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王十月:一花一世界 —— 短篇小說隨筆
少說第一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標題刪后面一句,境界反而闊大。此正短篇小說妙處也,能少則少。
作者說得越少,作品空間越大。短篇小說,首先是省略的藝術。
趙無極教學生繪畫,反復強調:知道什么時候停筆。
我當編輯,選稿時,對短篇小說字數有變態苛求,超八千字難有好感。
這個沒什么道理,純屬個人執念。
小說本就源自執念,本就有些不講道理。
藏富第二
短篇小說最忌賣弄之心。
賣弄技術,賣弄學識,賣弄深刻,賣弄語言,賣弄生活,賣弄一切自以為是的東西。
時人多有學汪曾祺者,大多皮毛都不曾得到。只因學習者肚子里墨水本就不多,偏怕讀者看不出來,不抖弄一下心癢。說到底,是不自信的表現。
讀愛賣弄的短篇小說,如觀做作的表演。出戲。作者時時提醒你在讀小說。
戴大金表大金鏈的,鮮有大富貴者。
珠三角,常有億萬翁短褲拖鞋在街邊店吃米粉。
變常第三
小說無非寫兩個字:變。常。
世道之變,人心之變,命運之變,以及這變后的不變,是謂常。
《文心雕龍》云:“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p>
時人論文,以西方美學為宗,《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風流云散矣。
小說家要深諳世道人心之變,要能從“變”中尋出不變,這不變就是真理,是“?!薄?/p>
短篇小說難寫,難在有限篇幅內寫出變與常。
斷腿是孔乙己命運之變,兒子被狼叼去是祥林嫂命運之變,革命是阿Q 命運之變。
魯迅偉大,不在寫命運之變,而是這命運之變背后的那不能變的悲劇。
時下太多小說只熱衷于寫變,故事驚心動魄一波三折,卻不曾深察變后的常,于是流于平庸。等而次之者,連“變”亦未深察。
世間事物,眼花繚亂,無非被變所擾,看不到變背后的常。
訓練變中守常,常中察變的能力,是好小說家的基本功。
方法第四
短篇小說之小,只是篇幅小。小篇幅,大氣象,納須彌于芥子,方是好短篇。
中國古人行文簡潔,淺讀容易忽略,深究卻別有乾坤。
納須彌于芥子,既是方法論,也是價值論。
動筆之前,給一個理由:為什么要寫下它?
這既是方法,也是價值。是寫作的合法性所在,也是一部作品成敗的關鍵。
我們寫作,無非是有話要說。對生活、對世道、對人心有自己的發現、想法、感受,通過文學這一載體來表達。故每寫之前,問自己,是否有新發現,是否有話要說。
天真第五
畢加索說他14 歲就能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好,之后用一生去學習像小孩子那樣畫畫。他臨終時不無遺憾地說回不去了。
無獨有偶,馬蒂斯評論米羅說,能夠不帶偏見地觀看事物需要勇氣,他應該像孩子時那樣去觀察生活,假如他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就不可能用獨創的,個人的方法去表現自我。
小說家是殘忍的職業,它要求我們既清醒又糊涂,既世故又天真。
世間事,看不清不行,看太清也不行。
看不清,腦子里一桶漿糊,寫出來的,自然是本糊涂賬。
看太清,難免世故。
好的短篇小說,要世故到天真,否則是滑頭。
文體第六
要有文體意識。
有些小說家,將短篇拉成中篇,將中篇拉成長篇,將一點感悟強抻成短篇。各種文體,自有其特點、使命。中篇小說如少年,長篇小說如中年,短篇小說如老年。讓少年人治國,讓老年人航天,有違事物規律。
少年血氣方剛,對未來充滿好奇。
中年遍嘗艱難,對萬物有了敬畏。
老年身體退化,不再有爭勝之心,對世事卻已了然,修成智者。
故:
中篇小說要有熱情,長篇小說要有敬畏,短篇小說要有智慧。
中篇小說是看山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體驗。
長篇小說是看山不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疑問。
短篇小說是看山還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回答。
人物第七
魯迅的有些短篇真好,三五千字,把一類人寫盡。
他走過的地方不長草。
他寫了祥林嫂,孔乙己,別人再不能寫這一類人。
我們說這個人像唐僧,那人是賈寶玉,張三是西門慶,李四是潘金蓮,誰又像林黛玉,誰像王熙鳳,一個人酸腐,我們說他是孔乙己,一個人嘮叨于悲痛,我們說她像祥林嫂……這些小說家塑造的人物深入中國人的心。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小說還是要寫人。中國作家自魯迅后,再沒貢獻出深入人心的人物。
老老實實塑造人的小說,鮮矣!
