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0年第1期|伍仕云:打粑節來客(節選)
明天就是打粑節了,睡前,孩子再三告訴奶奶,起來時一定要喊他。他要早起去放“警官”。“警官”是一頭牛的名字。一年前,當奶奶牽回一頭兩角尖尖的黃牛時,孩子就琢磨著給牛兒起個威風點的名字。一連想了好幾天,直到看見帶盤盤帽的威武警官銬走那個自稱是基督使者的傳神人時,孩子哎呀一聲,就給牛兒取了“警官”這個名字。
現在,“警官”昂揚的脖子伸出圈門,張口冒氣,哞哞直叫。孩子呀一聲跳下床,跑到堂屋,奶奶不在,火塘里的火很旺,藍焰焰的舌頭突突往上跳,燒得三腳架上的蒸鍋熱氣直冒。門外,涌動的陽光白花花的,有蜜蜂從中飛舞。
看不到奶奶,孩子蹲下來,那白花花的光像春水那樣淌進屋,還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孩子撐住下巴,那光似乎淌得更快了。孩子揉揉惺忪的眼睛,樹葉和搖曳著尾巴的蝌蚪也跟著淌進來了。孩子想捧住游到面前的幾只蝌蚪,這時一個略微佝僂的老婦人出現在壩子里。她穿一身青布衫,藍色頭帕裹住一頭雪白的銀發,說她是孩子的奶奶,都顯得太老了。可她就是孩子的奶奶。她和孩子都是辛未年出生的,不過她大孫子五輪,剛好一甲子,但無盡的回憶和漫長的等待總是讓她覺得,她大孫子遠不止五輪,至少也是一個世紀。
她剛從水邊回來,手里拿著刷把和洗凈的筲箕。她抬腳走進門檻,眼睛一鼓。
“天,”她說,“你看你,光溜溜地就跑出來了,要是感冒,我可沒錢給你買藥吃。”
孩子擰起胸前的紅肚兜,說:“不會感冒,穿了紅肚兜。”
“穿了紅肚兜?”老婦人一笑,皺紋多出幾條,說,“說得倒好聽,也不看看,尿床的那個小把把都沒遮圓。”
孩子又呀一聲,捂住前面半蹲下來,挨挨蹭蹭,朝老婦人身上猴去。
“少蝎蝎螫螫的,讓開,我在忙。”說著,老婦人把筲箕放在屋中央的大木盆里,坐到火邊的草凳上。
“奶奶,”孩子說,“昨晚說好了喊我的,可您沒喊,一個人就偷跑起來了,害我睡到現在。”
“誰說我沒喊?”老婦人往火里加了一塊柴,像平時講故事那樣說道,“我不僅喊了,還左一聲右一聲,可有些人兒被瞌睡蟲迷上了,就是不醒。”
孩子記得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卻問:“您真的喊了,奶奶?”
“算了,”老婦人說,“我重三遍四喊干了口,叫渴了舌,還不如只雞喔喔扯兩聲管用。”
每天天亮,只要大紅公雞飛上圍墻喔喔叫,不用誰喊,哪怕在夢中追蝴蝶抓蜻蜓,孩子也會醒來,只是大紅公雞上月被幾個親戚給借走了。想著被那幾個親戚借走的公雞,孩子鉆進奶奶懷里問道:
“奶奶,他們要借好久才會把我們的公雞還回來?”
