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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1期|盛可以:實相與倒影
    來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盛可以  2020年02月26日08:36

    城市傷口長出的翅膀

    我們都試過,坐在咖啡館,或者城市的某個地方,看行人來往,不同的面貌身材與穿著打扮,帶著各自的心事與經歷,匆匆忙忙。我們揣測著他們的身份,職員、扒手、騙子、成功者、偷情者、失戀者、新寡者,或者無法判斷的神秘者,借以消磨時間。他們也許身上布滿城市的陰影,戴著精神的枷鎖,有某種突圍的沖動;也許有些春風得意的輕松矯健,夜晚的幽歡余溫未消。城市因為人群而生動。

    美國女作家喬伊絲·卡羅爾·奧茨認為城市是一種“文本”,她本身便是一個出色的城市閱讀者。她的小說反映了美國社會各個階層的現實生活,特別是中下層階級的生活狀態,觸及美國社會的多個領域,如學術界、法律界、宗教界,乃至體育界等領域,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小說《他們》更是一個城市的文學范本,它包羅萬象。

    一個普通人與一個作家眼中的城市不一樣,而這個作家與那個作家眼中的城市也并不相同。無論如何,作家過的是雙重生活,即作為作家的內心活動和行為與普通世俗的外部生活。他們對于城市的關注與觀察角度不同。有的人可能看到了霓虹燈,大劇院,以及實行會員制的高檔俱樂部;有的人發現了城市的陰溝、下水道、骯臟、妓女、污水橫流以及破爛的房子。現代大都市的玻璃、鋼筋、水泥,以及那種光鮮可鑒的外表,常常誕生出某種膚淺無聊,讓觀察者無所適從,因為城市本該是歷史與意識累聚的產物;而那些陳舊破敗、墻磚上長滿青苔、木色浸透時間風雨的城市建筑,作為一個故事的載體,似乎天然地蘊含著文學色彩。但顯然這又是一種偏見。我們讀過菲茨杰拉德,他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把富貴豪宅里的愛情故事寫得蕩氣回腸,當然,還有更多像《安娜·卡列尼娜》等描寫城市上層人群的經典著作,城市的每一扇窗口,都飄忽著文學的幽靈。

    城市,像《百年孤獨》中吉卜賽人手中的磁石,吸引著人們紛紛前來,而磁石本身是堅硬冰冷、毫無表情的,是人使城市具有了溫度、樂趣和生命。時間屬于詩人,空間屬于畫家,城市則是文學書寫與建構的地方,并且綿延前進為歷史敘述的一個部分。愛倫·坡以哥特式風格描繪了十九世紀的美國,后來受其深刻影響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把城市生活引入詩歌。在《巴黎的憂郁》中,他描寫巴黎風光,也不是燈紅酒綠、富貴光鮮的巴黎,而是城市底層的貧民生活,那些充滿羨慕與嫉妒的窮人的眼睛,老無所依的老人,街上的妓女與賭徒,供人取樂的小丑,為面包大打出手的兄弟……他以一位詩人的洞察力,從日常細節中,以抽象的手法,寫出城市生活的扭曲與畸形的場景。狄更斯更是一個典型的城市閱讀者,把畢生精力都放在對倫敦的觀察上,他在街頭閑逛,觀察、體驗城市生活,思考城市中紛繁復雜的景象,同時破解著這個城市的奧秘。作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狄更斯描繪了十九世紀復雜紛亂、道德墮落的倫敦。

    城市的地鐵、隧道、橋梁、河道、建筑、夢想、欲望、貪婪,組成城市的迷宮,有人墮落,有人得道,有人無所適從。鄉村幾乎藏不住任何秘密。鄉村的一切是一覽無余的。而城市仿佛一件隱身衣,穿上它,立刻獲得解脫與自由。也只有在城市,霍桑筆下的威克菲爾德才能突然離家,在自家附近的一個小房子里隱居二十年,并且時常遠遠打量妻子在家里的身影,看著妻子悲傷、生病、發福、變老。城市的冷漠、復雜與多元的屬性,使威克菲爾德在家門口實現了自我放逐的可能。

