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人自古以來，非常講究取名字。《禮記·檀弓上》云：“幼名，冠字。”孔穎達(dá)疏曰：“始生三月而加名。”《禮記·冠義》云：“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禮記·曲禮上》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這是典籍里的隆重記載，而在現(xiàn)實生活的實踐上，更為生動，更深刻地闡釋、演繹著一種文化。

父母為取名，由父執(zhí)輩、老師或父母賜字，是古人命名的傳統(tǒng)。宋元以來，有許多文章按內(nèi)容可歸為一類（或者可以叫作“字說”），談為何取此字，意味深長。名字有講究，其中包含了長輩所寄予的厚望。名與字之間有著各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或相同，或相通，或相反，豐富多彩。另外，人又多自取有號，則表露了自己的情趣志向。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他的名字號有什么講究呢？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淄川 (現(xiàn)山東淄博淄川區(qū)洪山鎮(zhèn)) 蒲家莊人。

看到“留仙”，你就會聯(lián)想到《聊齋志異》里的神仙鬼狐，會以為他的字，太像他自己的趣味了；看到“劍臣”，你會想他要持劍面對世間的“魑魅魍魎”，掃盡塵埃，也是他在《聊齋》里的情懷，所以郭沫若先生為蒲氏故居題聯(lián)道“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至于“柳泉”，你會想他要學(xué)陶淵明這位五柳先生，從骯臟的俗世退隱起來。

是耶非耶？

如果脫離開《聊齋志異》的“干擾”，來談蒲松齡的名字，也許會更準(zhǔn)確一些。畢竟取名字時，他還沒有開始《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

松齡留仙

我們先說一件非常巧的事：在蒲松齡出生前三年，在無錫誕生了個秦松齡。更巧的是，這個秦松齡（1637—1714），也字留仙。

不過，他的社會地位比蒲松齡要高得多。他是順治十二年（1655）乙未科第三甲同進(jìn)士出身，選翰林國史院庶吉士。其詠鶴詩“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曾得到順治帝的褒揚(yáng)，拔置第一，稱贊說：“是人必有品！”康熙十八年（1679），薦博學(xué)鴻詞科，列一等第八名，授翰林院檢討，參與編修《明史》。他還與王士禛等有酬唱。著有《蒼峴山人文集》六卷，《詩集》五卷，《微云詞》一卷，及《毛詩日箋》六卷，當(dāng)時知名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蒲松齡，有人還認(rèn)為《紅樓夢》眉批著名人物“畸笏叟”就是他。

他與蒲松齡的名、字皆相同，真的是巧合嗎？

“松齡”一詞，很早就有了。《史記?龜策列傳》云“千歲之松”，今有“壽比南山不老松”的祝福語，則他二人取名“松齡”，見出蒲、秦長輩之祈福用心。乾嘉名家錢載(1708-1793)于1776年畫有《千秋松齡圖》，是這種文化心理的延續(xù)。

而蒲松齡這個名字，如果再進(jìn)一步體味，也許還有另一層用意。

《世說新語·言語》記載， 晉簡文帝司馬昱驚異于同年的顧悅已生白發(fā)，顧悅答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茂。”此語一出，后人多借之抒發(fā)青春難再之悲。如南宋辛棄疾《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云：“百年蒲柳先衰。”蒲柳（蒲草、柳樹）與松柏相對，其中蒲與松相對，二者有高下優(yōu)劣之別。蒲家父母化腐朽為神奇，蒲固不可改，而至于有松質(zhì)而有松齡，豈不美哉！那么其號“柳泉”，亦是有感于自己是“蒲柳”之家，已著蒲字，再添柳字，其中勘破人生，自我解嘲，猶如顧悅。蒲柳之姿，亦是自然界之一大美，蒲松齡當(dāng)仁不讓。

而若有千歲之松的年齡，則可留仙同坐，自亦一仙。其字“留仙”，正可匹配。

挽留神仙與同住，古來誰不企盼。宜興穿石山有留仙橋（明文徵明《甫田集》卷十九《玉女潭山居記》），嵩山有留仙石（清施閏章《學(xué)余堂文集》卷十五《嵩山游記》），福建仙游有留仙山。這些地名寄托著人們的遐想，反映到人的名字上，亦是一番美意。

菖蒲劍臣

蒲松齡又字劍臣，何謂耶？

菖蒲的葉子狹長尖銳，形似利劍，故又名蒲劍。歷代詩人有諷詠。唐李咸用《和殷衙推春霖即事》云：“柳眉低帶泣，蒲劍歲初抽。”明代唐寅唐伯虎所作的《蒲劍》詩，最具力量，詩云：

三尺青青太古阿，

舞風(fēng)砟破一川波。

長橋有影蛟龍懼，

江水無聲日夜磨。

兩岸帶煙生殺氣，

五更彈雨和漁歌。

秋來只恐西風(fēng)惡，

削破風(fēng)棱恨轉(zhuǎn)多。

寫那蒲劍風(fēng)神，甚是出彩。因有此等威風(fēng)，故民間端午節(jié)日，插于門首，借以避邪，俗云“手執(zhí)艾旗招百福，門懸蒲劍斬千邪”。蒲家有氣魄，道：莫小看了蒲，蒲劍驅(qū)蠱毒。因此，蒲松齡便有了“劍臣”的字，來匹配他的姓。人不自美，是不為美。

當(dāng)蒲松齡一次次咀味他自己的名字時，一定感到了父母長輩給予自己的真誠祝福，由此而涌動的溫暖，支撐他度過一次次的挫折，支撐他批判那些社會罪惡與不平，支撐他勾畫那些美麗的靈魂和情感，因此可以說《聊齋志異》與蒲松齡的名字有著血肉的聯(lián)系。

蒲松齡手跡，《聊齋詩存》 楷書。 鈐印：聊齋、蒲松齡。嘉德拍賣2005年成交。

因為喜愛《聊齋志異》，喜愛它的作者蒲松齡，所以他的名字那么地值得玩味。探訪峽谷，總想尋著它的泉源，那里可能小小細(xì)流，難見多大的氣勢，然而甘甜、清醇。探究蒲松齡的名字，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