“等他們的母雞孵出小雞就還回來了。”老婦人臉上安詳,說畢,眼睛陡然增大,哎喲一聲嗔道:
“大清晨早,光溜溜的就在這里淘氣胡羼,快去把衣服給我穿好。”
屁股上挨了一下,孩子努嘴咂舌,三步兩轉跑回耳房。老婦人站起來,竟一時想不起要干什么。她捶捶脖頸,感慨人老了,忘性大。頓了頓,看到掛在墻上的長柄鐵勺,她才興然過去拿來鐵勺,瞇起眼揭開鍋蓋攪了攪,舀起米,伸手捏了捏。米還有點硬。她放下勺子,蓋好鍋蓋,剛吁口氣,孩子像看見熟識的親戚來那樣慌跑出門。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打粑節,老婦人知道孫子是為了“警官”才這樣慌天忙地的。不過還是叫住了他。
“回來!”老婦人喊道,“臉都沒洗就往外跑,讓人家見了,會說你沒家教。”
老婦人的兩個眼睛直直盯住孩子。孩子笑著退回到她身邊,給她捏肩膀,捶背。老婦人閉上眼睛,很享受。孩子捏著捶著,捏著捶著,漸漸遠了,就要出門檻了。老婦人睜開眼,眉一皺,孩子只得停步。這時,對面圈里的“警官”又叫了起來。
“您聽,奶奶。”孩子望著牛圈說,“‘警官’催我快點放它了。”
“它怕真的催你了!”老婦人說,“快拿洗臉盆來洗臉。”
孩子嘟著嘴,從墻腳端上放有洗臉帕的洗臉盆過來。老婦人提起火邊的茶壺,傾斜,沸水汩汩從茶壺嘴里涌出。
“奶奶,”孩子說,“說個謎給你猜。”
“眼屎大點,能說幾個謎!”老婦人的神情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期盼。
“好。聽好!”孩子說,“一個老者黑又黑,屙尿不屙屎。”
“這不是我說給你的,能猜不出來?”
“萬一您忘了呢?”
“不就是我手上這個,天天見到的,忘得了?”
茶壺太大,水是滿的,老婦人青筋遍布的手有點顫。
“好!再說一個給您猜。”說著,孩子黏上身去,“一個老者八十八,清早起來遍地爬。”
老婦人放下茶壺,叫孩子快洗臉。孩子卻要老婦人先猜。
“我猜著了,”老婦人說,“明早你掃地?”
意識到奶奶已經猜到了,不等奶奶說出口,孩子便笑著轉到奶奶背后,把身子歪朝前來:
“奶奶,我重說一個給您猜,看您猜不猜得著。”
“都是我說給你的,哪個猜不著?”老婦人說,“不要再膩煩我了,我還有正事要忙,快點洗臉。”
“那您說一個給我猜就不煩您了。”孩子展眼來到前面,蹲在洗臉盆前,眼睛睜大,有點可憐。
老婦人看在眼里,要是沒有事忙,她會說很多謎給孩子猜,還會給他講故事,還會帶他玩“猜云”的游戲。畢竟孩子缺母少父,周圍的人覺得這種有父母生無父母養的孩子會很沒家教,會說很多臟話,心理也不健全,所以不準他們的孩子和他玩。沒有同伴,孩子從小就染上了孤獨的氣質,總是傻呆呆坐在門前,兩眼無神。老婦人知道孫子的心靈是清透的,可照此下去,她也擔心孫子會變得孤僻,與生活脫節,于是用心引導,給他講故事,陪他說話,叫他多抬頭看看天空,多爬爬樹子,多說說話,哪怕自言自語也行。不承想孩子現在成天鬧麻麻的,像只八哥,不是問這就是問那,總有說不完的話,想叫他閉嘴,心又不忍。老婦人出口長氣,只得說一個謎,她說:
“那聽好,一個老者背背豆,一路走一路漏。”
“羊子。”孩子叫起來。
“哪是羊子哦。”
“明明就是,奶奶耍賴。”
“是你自己沒記性,還說我耍賴,好好想想。”
“哦!”孩子大叫道,“是羊子屙屎。”笑得咯咯的。
猜著了,孩子方才洗臉,伸手入盆,燙得齜牙咧嘴。他幾步跑到碗柜旁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咦一聲又道:
“奶奶,再說一個給您猜。一個老者九十九,清早起來吃冷酒。”
瓢大水滿,又在說話,水潑潑灑灑,濺得一地。老婦人上前接過瓢,倒進洗臉盆半瓢水,剩下的倒進蒸鍋后,說道:
“說不聽,老是這樣慌三忙四的,不穩重。”
“您還沒猜呢,奶奶!”