    在卡爾維諾筆下的意大利小城,那個叫馬可瓦多的工人并不喜歡城市,但城市又是他養家糊口、賴以生存的場所。卡爾維諾不像波德萊爾那樣深刻體驗城市生活的陰暗與殘酷,而是講述工人馬可瓦多的普通生活。馬可瓦多是一個天真而又讓人心酸的角色,他對城市沒興趣,但從來不會錯過一片在樹枝上開始泛黃的葉片,一根困纏在屋頂瓦片上的羽毛。城市從未給予他幸福感。孤獨使他與小動物交朋友。他一直夢想早晨在鳥的鳴叫聲中醒來,于是深夜抱著枕頭來到公園的長椅上,結果整夜被街口的紅綠燈以及其他聲音折磨到天亮。在街道花壇發現生長野蘑菇的秘密,這一免費的食物令他歡欣雀躍;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但是一家人各推一輛購物車,將車子裝得滿滿的,過一把有錢人的癮。城市應有盡有,而你囊中空空,這使生活顯得并不真實。

    卡爾維諾另有一部作品叫《看不見的城市》。看不見的城市是既有的,存在的,但又是無法定義的,它可以拆開,調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的。他自稱這是“在越來越難以把城市當作城市來生活的時刻,獻給城市的最后一首愛情詩”。卡爾維諾喜歡抒寫“看不見”以及“不存在”的事物,但“看不見”與“不存在”卻又是真實存在。反過來,我們談論的作為文本的城市與作為物質生活的城市,是不是真的是我們所“看見”的?

    城市在訴說,故事綿延不絕。城市布滿傷口。而文學,是這傷口長出的翅膀。因為這雙翅膀,我們看見了更多遙遠的城市,比如弗蘭茲·卡夫卡的布拉格,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索爾·貝婁的芝加哥等等。城市在發展變化,不變的是閱讀者那雙充滿洞察力的眼睛。

    大西洋上空的羽毛

    自嘲跟納博科夫相似,比如發言總是要備稿,訪談要書面形式,連講課都是讀稿子。“我的詞匯深居我的大腦,需借助紙張掙扎而出,進入物質層面”,書寫時能從容有條理,詞語如蝴蝶,在腦海里飛舞,只有冷靜與輕捷才能準確地捕捉到它。

    研究納博科夫的資料太多,觀點有見地,對讀者深刻了解納博科夫的文學世界很有幫助。我對他作品的閱讀并不全面,并且在寫作上似乎沒怎么受他的影響,很難談出新意,其絢麗如蝶翅的語言,令人覺得周遭暗淡,只有興嘆。但對于他的文學觀、文學言論,我倒是很有共鳴,經常暗喜。

    “要想成為優秀作者或優秀讀者,要想成為領略生活的秘密的人,首先要擺脫庸人氣。”這話說得十分準確。庸人氣是藝術個性最大的牢籠。他認為常識是藝術的天敵,是被公眾化了的觀念,“常識是一個正方形,但是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價值,全都是美麗的圓形,圓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馬戲表演時睜大的眼睛”。讓納博科夫感到興奮的是藝術戰勝常規和習俗,他贊賞新的觀察視角和敘述方式,因此對《包法利夫人》嘆服,因為福樓拜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小說的藝術性,即文體和風格上。納博科夫認為作品的風格和結構最重要,是小說的精華,雖然他接著又說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他作品的思想性是顯而易見的。小說是藝術,同時也是技術,沒有高超藝術技巧的小說,肯定不入流。納博科夫是個文體家,他對文本形式風格結構的追求,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沒有他對蝴蝶的癡迷,但也算是達到巔峰極致。

    納博科夫把偉大的文學作品稱為童話,有作家說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神話,我想這兩者的意思差別不大,都在強調文學的想象性和魔力,這種魔力既滲透在欺騙性的敘述技巧及語言中,也表現在文本的細節里。“缺乏知識的想象走不出原始藝術的后院,也不會比柵欄上兒童的涂鴉和市場上商販的買賣走得更遠”,他認為使一部文學作品免于蛻變和腐朽的,不是它的社會重要性,而是它的藝術,只是它的藝術,但這又不同于為藝術而藝術。

    2016年末,我在旅途中閱讀《杜尚訪談錄》,幸福無比。杜尚在美國開創了他的反藝術之途,影響了美國甚至全球的藝術發展。他的藝術觀念是天才式的。他天然地知道怎么與平庸劃清界限,也就是納博科夫說的擺脫庸人氣。當然杜尚更偉大的地方在于他的精神境界與藝術的融合。據說他受中國禪宗影響,他的精神境界與中國老子哲學不謀而合。然而杜尚并未到過中國或日本,他骨子里甚至是瞧不起的。達達、超現實等藝術流派對文學和音樂也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納博科夫顯然深受現代藝術的影響。他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卡片式、填充法創作的《微暗的火》,這部可由讀者自行組織的小說,讓我想到當時偶發藝術的盛行。

