些蹊蹺

人們行色匆匆

戴口罩的多了起來

還有那飄忽不定的眼神

傳言在大街上來來往往

擔憂在心底里慢慢孳生

不過，你忽略了這些

你向往的是北方，新春

 

直到此刻，你終于明白

所有的一切都已成真

夜色，像黑幕一樣籠罩

不知通向哪里的大街

寂靜無聲

這春節前的夜晚啊

你被恐懼的說法包圍

重新來過已不可能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提示的鈴聲讓人心驚

你還在嗎

醫院的醫護疲憊不堪

需要水

需要飯

需要支援

需要行動！

 

如同炸雷

你不知該如何反應

如果搭上了返程的列車

如果離開了這座空城

如果沒有這可惡的病——毒

如果……

但是，沒有如果

你的手不自覺地拿起鑰匙

腳已沖到門廳

摩托的嘶鳴劃破了鐵一般的夜幕

整個城市只有這一種聲音

你飛一般穿過大街

又拐過了幾個小巷

抱著飯盒沖上醫院的大廳

 

一個從頭到腳都包裹著的身影

僵直著兩腿，蹣跚前行

她有些東倒西歪

似乎要倒下，卻又站穩

你繼續向前，

可她

卻大喊——

站住，別動！

這喊聲

那么嘶厲

那么決絕

那么堅定！

她不再搖晃

像一尊雕像擋住了什么

要改變誰的命運

你遲疑地把盒飯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說不出話來

她卻嘶啞地說

謝謝你，小哥

并向你鞠躬！

 

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是你幫助了她們？還是

她在拯救你

拯救這個城市

拯救這鋪天蓋地的危情？

是什么，讓這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如此決絕？

是什么，讓這個柔弱的人

如此英勇？

 

三

摩托在清冷的大街上飛馳

昔日的繁華無影無蹤

那些時候，

你常常被這城市淹沒

她像海綿一樣

不知吸納了多少水分

你往東往西，又往東

你趕了一程，又趕下一程

你被這城市接納

你成了這城市的風景

你熟悉她的大街小巷

在這寬寬窄窄的街道上

行走自如

來去如風

你有些離不開這

男人的呼喊

女人的噪雜

孩子的笑聲

從早到晚

你總是聽到這嗡嗡的聲音

那是這城市的聲音

你以為，這種聲音

從來如此

就是如此

一直如此

你從沒想過

突然之間，就如此安靜

如此，安靜

 

四

夜色依然，燈火闌珊

可為什么與往日不同？

太陽也不情愿地出現

像沒有睡醒

白天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那些上班的行色匆匆的人呢

那些上學的嘰嘰喳喳的孩子呢

那些擠得滿滿的公交車與渡輪呢

那總是嗡嗡不停的聲音呢

你們，在哪里？

是你們拋棄了我

還是我冒犯了你們？

 

你的摩托飛過了長江大橋

又從長江二橋返行

你經過了漢正街

又爬上了珞珈山頂

你穿過了中山大道

又停在了翠柳街邊的大門

你接了無數個電話

又打出更多的電話

還有好多沒有打通

你為一對老人買了急需的藥物

又給他們捎回了蔬菜果品

還有人需要米面和嬰兒的奶粉

你不住地狠踩油門

摩托發出被壓抑著的嘶鳴

你似乎要

把自己

變成一座

依然繁華的江城

 

惶惑間

黃鶴樓來到了你的眼中

可是

沒人拍照

沒人圍觀

甚至

沒有鳥駐足留停

那座快要兩千年的建筑

神色黯然

欲語無影

矗立在江邊

任江風橫吹

任殘云拂身

沒有車，沒有人，也沒有渡輪

所有的店鋪都拉下了閘門

所有的天橋、街道與垂著頭的樹

都默不作聲

只有江水沉重地流淌

幾朵油漬在岸邊涌動，

那聲音

像從地底發出

像一個喘息的病人

 

你爬在江邊的欄桿上，

半個身子快要掛到江中

你終于放聲大哭

竟然如此，痛不欲生

江水啊！

你還能像曾經的日子

承載這千舟萬帆

帶著人們的夢想

前行？

可你為什么

像凝固了一樣

動也不動？

你的哭聲被這寂寞吞沒

你的呼喊飄散在虛無之中

你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像決口的江水奔涌

 