老婦人拿起瓢做出要敲孩子腦袋的樣子。孩子聳肩。“這還用猜?”說著,老婦人上前把瓢放在水缸上。等她轉身,見孩子抓起滴水的洗臉帕擦兩下就準備倒洗臉水,忙走過來捉住孩子的細胳膊,擰干毛巾后,重新給他洗了一遍。還沒等老婦人開口說教,“警官”又在圈里叫起來了。
“奶奶,‘警官’又催我了。”孩子說,“昨天我就和它說好的,今天是打粑節,是它們牛兒的節日,我要早早起來放它,把它放得飽飽的,還要喂它飼料,還要給它打糍粑。”
“還怕它聽得懂你的話……”
還沒等老婦人把話說完,孩子已經端著洗臉水跑出去了。老婦人走出來掛毛巾,孩子已經來到圈門前,牽出了“警官”。老婦人朝那邊看去,明媚的太陽照得孫子刺眼。而他面前的“警官”,皮毛更是紅得像火紅的日歷。
這是頭新品種黃牛,又高又胖,已經有小牛了,如果按時生產,頂多一月就會下小牛。老婦人眼見好像一分鐘也等不得的孫子,叫他不要走遠,就在房子周圍放放就行,等一下還要給“警官”行“掛角禮”。
孩子沒有牛高,但他知道每年農歷十月初一這天是打粑節。打粑節是牛兒的節日,這天,牛兒最尊貴,吃好喝好,一點農活也不用干。有牛兒的人家,這天要早早起來蒸糯米打糍粑,糍粑舂好后,得先粘一點在牛角上,還要給牛戴紅花,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昨天下午收牛回來,孩子正好看見奶奶坐在壩子里,用小簸箕找糯米里的沙子,眼睛都快盯到簸箕里去了。他忙關好牛,跑來和奶奶一起找。現在糯米正在蒸鍋里,孩子知道,等一下,奶奶會把米舀在筲箕里瀝水,差不多后,又放在蒸鍋里蒸,蒸熟后就倒進石碓里舂。
想到這些,想到去年打糍粑的場景,孩子向奶奶應了一聲“好”后,拉著“警官”走出了朝門。
要給“警官”行“掛角禮”,不能放遠,孩子就把牛牽到房子斜上方的魚塘邊。那里的李子樹上有不少干薯藤。孩子爬上樹丟下干薯藤,“警官”伸出舌條,卷進干薯藤,嚼得脆響。想到牛兒有水草兩個肚皮,孩子跳下來,把干薯藤在魚塘的淺水里打濕后遞給“警官”吃。
“警官”只是聞聞,繼續大嚼它的干薯藤。
孩子又爬上李子樹,看著下面的爛泥塘。以前,里面喂有很多魚,可今天不見幾條明晚又不見幾條,現在連魚影子都看不到了,不然可以看看“警官”會不會像貓一樣吃魚。想著,一隊大雁從后山飛出,掠過長空,向南飛去,沒一絲叫聲。這隊大雁只有七八只,不多,現在已經晚了,九月才是大雁成群飛過的月份。
那只大紅公雞就是在九月被借走的。孩子記得,那天他坐在圍墻上看大雁南飛。那天的大雁很多,一隊隊的,像箭一樣從后山那邊射出來。當太陽快要沉下后山時,有幾個人從眼前這條通往公路的筆直小路下來。狗聽見他們的說笑聲,跑出朝門就沖上去咬,卻被他們接連的泥巴石頭打跑了。狗跑了,他去喚狗。這時奶奶出來了,他看著那幾個人跟奶奶走進朝門,差不多十分鐘后,那幾個人抱著雞出來了。他蹲在路邊,把狗勒在腋窩下,那幾個人走過他面前時,和他打招呼,還叫狗不要亂咬人。
孩子并不認識這些人,等他們走遠后,孩子跑到奶奶身邊,看著那幾個人說:
“奶奶,你看,他們把我們的公雞抓走了。”