    偶發藝術,簡單來說,是指拼貼藝術上繼續發展起來的藝術形式,是一種演劇形式,由業余藝術家表演的抽象戲劇,這一美術流派在美國蓬勃發展。偶發藝術有很大的隨機性以及不可復制性,而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讓讀者參與進來,每一位讀者的閱讀與想象,也是獨特與不可復制的。他自認受繪畫影響,雖說他不在乎什么流派。我想起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說,他年輕時在巴黎挨餓,避開有咖啡和面包香味的街道,撿僻靜的小路,穿過盧森堡公園去博物館看塞尚的畫,這位印象派主將的畫給海明威的小說創作帶來了莫大的啟示。

    有意思的是,納博科夫與大他一輪的藝術大師杜尚同樣都是國際象棋愛好者。國際象棋中騎士走的路線最奇怪,像中國象棋的馬,但是又比中國的馬更自由,不受蹩馬腿的限制,走日字格,還可以越過別的棋子。這二位在藝術途徑上,像馬一樣,都是不走尋常路。我想他們的藝術里頭一定有來自象棋藝術的啟示。不知道是不是作家應該學會下國際象棋。納博科夫的蝴蝶研究,對科學的熱情與耐心于他的文學風格與創作十分重要。他的小說里有個細節描寫,比如馬桶里留下的煙頭,他用了很多花哨的語言去修飾,這里體現了現代派文學的一個理念,就是生活中普通的細節,可以用藝術的方式排列成驚人的藝術品。

    1917年,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要舉辦一次展覽,杜尚匿名參展,送了一件在公共廁所中隨處可見的男用小便器——《泉》,遭到了獨立藝術家協會的拒絕。同行們的反應,讓杜尚驗證了自己的預測,他的藝術觀念太超前,時人無法接受,于是退出了獨立藝術家協會。

    納博科夫的創作理念與繪畫以及現代藝術的血源,似乎值得做更深的研究。在俄國出生,在英國受教育,成為美國公民在美國生活。由母語寫作轉至英語寫作,在這種復雜背景與文化碰撞中,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學觀。“我寫作沒有什么社會目的,也不傳遞道德信息;我沒有一般觀念需要闡述,我是喜歡編造帶有優雅謎底的謎語”,所以他能寫出突破道德、思想囚籠的《洛麗塔》。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如諾曼·梅勒所言:“人們沒有勇氣,不敢保持自己的個性,不敢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一切創造和叛逆的本能遭到窒息。成年男人和小女孩的羅曼史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絕對禁區。和福樓拜一樣,納博科夫決心將這個“傷風敗俗”的題材,做成令人難忘的藝術品。他說他看重細節勝過概括、意象勝過理念,含混事實勝過清晰的象征,“意外發現的野果勝過人工合成的果醬”,《洛麗塔》體現了驚人的華麗與細膩。

    勇敢、拒絕庸人氣,掙脫有形的、無形的囚籠,納博科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是大西洋上空的羽毛,我的天空湛藍明亮,遠離狹窄的鴿子洞和那些土鴿子”,我想學著做這樣一片羽毛。

    為了美的緣故

    忘了誰說的,“我寫作時,我感覺自己能賦予周遭的混沌以秩序”,一個作家的創作來源乃是他獨一無二的靈魂而非他的階級。對我來說,我很簡單,什么是我想要的,什么是我不想要的,什么是需要警惕的,什么是需要舍棄的,我覺得我分得很清楚。這里頭有一個價值觀、文學觀的問題,甚至是生活態度問題。還有一個,我根本不知道市場要什么,也懶得了解市場,我覺得對付我自己已經夠麻煩了,不想對身外之事枉費時光。我希望我自己就是一口避風塘,寧靜,清澈,自在,豐盈。