一只手，那么有力

把你緊緊地抓住

是一個年輕的警察，滿臉疲憊

又那么英俊

他雙目威嚴，卻又悄悄地湮出濕潤

好像要匯聚成同樣的淚珠

與你的相逢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這熱鬧的城市空無一人？

為什么只有我在這江邊痛哭失聲？

告訴我，兄弟

是不是這個城市只留下了我

沒有了他人？

 

老兄，你見過這江水斷流嗎

就是黃鶴樓倒了

也要重新建成

你看不是還有我，

還有很多的人

他從警車中拿出幾個口罩

又把水遞到你的手中

保護好自己，城市需要我們！

 

五

摩托再一次在大街上飛馳

原來這夜色依然迷人

兩旁的樹上閃爍著彩燈

大屏上正循環播放著城市的人群

他們依然掛著微笑，充滿信心

這夜幕無法掩蓋大地的活力

華燈伴江水奔涌不停

 

一陣轟鳴的摩托聲由遠而近

是那個討厭的家伙

上次，因為他得了差評

但他并沒有停下的意思

只是用一只手，向你

做了個大大的心星

他飛馳而去

和你一樣

正在城市中穿行

你向他鳴笛

雖然只留下一個背影

你突然感到

他似乎也沒那么討厭

他本來也就是你的伙伴、戰友和親人

 

后來，你和他建了一個群

又把那些顧客拉進

你們在微信里互道問候

互相打聽

誰知道哪里有

發酵粉

尿不濕

口罩

與酒精？

你在每一份代購中放上紙條

用不太好看的字寫上

朋友，送上不準出去丸

朋友，你行！

 

六

你的摩托似乎加快了速度

市民們在焦慮中逐漸鎮定

城市的聲音又在你耳邊響起

這摩托就是其中的一種

 

那天，你經過一個工地

成千上萬的人和機器往來不停

這就是那著名的神山醫院

要在十天內投入使用

你從沒見過這種陣勢

你不知道怎樣就能建成

你忽然看到

一輛半掛大車

山一樣的貨物堆到半空

人們正在那里來來去去搬運

車牌上寫著你家鄉的編號，

還有V2020

你情不自禁地過去

看到駕駛室里的人正吃著饃夾大蔥

這是你家鄉的蘋果

三天兩夜的急駛來到江城

要慰問這勇敢的城市

要送上遠方同胞的信心

 

老鄉，來了？

不知道該以這城市的主人向他問好

還是以家鄉的名義道一聲珍重

熟悉的鄉音使他詫異

似乎吹散了滿身的風塵

他從駕駛室下來

帶著疲憊的笑容

他確實疲憊不堪

但又有些興奮

他雙頰清瘦

卻又兩眼有神

他想讓你辦件事

把蘋果送給一個好人

就是那個得了漸凍癥卻不下火線的醫生

你說老鄉放心

這個事能成

但你并沒有見到那個收蘋果的人

他在重癥病房難以分身

你把蘋果留給了保安

再寫上一句

黃河呼喚長江

祝福你，V2020

 

你匆匆趕回工地

想問問遠道而來的老鄉

明天的行程

可那半掛大車已經返回

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車的聲音

你后悔沒留下他的電話

也沒問他的姓名

沒有向他說句問候的好話

也沒有打聽下家里的親人

你向四下眺望

希望能看到他的背影

但只有江水無聲流淌

街道向遠方延伸

 

突然

空曠的城市震耳欲聾

一輛又一輛卡車由遠而近

像風一樣馳騁

你不住地鳴笛

又緊踩油門

你緊貼著飛馳的卡車

像護送他們前行

你不住地呼喊

又用手比出心星

車聲擊碎了滿天的霧霾

彈奏著解凍的冰凌

你知道，新的戰役就要打響

迷人的城市仍將迷人

 

電話響起

是遠方的她發來短信

獨行俠，你好嗎？

是的，親愛的

我不是在獨行

春天請你來看櫻花

V2020！

2020年2月2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