“沒有,他們是我們的親戚。他們沒有好的公雞,我們的是烏骨雞,皮毛好看,他們借去作種雞。”
“是親戚噢!”孩子把狗勒得更緊,“難怪他們叫我要聽您的話,還跟我再見,還叫我們的狗不要亂咬人,咬傷了人要賠錢。”
“他們說的是。”奶奶指著遠去的人,“你看,他們現在還轉身望我們。”
孩子朝那天那幾個親戚離去的直路望去,想起去年也有一幫人從那條路下來。走時,他們趕走了一頭豬。但孩子記得,奶奶說他們也是親戚。他們牽走豬,是因為他們曾借過錢給父親,對父親有恩。
孩子并不知道父親的長相,但他猜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那個男人應該就是父親。昨晚,他又看見他來到夢里,還拉住他的手,把他送上他的肩膀,在壩子里轉圈,還把他往上一推,讓他長出翅膀,乘著風飛到天上去。
奶奶說夢見飛,是在長個子。孩子止不住興奮,一下從樹上飛下來,叫“警官”不要跑,好好吃薯藤。他則張開兩臂,“噓噓噓”叫著,逆風朝下面沖去。
嘎吱一聲,朝門開了,屋檐下,老婦人正拿著刷把洗碓窩,旁邊擺了一盆水,水里有勺子,有抹布,還有一個深而亮的太陽。孩子躥一躥,來到盆邊。
“奶奶,我來幫你洗。”說著,孩子就要伸手下去。
“要你操心!”
老婦人知道孩子想耍水,眼睛一瞪,孩子趕快把衣袖放下。今年,孩子星位不正,犯水關,忌戲水。老婦人縫了一個紅肚兜給孩子穿上避水,也少不得再三交代。但見了水,孩子便將這些叮嚀忘得一干二凈。一個人時,老婦人最擔心的就是孫子去耍水,特別是生水。
“水還有生的?”最初交代,孩子很驚奇,并問哪種叫生水。
“沒燒過的就叫生水。”老婦人慢慢給孩子解釋。
現在被瞪后,孩子知道盆里的就是生水,他慶幸魚塘邊的事沒被奶奶看見。不能幫忙,孩子便在一旁觀看,問東問西,話不停。老婦人一會兒抹,一會兒刷,一會兒舀水來倒,忙得不可開交,偶爾還得回答孩子兩句,實在沒多少精神。孩子倒是精力充沛,歪歪曲曲唱起了歌:
我的桌上沒有菜
都賴他們拿走我的雞
他們拿走我的雞
讓我沒有蛋
還說為我好,還說為我好
因為雞娃再不能啄吃
我的大白菜
我的大白菜
這歌不知孩子從哪里學來的,老婦人吁口氣,放下刷把。孩子趁機拿起刷把說要幫忙,卻差點被地上的水滑倒。
“瞧你絆手絆腳的,”老婦人說,“只會越幫越忙。”
“怎會越幫越忙?”孩子一把抓住碓窩站穩,“我可以幫你刷碓窩,可以幫你舀里面的水,還可以幫你看火。”
“那去攢一下火吧,話口袋。”老婦人沒好氣地說。
孩子跑進屋,三腳架上的蒸鍋變成了鐵鍋,鐵鍋里的木甑子正冒出熱氣。看著熱氣,孩子已經看到了圓個圓個的糍粑。他吞下清口水,把火攢好,又跑出來問奶奶。
“奶奶,”他說,“咋不用蒸鍋蒸飯?木甑子又笨又重。”
“今天是打粑節,木甑子蒸飯更香。”老婦人回道,孩子則在眼前晃來晃去。
“打粑節?”孩子提高聲音,“為哪樣要有打粑節?”
“為了感謝牛兒。”
“為哪樣要感謝牛兒?”
“都說十月初一不打粑,牛兒會甩枷。”
“牛兒為哪樣要甩枷?”
“它拉不動了,你說它甩不甩?”
“它為哪樣拉不動了?”
“哎呀,拿把鋤頭去地里挖樹根根吧!”
“為哪樣要挖樹根根?”