    我聽的鮑勃的第一首歌不是那首著名的《答案飄蕩在風中》,而是《敲開天堂的門》,當時就熱淚盈眶。鮑勃早年是一個政治抗議歌手,民權運動的精神領袖之一,他的意義對美國,對美國人,尤其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年輕人影響巨大。鮑勃獲獎那天,我的一位美國翻譯家朋友——他有60歲了——給我發來信息,他當年就是在鮑勃的影響中成長的年輕人。他告訴我鮑勃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精神圖騰。他的音樂詩歌已經超越了藝術本身,但他感到遺憾的是,鮑勃沒有堅持,后來轉身了,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行吟詩人。

    鮑勃顯然有詩人的天賦,他知道怎么對待語言,他不會犧牲語言而迎合旋律,他的旋律可以說基本上是扮演著為歌詞服務的角色。他的詩歌簡潔、準確、直接、真實,他知道用隨遇而安的旋律來配他的詩,配他那隨心所欲的靈魂。他寫給女朋友蘇西的信件,文筆好得令人驚嘆。

    李宗盛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鮑勃的詞無論叫囂、尖銳、陰沉、低回、咒罵、提醒、安撫,他都在簡約的和聲進行里找安頓。”“安頓”這個詞是點睛之筆,這句話本身便是非常精彩的文學語言,既精準地說出了鮑勃的音樂風格,同時又喻義人生。所以說,杰出的藝術品,無論是音樂、繪畫,更不用說電影、電視了,其最基本亦最重要的土壤應該是文學的。

    文學就是文學,有文學性,有藝術性,有語言要求,有技術手法,有敘事手段,有結構布局,有人性抒寫,有審美趣味。我是一個沒有任何依賴癥的人,也就是說沒有我上癮的東西。沒有咖啡癮,沒有茶癮,沒有游戲癮。除了寫作,我也喜歡畫畫,當我意識到畫畫有癮時,我很警覺。我分配給畫畫的時間肯定是節制的。我的時間只向寫作和閱讀無限敞開。我想說的是,你的時間,你的人生,你得自己做主,不要像不系之舟,任風推浪搡。一個人得有自制力、有自我約束力。

    我也經歷過胡亂看的階段。但有一點沒錯,那就是看經典,也就是看經過時間篩選留下來了的。世界經典作品很多,就中國古典經典作品也夠人看一輩子。福樓拜說,一生讀透五六本書便能成為專家。一個人的時間非常有限。但是如果你不樂于看經典,而喜歡隨意逮著什么打發時間,那幾乎算是你的生活方式,別人是沒有資格讓你改變的。

    我喜歡音樂,但又怕聽音樂。蘇曼殊有兩句詩可以表達我的心理:“我亦艱難多病日,哪堪更聽八云箏。”蘇曼殊是因為有病在身,怕聽箏,我是因為滿腹憂傷,怕聽歌。歌曲音樂是直接撩撥心弦的。比任何藝術更直接難擋。

    名曲《4分33秒》的作曲人翰·凱奇離婚后,認識來自印度的姑娘吉塔,她告訴凱奇,曾經有一位老師告訴她,音樂應該是讓思想冷靜和安寧,只有這樣才能感知神的影響。凱奇是很贊成的。并且,也一直持這種觀點創作。凱奇在印度哲學和美學當中尋找到了自己創作迷茫中的那盞指明燈。后來聽了日本人鈴木大拙的講座——世界禪學權威,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我也深受啟發。當然同時他也研究《易經》,他經常用來進行即興音樂創作。這類音樂使人頭腦清醒,寧靜中帶點憂傷。我一直非常喜歡憂傷這種氛圍,它不劇烈,不至于攪得你心緒不寧,但有一種很深的吸引力,將你引向一個清靜的地方,讓你思考。美是令人憂傷的。音樂之美,風景之美,甚至一個女人之美,都是帶著某種憂傷的。這種憂傷不是具體地發生了什么,甚至跟個人無關,這個空間里充滿了別人的命運,是一片更廣闊更深刻的天地。

    現代藝術家認為藝術和生活的界限應該抹平,我想說讀書和生活的樊籬也應該徹底拆掉。閱讀并不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你不要想著讀一本書是一件大事,好像需要沐浴熏香之后才能開始,其實就應該像吃飯喝茶一樣日常,成為你每日所需的能量。

    “個體的美學經驗愈豐富,他的趣味愈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愈準確。”這段話出自1987年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布羅茨基堅信,一個閱讀詩歌的人要比不讀詩歌的人更難被戰勝。一個閱讀詩歌的人比不閱讀詩歌的人離幸福更近。