為時第八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純文學”觀害人不淺。
事實上,“純文學”不是新事物。歷史上,有過純之又純的文學,如大量的六朝辭賦,那些追究形式華美,詞藻絢爛的文章,也曾洛陽紙貴。
駢文統治文壇數百年,被認為是至雅。
到韓昌黎、柳宗元,認為六朝辭賦華而不實,是最俗下的文字,主張恢復秦漢文章傳統,提出文章合為事而著。
這是著名的古文運動。
韓柳推翻的俗下的文字,被冠以“純文學”借尸還魂,至今陰魂不散。
今天,吃純文學奶長大的一代作家,迷戀形式、詞藻,販賣一些二手的哲學而不自知。
據說,“純文學”始作俑者李陀后來有悔。
我們警惕媚俗,也要警惕媚雅。
情感第九
我們常常強調生活積累,卻少強調情感積累。
事實上,沒有情感的生活,于小說是無用之物。
沈從文先生說要貼著人物寫。
我覺得要貼著萬物寫,草木有情,當心游離筆下的事物,讀者就游離了你。
標尺第十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把頑固的尺子,并拿這尺子打量世界。
所有不符其尺度的,我們多習慣于看著是別人的問題,而鮮有反省尺子是否有問題。
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只是我的尺子。這把尺子,只能度量我內心的好文學。
寫小說,無論長中短篇,作者心里,都應有把標尺。
用這把標尺去量那些偉大的作家,量同時代的作家,同時也用這尺子來量自己。
我們不能量別人用一把尺子,量自己,再換一把尺子。
色彩第十一
好小說是有色彩的。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主色彩。在我的閱讀體驗里,魯迅是鐵的黑,蕭紅是冷綠中的強紅,張愛玲是陰郁的紫,廢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無色的水,陳忠實是土黃,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斕……
我的作品是灰色的。
童年體弱多病,長期被夢靨和經常性的夢游困擾,心情陰郁而悲觀。
我表面上很樂觀,骨子里是個悲觀的人。
青年時怕死,現在不怕,只是尚有些不舍。
音樂第十二
小說與音樂是相通的。
短篇小說如古琴,重在“遠”、“靜”二字。
高山流水,萬壑松風,漁舟唱晚,秋夜蟲鳴。
人情世態之復雜,哲學宗教之至理,皆在“遠”“靜”二字中得之。
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矣。
中篇小說如琵琶,重在“繁”、“復”二字。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夕陽蕭鼓,漢宮秋月。
敘事結構之繁雜,人生百態之幽微,皆靠“繁”“復”二字來經營。
故有白樂天“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p>
長篇小說如管弦樂團,鋼琴提琴,橫笛豎笛,大號小號,低音鼓、定音鼓……各種樂器配和,如各色人物糾纏。夫觀《戰爭與和平》,上千人物進退有序,而各色人物命運悲喜,又自有發展規律。作家如樂團指揮,能調度演奏家,卻又不能替代演奏家。
主題第十三
每個作家,都有迷戀的主題。
主題與作家的情懷有關,有怎樣的情懷, 決定了,這個作家關注怎樣的主題。
魯迅欲以小說“揭出病苦,引起療求者的注意”,于是他的小說執著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叛;汪曾祺欲以小說“人間送小溫”,故其執著書寫人性之美。
主題也與作家經歷有關,莫言幼年飽嘗饑餓,故其小說執著于饑餓。
我幾乎所有小說都涉及恐懼。
主題有大小,杜甫關注“訪舊半為鬼”,賈島關注“僧推月下門”。
有人寫大主題,有人寫小主題。有人愛讀大主題的作品,有人獨喜吟風弄月。文學生態因此而豐富,文學因此而迷人。
立場第十四
立場很重要。
每個人看世界,都會有自己的立場。這立場是我們的精神胎記,是生活使然。
有立場,自然就有局限。
立場決定我們看問題的眼光,局限給出我們寫作的邊界。
偉大的作品,是立場和局限沖突的結果。
奧威爾就說:當你認為文學與政治無關的時候,你就在表達一種政治觀點。
立場會隨時代而變,這與人的品行無關,人是社會的產物。
我從來就不那么堅定,對于堅持的東西,也會去懷疑是否有錯。
比如這些文字,只是我平素的想法。我從來無意于提供真理,也無法提供真理,能做的,只是給世界多一種參照,為文學生態中,添一株植物。
風格第十五
理論家談文學,容易過于迷信風格化。
甚至視風格獨特與否,為作家是否成熟之標致。
風格是柄雙刃劍。
以鮮明風格見長的作家,也是被風格約束的作家。
沈從文寫湘西固然好,寫城市生活就不靈。汪曾祺、張愛玲,過于鮮明的風格,阻礙他們成為偉大的作家。鐵板銅琵大江東的蘇軾,寫起“十年生死兩茫?!?,勝卻同代婉約詞宗。以雙溪舴艋舟載愁的李易安,卻有“死亦為鬼雄”的豪邁。
魯迅風格是多變的,文體從小說到雜文到散文詩到古體詩到小說史略,或空前或絕后。《故事新編》《在酒樓上》《阿Q 正傳》《孔乙己》,也是全然不同的模樣。
風格是手段。以風格為目的,必止于風格。
混沌第十六
《莊子·應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
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作者簡介
王十月,編輯,小說家,1972 年生于湖北;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 區》《無碑》《米島》《收腳印的人》《活物》,長篇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安魂曲》《開沖床的人》《人罪》《成長的儀式》,散文集《父與子的戰爭》,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年度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等;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