“話癆子,沒神氣跟你扯。”
這些老婦人早就跟孩子說過,孩子咯咯笑出聲來。這時,朝門又嘎吱一聲。來人咳咳嗆嗆,臉色煞白,嘴皮燒糊,穿一身藍色的老式抄襟衣,裹了一條青色帕子。孩子扭頭,見是老鄰居羅婆婆,跑上去就拉住她的手,給她說他們馬上要打糍粑。見孩子興奮,她干咳幾聲,連連說好。走到屋檐下,她有氣無力地說:
“幺姐,你比我大兩歲,還打得起糍粑。我這身子卻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中用了,也是活一天算一天。”
老婦人把老鄰居讓進屋。屋里滿是飯香。老婦人一面叫她坐,一面揭開甑蓋,說飯好了,可以打了。
“看來我大年三十晚上的腳洗得好。”老鄰居看著孩子,擠出笑容。
“洗得好!”孩子說,“羅婆婆,三十晚上,您的腳到底洗沒洗噢?”
“那是羅婆婆,沒老沒少的。”老婦人把筲箕和勺子拿過來,又說,“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幫忙打糍粑,我還正愁找不到幫手。”說著,把熱騰騰的糯米飯舀進筲箕。
“幺姐,這篇書你就不要想了。”她長吁一聲,“前天躺了一天,昨天請人抓了副中藥,誰知藥罐爛了,來跟你借藥罐。”
見老鄰居確實鼻塞聲濁,神虛氣弱,老婦人不再相留,叫孫子把藥罐給她送去。話才說完,孩子提著藥罐耳朵已經跑出朝門。回來時,在半路遇到拄著棍子小步往家里趕的老鄰居,孩子說:
“羅婆婆,藥罐我放門前了。”說畢,抬腿就走。
跑進朝門,見奶奶拿著碓杵已經打上了糍粑,孩子興沖沖的,也要打。
“想打得很,給你。”老婦人在門墩上坐下。
個子太小,糯米太黏,孩子吃力地揚起碓杵舂下去就拔不起來。他靠在碓窩邊,費了大勁才拔起來,老婦人在一邊笑,告訴他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孩子覺得是自己的個子太矮,進屋搬出一個矮凳子墊上,確實要好一點,但舂幾下,又放下碓杵。
“太糍了。”孩子懶懶地說。
“糍粑糍粑,不糍就不叫糍粑了。”老婦人故意打趣道,“先前,不知是哪個想舂得很。”
孩子又埋頭舂了幾下,舂得臉紅氣喘,撂下碓杵,蹲在奶奶面前,說力氣用干了。
“力氣是個怪,今天用了明天還在。”老婦人笑著示意孩子繼續舂。
“警官”在上面叫起來了。
“我要去看‘警官’了。”孩子說著就要往外跑。
這時朝門嘎吱兩聲,進來三男一女。他們穿得很好,還提著公文包。孩子不認識他們,瞅一眼,就跑到奶奶身后。他們走過來,那個女的還低頭看碓窩,并說在外面就聞到了糍粑的香味。老婦人接女人的話,叫他們嘗嘗,不嫌棄的話。他們嘴上說好,卻誰也沒嘗,四下打量。孩子循著他們的眼睛轉動,院子里有陽光,有盆,有黃菊,有仙人掌,有雞香草,有柴火,有牛圈,有烤煙房。烤煙房的墻上還掛有一把把捆好的花生。孩子偷瞄著他們的眼睛,有點害怕,老婦人把他拉到懷前,說:
“躲哪樣呢?來的是叔叔阿姨,快叫他們屋里坐。”
沒等孩子開口,其中一個便問老婦人:“吳家任在家沒有?”