    前幾天讀《持燈的使者》,這本書收羅了《今天》雜志創辦時期以及作者、編者、讀者等之間的一些故事。都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事情,讀起來還令人血液發熱。其中有個女作者她寫某天晚上停電了,蠟燭也沒了,只好點起了煤油燈,就著煤油著讀食指的詩歌。第二天早上醒來,臉上全是煤煙和淚痕。這一畫面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腦海里。這就是閱讀帶來的幸福感,同樣也充滿憂傷。

    每個人都應該時刻培養自己的偏見——這不是我說的,是作家毛姆說的。我想這個偏見就是自我,就是獨立思考、判斷的能力。不用害怕自己想的和別人不一樣。我老家農村的那些人他們最害怕的是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在穿衣打扮、建房子等事情上完全統一,當然了,頭腦也是被禁錮的。

    塞繆爾·貝克特在給朋友寫信時說:“對我來說,用標準的英語寫作已經變得很困難,甚至無意義了。語法與形式!它們在我看來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浴衣和紳士風度一樣落后……為了美的緣故,向詞語發起進攻。”

    影響凱奇的另一位作曲家叫薩蒂,二十世紀法國前衛音樂的先驅。他畢生都在探索新的創作風格,幾乎與所有的作曲家不同的是,他在探索了一種新的表現手法之后,很快又轉向,并不想將此固定下來,形成薩蒂風格。他總是試圖甩掉他的追隨者,并使他們對他的每一部作品從形式到內容都懷猜測之心。對我來說,尋找新的文本形式,創作風格,是不斷地拋下我自己,我追逐那個陌生的自己。小說的本質是修辭藝術,小說家勸誘讀者通過閱讀過程來分享某種世界觀,讓讀者沉醉在那個想象世界中。

    我時常想起貝克特的話,“為了美的緣故……”

    君子之澤

    讀畢《不二》,驚出一身冷汗,終于明白,為什么馮唐說自己可能會因為《不二》被人亂棍打死街頭,這天下之大不韙,實在是冒大了,定逃不了人非鬼責的結局。但是,明知禁果一枚,他仍大膽吃了,并且說出了它的口感與味道。我確認,這并非不敬不畏的魯莽無知,實則是人屆中年,被“空”折磨,受“虛”妖惑,以及對人類生命的哲學反思,并托之于佛理境界,云巔山尖論道,卻都出自塵土。

    馮唐創造了一個巨大的隱喻宇宙,倘不具慧根,便只能見器形,聞器聲,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比如讓玄機去睡慧能和神秀,以此來掂量兩人的佛理境界,判斷誰悟道了,誰更適合繼承衣缽,當禪宗六祖;比如讓不二的高深修為,通過靜默神思達到高潮。佛面和玄機的臉有無區別,馮唐在后記里的話可做腳注:“佛和眼前的人一樣,眼前的人和胚胎一樣,佛的每個部分和眼前的景色和宇宙開始的時候一樣。”這種冒犯與顛覆的有力闡釋,光有勇氣,但無慧心,不可能做到如此通透──人間之物質、身體本系空無實體──空即是色。吃禁果的勇氣和表達的天賦才情,馮唐皆備,所以才有《不二》,他以非凡的語言才能烹制出這枚禁果的氣味,它散發一股強大的精神氣流,將萬物夾裹席卷,“……草木殺殺一陣,禽鳥啊啊一陣,小獸在草木叢中追著天上的禽鳥噠噠跑一陣”。

    自然,這部小說的深刻,遠高于我的淺陋,不敢妄談佛理,但表粗見無妨。

    我喜歡《不二》,為其所撼,因而有話想說。我覺得個人對于世間人事,生命線條,榮與辱,生與死,在很大程度上和馮唐相同。一個人的心到底能有多么深廣?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我曾經狂妄無知地說過,一個人不必非在形式上追隨某些東西,可以免除任何形式,在自己的空間里完成一切,包括自省、贖罪、懺悔、寬恕、悲憫、坍塌與重建,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你自己的宗教、你的廟堂、你的信仰、你的佛光。相反,給人任何形式上的、外加的約束,不一定能獲得佛的至高境界。斗膽說一句,百無禁忌,赤身無贅,才是真佛,這應該也是《不二》的意思吧。“我愛你一輩子,肏其他人過余生”,真愛跟肏誰無關,這便是境界。馮唐曾談到靈肉過渡的別扭程度,不小于生與死,我當時沒理解,不知道是指寫作中處理起來有難度,還是指靈與肉本身的隔閡。讀完《不二》,我知道,靈便是肉。

    早先接觸馮唐17歲的作品《歡喜》,便覺他很得古典文學的素養,細節描摹能力已現功底,少年憂傷氤氳滿紙,那是一個多情才子的美好雛形。到后來的《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及《北京北京》“三部曲”,以及諸多靈光閃現、才情超逸的散文隨筆,可以看到一個手不釋卷,通讀文、史、哲類書籍的愛閱者,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耳聰目明,從不失清醒頭腦,不失判別斷識才能,四書五經不能腐,唐詩韻腳不能縛,賦興格律不能框,養成了一股特立獨行的文風,甚至逆行于傳統,多有令人拍案的思想與篇章。正是這么一個人,他讀《論語》修身,老子養心,研究曾國藩明智,懷揣古玉,深浸好玉之品德,雖然大部分時間在天上飛,但也高空作業,從不間斷,修為漸深,及至閃耀君子之澤,形于內外,化于美文。他在生活中敦厚內斂,為人謙遜,而為文恃才自傲,目空一切,他駕馭莊子恣肆汪洋的想象力,信手李白夸張飄逸的白發三千丈,深得李商隱無題詩的精致婉轉……就像著名的搖滾樂隊披頭士將《道德經》某章改編成歌曲《The Inner Light》,馮唐仿如吸血鬼,咬開古人的脖子,吸足他們的精氣神,化為自己的元氣,令《不二》通透如玉,今生來世,一樣明亮如燈。

    從前讀馮唐,我常低徊嘆仰,以為不可及。現如今仍是。想必永遠是。是又何妨!

    “麻雀和灰雀從樹枝上起飛的時候,往往先向下墜落半尺,墜落過程中翻向天空一白眼……”一雙什么樣的眼睛才能發現麻雀是這么地飛,如此真實,又如此傳神,更妙在慢鏡頭分解,“墜落過程中翻向天空一白眼”,顯然這是想象,但這一手筆,竟令人揮之不去,每想到這麻雀的翻白眼,便覺得太有趣了。這樣的細節,充滿童稚的趣味和天真。大作家常夾雜和流露出這樣的童心,比如伊恩·麥克尤恩的《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哪怕是被稱為邪惡女作家的弗蘭納里·奧康納,她的小說雖如雨淋過般的森林,潮濕、堅硬、神秘,但同樣不乏充滿童趣的描寫,我能記得她對舊汽車發動的描寫,她寫黃昏的太陽毛茸茸地落在樹丫間,像小雞待在巢里等等,憨態可掬。作家真是一種復雜奇怪的生物,一方面他用文字無情地顛覆、瓦解與重構,直指本質,一方面又是那么脆弱,其善溫軟可觸。

    關于馮唐的語言之好,我曾在一篇短文提及。他使它們在特殊的精神狀態中發酵,出現詞性變化、語序跳躍或顛倒錯綜,以語言的非常態,體現生命的新鮮活躍或騷動不安,而非常態的語言形式成了生命的證明。馮唐的語言是新鮮的,加上他擺不脫的才子氣質,詩化語境,糅合他個人的敏感、纖細、陰柔,他的小說搖曳一股妖魔般的氤氳氣息,惑人心,迷人眼,欲罷不能。很可惜,讀者看熱鬧,專家也不看門道,馮唐的作品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注。

    早些年我曾經說過,未來馮唐,獨步天下,將成寂寞高手,盡管馮唐的作品沒有得到更多的重視與研究,但他的作品兩腿結實,正自行穿越偽苦難、假高深以及商業化操縱,牛叉哄哄旁若無人地直至《不二》。

    最后我要說,《不二》是一部非黃書,它是一位燈枯神竭的百歲高僧的世相觀察與了悟,他曠世才情,七竅通神,萬物榮枯終成語言的山河錦繡,慢鏡頭的葉落花開隨身體鮮活寂滅。而Penis與Vagina撞擊出的木魚聲響,洞穿生命的虛空與寂寥,玄機、韓愈、慧能、神秀、弘忍、莊陽,以及蕓蕓眾生,不過是他撥動的佛珠、他常誦的經書、他的香客、他的舍利子。一切固有的東西終究煙消云散。拋除雜念讀《不二》,方能發現它的大頹、大美,它的理性從容,清澈潔凈。它是一脈佛香。