老婦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請他們屋里坐。坐下后,她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水。他們有說有笑,問孩子幾歲了,讀沒讀書。孩子怕生,有點放不開,但一來二去,很快就跟他們熟絡起來,還請他們幫忙打糍粑。老婦人脧孩子一眼,說來的是客人。那女的說沒事。戴眼鏡的男的出于新鮮,說著走出門檻,真的拿起碓杵打起了糍粑。孩子圍上去。其余的也在一旁等著,想試試手。
一進朝門,老婦人就知道他們是來找兒子的。最近幾年,因為兒子,每年都要來幾撥人:有來催兒子的公糧的;有來追兒子的貸款的;有來收兒子的賭債的;有的是因為被兒子坑騙而來;而有的是因為媳婦或是女兒被兒子拐走而來。這七那八,總之鬼多怪多。
老婦人知道他們是信用社的,兒子在信用社貸有款,他們來過好幾回了,但各是一個戶口,娘是娘兒是兒,各了各賬,她并不擔心,既然他們圖新鮮想打糍粑,聽憑他們打吧。她坐在靠墻的板凳上,目光越過他們,投向朝門外。這些年,她憑著一股勁守住自己的破家,給兒子帶孩子,為兒子賠這還那,兒子倒好,在外面坑蒙拐騙,嫖賭吃喝,照面也不回來打一個。養錯兒子找錯店,她真希望哪一天起來,收到的是兒子死亡的消息,而非熟人的罵聲,以及一張張借條和欠單。不過,為兒子賠出去那么多,家里所剩無幾了,她已變得坦然,不像開初,當那些人來拉這拿那時,還哭哭啼啼,和他們大吵大鬧。現在,一天兩頓能夠保證,不用等米下鍋,孫子也平平安安,她很滿足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孫子。孫子不再像三四歲那樣,見了生人就躲起來,現在他會纏人了。見孫子拿著那個女人的金色紐扣問這問那,她叫他過來。孩子放開,說糍粑起絲絲了。老婦人見碓杵上確實扯起長長的絲線,忙出去把糍粑拿來放在桌上的簸箕里。
今年稻谷揚花期間,風和日暖,水源充足,糯米飽滿,黏性好。為了不黏手,她抓了兩把粉面撒在簸箕里,快速做了大小差不多的幾個糍粑放在簸箕邊沿。孩子見圓個圓個的糍粑,耶一聲。
“奶奶,”孩子說道,“不是要先行‘掛角禮’么?”
老婦人心一緊,臉一沉。孩子不再說話。老婦人趕快打開碗柜,端出昨天就熬好的芝麻紅糖,叫他們吃糍粑。他們沒有客氣,拿糍粑蘸紅糖,有吃有笑,還叫孩子一起吃。孩子沒有,今天是打粑節,他知道要行了“掛角禮”才能吃,不然牛兒知道了會生氣,不僅耕地不老實,還不會保佑來年的收成。
孩子看著他們吃,小聲吞口水,心里默默為他們數著:三個叔叔每人已經吃了兩個,那個阿姨一個還沒吃完。
老婦人又趕快做了幾個遞在他們面前,那個戴眼鏡的說夠了,太甜,道了聲謝。另外兩個男的各自又吃了一個,女的吃完那個就不要了。吃過后,戴眼鏡的看看另外三個,又看看老婦人,說他們是信用社的……
老婦人預料的還是來了。
“同志,稍等一下。”她看看孫子,“來!給你羅婆婆送兩個糍粑去,讓她嘗嘗鮮。”
她揀了三個糍粑裝在碗里。孩子接過碗,像長有翅膀那樣,飛噠噠跑出去了。
等孩子回來,那個阿姨已經來到朝門外的光禿杏樹下,而戴眼鏡的叔叔剛走出朝門。阿姨和孩子打招呼,叫他要聽奶奶的話,還跟他再見。孩子有點不舍,突然頭上有只手。是戴眼鏡的叔叔,他也跟孩子再見。孩子有點失落,低頭轉過身,另外兩個叔叔也出來了,其中一個端著奶奶的銅煙壺邊走邊吸煙。路過孩子身旁時,拍一下孩子的肩膀。
“走了。”他的聲音高揚。
孩子一只手拿著碗,一只手高高地舉起和他們再見。但他們走得太快了,頭也沒回,都沒看見孩子“再見”的那只手,更沒看見那只手的投影如何在地上的陽光里擺動。
伍仕云,云南昭通人,80后,有小說發表于《邊疆文學》等刊。