    童年底色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活得越老,越了解世界的龐大復雜,人性的幽深險惡,對細微的事物、卑微的生命就越是纖細敏感。作為一個生活的觀察者,或者說,作為一個偏愛書寫悲劇命運的人,內心的脆弱與堅強其實是相等的。面對世界,既有一顆如石頭般冷靜的心描摹殘酷現實,也暗藏著近乎黛玉葬花的憂愁感傷。

    現代化的生活像流水,點到為止,就像無數的新聞、短訊、微博,事件在不斷地發生、迅速地折疊、覆蓋、遺忘,人們在痛苦,在遭遇,在變化,小說就是展開這些皺褶,挖掘隱藏的、幽暗的種種可能,需要作者的謹慎與耐心,像在危險環境中覓食的動物,敏感戒備,避免魯莽地跳進危險的處境中。

    一個人成長時形成的感情,可能是一生無法擺脫的,如果貧窮無助是寫作的養分,筆底著色自然會烙上灰暗。記憶中故鄉那些怪異的人和事,經過時間的發酵便自然充滿文學色彩,比如長得好看的女精神病人喜歡唱革命歌曲;性格陰郁的瘸子暗戀某一個女人;突然中邪的新媳婦……我通常在了解某個輪廓之后,用揣測、虛構,處理未知與模糊的地帶,用想象構建“事實”。幾乎每次回鄉,都能從鄉人的八卦閑聊中獲得文學人物與事件。比如長篇小說《北妹》的緣起,那個性感豐滿的矮個小姑娘,怎么在村里弄得雞飛狗跳,惹出麻煩后離開村莊,向都市出發,像一粒性感的牛肉丸到處滾動,滾過那些要咬她的嘴巴,那些要吃她的人。

    2008年寫《死亡賦格》,男主人公在一片水域失蹤,那個一望無際的湖就是洞庭湖,我要寫洞庭湖的美,洞庭湖的險,我唯一一次瞥見洞庭湖,是在10歲左右,除了風浪和濁黃的水,再無別的印象。有人建議我先去洞庭湖實地考察一番,我擔心實景制約想象,覺得巨大的冒險完全可以來自內心,大腦里的美和風暴也許勝于真實。但是毫無疑問,想象又是基于某種印象,回憶中放大了童年對洞庭湖的那一瞥,放大了濁黃與風浪,那真實的一瞥成為想象的基石。

    因為年齡、閱歷、經驗和觀念都在發生變化,潛移默化中自然會影響寫作風格。以前格外注重遣詞造句,過于追求炫目的語言,精辟的比喻,迷戀到病態的地步,現在厭倦了刻意雕琢,移情于簡潔與樸實。長篇小說《野蠻生長》依然是基于童年印象。寫一個家族,就像一株植物,人物如枝莖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最終成一堆枯枝敗葉。在這部小說中,對童年進行了一次翻箱倒柜。想起小時候見過的民間說書人,他坐在地坪上說書的腔調,語言平白易懂,以我五六歲的年紀就能聽得入迷,所以我選擇用大白話,用一種現成的“拿來用”的語言來講這個家族故事。

    《福地》是以白癡少女的視角敘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認為傻子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學形象,“騙子、小丑和傻子開始了歐洲現代小說的搖籃”。我想這并不夸張。我們很喜歡那些經典的瘋傻文學人物,因為傻子常常會體現某些美德,比如理想、勇氣、正義、純樸、寬容、善良等等。這些都是現代社會稀缺的品質。

    白癡少女腦子里的許多意象依然來自我的童年記憶。她對事物的認識是片段的、零碎的,反應簡單,有一套自己的思維模式,她的感知、觸覺、嗅覺,與腦海里的意識混在一起,思緒跳躍,沒有現實的時空秩序,場景轉移像蒙太奇藝術。這一敘述角色的設定剝奪了我部分寫作的樂趣,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一種束縛。但我樂于嘗試。

    作者簡介

    盛可以,20世紀70年代出生于湖南益陽,后移居深圳。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北妹》《死亡賦格》《野蠻生長》《錦灰》《息壤》《福地》等。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俄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出版發行。曾獲國內多種文學獎項。2012年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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